第一章
我替嫡姐出嫁,陰差陽錯下,嫁與我那高中探花后杳無音信的竹馬。
婚后,竹馬待我止乎禮,疏乎情,卻始終憶不起年少在鄉(xiāng)下時曾說愛我入骨。
直到他尋回嫡姐,迎她入門,還要拽緊我不放時。
我終于明白,別人不要的東西一點也不好。
那我也不要了。
1
我的夫君蕭隨出征議和,帶回嫁與大梁王的嫡姐。
嫡姐崔時雨,是蕭隨心中一顆難消的朱砂痣。
三年前,她與蕭隨定親,紅妝鋪滿長安街十里,是一樁京城人人都稱贊的好姻緣。
然而她卻在大婚前夕公然悔婚,自請和親,封為康寧公主,嫁作大梁王,折辱蕭隨。
陰差陽錯下,崔家換由我與蕭隨完婚。
然而本以為錯亂的命運最終會得以撥亂反正,不曾想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如今又步前塵。
戰(zhàn)事陡生,嫡姐作為大梁王后,短短數(shù)月,在他鄉(xiāng)受盡折磨,精神失常,半步也離不開蕭隨——
因為蕭隨是她第一個見到的人。
白日御醫(yī)宣之于眾,皇后委婉地勸我救救嫡姐時,我險些將掌心掐破。
三年,蕭隨沒有想起與我、與周南莊有關(guān)的一絲一毫,卻對拋棄他的嫡姐念念不忘
究竟是有多少思念與愛,才會做那個第一。
翠微在一旁為我打抱不平,已經(jīng)一晝夜:
蕭相未免也太過分了吧!這更深露重的,他伙同皇后娘娘,逼著你接受他擅自帶了一個女人回來就算了,還蹬鼻子上臉把咱們趕出自己家。
他壞事做盡!
那女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茶!主子,往后......往后可怎么辦啊
她氣鼓鼓地鋪床,將那床褥視作仇人,拍得梆梆作響。
我苦澀抿唇,舌尖嘗到一滴咸腥的淚水。
一個時辰前,蕭隨帶著嫡姐將我趕出原先的院子。
2
成婚三年,我們談不上舉案齊眉,恩愛有加,卻也是相敬如賓,其樂融融。
可嫡姐一回來,我才知道這二者之間可謂天壤之別。
說來可笑,三個月未見,蕭隨歸家后說與我的第一句竟是——
她如今得了癔癥,離不得我。我大概要與她同住一段時日,你......意下如何
真是荒謬至極。
他多余問的那一句,倒像是蠢人靈機一動的惡毒。
我看著他的眼睛,言簡意賅拒絕:
我不同意。
你今夜能與她同床共寢,那明日上朝呢你要帶著她站在文武百官面前,讓全京城的人都知曉此事,編排我,折辱我,看我淪為笑柄嗎
蕭隨,你別忘記當(dāng)年她悔婚時......
嫡姐忽然高聲尖叫,聲音刺耳尖銳。
蕭隨立即將她攬入懷中,溫柔輕拍背部哄著我在,別怕。
可待我,從始至終,他都是怒目而視。
崔淼,她是你的嫡姐!你在崔府學(xué)的禮數(shù)呢
我自嘲般勾起唇角,諷刺道:
所以呢。蕭隨,你又何苦裝出一副問我的樣子呢
氣氛劍拔弩張,這是我們成婚五年都未曾有過的。
直到他懷中忽然傳來嫡姐的哈欠聲,
雨兒困困,我喜歡這里,小隨,我們能不能在這里歇息
蕭隨閉上眼睛,藏起心底不忍,冷聲朝院外吩咐:
來人,將夫人請到青巖筑。
青巖筑,那是離這里最遠最偏僻的小屋,臨近馬廄。
3
我是崔家養(yǎng)在鄉(xiāng)下的次女,自小與蕭隨青梅竹馬共同長大。
我十七歲那年,蕭隨進京趕考,卻在某日不慎車馬墜崖,記憶盡失,將我與鄉(xiāng)下忘得一干二凈。
是故三年前,我被崔府接回家中安排婚事,偶遇蕭隨時。
他正在為嫡姐簪花,眉眼含情脈脈。
我不慎弄出聲響,蕭隨也并未責(zé)怪,只是溫柔一笑,對我說:
你是時雨的妹妹崔淼你好,我是你的準(zhǔn)姐夫。
我忘記那日我是怎樣回答,也不記得那時驚慌失措之下有沒有喚出姐夫二字。
只是惶恐,世界上會有一模一樣的人嗎
那個口口聲聲說著高中后要八抬大轎風(fēng)光迎娶我的少年郎蕭隨又在哪里
打聽許久,我終于明白一件事——
蕭隨把我忘了,他要與嫡姐成婚。
再后來,嫡姐跑了,她不要他。
那時蕭隨哭得很難過,以至于連我也相信,他是真的很愛很愛嫡姐。
那晚我素未蒙面的爹喚我進他書房,要我代嫡姐與蕭隨成婚。
我心念一動,可最終卻拒絕。
我無法接受一個心里有他人的夫君。
爹卻讓我跪下,將我與蕭隨的過往抖落得一干二凈,而后循循善誘,和顏悅色道:
萬一哪天他能想起來呢
我心念一動。對啊,人活著不就是為了那個萬一。
我曾經(jīng)想過,萬一我找到失蹤的蕭隨,萬一我答應(yīng)崔府安排的婚事就能得到蕭隨活著的消息。
萬分之一,總有成真的可能。
4
蕭隨近日告假,守著嫡姐寸步不離。
已經(jīng)到了我眼不見,心也煩的地步。
一連數(shù)日,我都閉門不出。
恰逢下人將新賬本送來,我索性今日便翻閱一通,早日安排好下月的帳。
豈料這賬上的銀子,短短幾日,就要被嫡姐花得一干二凈。
蕭隨成日陪著她,竟然是在花府上用來每日采買的銀子
我氣得發(fā)笑,心中一片悲涼,誓要問個一清二楚。
我到時,他正在陪嫡姐試新衣。
云錦制成的衣裳流光溢彩,裙間掩映的白蓮惟妙惟肖,襯得那嬌媚的面孔如脆生生的芙蓉。
這是出自城中制作最精妙的成衣鋪,售價高昂。
嫡姐見我來,停下走動,乖順地退到蕭隨身后,仿佛我是洪水猛獸。
蕭隨見狀不耐煩地問:何事
自然是正事。
我將賬本遞于他,罕見地壓著怒火質(zhì)問:
半月以來,府上銀錢支出遠超以往,僅康寧殿下一人花費千余兩。
賬上無銀,妾身今日來是想請教大人,這個月工錢要如何結(jié),下個月各項采買開支又從何處出
蕭隨捧起賬本翻閱,片刻后,他反而疑惑問我:
區(qū)區(qū)千兩,何足掛齒
府里的銀子除卻我的俸祿還有莊子鋪子的錢,只不過那部分的錢我交給專人打理。
這次是他們送錯賬了,明日我便差人將這幾日花去的銀子一一補回。
可笑至極。
成婚五年,我的夫君告訴我,他還有一部份錢交給心腹打理。
他從不信我。
我忽然好像喪失所有力氣,四肢沉鈍,腦海卻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和蕭隨是一段孽緣,撥亂反正也還是孽緣。
從青梅竹馬年少互許心意,再到我們重逢那日,改頭換面成婚時,一切都是錯的。
是朽木中的銹釘,刺得人疼,一旦拔出便落得個消失殆盡的下場。
我顧不得任何禮數(shù),譏諷怒斥:
蕭隨,干脆把你的心腹也娶入府上吧,這個正妻的位置,他坐我放心,至少不會像我一樣面對這種賬上無銀的窘境。
這些銀子,誰愛管誰管,我不管了。
明日你便將和離書送來,從此一別兩寬,各自歡喜,你娶你的朱砂痣,我尋我的白月光。
5
我將隨身攜帶的小章重重拍在桌上,拂袖離去。
當(dāng)夜,我臥不安枕,心中盤思著和離一事。
翠微悄聲進入,輕輕喚我:
主子,蕭相來了,你睡著的話就不用見他了。
那聲音,細若蚊蚋。
這丫頭還記著蕭隨的仇,故意不叫醒我。
我也遂她的愿。
一刻鐘后,窗外那人手提燈盞,燭苗躍動。
蕭隨還不走
我忽然想起,舊時蕭隨惹我生氣,也是這般立于我家門前等待。
那時他像個沒皮沒臉的浪子,見我不出來,便在門外大聲喚我的名字。
淼娘,對不起,我錯了嘛。
好淼娘,我下次不往你桶里放泥鰍了,釣到的大魚也都給你。你就原諒我這一次,好不好
思及故人,我心念一動,蕭隨深夜前來,莫不是為了求和
翠微,更衣。
還在催促蕭隨離開的翠微霎時垮起一張臭臉,不情不愿應(yīng)聲。
燭火點亮,暖黃映出一室冷清。
蕭隨入了門,坐在木椅上,眉眼沉郁,不怒自威。
也對,他早就不是那個死皮賴臉也要哄我開心的人了,如今又怎么可能會拉得下臉。
我心涼半截,率先問:有事
這話太冷漠,蕭隨第一次
在妻子這兒碰壁,一番腹稿被堵在喉中。
他冰冷回懟:無事。
有病。
今昔非比,我真是瘋了才會覺得這人是為了求和而來,而不是赤裸裸地報復(fù),讓我不得安寢。
我垂眸瞥向他的鼓鼓囊囊的袖子,故作輕松道:
哦,不信。相爺袖中收好的可是和離書,你我好聚好散,當(dāng)年雖成婚倉促,如今也算有好結(jié)局。
不知是那個字眼觸碰到蕭隨的逆鱗,剎那間,他周身好似泛起一身冰霜,沉沉黑瞳盯得我寒毛直豎。
蕭隨冷戾的聲音重重落下:
你做夢。你我斷不可能好聚好散。
嚇?biāo)牢伊耍以為他要把我宰了。
又是這句雷聲大,雨點小的說辭,我們成婚一年后,他便說過這話。
那時蕭隨待我冷若冰霜,不與我同住,不與我圓房。且若我辦事稍有不順,他便罰我到佛堂抄書。
我不堪其憂,萌生和離之念。
我心胸豁達,早已走出蕭隨失憶忘記我的陰影。
他忘就忘了唄,我只當(dāng)那個人死了,仍舊尊稱蕭隨一聲姐夫,然后用一生去懷念我的少年。
也比我在這里被罰抄書過日子要好。
我多好一個人啊,要在這里受折磨……
于是我對蕭隨說,我不喜歡他,更習(xí)慣他做我的姐夫,想和離。
意料之外的是,蕭隨生氣了,卻待我更好。
后來,蕭隨說他想起了一些事。
我很開心,或許某日我喜歡的人也能回來。
可等啊等啊,等到今日也沒能等到蕭隨想起我。
6
我不多言,神色間卻寫滿對和離的堅定。
心中暗暗吐槽:世間虎頭蛇尾的事多了去,我與蕭隨這樁孽緣既不能好聚好散,那便壞壞地散。
左右腿長在我身上。
見我置若罔聞,蕭隨滿目受傷,軟下語氣:
別說這種氣話,今日的事是我不對,我與你道歉。別說這種氣話。
他從衣袖拿出一摞紅契和銀票,還有那枚小章。
自我入仕后便一直從俸祿中抽取一部分交由夏爻打理,他是生意人,專長生財之道。
是我疏忽,以為溫老已經(jīng)告知于你。
現(xiàn)在給你也不遲的,對嗎
蕭隨最好看的角度就是低垂的側(cè)臉。
俊美的眉目在燈光下顯得溫柔繾綣,盈盈雙眸抬眼望人時,又帶著幾分情真意切的真摯,讓人輕而易舉心軟,交付信任。
可如今,他說的每一個字我都不敢信。
他握緊我的手,淼娘,不和我生氣了好不好
我沒有選擇戳穿謊言,接過他手中的紅契。
好。但是我要分賬,嫡姐的賬必須都交給夏爻。
沒有人會和銀子過不去。
蕭隨既然將臺階遞來,那我便順勢而下。
畢竟此時憑我一人,難以抽身離開。
我要在那日之前多撈些銀錢,為日后做好打算。
都依你。
蕭隨對我的軟和甚是心滿意足,唇邊綻出絲絲笑意。
多情的桃花目在等下猶如一汪秋水,無端勾人。那雙眼睛離我越來越近,直到我看見自己的倒影。
蕭隨抱住我,埋首頸肩:
淼娘,我好像好久都沒有這樣抱過你。
我瞬間繃緊僵直的身子:今日不是初一十五。
那又如何,不可以嗎
約法三章的是他,出爾反爾的也是他。
他當(dāng)然可以。
他有什么不可以,呵。
7
天光大亮,我悠悠轉(zhuǎn)醒,身旁的床鋪早已涼透。
來不及傷感多愁,我連忙備車出府,直奔成衣局,買下店里最貴的狐裘,再給翠微選一套衣裙。
接著馬不停蹄奔往金飾鋪、脂粉鋪,挑選半日,心中的那口郁氣終于消散。
回府時,沿途偶見一老婦售犬,我下車將那嗚咽叫喚的小狗買下。
誓要把這些年蕭隨欠我的都揮霍干凈。
思前想后一番,我還是調(diào)頭回到街上,買下一副字畫,打算做生辰禮贈與蕭隨。
花他的錢買他的禮,省得我還要花心思親手雕玉。
一下馬車,我便捧著那卷軸走向書房。
這上面畫了鴛鴦,題著琴瑟和鳴,用蕭隨的話便是粗俗。
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老板說能退。若蕭隨要是不喜歡,我便能昧下銀子,私囊中飽。
不曾想,我來到書房時,在未曾緊掩的門扉后聽見蕭隨與夏爻議事。
相爺昨日要得急,便匆匆收拾出一些。今日仔細翻看一番,這些都符合可以歸還夫人管理。
蕭隨沉聲道;
不必了。
崔府一直將她養(yǎng)在鄉(xiāng)下。鄉(xiāng)野村婦何曾擅此,只會花錢罷了,管那么大一筆賬,她不會。
今日才有人來報,她一個人便花了一千兩銀子。
這些你拿回去,下個月不是要在江南那邊買淹壞的稻田嗎多拿些,不必壓價。
鄉(xiāng)野村婦他竟是這般想我。
這些年我為府中精打細算過日子,在他眼中是鄉(xiāng)野村婦鬧出的一段笑話。
我登時簌簌落下眼淚,捂緊嘴,咽下泣聲。
為什么會哭為什么會失望為什么心一抽一抽的,比那日見到他與嫡姐親密無間時還要痛
這個蕭隨究竟是打哪來的妖怪,占了他的身體,還要他忘記周南莊,忘記我,辱沒我。
我真的不要這個蕭隨。
8
自那晚后,蕭隨不曾再來。
我遣人退了那字畫,將銀子存入錢莊,日日留在院中逗犬,樂得清閑自在。
這些日子,我?guī)缀醪辉傧肫鹗掚S和嫡姐,并開始由衷希望那兩人離我們遠點。
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沒有想象中那么愛他。
蕭隨是水中月、鏡中花,永遠清泠泠地立于另一方,對我視而不見。月亮不會灼傷人,可他讓我感到冷,一種故意為之的冷。
日子悄無聲息往下走,某個白日醒來后,地上積上一層薄雪,寒冬已至。
我縫了一件棉衣,翠微給小狗換上后,我們二人牽著小狗往院外走。
忽然,嫡姐甜膩的聲音自我身后響起:
阿隨,這里不好玩,我們還是去梅園賞花吧,正好我想吃你做的梅花酥了。
嗯哪來的小狗。
我轉(zhuǎn)身,與蕭隨對上目光。
他目光沉沉,匿著幾分我看不懂的委屈。
你不來找我,是因為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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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隨指著小狗,夫人可真是好興致。
我目光悄然落在嫡姐身上一瞬,故作恭敬道:
相爺終日有要務(wù)在身,妾不敢冒名打擾。
七日前,蕭隨便恢復(fù)朝參。
嫡姐醒來后哭了一場,鬧著要去找他。
侍奉的丫鬟無奈報到我這,我暗自思付一番,決定按嫡姐的心意去做,一大早安排馬車送她離開。
后來京城人盡皆知,蕭隨與我嫡姐舊情復(fù)燃,指不定哪日便會休妻。
我生怕京城無人不知他們是兩情相悅,連著三日,天不亮便差人將嫡姐一并送去朝宮。
或許是緣著一連數(shù)日早起,嫡姐的病不藥而愈,終于消停。
此法自損八百,傷敵一千。
但很值。
其一,我要利用輿論逼他對我有愧,若是足夠幸運,或許能得到一封好聚好散的和離書。
其二,我想知道,嫡姐真的病了嗎
嫡姐睚眥必報,只有她不傻便一定能識破我那拙劣的報復(fù),并千倍百倍討回來。
我許久不見嫡姐,今日恰巧是個試探的機會。
9
只見嫡姐眼睛一轉(zhuǎn),視線落在小狗身上。
而后奔向小狗,緊緊攬住它:陪我玩。
阿隨,我們把小狗帶回院里養(yǎng)如何
嫡姐居然要和我搶狗
我身上穿的狐裘,很貴的,嫡姐最擅長做的明明是奪人所好。
我忽然覺得今日不是個好機會。
這是我的。我上前用力推開她的手。
她置若罔聞,嚎啕大哭:阿隨,我要。
不給!
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與嫡姐為了一條狗,互相扭打,狼狽至極。
一股大力將我扯開,蕭隨站在前方,朝我伸手:
繩子給我。
這不是商量。他的語氣陰沉得可以掐出水。
如滾滾驚雷落下,我氣得全身發(fā)顫。
又一次。
他又一次幫著她搶走我的東西!
憑什么!
我不給。
我攥緊手心的繩,任由眼淚模糊視線,滑落眼眶。
就算與你和離,我也會帶著它。它是我的,我不給。你憑什么搶。
蕭隨氣得眼角發(fā)紅,目光中竟是痛色,竟胡言亂語起來。
就憑我不同意和離,我這輩子都會是你的夫君,我死了,也要帶著你。
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不顧我將他掐出血,也要用盡力氣逐根掰開我的手指,奪走那繩。
沉默的簌簌雪聲中,嫡姐忽然驚叫:
哎呀,它尿我,我不喜歡它!
算了,我不跟你玩了。
嫡姐起身跳開,嫌棄至極。
希望死灰復(fù)燃。
嫡姐不喜歡小狗,那么蕭隨豈不是沒有必要搶走它了
我抹一把眼淚,露出一個與卑微討好地哄著問蕭隨還想起來什么時別無二致的笑,對嫡姐說:
姐姐不養(yǎng)的話還是還給我養(yǎng)吧,養(yǎng)這小玩意費心費力,改日我再尋得寶物獻與姐姐。
我緊緊盯著蕭隨手中的繩。
繩索依舊與手指緊緊相纏。
我忍不住提醒:夫君,姐姐說她不要。
蕭隨忽然就扯出一個笑,一貫溫柔的弧度如今多了幾分邪氣,叫我心底發(fā)毛。
他說:
淼娘,我的書房最近太冷清了。
小狗我?guī)Щ厝ヰB(yǎng)幾日,等什么時候熱鬧了,我便還回來。
他揮手招來暗衛(wèi)。
景七,將它送到我書房。
那黑衣人神不知鬼不覺落下,接過他手中的繩,抱起小狗施然離去。
所愿落空。
蕭隨仍舊步步緊逼,逼得我退無可退。
那樣溫柔的面孔,明目張膽地流露著讓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逼迫。
冰涼的掌心落在肩上,我聽見他說:
至于什么時候,那取決于你。
10
青巖小筑又變回冷清的模樣。
面對蕭隨給出赤裸裸的暗示,我心存芥蒂,猶豫不往。
只得隔三差五暗暗托人到書院打聽小狗的消息。
萬幸,蕭隨雖然不行人事,但托付的下人將小狗照顧得很好。
丫鬟說,除了小狗想我,日日在門邊等著,一切都好,蕭隨沒有虧待它。
我聽得心疼。
想去偷狗。呸,拿回自己的狗。
可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先想想怎么脫身,然后才是怎么帶著狗脫身。
我一人勢單力薄,若無人為我圓謊,蕭隨遲早會發(fā)現(xiàn)真相。
當(dāng)然還有第二個離開的可能,蕭隨歡天喜地娶新婦,我們從此兩相忘。
我忽然想起崔家,若能得到他們相助……
算算時日,嫡姐回來已快近一月。
我恍然大悟,就像終于發(fā)現(xiàn)看似完美無缺的物件有漏光的裂縫。
嫡姐病中許久,爹娘疼愛嫡姐,不應(yīng)不來相見。
所以,他們都知道嫡姐是裝的
那蕭隨呢他們兩個知情人又在打什么啞謎
說嫡姐,嫡姐便來。
嫡姐差心腹丫鬟小桃請我相敘,說是瘋病又犯,迷迷糊糊間想起我,現(xiàn)在只想見我一人。
翠微當(dāng)即勸我三思:主子,這是請君入甕�。∧悴粫嬉グ�
這是相府,她是聰明人,不敢胡來。
若是許久未歸,你便來找我,順便先幫我看看小狗。留下囑咐后,我一人獨往。
果不其然,到院中時,嫡姐端坐榻上,眸中一片清明,神采奕奕,正是我從前最熟悉的那幅心高氣傲,平等蔑視所有人的模樣。
嫡姐從頭到尾都在裝。
現(xiàn)在為什么又不裝下去
我滿腹疑問不得而知,而她請我來,顯然未曾打算將真相告知于我。
嫡姐勾起嘴角,如同天生的上位者,從容不迫道:
蠢妹妹,好久不見。
五年了,你怎么落魄至此我還當(dāng)他是你的青梅竹馬,會善待你。
不過看來,他似乎……并不想與你相認。
11
我愕然,什么叫不想與我相認
她又何從得知我與蕭隨的事
嫡姐卻是一副早有所料的模樣,從匣中拿出一枚玉佩把玩。
那玉佩雕刻手法粗糙,紅繩也因經(jīng)年磨損褪去鮮紅,看著一文不值。
可我認出,這玉佩與我的妝匣中的另半枚是一對。
我伸手就要去搶,你怎么會有!
嫡姐逗貓兒似地一縮手,當(dāng)然是蕭隨給的啊。不然這種便宜貨色,我哪能買。
他在崔府做爹爹的門生時可就和我坦白,這玉佩是他在鄉(xiāng)下那煩人的青梅刻的,登不得大雅之堂,任憑我處置。我本來打算給你的,忘了。
煩人的青梅。
登不得大雅之堂。
所以就要拋之棄之,裝出一副不相識的模樣。
我心中絞痛,不亞于當(dāng)年重逢時,蕭隨溫聲讓我喚他姐夫。
他是什么時候開始騙我
過去的五年又算什么
思及此,我眼眶發(fā)酸,五年間存著的眼淚一朝潰堤,委屈和淚珠似是抹不盡。
有什么好哭的,東西還你,我又不要。
一枚玉石輕輕砸在胸口。
嘖,廢物,這破男人有什么好哭的。
我與嫡姐不同,雖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可因著道士一句克親近之人,便被送到鄉(xiāng)下。
嫡姐金枝玉葉,尊貴無比,又怎么會知道風(fēng)雪之中的溫暖難能可貴,哪怕那只是一塊漏風(fēng)的棉被。
我紅著眼睛大聲辯駁:他以前對我很好的。
鄉(xiāng)下沒人陪我,大家都嫌我晦氣,只有他每天暇時都來陪我,教我識字。后來他上京趕考,還一直給我寫信。
……他怎么就變成這樣了
12
嫡姐落下來探究的目光中有一瞬哀憐,而后她冷酷地打碎我最后一絲自欺欺人的幻夢:
蠢貨,你這樣,我都不忍心告訴你真相了。可惜我不是好人。
父親的門生很忙,我就隨手幫他回個信,打發(fā)時間。你收到的信,我一共寫了六封。
心盟歲久,山海同貞。熟悉嗎
那話一出來,我?guī)缀跻帽M全身力氣才能保持此刻的體面。
怎么會不熟悉。
那可是蕭隨半年未曾來信,我憂心不已托人捎信問安,終于兩個月后求到的那封回信。
信上做結(jié)的正是這是句。
哄得我在鄉(xiāng)下等了又一年;哄得我違背崔家聯(lián)姻,嘗試逃婚;哄得我,他不再來信時,用自己的婚姻嫁娶,換一個他平安的機會。
可其實,他只想忘記我。
嫡姐的話,我信了八分。
我大概已經(jīng)明白嫡姐要我做什么,可那件事憑我一人還做不到。
你想要我與蕭隨和離,但我現(xiàn)在還做不到。他會發(fā)現(xiàn)的。
嫡姐甚是滿意地睨我一眼,傲聲道:
放心,你若想走,崔家會出手。
我正要細問,卻聽見屋外翠微焦急喚我:
主子!小狗丟了。
13
我登時站起身告辭,隨翠微去找小狗。
差遣丫鬟小廝一同去找,好半日,才有一個守門的侍衛(wèi)告訴我們。
有人說,相府門前不遠處撞死狗,他們沒敢去認。
小年未到,天上飄起大雪,寒風(fēng)席地而走,卷起松散的雪花,覆在被血染紅的路面。
新雪覆舊雪,舊雪葬小犬。
我越走越快,越走越膽怯。
只在看到那一絲紅跡,又瘋了似的跑過去,蹲下身用手拂去一層厚雪。
雪下埋著我的小狗,它受了重傷,又遭霜冷,已無氣息。
命運怎么會戛然而止。
明明我已經(jīng)找到離開的方法。
明明我已經(jīng)想好要去溫暖的江南,開一家茶館。
明明昨日我還決定,這月十五就趁著蕭隨陪同圣駕不歸,把它偷回來。
……可一切就是如此突然,打我個措手不及。
主子,天冷,我們抱……它回去吧,先別哭了,你身子受不住。
翠微早已淚流滿面,雙手用力扶起我。
是啊要回去,我要帶走它去江南。
我抱著小狗往回走,大雪紛紛揚揚,風(fēng)一吹,便模糊了視線,再也看不清前路。
14
醒來時,已是十五。
蕭隨沒有去陪駕,正守在我的床前,闔目養(yǎng)神。
這里不是青巖小筑,是我從前的院子。
我稍稍動彈,他便驚醒。
醒來后便與我道歉:對不起。
我沒想過它會偷偷跑走,昨日我差人到集市去買,可能天太冷,集市人少,過幾日定能找到只一模一樣的回來。
一模一樣的
怎么會有一模一樣的東西呢
人心尚且一天一個樣,哪怕是蕭隨模樣未改,可失憶的他不會如從前的他那般真心待我。
又何曾不是兩個人。
我心中悲涼萬分:
不必了。
就算長得一樣那也不是從前那只,那些我們獨一無二的羈絆和感情,它沒有。這不一樣。
這話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像是在說小狗,又像是在說我自己。
各有各的慘。
蕭隨覺得這話很怪,他試圖反駁,張口半日,卻只能緩緩?fù)鲁鲆痪洌?br />
給我時間,我會試著教好它。
可是蕭隨,三年里我問你無數(shù)次,有這么多個機會,連你也不愿試著坦白,而今強人所難,一條與我不相熟的狗又能裝多久。
我累了,要休息。
你沒別的話要說就走吧。
蕭隨沉默地立于身后,半晌,腳步聲漸遠。
門扉咔噠一聲,我的眼淚又掉下來了。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恨他數(shù)年負心薄幸,恨我數(shù)年執(zhí)迷不悟。
15
別睡了,醒醒。
嫡姐不知何時翻身下榻,將我搖醒。
又哭了別哭了,再哭人都倒霉了。
我抹去眼角的淚痕,說正事。
嫡姐言簡意賅,直言:
如今他心中愧疚,若能由你假死脫身便好。
當(dāng)然,出手幫你的前提是,我與蕭隨成婚。
成婚嫡姐從不吃回頭草,定是另有所圖。
我思付幾個呼吸,欣然同意。
左右她被謀財害命的只有蕭隨,與我何干。
嫡姐狐疑,故意問:不愛他了
我搖頭,眼中一片漠然;
不愛了,他和從前判若兩人,我守著現(xiàn)在的他。也不會回到從前心無芥蒂之時。
往后幾日,我時�?匆姷战闩c蕭隨唱戲。
昨兒一出結(jié)草銜環(huán),以身為報,今兒一出霸王硬上弓,可惜被蕭隨逃了。
不過,無傷大雅便是了。
我翩然在墻外落下一眼,隔墻有耳,想必明日京城百姓便會有新談資。
16
蕭隨衣冠不整沖出嫡姐房中,氣得推門而出,不巧與前來見嫡姐的我相撞。
他緊抿唇,眼角眉梢滿是委屈,大寫著要哄二字。
見我不為所動,蕭隨郁悶咳嗽兩聲,喚我:
淼娘,你是來找我的嗎。
晦氣。
我福了福身,從容道上一句:
是妾身來得不巧了,打擾二位興致,告辭。
一轉(zhuǎn)身跟逃命似的,腳下生風(fēng),唯恐避之不及。
蕭隨快步趕上,從身后將我抱住。
他依戀地在我發(fā)間輕蹭,低聲道:
淼娘可是吃醋了
無用的多慮。
是她強人所難,我從未近她身。這幾日可能讓她誤會了,我明日便將她送走。
你別對我生氣,也別當(dāng)看不見我,生氣可以打我,別漠然地走過。你一點也不在乎我的樣子,真讓我難受得緊。
我記得,明明去大梁前,你還很在意我的,
事到如今,他從未覺得自己瞞我有錯,只是見我不理他,又用慣常的手段哄我?guī)拙洹?br />
從前每一次,我何曾會與他動手。
但這次,我恨不得把從前每一次的痛都還給他。
我轉(zhuǎn)身,毫無保留一絲力氣,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你應(yīng)得的。
蕭隨被打得頭一歪,嘴角滲出一絲血跡,分明很痛,可他卻心滿意足地笑了:
淼娘愛我。
你手疼嗎
瘋子。
我忽然想起從前,年少時的蕭隨每每惹我生氣也如這般,讓我揍他出氣,打完還會給我一顆糖,夸我有力氣。
那時年少,只覺得他沒皮沒臉慣了,愛戲弄我。
如今年歲漸長,蕭隨也混跡官場多年,氣質(zhì)不怒自威,再做這動作,只讓我毛骨悚然。
就像某天,他真的會如此待我,將我私藏,逼我愛他。
我掙脫他,拼命往小筑的方向跑。
17
直到晨光熹微,我才悄悄去找嫡姐。
嫡姐被我吵醒,面色不虞,好似半點想不起來昨日是她約我來商討計謀。
經(jīng)過昨夜一事,我只想明日就能離開,從此遠走高飛,別讓我再見到蕭隨這個瘋子。
嫡姐遞來一個藥瓶,囑咐:
崔家送來的假死藥。待蕭隨迎我入門后,你擇日服下,我會安排好你假死后一切事宜。
醒來后,你去周南莊東巷的鋪子,我在那里留下你的身份戶籍和盤纏。
提前祝你,一路順風(fēng)。
我握緊手中瓶子,乖順聽從嫡姐指揮。
回到小筑,我便將那藥扔去水中。
崔家給的藥,真死假死,誰又能說清。
左右只要我在戶籍文書除名,他們都能如愿。
我去找嫡姐,只是為了確認一件事——
我的后事俱全,我可以動手了。
我將翠微調(diào)去協(xié)助溫老盯賬,又遣散好些侍從。
一到夜間,小筑空得嚇人。
我未眠,坐在院中等蕭隨敲響那門。
有崔家在背后推波助瀾,他與嫡姐的事已經(jīng)歪曲到蕭隨負了我,還要負了我嫡姐。
大梁式微,但并未滅國,嫡姐身份敏感,皇帝不會坐視不理,崔家不會不聞不問,與蕭隨對立的朝臣沒準(zhǔn)還會借機發(fā)難。
為了平息輿論,蕭隨一定會風(fēng)光迎娶嫡姐。
也一定會因愧疚想起我。
20
蕭隨立于門外,像個做錯事的孩童,忐忑不安,不敢回家。
我朝他招手,他眨了眨眼,而后快步走來,帶著幾分莫名其妙的雀躍。
我本以為他準(zhǔn)備了長篇大論讓我接受嫡姐,沒曾想他一言不發(fā),仿佛只想與我曬月亮。
我先發(fā)制人:
近日的事,我略有耳聞。蕭相今日前來,又想讓我給出什么可惜我囊空如洗,只剩這無用的正妻之位,她要嗎
蕭隨神色冷峻,瓷白的月光落在那劍眉星目下,無端增添幾分脆弱,他慍怒質(zhì)問:
她要你便給你把自己當(dāng)什么了!
行啊,不給。
見他松下半口氣,我又一字一句補充:
你拿和離書來換,我慷慨一番也未嘗不可。
蕭隨如鯁在喉,厲聲道:
做夢。
你知我根本無意娶她!我這么做都是為了……
氣憤之下,蕭隨沖上前與我辯駁,話意臨頭卻戛然而止,他沉默不語,只是目露哀傷。
我知曉這其中另有隱情。
可與我何干,我離開只是因為已經(jīng)認清蕭隨不值得的事實。
沉默半晌,蕭隨挫敗地垂下頭,將此事翻篇。
轉(zhuǎn)而談起期待:
我向皇上替你求了二品誥命夫人,夏爻也調(diào)來為你所用,等明年再生個孩子,今后我們好好過日子。
我又想起來好多事,其中還有你,你想聽嗎
我才不想聽,我一點也沒忘,用不著他說。
我匿下眸中暗諷,輕飄飄奉上一句刺話:
哦,那嫡姐呢
蕭隨慌亂一瞬,而后正色道:
你是我唯一的正妻。
言下之意便是,他定會娶嫡姐。
毫無意外的答案,卻也讓我的心短短刺痛一瞬。
好像此刻我終于認清那個放在心上十余年的少年郎,原來是一個貪權(quán),愛財,好色,求名,并可以為之不擇手段,步步退讓底線的俗人。
18
數(shù)日后,嫡姐與蕭隨賜婚的旨意傳來。
婚期在即,我們都各有各的忙碌。
翠微許久不曾見我,再見面時,她驀然紅了眼眶:
主子,您受委屈了,幾日不見,憔悴不少。
她執(zhí)意請來相熟的李大夫,幾番診斷后,她寫下一張方子。
夫人已有孕一月有余,此前應(yīng)是受了風(fēng)寒,加之心氣郁結(jié),底子有些虧空,造成胎像不穩(wěn)。
有孕
嫡姐婚期在即,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之時,我必須離開。
可是,要妥協(xié)嗎
手指無意識攥緊衣裙,捏出數(shù)道深長的褶皺。
我面色凝重,深思熟慮一番后對她道:
李大夫,有孕一事還需保密。
為何
意識到面上的不情愿太過明顯,我強迫自己放松眉心,隨和說道:
蕭相近日要娶……算了,我的意思是,若胎像未穩(wěn)而四處宣揚,怕這孩子害羞,不愿來了。煩請醫(yī)女下月再來為我診治,若已安穩(wěn),我必重酬。
同為女子,李大夫自然明白我的話里有話,答應(yīng)為我保守秘密。
下個月之前,我大概已經(jīng)死了。
明日蕭隨告假,要陪嫡姐到崔家議事。
我以抱病為由,在青巖小筑修養(yǎng)。
這個關(guān)節(jié)眼上,我愿意安分守己,蕭隨自然不會來觸我的霉頭。
明日,便是我動手的最好時機。
我在院中枯坐至天明,聽見隔壁馬廄中傳來轆轆車聲,而后悠悠起身拿出數(shù)壇烈酒、掛起素布,點燃紅燭。
19
天光大亮,人潮洶涌。
我匿在人潮邊緣,幾步轉(zhuǎn)折,藏入深巷的小酒館。
旁的那桌人津津樂談著丞相府走火一事。
有一人不解,問他那大哥,燒了間沒人的小破屋子有啥嚇人的。
那絡(luò)腮胡大笑:你有所不知,那小破屋子雖然偏得緊,里頭住的可是丞相夫人。今兒個劉公公捧著圣旨來,等上半日才發(fā)現(xiàn)那滾滾黑煙。再去救火時,屋子都燒得連個架子也不剩了。
那相爺家里失火,當(dāng)街縱馬回家,我聽我兄弟說那人跟瘋了似的要進火場救人�?上t了,怕是燒得都成灰了。
熟悉的名字掠過耳邊,我也罕見地生出一絲陌生。
蕭隨精明,怎會不惜命
瓷碗不慎脫手,清脆一聲,在地上摔個四分五裂。
賠完店家,要等的那大漢終于來了。
大漢將從周南莊取得的文書交與我,提醒一句:
丞相府走水,城門今夜怕是會關(guān),咱家姑娘正在城東門等姑娘。
我謝過那人,往城東門去,乘上藏身的馬車便催促啟程。
過了這扇門,一切恩怨情仇從此留在此處。
此時往南,凜州正是春暖花開的好時節(jié)。
20
我在凜州開了一間茶館,運氣很好,還撿到一條狗。大汪往門口一坐,附近強征保護銀子的土匪也要守好規(guī)矩。
我在此處藏身三年,正想著換個地方時,蕭隨找來了。
許多年未見,他生出很多白發(fā),面色蒼白,為人還是一貫冷靜自持,靜靜坐在小桌喝茶,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
天色將晚,附近的私塾已經(jīng)下課,崔進順路接了崔小苗,一同來到茶館。
崔小苗是崔進那戰(zhàn)死的哥哥嫂子的遺孤,崔進忙時,我便幫他照顧一二。
久而久之,小苗與我關(guān)系越來越好。
她張開雙手,朝我撲來,開心大喊:
娘,我回來啦!
崔小苗你又亂來!跟在她身后的崔進猛然一提她后領(lǐng),只剩四肢亂撲騰。
我笑了笑,摸摸小苗的腦袋,對崔進說:無妨,茶點在后廚,你帶她去吃吧。
崔進紅著耳,結(jié)巴道上一句好,推著小苗進后廚。
一轉(zhuǎn)身,卻發(fā)現(xiàn)蕭隨也盯著小苗,淚眼朦朧,好像快哭了。
他不會以為那是他的孩子吧
下江南途徑受災(zāi)地區(qū)時,我不幸遇上流寇,那孩子在來凜州的路上便胎死腹中。
我傷心過一段時間,后面也就想通了。
崔淼這個名字的東西,與我斷得一干二凈才好。
畢竟,我不是真正的崔淼。
嫡姐留下了戶籍文書,歸還了我的真實身份。
我叫李妙,是土生土長的周南莊人,無父無母。崔府二小姐崔淼,早在兩歲便夭折。
我是在那年被崔府抱來替下崔淼的身份,為的不過是替崔時雨擋劫,保住那道士所言的——崔時雨的鳳凰命。
可到頭來,這預(yù)言比一張紙還薄,誰也不得善終。
21
今日客人不多,賴著不走的只剩蕭隨一個。
我上前催促:公子,要打烊了。
一瞬間,蕭隨蹙眉,不悅地問:
淼娘……為何要裝作不認識我
我借崔進和小苗一用,將計就計,讓蕭隨誤會。
大人可是認錯人了那是我與青梅竹馬的夫君共同撫育的孩子,她今年四歲,您認錯了。
怎么可能!我有信物,你腰上懸著的那枚玉佩與我手中那枚正是一對。
蕭隨忽然激動,惹得大汪狂吠不止。
我無可奈何地嘆息一聲:
您又認錯了,這另外半枚在我夫君那處,與大人的合不上,大人若不信可以拿出信物一合。
我如此信誓旦旦,倒不是因為早算到今日,只是這一枚確實是新的。
那些承載著壞時光的舊物就該留在舊時光,人總要往前走的。
而蕭隨一開始便明白這樣的道理,那枚玉佩早年流落崔詩雨那處,后來又被我落在雪地,路過的馬車早將它碾作塵土。
不一樣的東西,怎么可能合得起來。
蕭隨慌張搜身,卻一無所獲,哭著說他的玉丟了。
我不惱,也不心疼,只是溫柔地補刀:
輕易就丟了的東西,想來大人本就不在意。
分明是大人不要它了。
我把那玉佩留在大火里,因為,我也不要他了。
22
蕭隨哭得愈發(fā)兇,可憐極了。
我遞給他一杯茶,想讓他喝完就走。
他嘴上答應(yīng)得好好的,可喝完那茶卻語無倫次說起從前。
那年趕考,蕭隨的馬車不慎翻倒,失去記憶,幸得嫡姐相救。陰差陽錯下,他成了崔大人的門生,對嫡姐芳心暗許。
某天恢復(fù)記憶,他想起了我,自覺是累贅,忘了便忘了。直到他發(fā)現(xiàn)嫡姐攔了他的信,還仿照他的字跡回信,驚慌失措下,他將一切都告知嫡姐。
可他不知,嫡姐一開始就知道我們的存在。
我很后悔,如果那時候一想起你,我便回去,今天是不是一切都不同了
我不置一詞。
崔淼或許會知道答案,可被替換人生的李妙不可能知道,苦苦等待的崔二小姐死在那場大火。
夜太深,公子快走吧
蕭隨猛然抓起我的袖子。
淼娘,我們……真的回不去了嗎害你的人我已為你報仇雪恨。
雖遠在凜州,但我也曾聽聞京城崔家與大梁勾結(jié),暗通曲款。大梁王心思愚鈍,嫡姐六歲飽讀詩書,八歲學(xué)策論,十二歲熟讀兵法,一嫁與大梁便利用他在大梁稱王。最初那段時日的偽裝,不過是嫡姐決心蟄伏,到時里應(yīng)外合攻陷京城。
他們真的毀了李妙嗎
我年少時也曾以為他們不愛我,棄之鄉(xiāng)下。還好莊子的李嬤嬤愛我護我,在鄉(xiāng)下不被珍惜的女孩,愣是嬌慣到十八歲。
對于那個被遺棄在周寧河的女嬰而言,她已經(jīng)足夠幸運。
害了我的罪魁禍?zhǔn)祝鋵嵵挥心悄杲o我希望又棄我而去的蕭隨。
我突然就很恨他,我要他余生想起崔淼時都如毒蛇縛骨。
蕭隨,害我的人就只是崔家嗎
那日蕭隨一人在門外怔愣許久。
風(fēng)一吹,人影消瘦似鬼。
我轉(zhuǎn)身回家,走入小巷便瞧見崔進站在門外等我。
方才那人是
無關(guān)緊要的人。
我要離開凜州,茶館按那個數(shù)賣給你。
成交,明日就走
今夜便動身前往錦州。
只希望這一別,我與蕭隨此生不復(fù)相見。
我在丑時乘馬車沿著鹽山而行,車聲轆轆,馬車跑起來竟是這樣快,那些心痛的時光終將被拋下。
我在錦州住下來,無人打擾,也沒再聽過蕭隨的消息。
錦州離京城太遠,再次聽見蕭隨的名字是在幾年以后的皇位之爭。來茶館做客的大哥隨意談起:
那個丞相嗎都死八百年了。要他還在,哪至于連一張遺詔也沒有。
老板娘,再上一份茶。
好。
我應(yīng)聲,又繼續(xù)煮茶。
前塵舊事,早已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