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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阿新十五歲那年的祭祀夜,父親將捕獸夾扎進她的腿拖上祭臺。山牲口而已。村民將慘叫的她活埋進狐仙廟舊址的洞穴。十年后狐群突然復仇,村民接連被掏空內(nèi)臟倒掛村口。獵人們反殺時卻發(fā)現(xiàn):狐貍啃咬的尸堆下坐著冷笑的阿新。她腳腕的捕獸夾早已銹成鐵環(huán),上面掛滿殘肢。當年你們不該救我的,她摸著父親的頭顱微笑,祭祀本該如此。

    山雨把土地浸透了,空氣里一股鐵銹般的腥氣,又濕又冷。阿新弓著腰,小心翼翼繞過前院晾著的幾張濕漉漉的獸皮,那皮毛油亮卻散發(fā)著死氣。后院緊靠著山腳,雨點噼里啪啦砸在父親那把厚重鐵鍬的木柄上,濺起渾濁的水花。父親背對著她,只穿著汗褂子,肩胛骨像兩張粗糙的磨刀石聳動著。那新挖的土坑邊上,蜷著一團東西。

    是那只母狐。漂亮的火紅色皮毛被泥水和不知名的暗色污跡粘成一綹一綹,一條后腿怪異地扭曲著,白森森的骨茬刺穿了皮肉暴露在雨里。巨大的捕獸夾的鐵齒深深地陷在腿上,鐵銹混著殷紅的血,在積水坑里洇開刺目的顏色。

    阿新屏住呼吸。手心里那塊剛偷偷掰下來的、還帶著一點溫熱的窩頭,似乎燙得驚人。母狐琥珀色的眼睛半闔著,虛弱得連胸腔的起伏都幾乎看不見。風掠過濕透的樹葉,沙沙的聲響掩蓋了她的腳步。她一點一點挪過去,心在腔子里擂鼓,壓過了四周連綿不絕的雨聲。蹲下身,盡量不去看那恐怖的傷口,小心翼翼地把窩頭送到母狐尖尖的鼻子前面。

    喏,吃吧……阿新的聲音被雨泡得微不可聞,微微發(fā)著抖。

    窩頭的熱氣鉆進母狐濕潤的鼻腔。那緊閉的眼瞼下,眼球似乎微微轉(zhuǎn)動了一下,一絲微弱的光亮從那琥珀色的縫隙里透出來,竟帶著某種說不清的重量,沉沉地釘在阿新臉上。不是純粹的獸性痛苦,也不是純粹的哀求,那里頭翻滾著的東西讓阿新后頸一涼。

    雨聲之外,另一個聲音猛地插了進來。

    賤蹄子!破鑼嗓子撕裂雨幕,炸雷一樣劈在阿新頭頂。

    阿新渾身劇震,像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窩頭啪嗒掉在泥水里。父親高大粗壯的身影堵住了她唯一的退路,臉上陰云密布,雨珠順著他扭曲的嘴角往下滾落。

    誰許你來的!那只布滿厚繭和老繭、終日沾著獸血和泥土的大手像一把鐵鉗,猛地箍住了阿新的手腕。

    劇痛瞬間傳來,阿新痛得悶哼一聲,眼眶一下子紅了,下意識往回縮:爹……它快死了……它就快……

    死了更好!父親的咆哮蓋過雨聲,噴出的唾沫星子濺在阿新的臉上,山牲口就是山牲口!骨頭渣子都不該喂它!臟了下水(內(nèi)臟)的東西,懂不懂啊!他掐著她手腕的手猛地向坑里的母狐方向狠狠一拽又一搡,力道大得幾乎要把阿新瘦小的胳膊整個擰斷。

    阿新一個趔趄撲倒在泥水里,冰冷的泥漿灌進嘴里、鼻腔里,土腥氣嗆得她劇烈地咳嗽起來。臉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

    父親看也沒看坑里奄奄一息的母狐,眼睛死死剜著趴在泥地里的女兒,仿佛在看一只爬到他腳邊礙眼的蟲子:下賤胚子!跟你那跑了的山鬼娘一個德性!畜生都比你懂事!滾回去!再看你敢跑過來,老子腿給你打折!

    他用力啐了一口,轉(zhuǎn)身走向檐下,留下阿新在冰冷的泥水里蜷縮發(fā)抖。

    冰冷泥水的包裹下,阿新掙扎著抬起頭,透過沾滿泥漿的凌亂劉�?聪蚰莻土坑。雨更大了,像一層灰色的幕布。雨水沖刷著那只母狐被鐵夾撕裂的腿,混合著鐵銹和血液的液體像蜿蜒的蚯蚓,順著泥濘的坑壁往下爬。坑邊的積水越來越暗,越來越紅。

    就在這一片污濁、絕望和死寂中,那母狐卻突然再次微微睜開了眼睛。濕漉漉的毛緊貼著它痛苦痙攣的臉頰,被雨水沖刷得異常干凈。阿新對上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時間仿佛凝固了。

    那雙眼睛里不再是虛弱,也不再是阿新之前捕捉到的那種奇異的深邃。此刻,里面是徹底凝固的東西,像冰層下幽深不化的寒潭,又像陳年污血凝結出的最濃稠的暗紅。它牢牢地釘著阿新,仿佛不是在看一個剛剛試圖給它一點憐憫的少女,而是在審視一個……罪人。一個欠下血債的罪人。

    那不是簡單的獸類的注視。阿新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氣息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瞬間凍結了她全身的血液。剛剛父親打罵的疼痛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骨髓深處無法抑制的恐懼,讓她整個人像掉進了冰窟,牙齒不受控制地磕碰起來。

    又過了幾個月,祭祀日到了。空氣里飄蕩著劣質(zhì)土煙的嗆人味道,混雜著篝火燒灼的松木氣息和一些村民身上散發(fā)的汗臭。村子中央那片專門辟出用來祭祀的空地上,火光跳躍著,映著男人女人們表情木然的臉,有種粗糲的詭異感。

    時辰到!村長那總是沙啞的嗓音在一片嗡嗡的低語和火星噼啪聲中突兀地拔高。他干癟瘦小的身體裹在一件略顯寬大的土布褂子里,像個會說話的稻草人。

    幾個壯漢應聲而出�;鸸庠谒麄兡樕贤断绿S不定的猙獰陰影。他們動作粗暴,帶著一種長期對付野獸的熟練勁兒,將一個不住掙扎的小小身影從人群中拖了出來,粗麻繩早已將那瘦弱的四肢捆得結結實實。女孩嘴里塞著破布,只能發(fā)出沉悶絕望的嗚咽。慘白的小臉臟兮兮的,眼睛里盛滿了無法形容的恐懼。

    阿新認出來了,那是村尾張獵戶的女兒小翠兒。去年還怯生生地跟在阿新身后去采過蘑菇的小女孩,此刻像只嚇破膽的小雞雛。

    父親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平淡得如同在談論今天的山貨行情:養(yǎng)不住了。張瞎子打了一輩子獵,兒子早被熊瞎子舔沒了臉,這丫頭也是個跛的,藥罐子熬干了家底,廢了。獻祭給山神,積份陰德,也好早投胎。他粗糙的手指不經(jīng)意地捻了捻掛在褲腰上的那串用于計量獵物的竹籌子。

    沒有人提出異議�?諝饫镏挥畜艋鹑紵泥枧韭�,柴火折斷的脆響,和人群低低的嗡鳴,像一群聚集在腐肉上的蒼蠅。

    阿新像一尊被釘子釘在原地的木頭娃娃,全身的血液都往頭頂沖。篝火的溫度烤得她臉上發(fā)燙,可骨子里卻冷得像浸在寒潭的冰水里。她看到小翠兒被粗暴地按在一個低矮的土臺子上,那臺子暗沉發(fā)亮,不知道浸透了多少年的陳年血跡。一只粗糙的大手,不知是哪一個男人的,猛地撕開了小翠兒肩上那件打滿補丁的破褂子。

    隨后,阿新聽到了撕裂空氣的聲音,伴隨著小翠兒驟然被拔高的、不似人聲的痛嚎。聲音凄厲得幾乎要刺破耳膜。一只巨大的、磨得锃亮的、泛著寒光的鐵制捕獸夾,被一個漢子高高揚起,狠狠地、干脆利落地扎進了小翠兒瘦弱大腿的根部!

    嗚——�。�!

    那被堵住的嗚咽聲瞬間拔高、撕裂,變成尖銳絕望到極致的慘叫。

    血腥味濃重得無法忽視,瞬間蓋過了松枝燃燒的氣息和嗆人的土煙。那濃烈的紅色在跳躍的火光下刺得阿新眼睛生痛。她的胃猛地一陣痙攣翻攪,喉嚨口涌上一股強烈的酸氣,差點當場嘔吐出來。她感到自己手腳冰涼,身體的每一寸都在瑟瑟發(fā)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那刻骨銘心的恐懼和惡心。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不敢再看。視線模糊地垂下,卻正好撞進幾步外人群縫隙中,一雙眼睛。

    是村長。那張干枯溝壑的老臉在篝火的陰影下扭曲著,那雙渾濁得如同被濃痰糊住的黃眼珠子,此刻竟異常清晰地轉(zhuǎn)向她。那目光渾濁,陰冷,像剛從沼澤底下?lián)粕蟻淼膬蓧K泥坯。它穿透人群,粘稠地、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深意,緊緊地、牢牢地黏在了阿新的臉上。

    阿新全身的寒毛再次炸立。上一次,在暴雨泥濘的土坑邊,那瀕死母狐琥珀色的眼睛里,也是燃燒著這種……凝固的、令人骨髓結冰的審判。村長那渾濁的瞳孔深處,也有同樣的火焰在隱隱跳動。

    下一個!阿新!

    破鑼嗓子再次響起,不再是村長的聲音,是父親的聲音!冰冷、生硬,帶著不容置疑的審判,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猛地捅進了阿新的耳膜。

    她像被冰水從頭澆到腳,身體猛地繃緊僵硬,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完全凍結了。難以置信地轉(zhuǎn)過頭,看向火光邊緣的父親。

    父親那張一貫木訥粗糙的臉,在躍動不安的光影下顯得格外陌生。橫貫額角的疤痕微微扭曲著,嘴角下垂,眼神沒有任何情緒,像兩口積滿污水的枯井。他一步步朝著她走過來,那腳步很穩(wěn),每一步都沉沉地踏在濕冷的泥地上,也踏在阿新?lián)u搖欲墜的心口上。

    爹……

    阿新喉嚨干得發(fā)緊,只能擠出一點破碎的氣音,尾音顫得不成樣子,爹,我……我是阿新啊……爹

    父親沉默著,像一座活動著的、面無表情的石雕。他伸出手,不是平時擦汗或者遞水碗的動作,那只布滿老繭和獵殺留下的細小傷痕的大手,帶著不容抗拒的粗糲力量,牢牢地、一把抓住了阿新細瘦的手腕,那被小翠兒嘶啞哭叫聲籠罩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父親手指收緊時傳來的骨節(jié)摩擦的微響。

    阿新全身的骨頭縫里都滲出了寒意。反抗的念頭剛冒出來,就被那巨大的恐懼徹底碾碎。像被拖一條離水待斃的魚,腳下一深一淺,跌跌撞撞地被父親巨大的力量拽著向前走。人群在前面分開一條窄縫,一張張熟悉而麻木的臉孔飛快掠過——隔壁的王嬸,總給人看跌打損傷的李伯,常給她野果子的趙家大哥……他們的眼神都躲閃著,帶著掩飾不住的恐懼或麻木,像在避開什么不潔的東西。

    那沾著新鮮熱血、還在微微反光的土臺子越來越近。那濃得讓人窒息的鐵銹和血肉混合的氣味鉆入鼻腔,阿新胃里那陣強烈的痙攣再次涌上,她忍不住干嘔起來。

    嗤!父親發(fā)出一聲極短促的、像是野獸喉嚨里冒出的嗤笑,更像是對她干嘔的輕蔑嘲弄。現(xiàn)在知道怕了晚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一股無法抵御的巨大力量狠狠砸在她的膝蓋窩后面!劇痛讓她腿一軟,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土上,膝蓋骨像是撞在了碎礫石上。來不及喊痛,一股更兇悍、更冰冷的力量猛地鉗住了她后頸的頭發(fā)!猛力向下?lián)トィ?br />
    咚!

    額頭結結實實砸在那散發(fā)著濃重血腥味的冰冷土臺上。眼前瞬間炸開一片漆黑的金星,劇痛伴隨著強烈的暈眩感襲來。濕冷、粘膩、散發(fā)著濃烈血腥氣和土腥味的泥漿糊滿了她的臉頰、額頭,甚至鉆進了鼻孔和緊咬的牙關里。

    呃……

    她悶哼一聲,嘴里瞬間充滿了泥土和血的咸腥味。

    那沾滿泥土和模糊血跡的捕獸夾,那剛剛才從小翠兒血肉模糊的大腿上卸下來的刑具,就扔在離她觸手可及的地方,鐵齒尖利,閃著殘酷的冷光。

    父親的手離開了她的頭發(fā)和后頸,像鐵箍一般移到了她的左腿腳踝上方一點,冰冷的手指刺骨。他粗糙的大手像生鐵般箍緊了她纖細的腳腕,然后猛地一抽、一拉,將她的整條左腿強行向上屈起!

    阿新徒勞地蹬動唯一還能自由活動的右腿,身體像被釘在案板上的活物般劇烈扭動掙扎,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嘶啞氣聲,眼淚、鼻涕和泥土血水混糊了一臉�?謶秩缤涞亩旧�,一圈一圈死死纏住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幾乎無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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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爹!

    被泥土堵塞的喉嚨終于爆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

    頭頂傳來父親冰冷的、不帶一絲波動的聲音,低沉清晰,足以穿透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山牲口而已。嚎什么,省點力氣上路!

    話音未落。

    一種無法形容的冰冷、尖銳的恐怖異物感,混合著碾碎骨肉組織的劇痛,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毫無憐憫地貫穿了她纖細的左腿根部!

    啊——————�。。。�!

    那聲音凄厲、絕望、撕裂夜空,穿透了所有沉悶的雨聲和壓抑的低語,在死寂的山谷上空回蕩不絕。

    阿新的視線被劇痛和淚水徹底模糊,眼前只有跳動的、扭曲的火把光芒在晃動。在意識滑入冰冷徹底的混沌前,她模糊的視野盡頭,捕捉到一絲微弱的反光。是村長手里拄著的、那根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老煙桿。煙鍋是黃銅的,被磨得極其光亮。就在那光亮的煙鍋上,她似乎看見了村長那只渾濁黃眼珠的倒影,里面閃爍著一種絕對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然后,是徹頭徹尾、令人窒息粘稠的黑暗。

    冷。刺骨的、能鉆進骨髓縫隙里的冷。空氣帶著腐爛泥土和陳年石頭特有的腥味,沉重得像一塊濕透的爛布壓在胸口。每一次艱難的、微弱的呼吸,都吸進滿滿的粉塵和霉爛氣息,嗆得肺部火辣辣地痛。

    阿新的意識在一片粘稠沉重的黑暗中緩慢地復蘇。每一次心臟的搏動,都伴隨著左大腿根部那如同被無數(shù)鋼針瘋狂攪動、被燒紅的鐵塊反復烙燙的灼痛,痛得她渾身抽搐,牙齒咬得咯吱作響。她想蜷縮起來抵御那無處不在的寒意和疼痛,才發(fā)現(xiàn)身體被緊緊地箍在一個狹窄、堅硬的盒子里,后背和兩側都是冰冷粗糙的木頭。她幾乎完全不能動,只有右腿似乎還聽點使喚。

    這是……這是哪里棺材她真的……被埋了

    喉嚨干澀得像被砂紙磨過,發(fā)出微弱嘶啞的嗬嗬聲,氣若游絲,根本傳不出這個狹小的囚籠。

    哐!哐!哐!

    突兀而沉悶的重擊聲猛地從頭頂傳來!是鐵鍬重重拍打泥土的聲音!沉重,規(guī)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殘忍。每一次敲擊,都震動著身下這口薄薄的棺材板,震得她劇痛的腿也跟著抽搐。細碎的泥土像冰冷的雨點,簌簌簌地打在棺蓋上,順著并不嚴密的縫隙鉆進棺內(nèi),落了她一臉、一身。

    活埋!他們真的活埋她!就在這黑黢黢的洞里!

    瞬間,那個晚上所有可怖的記憶碎片,連同這沉悶的拍打聲一起,狠狠撞回腦�!浯植诘耐僚_子、父親臉上那不容置疑的命令、捕獸夾撕裂腿部的冰冷劇痛、自己被拖行像破麻袋一樣、最后映入眼簾村長渾濁冰冷的命令眼神……

    求生欲瞬間像瀕死的火焰般掙扎著燃燒起來。阿新開始瘋狂地踢蹬、捶打、用盡全力扭動身體。

    呃……呃啊……唔!

    喉嚨里拼命擠出破碎的音節(jié),帶著極致的恐懼和哀求。她能聽到自己的指甲在粗糙的內(nèi)壁上抓撓的聲音,刺啦刺啦,像老鼠啃木頭。但很快,這微弱的聲音就被越來越重、越來越密集的拍土聲徹底蓋了下去。

    外面的世界似乎被層層泥土徹底阻隔了。只剩下這堅硬狹小的木頭盒子,無邊的漆黑,和頭頂那一下、又一下、仿佛沒有盡頭的沉悶聲響。像催命的喪鐘,冰冷無情地敲打在她脆弱的靈魂上。

    泥土落下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密,如同冰冷的海水,將她微弱無力的掙扎一點點淹沒。

    漸漸地,意識也開始模糊,像水底的淤泥,沉滯而冰冷。她徒勞地睜大著眼睛,雖然什么都看不見。時間仿佛凝滯在這片濃稠的泥濘和冰冷中。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只是彈指一瞬,也許漫長得如同過了一生。

    就在知覺即將徹底沉淪之際——

    咔……吱……

    一種極其細微、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音,突兀地鉆進了她的耳朵。不是土石摩擦,更像是……尖銳的爪子劃過朽爛木頭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時遠時近,如同鬼魅的竊竊私語,縈繞在厚重棺蓋之外、那緊壓著的新鮮覆土之中。

    阿新的身體猛地僵住,屏住了呼吸,連劇痛似乎都停滯了一瞬。在那絕對的死寂里,那細微的抓刮聲顯得格外瘆人。

    噗嗤……

    一聲輕微的悶響。緊接著,一小撮、濕冷的、帶著腐臭味的泥土,突兀地穿過棺蓋上一個細小的縫隙,撲簌簌地灑落在她的臉頰上。不是外面拍打下來的那種均勻落下的泥土,是……從旁邊透進來的!

    一只什么東西的爪子

    求生的本能再次壓倒了極致的恐懼。她猛地抬起唯一能動的右臂,朝著剛才掉下土來的方向、那個細小的縫隙處,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狠狠推去!指甲深深摳進木頭縫隙的邊緣。

    嗬——!

    她拼盡全力,發(fā)出最后一聲短促的低吼。

    她的手指似乎觸碰到了什么。冰冷、細瘦、帶著尖利指甲的……東西!并非骨頭的質(zhì)感,更像是……沾滿冰冷泥漿的爪子僅僅是一瞬間的冰冷接觸。棺外那細微的抓撓聲戛然而止。她感覺到那冰冷的爪子似乎極快地抽走了,像被燙到一樣。

    死一般的沉寂重新籠罩下來。

    覆蓋棺蓋的覆土拍打聲不知何時早已停了。外面一片死寂,聽不到一絲人聲。

    他們……把她徹底丟在這里了……

    阿新仰面躺在冰冷的棺材里,睜著空洞的眼睛,望著上方無盡的漆黑。絕望像冰冷的潮水,再次徹底將她淹沒。所有的掙扎、憤怒、劇痛,都離她遠去了,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死寂。連意識都在無聲地沉淪。或許,就這樣消失掉也不錯……

    就在她的意識像即將熄滅的風中殘燭般搖曳不定之際,另一種聲響,異常清晰的聲響,再次刺破了死寂。

    嘩啦……嘩啦……

    鐵鏈摩擦碰撞的聲音。就在離這口薄棺很近的地方。

    嘩啦……聲音再次響起,帶著金屬特有的冷硬質(zhì)感。

    然后,是緩慢、沉重的拖拽聲。很重,像是拖著某種浸透了水的東西。

    噗!

    一聲如同塞滿泥土的皮囊被重物壓破的悶響。緊接著是極其輕微的、如同蠶咀嚼桑葉般的窸窸窣窣聲,又像是……濕潤的肉塊被什么東西小心地撕開、扯離骨架的粘膩聲響……

    聲音持續(xù)不斷,清晰得仿佛就在耳邊。在這絕對隔絕的黑暗里,聽覺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

    活葬洞……老狐仙廟……那些傳說里的山精野怪……那些……被獻祭的靈魂……

    冰冷的寒氣從阿新的脊椎一路竄上頭頂,瞬間炸開了她渾身的汗毛。她用力咬緊牙關,才沒有發(fā)出驚駭欲絕的尖叫。身體完全僵死,連呼吸都幾乎停止。只剩下耳朵被迫捕捉著外面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無法理解的聲響。

    牙齒……或者別的什么更銳利的東西……啃噬骨頭的聲音……

    阿新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每一次顫抖都牽扯著腿上那恐怖的傷口,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卻絲毫無法壓下那如同跗骨之蛆的恐懼。黑暗、狹窄、劇痛、還有外面那無法形容的撕咬啃噬聲……所有感官都在尖叫著告訴她:這根本不是人該待的地方!那些被遺忘的、死去的、沾滿污濁的東西,它們還在徘徊!它們就在她棺蓋之外!

    棺材……這個臨時的囚籠,此刻反而成了她與那些聲音之間唯一的屏障。這個認知如同寒冰的尖刺,扎進了她搖搖欲墜的意識深處。

    她蜷縮起來,像個驚懼萬分的蟲子,手指緊緊抓住身下薄薄一層充當墊物的草席,用力得指節(jié)青白,指甲幾乎要摳破那早已腐朽的稻草。

    黑暗、劇痛、瀕臨崩潰的恐懼,還有外面持續(xù)不斷的、令人魂飛魄散的詭異啃食聲,徹底交織在一起。沒有一絲光線能穿透進來,時間也失去了意義。痛苦侵蝕著意志,而比痛苦更可怕的,是那種被未知怪物包圍的冰冷恐懼。

    就在這無邊無際的折磨和麻木中,阿新的感官捕捉到一絲極其微弱、極其短暫的溫熱氣流。并非來自那緊壓的棺蓋縫隙,而是從側面,更下方,從這腐朽木棺本身的一道無法察覺的罅隙中悄然滲入。

    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卻又清晰地帶著……一絲生靈的體溫。

    棺材外那令人牙酸的啃咬聲,在某一刻極其短暫地停頓了一瞬。

    緊接著,一點極其微弱的光亮,微小得不比螢火蟲大多少,倏地在棺內(nèi)的絕對黑暗中亮起。那光芒并非熾白,而是詭異的暗紅,像將熄的炭火,又像凝結的污血。它就漂浮在阿新眼前,懸在那狹小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牢籠里。

    在這抹詭異紅光點亮的剎那,一段冰冷清晰的意識碎片,如同淬了毒的冰錐,毫無征兆地狠狠刺入阿新混亂瀕臨崩潰的腦�!�

    冰冷光滑的地面,巨大粗糙的石雕神像在陰影深處若隱若現(xiàn),幾縷殘破褪色的布幡在不知何處透來的微風中輕輕擺動,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諝饫飶浡韧饷娑囱ǜ鼭獍俦兜�、混合著濃烈血腥和奇異腐朽花草的甜腥氣……

    一個瘦小干癟、穿著極其古老服飾的人,正匍匐在那面目模糊的巨大石雕腳下。他的側臉如同風干的枯木,刻滿深深的紋路。他卑微地叩首,每一次額頭觸及冰冷地面時,口中便發(fā)出一種極其古怪、極其嘶啞的念念有詞的聲音,像瀕死野獸的喘息……

    最后,畫面定格在那人因極度恐懼或亢奮而驟然抬起的面容上!一雙渾濁黃澄澄的眼睛!瞳孔收縮成冰冷殘忍的豎線,如同蛇瞳!那雙眼睛穿透了記憶的迷霧,死死地盯住了阿新!

    意識碎片中的那雙眼!

    村長渾濁黃澄澄的、在祭臺火光下閃爍命令的豎瞳!

    兩張截然不同的臉,一雙跨越了漫長時光卻依舊冰冷的蛇瞳!仿佛重疊!

    那漂浮的微弱紅光驟然一閃,如同最后的燭火被猛力一吹,隨即徹底熄滅。棺內(nèi)的黑暗和死寂瞬間再次加倍涌回,將阿新吞沒。巨大的沖擊和被窺透隱秘的冰冷惡意瞬間凍結了她殘存的意識,腦中仿佛有千萬根鋼針同時攪動,劇痛尖銳到無法承受。

    她連一聲呻吟都發(fā)不出,最后一點精神徹底潰散。頭重重地歪向一邊,陷入徹底的、無邊的黑暗。

    十年。漫長如冰封地底的河流在無盡的黑暗中艱難淌過。

    村里的人開始接連死去。不是壽終正寢的安詳,不是意外橫死的干脆。是出事。接二連三,慘不忍睹。

    最先的是住在村子最西頭的老獵戶趙老三,獨自一人守著個破敗泥屋的老鰥夫。年輕時也是把好手,傳說徒手掐死過半大的狼崽。他被發(fā)現(xiàn)時人已僵硬,天剛蒙蒙亮,被倒吊在進村最顯眼的那棵老歪脖子松樹的粗壯橫枝上。像一頭晾曬著的、被掏空了內(nèi)臟的鹿。腹部敞開巨大的空洞,切口邊緣利落得不像是刀具留下的,臟器被扯得稀碎,斷口處齒痕參差,溫熱的血順著下垂的手指一滴、一滴砸在樹下冰冷的泥土里。

    村里炸了鍋。恐懼像瘟疫一樣快速蔓延開,壓過了最初的竊竊私語。老獵戶的兒子,那個總是沉默寡言的漢子,抱著自己兩個嚇傻了的孩子坐在門檻上,眼神空洞,喃喃自語:是狐仙……它們回來報仇了……洞……那洞里有東西爬出來了……

    他不敢提那個祭祀的夜,不敢提那個黑黢黢的深坑,可這念頭像冰冷的蛇,死死纏住所有人的心。

    然后是村南的張瘸子,年輕時是村里最勇猛的獵人,也曾被獸夾崩壞了腿骨。他慘死在自家院子角落那個廢棄多年的豬圈里。人也被倒吊著,不過是用一根粗麻繩掛在豬圈的朽爛房梁上。喉嚨被撕開,腦袋怪異地歪著,渾濁的眼睛暴突。破舊的衣衫下,精瘦的胸膛干癟下去,里面的東西同樣被掏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斷斷續(xù)續(xù)的腸子垂掛下來,黏膩暗紅,滴著血水,落在那積滿污穢、散落著幾根腐爛麥草和不知名骨頭的豬圈地上。

    掏……掏干凈了……幫忙抬尸體的年輕后生臉白得像剛撈出來的豆腐,干嘔著,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心……肝……全沒了……腸子都像是被什么東西……拖出來咬爛了……

    議論聲更大,但依舊壓抑著,恐懼像無形的冰水潑在每個人身上。

    是趙家大哥前些日子打的那窩紅狐崽子村里的王嬸挎著菜籃子,胳膊肘捅了捅身旁沉默的吳大娘,聲音細若蚊蚋,眼神卻瞟著村外那片深黑的山林,大的沒套住,崽子都被他活剝了皮……聽說那母狐臨死還啃掉了他小半截手指頭嘞……

    我看像!

    吳大娘用力點頭,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篤定,那母狐眼珠子,趙老三說他當時看著瘆人!像是有人的怨氣!怕是跟著那窩沒了的崽子回來索命了!

    報應�。�

    人群里不知誰喟嘆了一聲,隨即引來一片更深的死寂,空氣重得如同浸透了鉛水。

    恐慌的浪潮迅速席卷,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壯勞力迅速聚攏。父親的聲望在恐懼面前被無限放大。他依舊是那個領頭人,組織人手上山搜尋狐貍的蹤跡。白天,村子周圍的密林深處時常傳出獵狗躁動的吠叫和搜尋的呼喝聲。夜幕降臨,整個村子便陷入一片死寂,家家戶戶門窗緊閉,拴著門栓,聽著窗外風吹草動的細微聲響都心驚肉跳,唯恐下一個輪到自己。

    父親身上的血腥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濃烈。那是屬于狐貍的味道,新鮮滾燙的獸血和火藥硝煙混合在一起,濃得嗆人。阿新能清晰地聞出來,并且,在那濃重的血氣之下,還混雜著一縷極其微弱、但絕對無法錯認的……腐朽鐵銹和濕泥混合的氣息。

    夜深人靜,整個村子像墳場一樣死寂。父親蹲在灶膛口,就著昏暗的油燈光擦他那桿油亮的獵槍。屋角陰影里,放著那只血跡斑斑、剛剛收攏回來的鐵絲套。

    母親盤腿坐在炕上剝豆子,昏黃的燈光打在她臉上,每一條皺紋都透著憂慮和恐懼。她抬眼看著擦拭獵槍的父親,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近乎祈求的意味:……他爹……要不……咱們……換個地方住吧去隔壁鎮(zhèn)子上……

    砰!

    一聲沉悶的爆響驟然在寂靜的屋子里炸開!

    母親剝豆的手猛地一抖,幾顆滾圓的豆子噼里啪啦地滾落在炕席上,又滾落到冰冷的泥地上。

    阿新心頭也是一震。

    只見父親黑沉著臉,布滿血絲的雙眼狠狠瞪了母親一眼。剛才不是槍響,是他用獵槍那厚實的木制槍托狠狠頓了一下夯實的泥地,發(fā)出沉悶而粗暴的響聲。

    閉嘴!

    父親的聲音低沉而兇狠,像從牙縫里擠出來,裹挾著壓抑不住的、連日殺伐積累起來的暴戾和煩躁,住嘴!跑跑得了嗎能往哪跑!

    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蠻橫力量,它們能嗅著味兒追到天邊去!你想路上就被掏成個破麻袋扔在野地里喂蛆!

    母親的臉瞬間褪盡血色,嘴唇哆嗦著,看著那猙獰泛著油光的槍托,沒敢再說一個字,頹然地低下頭去,默默地繼續(xù)剝豆子,手指卻抖得更厲害,幾乎捏不住豆莢。

    父親的喘息粗重了幾分,像是被無形的火焰灼燒著內(nèi)臟。他猛地伸手,從墻角那堆剛收回來還沾著污血和狐毛的鐵絲套里狠狠抽了一把,刺眼的鮮紅沾滿了他掌心的老繭。該清的,都他娘得清干凈!

    他咬著后槽牙,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和森森的殺意,一只都不能剩!燒光它們的窩!殺光!全他娘的得死!

    昏黃的油燈光在墻上投下他巨大而扭曲晃動的身影,像一頭壓抑著瘋狂的山獸。他猛地抬眼,兇戾的目光在屋子狹小的空間里掃了一圈。

    墻角一道瘦削的身影無聲無息地立著。是阿新。她安靜地立在昏沉的角落,低垂著頭,半張臉都埋在屋檐投下的厚重陰影里。仿佛一尊沒有呼吸的泥塑。

    父親那暴戾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暫地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工具,一件暫時還沒有用處,卻又帶著某種揮之不去的陰影的累贅。他甚至懶得分辨女兒臉上有沒有害怕這種無用的情緒。他煩躁地轉(zhuǎn)開視線,眼神重新落回滴血的鐵絲套上,里面燃燒著近乎毀滅的兇焰。

    一個都不留!

    他最終從喉嚨深處擠出這句話,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決絕,像是對這間屋子里的人下最后通牒,更像是向自己確認這血腥的結局。油燈的火苗被他的氣息帶得一陣亂晃,房間里晃動的人影也跟著扭曲、瘋狂起來。

    搜尋和獵殺持續(xù)了將近半個月。每一次上山,獵狗都變得更加躁動和興奮,血腥味也似乎從未消散。父親的臉色一日比一日鐵青陰郁。終于,在一個陰云低垂、連鳥兒都噤聲的下午,村東頭靠山林最近的那片茂密荊棘坡下,找到了。

    不是狐貍。

    那是個廢棄多年的、極其隱蔽的天然洞穴,以前獵戶們偶爾會用來避雨歇腳。此刻洞穴前方那片泥濘的空地上,狼藉得如同被暴風雨蹂躪過的屠宰場。幾處篝火的殘骸還在幽幽地冒著嗆人的青煙,夾雜著毛皮被燒焦的惡臭。洞口的泥土已經(jīng)被反復翻刨、踐踏,混合著深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血塊、濕漉漉的黃綠色排泄物和大量散落的、染著鮮紅血跡的灰白鳥羽、動物雜毛。腥臭沖天,熏得人作嘔。

    混亂的中心,堆疊著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殘骸。幾具不成形的尸體雜亂地交疊在一起。是失蹤了好幾天的幾個村民!他們的衣服破爛不堪,沾滿了泥土和粘稠的暗紅色。致命傷出奇地一致——胸膛至腹部被暴力破開巨大的豁口,里面的內(nèi)臟幾乎全被掏空扯碎,只留下斷裂的肋骨和空蕩蕩的胸腔腹腔,被扯斷、咬碎的腸子像腐爛的繩索一樣拖曳出來,沾滿泥土和血塊。濃稠的血漿在冰冷的空氣中早已凝固變黑,在地面上蜿蜒成一片又一片干涸的暗色地圖。

    尸體旁,凌亂地散落著十多具動物的尸骸。大多是火紅的狐貍,毛色在污濁的血泥中依然艷麗得刺眼。也有幾條灰狼,幾只獾子,甚至還有幾只毛色混雜的野狗。幾乎全部都是腦殼被某種沉重而精準的力量擊碎塌陷,或者咽喉被整個撕爛。獵槍的鐵砂和刀斧造成的傷痕比比皆是。血腥味混著硝煙味、泥土腥臊味、死亡的氣息,稠得化不開。

    一片死寂,只剩下濃煙在冷風中扭動。那些倒斃的猛獸尸骸之間,站著十幾個村里的壯丁。他們渾身濺滿泥漿和深紅的血污,如同剛從血漿池里撈出來一樣。手中的獵槍、草叉、柴刀,沉重的喘息,被熏得通紅的眼睛……每一張臉上都殘留著瘋狂搏殺后的極度亢奮、疲憊和一種劫后余生的、混雜著惡心嘔吐沖動的驚恐。

    沒有人說話�?諝饫镏挥酗L吹過血腥場地的嗚咽。他們腳下粘稠的泥漿似乎要把人吸進去。

    突然,一聲極輕、極微弱的聲響,在那堆疊的獸尸和人類殘骸深處,極其輕微地傳來。

    噗……像是柔軟的物體被輕輕壓扁。

    噗嗤……更清晰了一些,帶著一點濕漉漉的滑膩感。

    所有的眼睛都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刷地一下轉(zhuǎn)了過去,死死盯住那疊壓在一起的尸堆底部。

    那堆疊的狐貍、野狼的尸體微微動了一下。緊接著,下面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緩慢地蠕動。那動靜很輕,像是在推開壓在上面的重物。

    刷拉——

    一只沾滿凝固黑血和泥土的手,猛地從一頭碩大野狼破碎的喉嚨下方伸了出來!那只手枯瘦得如同冬天的樹枝,皮膚發(fā)灰發(fā)暗,指甲里塞滿黑泥。它沒有立刻收回,而是就那么突兀地、僵直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氣里,五指微微張開,帶著一種詭異的僵硬。

    死寂凝固了,只有風嗚嗚地吹過。

    離得最近的一個青年,瞳孔急劇收縮,他看到了那只手的手腕上方一點!

    一圈黑乎乎的東西——像個套在木頭人腿上、早已銹爛成一團廢鐵的環(huán)形箍,緊緊箍在那里!上面甚至還掛著幾縷染血的、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布條!

    那鐵環(huán)……似曾相識的輪廓……捕獸夾!

    如同炸雷在腦中爆開,青年發(fā)出一聲近乎窒息的抽氣聲:啊啊……鬼!!活……活鬼�。�!是她!!阿新——!

    這撕心裂肺、幾乎破了音的吼叫像一把燒紅的匕首,狠狠捅破了這片粘稠死寂的血腥凝固的空氣!

    人群猛地騷動起來!嘩啦!一陣槍支、農(nóng)具碰撞的混亂聲響,所有人都如同見了鬼魅般驚恐地向后退去。腳下的泥血混合漿發(fā)出粘膩的掙扎聲。

    父親魁梧的身軀同樣劇震,那張沾滿獸血、胡茬虬結的臉瞬間褪盡血色,慘白得像一張揉皺又拉平了的死人皮。他離尸堆最近,看得更為清晰——

    那疊壓的狐貍尸體被更猛烈地向兩邊推開。一個極其瘦小的身影,幾乎只剩下骨架撐著薄薄一層皮膚的輪廓,緩緩地、極其困難地坐了起來。

    她的動作僵滯、緩慢,仿佛牽動著無數(shù)銹蝕的關節(jié),發(fā)出輕微卻令人牙酸的咯咯聲。

    破布一樣的衣服掛在身上,勉強能辨出是女裝,早已看不出顏色,只剩下黑褐的污跡和干涸結塊的血痂。頭發(fā)像一團被泥漿和血塊反復浸泡又曬干的亂麻糾結物,拖在腦后,黏在臉頰和脖子上。

    整張臉幾乎被污泥和干涸的血痂完全覆蓋,像戴著一個丑陋的泥殼面具。唯有那雙眼睛,在污泥的縫隙下微微睜開著。

    那里面的光澤,冰冷,粘稠,像凍結了十年的沼澤污水。毫無生氣,倒映著眼前這片尸山血海和人臉上極致的驚恐,卻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與她無關,或者……如她所料。

    她的一條左腿,從大腿根以下完全沒了!只有一根丑陋、崎嶇如虬結樹枝的斷肢殘端突兀地杵在那里。上面套著的,正是一副早已銹蝕得不成樣子、與其說是捕獸夾倒不如說是個扭曲鐵環(huán)的東西。殘破的鐵環(huán)上,沾滿了凝固變黑的血跡和泥土,還有一小截粘連著皮肉的細碎骨茬。

    正是十年前,父親親手扎在她左腿上的那一副!

    她的左臂極其僵硬地抱著一樣東西,小心翼翼地捧在懷里。那東西圓溜溜的,同樣沾滿污泥血污。

    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那枯瘦的右手,像個動作生澀的木偶。五指張開,朝著那被淤泥完全覆蓋的泥殼臉上,用僵硬笨拙的動作抹了一把。糊住半邊臉的厚厚泥殼被她粗魯?shù)啬ㄩ_一道清晰的裂口,露出一小片下方灰暗松弛的皮膚,和……一只眼睛。

    那眼睛動了動,渾濁的眼珠緩緩轉(zhuǎn)動,越過眼前血腥的屠宰場,越過那十幾個如同石雕般僵立、恐懼得無法呼吸的獵人。冰冷、麻木的視線,最終落在了幾步之外如同被雷電擊中的父親身上。

    她沾滿黑泥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幅度小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像干涸河床開裂的縫里發(fā)出的微弱氣息。

    噗嗤……

    懷里抱著的那顆沾滿污泥的圓球狀東西被她輕輕地放在了身旁一頭死去的紅狐冰冷僵硬的脊背上。

    那圓球滾動了一下。

    污泥裂開一道縫隙。

    一只渾濁凝固的、布滿血絲的黃眼珠猛地暴露出來!瞳孔深處殘留著極致的驚怖和無法置信,帶著一種死去的、凝固的怨毒!

    是村長!

    那渾濁的蛇瞳曾經(jīng)閃爍著至高命令!

    周圍一片死寂�?諝饽倘缤F塊。

    ……爹

    一個干澀沙啞得如同兩塊生銹鐵片互相摩擦的聲音,極其艱難地從那泥殼下的喉管里,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

    ……爹。那年……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每一個音節(jié)都拉扯著,帶著喉嚨深處積存的污垢和無法愈合的陳舊傷口,發(fā)出撕裂般的聲響,……你們……就不該……把我……挖出來……

    父親魁梧的身體猛地一晃!像是遭受了無形的重擊,腳步蹌踉,幾乎站立不穩(wěn)。他死死瞪著自己的女兒,那雙曾經(jīng)冷酷下令捆走獻祭女兒的渾濁眼珠里,此刻只剩下崩塌的恐懼和……一絲無法理解的狂亂!

    你……你這……妖孽!

    父親的聲音嘶啞得破了音,帶著極度驚恐后的強行兇狠,顫抖著舉起手中的獵槍。但那槍口也同樣劇烈地搖晃著,根本無法對準目標。

    阿新的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咯咯的輕響,像破舊風箱最后的喘息。那被污泥覆蓋的、極其僵硬丑陋的臉上,一種巨大而無形的笑容似乎在扭曲、擴大,盡管無法在物理的層面被看到。

    她那只同樣枯瘦、指尖塞滿黑泥的右手動了。動作依舊僵硬緩慢,帶著傀儡般的牽線感,慢慢地、極其困難地抬起,伸向自己懷中——那放置村長頭顱的、死寂紅狐的脊背旁。

    她的手沒有碰村長的頭顱,而是在那顆頭顱旁邊緩緩摸索著。

    終于,她的枯爪觸碰到另一樣東西。

    一樣更加沉重、冰冷的東西。

    噗通。

    一顆帶著皮帽子的腦袋被她極其隨意地抓起,像提起一件無關緊要的物件。那帽子上沾滿了泥血和凝固的毛發(fā)碎屑。帽檐下露出的半張臉孔,虬結的胡茬,一道橫貫額角的、極其猙獰的陳舊疤痕……

    是父親自己!

    她枯瘦的手指劃過那顆頭顱冰冷的臉頰、僵硬的額頭……那動作帶著一種詭異的、冰冷的溫柔。指尖的污泥嵌進父親冰冷頭皮上松弛的褶皺里。

    ……爹……

    那個撕裂般的、生銹鐵片摩擦的沙啞聲音再次響起,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在刮擦眾人的耳膜,緩慢、清晰,帶著一種扭曲、冰冷的平靜,……祭祀……本該如此……

    噗通。噗通。

    一顆又一顆沾滿污泥和血跡、雙目圓睜死不瞑目的頭顱,被她那枯爪一樣的手,極其緩慢、極其清晰地,從她身邊的尸骸堆里,一個一個翻撿了出來,如同在展示她珍藏的奇異物品。

    每一顆頭,都僵硬凝固地維持著生命最后的猙獰、恐懼或怨毒。那些面孔在泥污下模糊扭曲,卻依稀能辨出……

    是王嬸……

    是趙家大哥……

    是李伯……

    是張叔……

    是母親那張殘留著最后一刻無法置信的驚愕、嘴唇微微張開似乎想說什么的面孔……

    甚至……還有被掏空的胸腔里塞滿石子、脖頸軟軟歪在一邊的小翠兒……

    十年前的祭品……

    十年后的復仇……

    頭顱被一顆接一顆地排列在污濁腥臭的血泥之上,環(huán)繞著她如同詭異祭壇上的貢品。而她,端坐在尸山血海之中,腳踝上的扭曲鐵環(huán)散發(fā)著濃烈的死亡銹蝕氣息。

    那雙在污泥下睜開的眼睛里,凍結的沼澤污水不見了。

    剩下的,是純粹的無盡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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