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絕望燭淚
雨聲敲打著巨大的落地窗,像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扎在玻璃上,也扎在我空洞的心口�?蛷d里只開了一盞壁燈,昏黃的光線吝嗇地鋪開,勉強勾勒出昂貴家具冷硬的輪廓。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沉悶,混合著窗外濕冷的泥土氣,沉沉地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滯澀的痛意。
長餐桌上,那個我花了一整個下午笨拙烘烤出來的蛋糕,孤零零地立在中央。白色的奶油裱花早已塌陷變形,軟趴趴地垂下來,像融化了的、絕望的眼淚。三根細細的蠟燭,頂端焦黑蜷曲,燭淚凝結(jié)成丑陋的疤痕,蜿蜒流下,死死地黏在奶油上。它們早已燃盡,只留下刺鼻的、燒焦棉芯的氣味,在濕冷的空氣里頑固地盤旋,不肯散去。
電視屏幕亮著,無聲地播放著本市財經(jīng)新聞。畫面清晰得殘忍。醫(yī)院VIP通道的門口,陸沉撐著一把寬大的黑傘,小心翼翼地護著懷里的蘇柔。蘇柔穿著寬松柔軟的米白色孕婦裙,小腹已經(jīng)顯出了圓潤美好的弧度。她微微側(cè)頭,對著鏡頭露出一個溫婉羞澀的微笑,一只手輕輕撫在隆起的肚子上。陸沉低垂著眼,側(cè)臉的線條是我從未見過的專注與溫柔,傘面完全傾向蘇柔那邊,雨水打濕了他昂貴的西裝肩頭,他卻渾然不覺。屏幕下方的滾動字幕像冰冷的毒蛇,無聲地噬咬著我的神經(jīng):陸氏總裁陸沉甜蜜現(xiàn)身,全程呵護愛妻蘇柔產(chǎn)檢,疑似雙胞胎喜訊
愛妻我扯了扯嘴角,喉嚨里卻涌上一股腥甜的鐵銹味。胃里猛地一陣翻江倒海,熟悉的、令人作嘔的痙攣狠狠攥緊了我。我踉蹌著沖向旁邊的客用洗手間,撲倒在冰冷的白瓷馬桶前。
嘔——咳咳——
劇烈的干嘔撕扯著喉嚨,幾乎要將五臟六腑都掏空。除了苦澀的膽汁,什么也吐不出來。額頭上瞬間布滿了冷汗,黏膩地貼在皮膚上。眼前陣陣發(fā)黑,洗手間頂燈刺眼的光暈在視野里旋轉(zhuǎn)、擴散。我死死摳住冰涼的馬桶邊緣,指關(guān)節(jié)用力到泛白,才勉強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每一次喘息都帶著胸腔深處破碎的風響聲。
不知過了多久,那陣可怕的眩暈和嘔吐感才稍稍退潮,留下滿身的虛脫和一片狼藉。我靠在冰冷的瓷磚墻壁上,急促地喘息,胸口劇烈起伏。鏡子里映出一張臉,蒼白得像一張揉皺后又勉強撫平的紙,嘴唇?jīng)]有一絲血色,眼窩深陷,里面是兩潭枯寂的死水。
胃部的隱痛從未停止,像有鈍刀在里面緩慢地、持續(xù)地切割。
我扶著墻,腳步虛浮地回到客廳。茶幾上,那份牛皮紙文件袋像一塊沉重的墓碑,無聲地宣告著某種終結(jié)。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解開纏繞在扣子上的白色棉線,動作僵硬得仿佛關(guān)節(jié)生了銹。指尖冰涼,微微顫抖著,好幾次都沒能捻開那細小的線頭。
終于,文件袋被打開。我抽出里面那幾張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報告紙。視線掠過密密麻麻的專業(yè)術(shù)語和數(shù)據(jù),最終死死釘在那幾行用加粗黑體打印的結(jié)論上:
【診斷意見:胃體低分化腺癌(晚期)伴腹腔多發(fā)轉(zhuǎn)移。】
【生存期預估:3-6個月。】
【建議:姑息治療。】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精準地扎進眼球,再狠狠刺穿大腦。耳邊嗡嗡作響,仿佛有千萬只蜜蜂在瘋狂地振翅,蓋過了窗外凄冷的雨聲。整個世界的聲音都被瞬間抽離,只剩下血液沖上頭頂?shù)霓Z鳴,和心臟在肋骨后面瘋狂撞擊的悶響。
晚期。轉(zhuǎn)移。三到六個月。
冰冷的字眼在視網(wǎng)膜上灼燒。
2
離婚協(xié)議
我僵在原地,手中的報告紙仿佛烙鐵般滾燙,又沉重得幾乎要壓斷腕骨。視線死死釘在那幾行加粗的判決上,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鋼針,反復刺穿著早已麻木的神經(jīng)末梢。胃部的疼痛似乎被這極致的冰冷暫時凍結(jié)了,只剩下一種空茫的、令人窒息的虛無感。偌大的客廳里,只有我粗重而破碎的呼吸聲,還有窗外雨滴永無止境的滴答。
太太。
一個恭敬而疏離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像一把鈍刀割破了凝滯的空氣。
我猛地一顫,幾乎是從那份死亡宣判中被硬生生拽了出來。指尖下意識地將報告紙攥緊,脆弱的紙張發(fā)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呻吟。我緩緩轉(zhuǎn)過身,動作遲緩得如同生了銹的機器。
管家陳伯站在客廳入口的陰影里,身形筆挺,一絲不茍的深色制服讓他看起來像一尊沒有溫度的雕像。他雙手托著一個薄薄的、暗紅色封面的硬殼文件夾,姿態(tài)恭敬,眼神卻低垂著,避開了我的視線。那文件夾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即便隔著幾步遠的距離,也散發(fā)著令人心驚的不祥氣息。
先生吩咐,陳伯的聲音平穩(wěn)無波,公式化得像在宣讀一份例行通知,讓您不必再等他了。他頓了頓,似乎那文件夾的邊緣硌疼了他的掌心,他微微調(diào)整了一下托舉的姿態(tài),這個…請您過目。
不必再等他了。
呵。多么體貼的轉(zhuǎn)告。他陪著蘇柔,在溫暖的產(chǎn)檢室里聆聽新生命的胎心,而我,在等一份早已注定的結(jié)局。
一股帶著鐵銹味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又被我死死咽了下去�?谇焕锍涑庵酀�。我松開緊攥著診斷書的手,任由那幾張薄紙滑落,輕飄飄地掉在腳邊昂貴的手工地毯上。幾步上前,我從陳伯手中接過了那個暗紅色的文件夾。指尖觸到冰涼的封面,皮革的質(zhì)感帶著一種殘酷的滑膩。
翻開。首頁正中,三個加粗的黑體字像三把淬毒的匕首,直刺眼底——
【離婚協(xié)議書】。
下面,甲方簽名處,陸沉兩個字龍飛鳳舞,力透紙背,帶著一種毫不留戀的決絕和掌控一切的傲慢。旁邊,乙方簽名處,一片刺目的空白,正安靜地等待著我卑微的落筆。
陳伯適時地遞上一支筆。黑色的萬寶龍簽字筆,沉甸甸的,筆帽頂端鑲嵌著冰冷的金屬徽記。我認得這支筆,是去年陸沉生日時,蘇柔送的。他當時還笑著夸她眼光好。
我抬起眼,看向陳伯。他依舊垂著眼,姿態(tài)無可挑剔,像一尊設定好程序的機器。客廳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出冰冷的光,落在他花白的鬢角上。
陳伯,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像砂紙摩擦過粗糙的木頭,在陸家…三年了吧
陳伯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低垂的眼睫快速顫動了一下。是,太太。三年零兩個月。
嗯。我輕輕應了一聲,目光掠過他刻滿歲月溝壑的臉,最終落回那紙協(xié)議上。陸沉的名字張牙舞爪,像一張無聲嘲諷的網(wǎng)。三年零兩個月,我扮演著溫順的提線木偶,一個活生生的、會呼吸的贗品。而陸沉,他買下我,圈養(yǎng)我,用昂貴的物質(zhì)堆砌一座金絲牢籠,不過是為了在我這張與蘇柔有幾分相似的臉上,尋找另一個女人模糊的影子,慰藉他求而不得的遺憾。
胃里又是一陣熟悉的、帶著金屬腥氣的翻滾。我用力吸了口氣,壓下那股惡心。指尖捏緊了那支冰冷的筆。
筆尖落在乙方簽名處那片空白的紙張上。我頓住了。不是猶豫,而是某種更沉重的東西壓住了手腕。腦海中飛速掠過無數(shù)碎片:深夜書房門縫里泄出的機密電話低語;陸沉醉酒后無意掉落在沙發(fā)縫隙里的加密U盤;他書桌底層抽屜深處,那份被數(shù)重密碼鎖住的、關(guān)于東南亞港口項目真實成本的紙質(zhì)檔案副本……還有蘇柔,她那看似溫柔無害的笑容背后,一次次看似無意的、關(guān)于陸氏海外資金流向的試探……
三年,足夠一個有心人,看清很多被華麗帷幕遮擋的骯臟。
我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那片死水般的枯寂深處,仿佛有什么東西悄然碎裂,露出底下冰冷而堅硬的底色。嘴角,一點點向上彎起。不是喜悅,而是一種近乎殘忍的弧度,像是瀕死的獵物終于露出了隱藏的獠牙。
筆尖落下。
林晚晚。
三個字,流暢地簽在乙方空白處。不再是過去三年里刻意模仿蘇柔的柔婉字體,而是屬于我自己的、帶著一絲凌厲轉(zhuǎn)折的筆跡。最后一筆落下,幾乎劃破了紙張。
我將簽好的協(xié)議合上,連同那支價值不菲的筆,一起遞還給陳伯。動作干脆利落,沒有一絲留戀。
告訴陸先生,我的聲音異常平穩(wěn),甚至帶上了一絲奇異的輕快,他的心意,我收到了。
陳伯接過協(xié)議和筆,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詫異,快得讓人抓不住。他依舊恭敬地躬身:是,太太。您…請保重身體。
3
拍賣陷阱
保重身體我無聲地咀嚼著這四個字,目光掃過腳邊地毯上那份靜靜躺著的、宣告我死刑的醫(yī)療報告。保重為了誰為了這僅剩的、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月嗎
陳伯的身影消失在通往玄關(guān)的走廊陰影里。沉重的雕花大門開啟又合攏,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隔絕了外面潮濕的風雨聲。別墅徹底空了,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還有我胸腔里那顆緩慢跳動、帶著銹跡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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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彎腰,撿起地上的診斷報告。紙張冰涼。然后,沒有半分遲疑,轉(zhuǎn)身走向二樓那間屬于陸太太的奢華主臥。水晶吊燈的光芒在腳下拖出長長的、孤寂的影子。
衣帽間里,是另一個令人窒息的物質(zhì)世界。巨大的空間里,一排排頂天立地的衣柜,里面掛滿了當季最新款的禮服、套裝、衣裙。鞋柜里,各種限量版的高跟鞋、平底鞋,像等待檢閱的士兵。首飾臺上,璀璨的鉆石、溫潤的珍珠、剔透的翡翠,在燈光下折射著冰冷而昂貴的光。這些都是陸沉的錢買來的,是他圈養(yǎng)金絲雀的漂亮羽毛,是他對贗品的慷慨施舍。
我的目光掠過那些華服美飾,最終落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擺放著一個半人高的泰迪熊玩偶,棕色的絨毛有些舊了,眼睛是兩顆黑色的玻璃珠,憨態(tài)可掬。這是剛被買進陸家時,我唯一從過去帶進來的東西。
我走過去,伸手探入泰迪熊背后那條隱秘的、被縫線巧妙掩飾住的拉鏈縫隙。指尖觸到冰冷的金屬。用力一扯,一個小小的、扁平的黑色金屬U盤被拉了出來。金屬外殼在衣帽間明亮的燈光下,泛著幽暗而冷硬的光澤。
三年。我扮演著溫順的啞巴玩偶,卻在每一個陸沉忽略的角落,在他書房門縫透出的低語里,在他醉酒后掉落的文件碎片中,在他電腦短暫解鎖的間隙,在他自以為絕對安全的領域……像一個最耐心的獵人,也像一個最絕望的幽靈,無聲無息地收集著足以將他拖入深淵的碎片。
陸沉的錢,陸沉的信任,陸沉施舍的這座金絲牢籠……都成了我最好的掩護。
將U盤緊緊攥在手心,金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疼痛讓我清醒。
衣帽間的巨大落地鏡里,映出一張蒼白如紙的臉,眼窩深陷,嘴唇干裂。但那雙眼睛……那雙曾被他評價為像蘇柔,卻少了點神采的眼睛里,此刻卻燃著一種奇異的光。冰冷,決絕,帶著焚毀一切、包括自身的瘋狂。
我走到巨大的落地鏡前,看著里面那個形銷骨立的女人。手指撫上冰冷光滑的鏡面,劃過鏡中影像枯槁的臉頰。然后,我拿起梳妝臺上那管最艷麗的正紅色口紅,旋開。膏體飽滿濃郁,像凝固的血。
沒有絲毫猶豫,我將那抹刺目的紅,用力地、仔細地涂抹在干裂的唇上。鏡中的女人瞬間被點亮,蒼白的臉成了底色,唯有那兩片紅唇,如同黑暗中燃燒的火焰,帶著一種近乎妖異的、毀滅性的生命力。
胃部的疼痛再次尖銳地襲來,像有無數(shù)根針在里面同時攪動。我弓下腰,手死死按住上腹,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鏡子里,那個涂著烈焰紅唇的女人,因為劇痛而扭曲了表情,眼神卻亮得驚人,像淬了毒的寒星。
三天后,市中心地標性的鉑瑞酒店頂層,佳士得亞洲珠寶珍品夜拍現(xiàn)場。
空氣里彌漫著金錢與欲望精心調(diào)和過的芬芳。頂級香檳的氣泡無聲升騰,衣香鬢影,觥籌交錯。巨大的水晶吊燈將整個拍賣廳映照得如同白晝,每一張精心修飾過的面孔都顯得光鮮亮麗,帶著恰到好處的矜持與志在必得。低沉的交談聲、清脆的碰杯聲,交織成一張無形而奢靡的網(wǎng)。
我坐在靠后的位置,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身上是一條簡約至極的黑色吊帶長裙,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像一道沉默的陰影。臉上只涂了那抹標志性的正紅唇膏,除此之外,脂粉未施。蒼白的臉色在璀璨燈光下無所遁形,眼下的青黑即便用最昂貴的遮瑕也難以完全掩蓋。然而,當燈光偶爾掃過,那抹紅唇便如黑暗中跳動的火焰,刺目而詭異。
周圍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帶著探究、好奇,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或嘲弄。陸太太那個被陸總放在家里當擺設、如今正主回歸就要黯然退場的贗品她怎么還有心思、有臉面出現(xiàn)在這種場合
那些目光如同細小的芒刺,扎在裸露的皮膚上。胃部熟悉的絞痛又開始隱隱發(fā)作,帶著灼燒感。我端起手邊冰涼的蘇打水,抿了一小口,試圖壓下那股翻騰的不適。指尖冰涼。
拍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璀璨的鉆石項鏈,鴿血紅寶石戒指,帝王綠翡翠手鐲……一件件稀世珍寶在聚光燈下流轉(zhuǎn),被賦予天文數(shù)字的價格,然后落入新的主人囊中。每一次落槌都伴隨著禮貌而克制的掌聲,像一場精心排練的儀式。
我的目光越過那些流光溢彩,落在拍賣圖錄的某一頁上。那是一枚維多利亞時期的古董鉆石胸針,設計并不算最頂級的華麗,主鉆的克拉數(shù)在一眾拍品中也只能算中等。圖錄的說明文字極其簡短:【Lot
129,維多利亞晚期鉆石胸針,來源:歐洲私人收藏。】沒有過多的溢美之詞,也沒有顯赫的傳承歷史,顯得平平無奇。
只有我知道,那枚胸針花瓣狀底座的一個極其隱秘的暗格里,藏著一張指甲蓋大小的、特殊材質(zhì)制成的加密芯片。芯片里,是陸沉在東南亞港口項目中,向當?shù)毓賳T行賄的完整電子賬目、經(jīng)過多次洗白最終流入他個人離岸賬戶的資金路徑,以及偽造工程驗收報告的關(guān)鍵掃描件。那是足以將他釘死在商業(yè)犯罪恥辱柱上的鐵證之一。
當初,陸沉為了徹底抹掉這些痕跡,費盡心機將負責銷毀原始紙質(zhì)記錄的親信滅口,并將這份唯一的電子備份偽裝成古董珠寶的附件,委托給一家信譽卓著但背景復雜的歐洲私人收藏機構(gòu)保管。他以為萬無一失,卻不知那個意外身亡的親信,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曾向我——這個他眼中毫無威脅的花瓶太太——投來過絕望而意味深長的一瞥。
Lot
129,維多利亞晚期鉆石胸針,起拍價,八十萬。拍賣師清朗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遍大廳。
場內(nèi)反應平淡。幾個象征性的舉牌后,價格緩慢地爬升到一百二十萬。
我的指尖輕輕搭在競拍器的按鈕上。冰冷的塑料觸感傳遞到皮膚。胃部的絞痛似乎在這一刻加劇了,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狠狠攥緊。我深吸一口氣,壓下那股翻涌的惡心感。
一百五十萬。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一百八十萬。我平靜地按下按鈕。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透過擴音器傳出。前排有人微微側(cè)目。
兩百萬。蒼老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慍怒。
兩百五十萬。我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再次按下按鈕。指尖用力到微微泛白。
場內(nèi)出現(xiàn)了一絲輕微的騷動。這個價格,對于一件來源普通、設計也非頂級的古董胸針來說,顯然已經(jīng)超出了它應有的價值。更多的目光聚焦過來,帶著審視和不解。
兩百八十萬!那個聲音拔高了,帶著勢在必得的意味。
三百五十萬。我直接報出價格,按下了競拍器。沒有一絲猶豫。這個數(shù)字,讓場內(nèi)瞬間安靜了幾秒。連拍賣師都停頓了一下,目光銳利地掃向我所在的角落。
三百五十萬!后排這位女士出價三百五十萬!拍賣師的聲音帶著一絲職業(yè)性的亢奮,還有加價的嗎三百五十萬第一次!
前排那位競拍者顯然被這跳躍式的加價和不按常理出牌的對手鎮(zhèn)住了,猶豫著,最終沒有再舉牌。
三百五十萬第二次!三百五十萬第三次!拍賣槌重重落下,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定音。成交!恭喜這位女士!
禮貌的掌聲稀稀拉拉地響起,更多的是竊竊私語和探究的目光。我安靜地坐在那里,感受著胃里那團冰冷的火焰灼燒。成了。
很快,身著制服的工作人員托著鋪有黑色絲絨的托盤,將那枚胸針送到了我的座位旁。在無數(shù)道目光的注視下,我從隨身的晚宴包里,抽出了一張黑色的卡片�?ㄆ|(zhì)地厚重,邊緣鑲嵌著鉑金細邊,正中央是陸沉名字的拼音縮寫L.C.,在燈光下折射出低調(diào)而奢華的冷光。
這是陸沉給陸太太的副卡。額度無上限。他曾漫不經(jīng)心地說:喜歡什么,隨便刷。語氣如同施舍給寵物一件玩具。
我用這張代表著陸太太身份、由陸沉金錢供養(yǎng)的卡片,輕輕刷過了POS機。
滴——的一聲輕響,三百五十萬劃走。
4
夜歸狂怒
工作人員將簽購單遞過來。我拿起筆,在簽名欄上,流暢地簽下那個名字——林晚晚。筆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
接過裝著胸針的精致禮盒,指尖觸碰到絲絨表面細膩的紋理。那冰冷的金屬質(zhì)感透過盒子傳遞過來,帶著沉甸甸的分量。我站起身,沒有再看任何人,挺直了背脊,踩著腳下那雙高度剛好的黑色細高跟鞋,一步一步,在那些復雜的目光中,從容地走出了金碧輝煌的拍賣大廳。
高跟鞋敲擊在鉑瑞酒店光可鑒人的大理石走廊上,發(fā)出清脆而規(guī)律的噠、噠聲,在空曠的空間里回蕩,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胃里的灼痛如同附骨之蛆,隨著每一次腳步的落下而加劇。我微微蹙眉,卻并未放慢腳步,只是將裝著胸針的絲絨禮盒更緊地攥在手心,堅硬的棱角抵著掌心,帶來一絲對抗疼痛的清明。
推開沉重的旋轉(zhuǎn)門,深夜?jié)窭涞目諝夤鼟吨藓鐭舻墓鈺灀涿娑鴣�,像一盆冰水澆在滾燙的額頭上。泊車侍者早已將那輛陸沉配給我的白色保時捷Panamera開到了門廊下。流暢的車身線條在酒店輝煌的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澤。
太太。侍者恭敬地拉開車門。
謝謝。我的聲音有些喑啞,坐進駕駛位。真皮座椅冰冷,包裹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啟動引擎,低沉的轟鳴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車子滑入車流,匯入這座不夜城流淌的光河。
后視鏡里,鉑瑞酒店那璀璨的輪廓漸漸縮小,最終被林立的高樓徹底吞沒。窗外的流光溢彩飛速掠過,在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喧囂被隔絕在車窗外,車廂里只剩下空調(diào)細微的送風聲,和自己壓抑的、帶著痛楚的呼吸。
回到那棟燈火通明卻冰冷死寂的別墅時,已是深夜。玄關(guān)感應燈自動亮起,慘白的光線映照著空曠得能聽見回聲的門廳。我將車鑰匙隨手扔在玄關(guān)柜上,發(fā)出啪嗒一聲脆響,在寂靜中顯得格外突兀。
沒有開大燈。借著窗外庭院景觀燈透進來的微弱光線,我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大理石地面上,一步步走上旋轉(zhuǎn)樓梯。絲絨禮盒被隨意地放在臥室的梳妝臺上,像一個被遺忘的戰(zhàn)利品。
胃部的絞痛已經(jīng)演變成一種持續(xù)不斷的、令人窒息的鈍痛,伴隨著強烈的惡心。我沖進浴室,反鎖上門。冰冷的白瓷磚墻面貼著滾燙的額頭,帶來一絲短暫的刺激。我跪在同樣冰冷的地磚上,趴在抽水馬桶邊,劇烈地干嘔起來。
嘔……咳咳……
撕心裂肺的咳嗽和干嘔聲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撞在堅硬的瓷磚上,顯得格外凄厲。喉嚨深處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每一次喘息都牽扯著腹腔深處撕裂般的疼痛。冷汗浸透了單薄的黑色吊帶裙后背,黏膩地貼在皮膚上。
不知過了多久,那陣可怕的痙攣才稍稍平息。我脫力地靠著冰冷的浴缸壁滑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眼前陣陣發(fā)黑。抬起手背狠狠擦掉嘴角的水漬,手背上卻赫然留下了一道刺目的、暗紅色的血痕。在浴室鏡前昏黃的燈光下,那抹紅,驚心動魄。
鏡子里的女人,臉色灰敗得像蒙了一層塵土,只有那兩片精心涂抹過的紅唇,依舊倔強地燃燒著,如同地獄歸來的艷鬼。
就在這時,樓下突然傳來一聲沉重的巨響!
砰——!
像是大門被狠狠撞開的聲音。緊接著,是凌亂而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含糊不清的咒罵,一路跌跌撞撞地由遠及近,粗暴地撕破了別墅里死一般的寂靜。
人呢!林晚晚!給老子滾出來!
陸沉的聲音,帶著濃得化不開的酒氣,穿透門板,像裹著沙礫的鞭子,狠狠抽在耳膜上。腳步聲越來越近,帶著毀滅性的狂躁,重重地踏在樓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瀕臨碎裂的冰面上。
砰!砰!砰!
臥室的門被瘋狂地踹響,整個門板都在劇烈地震顫,門鎖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開門!賤人!我知道你在里面!給老子開門!
粗暴的吼叫和踹門聲如同密集的鼓點,砸在耳膜上,震得人心臟也跟著狂跳。胃部的絞痛在這一刻尖銳到頂點,像有無數(shù)把燒紅的刀子在里面瘋狂攪動。我靠著冰冷的浴缸壁,急促地喘息,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胸腔撕裂般的痛楚。鏡子里的臉,血色褪盡,唯有嘴唇那抹紅,刺眼得像凝固的血塊。
咔噠一聲脆響,不堪重負的門鎖終于宣告投降。厚重的實木門被一股蠻力猛地撞開,重重砸在后面的墻壁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陸沉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像一尊散發(fā)著濃烈酒氣和暴戾氣息的煞神。昂貴的西裝外套皺巴巴地搭在臂彎,領帶被扯得歪斜,襯衫領口敞開著,露出線條緊繃的脖頸。他頭發(fā)凌亂,俊美無儔的臉上此刻布滿了醉酒后的潮紅,那雙深邃的、曾讓我沉溺又心碎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猩紅的血絲和毫不掩飾的狂怒,死死地釘在我身上。
濃烈的酒精味混雜著某種高級香水的后調(diào),瞬間充斥了整個浴室狹小的空間,令人窒息。
他踉蹌著沖進來,腳步虛浮,帶著摧毀一切的架勢。視線掃過跪坐在地、狼狽不堪的我,那雙猩紅的眼睛里沒有半分憐惜,只有被酒精和憤怒燒灼的、赤裸裸的嫌惡和暴戾。
呵……躲在這兒他嗤笑一聲,聲音沙啞含混,帶著濃重的鼻音,裝什么死嗯簽了字,就以為自己翅膀硬了他逼近一步,巨大的陰影瞬間將我完全籠罩。濃烈的酒氣噴在我的臉上。
胃里翻江倒海,血腥味直沖喉頭。我強忍著嘔吐的欲望,抬起頭,迎上他那雙被怒火燒紅的眼睛。沒有恐懼,沒有哀求,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靜,平靜底下是深不見底的寒冰。
陸總深夜大駕光臨,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卻異常平穩(wěn),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吐出,有何貴干
貴干陸沉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猛地俯身,帶著酒氣的氣息幾乎噴在我的臉上。他一只大手如同鐵鉗般猛地攫住了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迫使我仰起頭,以一種極其屈辱的姿勢直面他的怒火。誰給你的膽子簽那份協(xié)議嗯誰準你用老子的錢,去拍賣會上丟人現(xiàn)眼!
下巴傳來鉆心的疼痛,眼前陣陣發(fā)黑。我被迫仰視著他扭曲的面孔,看著他眼中燃燒的、要將我焚燒殆盡的火焰。胃部的劇痛和喉間的腥甜交織在一起,幾乎要沖垮理智的堤壩。
你的錢我扯動被他捏得變形的嘴角,擠出一個極其扭曲、帶著血腥味的笑容,聲音從齒縫里擠出來,嘶啞卻清晰,陸沉,你確定…那些錢,每一分每一厘…都干干凈凈
攫住我下巴的手指猛地一僵。陸沉猩紅的瞳孔驟然收縮,里面翻騰的怒火像是被瞬間投入了一塊寒冰,凝固了一瞬,隨即被一種更深沉、更危險的陰鷙取代。他死死地盯著我的眼睛,仿佛要從我平靜得近乎詭異的眼底,挖出那話語背后隱藏的毒刺。
你…說什么他的聲音低沉下去,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碾磨出來,帶著濃重的酒氣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捏著我下巴的手指非但沒有松開,反而更加用力,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皮肉里。
劇痛和窒息感同時襲來。我的呼吸變得困難,眼前金星亂冒。但心底那簇冰冷的火焰,卻在這一刻燃燒得更加旺盛。我沒有掙扎,甚至沒有試圖去掰開他的手。只是用盡全身力氣,抬起那只沾著自己嘴角血跡的手,冰涼、帶著黏膩濕滑觸感的指尖,輕輕地、帶著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溫柔,撫上了他因為暴怒而緊繃的臉頰。
指尖的冰冷觸感,和他滾燙的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他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顫。
我凝視著他驟然收縮的瞳孔,看著他眼底那絲凝固的狂怒下開始蔓延的驚疑。嘴角的弧度一點點擴大,那抹刺目的紅唇在浴室昏黃的燈光下,彎成一個極其詭異、帶著毀滅快意的笑容。
我說…我的聲音很輕,像情人間的低語,卻字字淬毒,清晰地敲打在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上,陸沉…你買給蘇柔養(yǎng)胎的那些頂級血燕…里面,我讓人…摻了鉈哦。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徹底凍結(jié)。
空氣凝固了。浴室里只剩下我嘶啞破碎的尾音,和他驟然變得粗重、如同破舊風箱般的喘息聲。
陸沉臉上所有的暴怒、酒氣熏染的潮紅,在剎那間褪得一干二凈,只剩下一種死人般的慘白。他瞳孔放大到極致,里面清晰地倒映著我詭異的笑容,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種被毒蛇噬咬般的劇痛。攫住我下巴的那只手,像是被烙鐵燙到,猛地松開了力道,甚至不受控制地往回縮了一下。
你……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嘶啞的氣音,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扼住了咽喉。高大的身軀晃了晃,腳下踉蹌著,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不受控制地向后蹬、蹬、蹬連退了三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貼著白色瓷磚的墻壁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他背靠著墻,胸膛劇烈地起伏,那雙曾俯瞰眾生、掌控一切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全然的、赤裸的驚恐。像一頭被拔光了利齒、逼入絕境的困獸,第一次露出了致命的破綻。
不可能……他喃喃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神渙散,仿佛在極力否認一個瞬間崩塌的世界,柔柔…她…孩子……
看著他這副失魂落魄、驚懼交加的模樣,一股扭曲的快意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間纏緊了心臟。胃部的劇痛似乎都在這快意的刺激下減輕了幾分。我扶著冰冷的浴缸邊緣,用盡全身力氣,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膝蓋因為之前的跪坐而酸軟刺痛,但我挺直了背脊,像一桿在狂風中寧折不彎的標槍。
我朝他逼近一步。浴室的燈光從我頭頂傾瀉而下,在他臉上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他下意識地又想后退,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無路可退
還有…我微微歪著頭,欣賞著他臉上每一寸驚惶的裂痕,聲音輕飄飄的,卻像淬了冰的針,你陸氏集團賬面上那三十億的‘技術(shù)性’虧空…真以為靠著拆東墻補西墻,能瞞過下周就要進駐的聯(lián)合審計組我輕笑一聲,那笑聲在死寂的浴室里顯得格外瘆人,陸沉,你那些‘天才’的洗錢路徑…漏洞百出得像個篩子。你以為…買通的那幾個審計項目經(jīng)理,能只手遮天
陸沉的臉色由慘白轉(zhuǎn)為死灰。他死死地盯著我,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雙曾讓我沉溺的深邃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滅頂?shù)慕^望和一種面對深淵的茫然。他引以為傲的帝國,他精心構(gòu)筑的堡壘,在我輕描淡寫的幾句話里,轟然坍塌,露出了底下腐爛不堪的根基。
快意如同冰冷的潮水,沖刷著四肢百骸。我看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看著他眼中徹底熄滅的光。然后,緩緩地,從黑色吊帶裙那緊窄的側(cè)兜里,掏出了那張被折疊起來的、邊緣已經(jīng)有些磨損的紙。
那張宣告我死亡的判決書。
我伸出手,動作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溫柔,將這張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紙,輕輕地、不容拒絕地,塞進了他胸前那件皺巴巴、沾染著酒漬的西裝內(nèi)袋里。指尖隔著昂貴的西裝面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顆心臟在瘋狂地、絕望地跳動。
我的臉湊近他失魂落魄的面孔,近到能看清他瞳孔里我放大的、帶著毀滅氣息的倒影。然后,我輕輕地、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氣音,在他耳邊,一字一句地,落下最后的審判:
可惜啊,陸沉…我的氣息拂過他冰冷的耳廓,你只�!齻月能怕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窗外沉沉的夜幕邊緣,似乎被一道極其微弱、卻又無比執(zhí)拗的光線撕裂開了一道縫隙。慘白而冰冷的光,透過浴室高窗頂部的磨砂玻璃,斜斜地照射進來,如同一柄利劍,精準地劈開了浴室里凝滯的、令人窒息的昏暗。
這道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我塞進他西裝口袋的那個位置。
5
最后審判
那張折疊的診斷書,在單薄的口袋布料下,顯露出一個模糊而尖銳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