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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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朱雀街
我是女帝最鋒利的刀,親手將心上人的家族送上了斷頭臺。
他卻在血雨腥風里爬回我身邊,成為我復仇棋盤上最聽話的棋子。
當我終于將鳳印砸碎在女帝臉上時,他卻笑著咽下最后一口氣:
當年遞刀給我家的詔書……是你偽造的。
我顫抖著拾起他緊握的玉簪,里面藏著另一道染血的密旨——
原來我們兩家,都只是女帝權斗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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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濃稠的、滾燙的、帶著鐵銹腥氣的血,潑墨般濺滿了朱雀長街的每一寸青石。
那赤紅刺得人眼睛生疼,幾乎要灼穿眼底,將靈魂都燙出洞來。
頭顱滾落的聲音沉悶而粘滯,一個,又一個,砸在觀刑臺冰冷的地板上,也狠狠砸在我的心上,發(fā)出朽木斷裂般的呻吟。
空氣里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絕望,吸一口,肺腑都結了冰。
我端坐高臺,女帝親賜的玄色錦袍沉重如鐵,壓得我肩骨欲裂。
繡著猙獰狴犴的暗紋硌著掌心,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尖銳的痛楚。
指甲深深掐進肉里,掌心的刺痛是此刻唯一的真實,一絲清明,勉強維系著搖搖欲墜的軀殼。
斬!監(jiān)斬官的聲音尖利地劈開死寂。
最后一道寒光落下。
我猛地閉上了眼,睫毛劇烈地顫抖。
那血光,仿佛穿透了薄薄的眼皮,固執(zhí)地在黑暗里燃燒。是衛(wèi)老將軍的頭顱。
昨日還慈愛地將一碟他親手做的蜜漬青梅推到我面前,笑著喚我阿翎丫頭。
阿翎,看清楚了。
女帝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絲慵懶的笑意,像毒蛇吐信,滑膩膩地纏繞在耳邊,鉆進骨頭縫里,這就是背叛朕的下場。
你做得很好,不愧為朕最鋒利的刀。
我喉嚨里堵著滾燙的腥甜,幾乎窒息。
用盡全身力氣,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破碎的字:臣…萬死不辭。
每一個字,都裹著血肉碎末。
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刑場邊緣那片最濃重的血泊。
他倒在那里,被拖曳的痕跡如同一條絕望的血路。
那身象征世家公子風骨的月白錦袍,早已被踐踏得污穢不堪,浸透了親人的熱血。
是衛(wèi)珩。
那個曾于春日柳堤下為我簪上一枝灼灼桃花,笑眼彎彎說阿翎,你真好看的衛(wèi)珩。
他像一具被徹底碾碎的破敗人偶,無聲無息,生死不知。
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證明著還有一絲游魂,固執(zhí)地不肯離去。
我猛地轉開臉,指甲更深地刺入掌心,溫熱的液體順著指縫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狴犴紋上,暈開一小片更深的暗紅。
刀鋒淬火,寒光映著我毫無血色的臉。
女帝的聲音帶著金石摩擦般的冷硬,穿透練功房內凝滯的空氣:阿翎,你的刀,慢了。
我手腕一抖,挽起的刀花瞬間潰散。刀刃劃過空氣,帶起一陣無力的嗡鳴。
臣…知罪。
我垂下眼,聲音干澀。
眼前揮之不去的,是朱雀長街那粘稠得令人窒息的血色,是衛(wèi)珩倒伏在血泊中那破碎的身影。
每一次揮刀,都仿佛聽見骨骼碎裂的聲響,嗅到那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這把曾飲盡敵酋血的驚鴻,如今握在手里,重逾千鈞,每一次抬起都牽扯著心口撕裂般的鈍痛。
知罪女帝嗤笑一聲,隨手將一枚青玉鎮(zhèn)紙在御案上重重一磕,發(fā)出清脆又刺耳的聲響。
她踱步到我面前,玄色鳳袍的下擺拂過冰冷的地面,帶著無形的威壓。
朕要的不是‘知罪’,是‘無懈可擊’。
你的心,亂了
那雙狹長的鳳目銳利如鷹隼,牢牢鎖住我眼底深處竭力掩藏的驚濤駭浪。
冷汗瞬間浸透內衫。
我脊背繃得筆直,幾乎能聽見骨骼不堪重負的咯吱聲。
臣不敢!臣…只是近日偶感風寒,精神不濟。
哦女帝的尾音拖得意味深長,她伸出手,保養(yǎng)得宜、戴著長長護甲的手指,帶著冰涼的觸感,輕輕拂過我緊握刀柄、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背。
那觸感如同毒蛇爬過,激起一陣劇烈的戰(zhàn)栗。
朕的刀,可不能生銹。更不該…被無謂的舊情牽絆。
寒意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
我猛地單膝跪地,額頭重重磕在冰涼的金磚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臣對陛下,絕無二心!昔日舊識,早已恩斷義絕!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生生剜出來,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額頭抵著冰冷堅硬的地面,那刺骨的涼意反而讓瀕臨崩潰的神智獲得一絲短暫的清明。
頭頂上方,是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女帝護甲上鑲嵌的寶石,偶爾折射出窗外透入的慘淡天光,在我低垂的視野邊緣投下變幻莫測、冰冷刺目的光斑。
記住你今日的話。
女帝的聲音終于再次響起,恢復了那種掌控一切的慵懶,下去吧。三日之內,朕要看到‘驚鴻’重綻鋒芒。
臣,遵旨。
我保持著跪伏的姿勢,直到那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在殿宇深處,才緩緩直起身。
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緊緊貼在皮膚上,一片冰涼。
掌心被指甲掐出的傷口,再次滲出血來,沿著指縫滴落,在光潔的金磚上暈開幾朵小小的、暗紅的花。
走出那令人窒息的宮闕,厚重的朱門在身后緩緩合攏,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如同將一顆心也徹底封閉。
我踏上宮道,步履沉重。暮春的風帶著暖意,拂過臉頰,卻吹不散心頭的陰霾。
宮墻高聳,投下大片濃重的陰影,將人渺小的身影吞噬。
就在轉角處,那一片宮墻最深的陰影里,一個身影無聲無息地靠在那里。
我的心跳驟然停止了一瞬,隨即瘋狂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胸腔,幾乎要破膛而出。
是衛(wèi)珩。
他斜倚著冰冷的宮墻,單薄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
那身粗陋的灰色布衣,空蕩蕩地掛在他嶙峋的骨架上,昔日挺拔的身姿,如今只剩下一副被苦難狠狠磋磨過的殘軀。
臉上毫無血色,蒼白得近乎透明,襯得額角那道猙獰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翻卷傷疤,如同一條丑陋的蜈蚣盤踞在那里,觸目驚心。
唯有那雙眼睛,深陷在眼窩里,曾經盛滿春水與星辰的眸子,此刻像兩潭沉寂的死水,幽深得望不見底,直直地投射過來,死死釘在我臉上。
那目光,沒有恨,沒有怒,沒有質問,只有一片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空洞和死寂。
像寒冬最深沉的夜,沒有一絲光。
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
血液在四肢百骸里瞬間凍住,又在下一刻瘋狂奔涌沖上頭頂,耳中嗡嗡作響。
朱雀長街的血色、頭顱滾落的悶響、女帝冰冷的審視、還有此刻這雙空洞得令人心膽俱裂的眼睛…所有的一切瞬間撕碎了剛剛在御前強撐的鎮(zhèn)定。
我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臉上的血色在瞬間褪盡,牙齒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顫。
他怎么會在這里
他怎么能出現在這里
女帝的眼線無處不在!
衛(wèi)珩只是那樣靜靜地看著我,沒有任何動作。
時間仿佛凝固了。
暮春的風卷起幾片殘花,打著旋兒,從他空蕩蕩的褲管邊掠過。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一個世紀。
他終于動了。
他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
只是用那雙枯井般的眼睛,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像一把淬了冰的鈍刀子,緩慢而沉重地割開了什么東西。
然后,他極其緩慢地轉過身,拖著一條明顯使不上力、只能在地上沉重摩擦的腿,一步一步,極其艱難地,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決絕,朝著宮墻陰影的更深處挪去。
那背影佝僂,殘破,每一步都牽扯著筋骨,沉重得如同背負著整個覆滅家族的冤魂,漸漸融入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最終消失不見。
只留下我一人,孤零零地站在空曠的宮道上,全身冰冷,如墜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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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影重生
方才在女帝面前強壓下去的恐懼、絕望和那蝕骨的痛楚,此刻如同無數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上來,將心臟狠狠絞緊,勒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
我僵硬地邁開步子,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朝著宮外走去。
身后那巨大的陰影,仿佛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扼住了我的咽喉。
國師府邸深處,暗室幽深,只有一盞如豆的油燈在石壁上投下飄忽不定的陰影。
檀香的氣息濃得發(fā)膩,沉沉地壓在胸口。
他回來了。國師的聲音如同枯葉摩擦,在這密閉的空間里顯得格外陰森。
他枯瘦的手指捻動著一串油光發(fā)亮的黑檀佛珠,發(fā)出單調而令人心煩的咯咯聲,渾濁的老眼在昏黃的光線下閃爍著幽微的光,像暗夜里窺伺的禿鷲。
那條衛(wèi)家的漏網之魚,衛(wèi)珩。
我的心猛地一沉,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暗室里的空氣驟然變得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
衛(wèi)珩在宮墻陰影里那雙死寂的眼睛,瞬間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我強壓下翻涌的心緒,指甲更深地掐進掌心尚未愈合的傷口,用刺痛逼迫自己維持表面的平靜:他…還活著
聲音出口,帶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一絲不易捕捉的顫抖。
活著。
國師捻動佛珠的手指一頓,聲音里帶著一絲嘲弄,拖著條廢腿,像個乞丐一樣爬回了京城,就在你的眼皮底下。
他抬起眼皮,渾濁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刺向我,陛下震怒。斬草,須除根。這條根,是你親手留下的。
臣…知罪!我立刻單膝跪地,垂首掩飾眼中洶涌的驚濤駭浪。
冰冷的石磚透過衣料傳來寒意。
當日在刑場…臣以為他已絕無生路。
以為國師嗤笑一聲,佛珠又咯咯響了起來,那聲音敲在耳膜上,令人毛骨悚然,顧統(tǒng)領,你手中的刀,何時變得如此鈍了還是…你心里那把名為‘舊情’的銹鎖,尚未斬斷
他俯下身,帶著濃重檀香和腐朽氣息的陰影籠罩下來,陛下要他的命。要干凈,要徹底。更要他…死得其所,死得…有價值。
我猛地抬頭,撞進國師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溫度的眼睛里。
那雙眼睛深處,只有冰冷的算計和殘忍的期待。
陛下的意思是…我喉頭發(fā)緊。
女帝陛下,需要一個理由。
國師的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毒蛇在耳邊嘶嘶吐信,一個足以讓朝野上下、讓那些還殘留著衛(wèi)家妄念的愚忠之徒徹底噤聲的理由。衛(wèi)珩活著,就是最好的引子,讓他‘圖謀不軌’,讓他‘行刺王駕’…然后,他枯瘦的手指做了一個虛握然后狠狠捏碎的動作。
由你,顧統(tǒng)領,親手將這最后一點叛逆的火星,徹底碾滅在塵埃里!
一股徹骨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直沖頭頂,凍僵了四肢百骸。
原來如此!
女帝不僅要衛(wèi)珩死,還要榨干他最后一點價值,用他的血,來澆鑄她無上權威的基石!
而我,就是那個執(zhí)行最后一步的劊子手!
臣…明白了。
我垂下眼,聲音沉得如同浸透了冰水。
胸腔里那顆心,在巨大的震驚和冰冷的絕望中,反而沉靜下來,沉入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最后一絲微弱的、連自己都不敢承認的僥幸,徹底熄滅了。
在這吃人的旋渦里,要么成為執(zhí)刀者,要么就是案板上的魚肉。
我沒有選擇。
國師滿意地直起身,佛珠的聲音重新變得流暢:很好。記住,顧翎,這是你贖罪的機會,更是向陛下證明你忠誠無二的絕好機會。衛(wèi)珩的命,就是你重新握緊‘驚鴻’的磨刀石。去吧,陛下…等著看一場好戲。
我站起身,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桿即將刺穿黑暗的長槍。
轉身離開暗室,厚重的石門在身后合攏,隔絕了那令人作嘔的檀香和國師陰鷙的目光。
長廊幽深,只有我自己的腳步聲在石壁上空洞地回響。
掌心再次傳來尖銳的刺痛,舊傷崩裂,溫熱的液體滲出,沿著指縫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石階上,綻開一朵小小的、凄艷的紅梅。
三天后,一場精心策劃的意外在皇家獵場上演。
驚馬失控,直沖女帝鑾駕。
混亂之中,一個灰撲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密林中撲出,手中寒光一閃——盡管那動作在明眼人看來笨拙無力得可笑。
有刺客!護駕!尖利的叫聲劃破混亂。
早已埋伏在側的禁衛(wèi)瞬間合圍。
箭矢破空!
不是一支,是數支冰冷的箭鏃,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精準地射向那個撲出的身影!
噗嗤!
呃啊——!
沉悶的利器入肉聲和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哼同時響起。
衛(wèi)珩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狂風折斷的蘆葦。
一支箭矢狠狠貫穿了他的左肩胛,巨大的沖擊力帶著他向前踉蹌?chuàng)涞埂?br />
緊接著,又是兩聲悶響!
第二支箭撕裂了他本就殘廢的左腿膝彎,第三支,帶著最惡毒的精準,狠狠釘入了他的腰椎!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凝固。
他重重地撲倒在地,塵土飛揚。
身體因為劇痛而劇烈地抽搐著,卻再也無法挪動分毫。
鮮血,如同決堤的暗紅溪流,迅速在他身下蔓延開來,浸透了灰色的粗布,也染紅了身下的枯草和泥土。
那張蒼白如紙的臉痛苦地扭曲著,牙關緊咬,額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間浸透鬢角。
他徒勞地掙扎了一下,試圖抬起頭,那雙深陷的眼窩里,死水般的沉寂終于被撕裂,只剩下純粹的、滅頂的痛苦和一絲茫然的不甘。
周圍的喧囂、禁衛(wèi)的呵斥、女帝的驚魂未定…所有聲音都仿佛隔了一層厚厚的水幕,模糊不清。
我的世界,只剩下那片迅速擴大的、刺目的血泊,和血泊中那個徹底破碎的身體。
我站在包圍圈的最前方,握著刀柄的手指關節(jié)捏得死白,指節(jié)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聲。
臉上戴著冰冷的面具,沒有一絲表情。
只有我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顆心,正隨著他每一次痛苦的抽搐而瘋狂地絞痛,幾乎要炸裂開來。
一股濃烈的血腥味直沖喉嚨,被我死死地、狠狠地咽了下去,灼燒著食道。
拿下!我聽到自己冰冷得不帶一絲人氣的命令聲響起,像一塊生鐵砸在地上。
禁衛(wèi)一擁而上,粗暴地將那具還在微微痙攣的身體拖拽起來。
衛(wèi)珩的頭無力地垂下,額角的傷疤在血污中顯得更加猙獰。
在被拖離的瞬間,他似乎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極其艱難地抬起眼皮,越過混亂的人群,目光穿透塵土,穿透喧囂,直直地、死死地釘在了我的臉上。
那雙眼睛里,沒有了空洞,沒有了死寂。
只剩下一種被徹底打碎后,絕望到極致、反而呈現出一種近乎荒誕的、冰冷的了然。
那目光,像淬了萬年寒冰的針,瞬間刺穿了我臉上冰冷的面具,狠狠扎進了靈魂最深處。
我猛地轉開臉,避開了那最后一眼。
喉嚨里那股腥甜再也壓不住,洶涌地沖了上來。
帶下去!嚴加看管!我厲聲喝道,掩飾著聲音里那一絲無法控制的顫抖。
人群簇擁著女帝離開,留下滿地狼藉。我站在原地,看著地上那灘刺目的、依舊溫熱的血泊,久久未動。
獵場的風帶著血腥和塵土的氣息,吹在臉上,冰冷刺骨。
方才他最后那個眼神,像烙印一樣,深深地刻在了我的眼底。
計劃的第一步,成了。
衛(wèi)珩成了行刺的叛逆,被打入詔獄最底層,生不如死。
而我,這把護駕有功的利刃,重新得到了女帝的信任,甚至獲得了更多便利——比如,得以名正言順地出入那如同人間地獄的詔獄深處。
詔獄最底層,空氣是凝固的、粘稠的。
濃重的血腥味、腐肉的惡臭和絕望的死亡氣息混合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著污穢的毒液。
石壁上凝結著暗黑色的、不知是水漬還是經年血垢的斑塊,角落里偶爾傳來老鼠啃噬骨頭的細微聲響,令人頭皮發(fā)麻。
我一步步走下濕滑的石階,沉重的腳步聲在死寂的地牢里空洞地回響,如同敲在心上。
手中提著一個粗糙的食盒,里面是最劣質的粟米粥和清水,上面象征性地蓋著一塊破布。
盡頭那間最狹窄、最陰暗的石室,鐵欄銹跡斑斑。
微弱的光線從高墻上一道狹小的氣窗透入,吝嗇地照亮一小片地面,恰好落在那蜷縮在角落草堆上的人影身上。
衛(wèi)珩像一具被徹底拆散又胡亂拼湊起來的破布偶。
曾經月白風清的身姿,如今只剩下嶙峋的骨架支棱在空蕩的囚衣下。
肩胛處被箭貫穿的傷口只用骯臟的布條潦草裹著,暗紅色的血漬早已干涸發(fā)黑,邊緣隱隱透出黃綠色的膿液。
那條本就殘廢的左腿以一個極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膝蓋處箭傷周圍的皮肉腫脹發(fā)亮,泛著不祥的青紫色。
最致命的是腰椎那一箭,徹底剝奪了他站立和挪動的能力,只能像灘爛泥般癱在那里。
他閉著眼,臉深深埋在臂彎里,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只有偶爾身體無法抑制的細微抽搐,顯示著那具殘破軀體里還殘留著令人絕望的生命力。
獄卒嘩啦啦地打開沉重的鐵鎖,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在死寂中格外驚心。
衛(wèi)珩。我站在鐵欄外,聲音刻意壓得平穩(wěn),卻依舊帶著一絲地牢里特有的陰冷回響。
角落里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他極其緩慢地、如同生銹的機器般,一點點抬起頭。
那張臉,在微弱的光線下,比在獵場時更加慘無人色,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得如同兩個黑洞,里面只剩下死灰一片。
額角的傷疤結著暗紅的痂,像一條丑陋的蜈蚣。
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翕動著,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他看著我,眼神空洞,麻木,仿佛在看一塊冰冷的石頭,一個毫無意義的物件。
吃東西。
我將食盒從鐵欄的縫隙里推了進去,粗糙的木盒底在冰冷的石地上摩擦出刺耳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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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動。
甚至連眼神都沒有絲毫波動,只是那樣空洞地、死寂地看著我。
沉默在惡臭的空氣里蔓延、發(fā)酵,沉重得令人窒息。
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不知哪個囚徒瀕死的呻吟,斷斷續(xù)續(xù),如同鬼泣。
我蹲下身,視線與他那毫無生氣的目光平齊。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難以言喻的鈍痛。
我看著他肩上那觸目驚心的箭傷,看著他那條扭曲變形的腿,看著他腰椎處無法愈合的創(chuàng)傷…這些都是我親手布下的局,親手將他推入的深淵。
衛(wèi)家,我開口,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近乎蠱惑的沙啞,每一個字都像在刀尖上滾過,三百七十一口,全族盡滅。血染朱雀長街,頭顱壘成京觀。
我清晰地看到,在說到朱雀長街、頭顱這幾個字眼時,他那死水般的瞳孔深處,驟然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如同被滾油燙到的劇烈抽搐,轉瞬即逝,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
女帝,我盯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緩慢地吐出淬毒的利刃,才是真正的元兇。是她,下旨屠戮忠良!是她,讓你衛(wèi)家滿門蒙冤!是她,讓你…生不如死!
轟!
仿佛一道無聲的驚雷在他眼底炸開!
那死寂的、麻木的灰燼瞬間被點燃!
一股滔天的、近乎實質的恨意猛地從他眼中迸射出來,如同瀕死兇獸的最后一搏,帶著毀滅一切的瘋狂!
那恨意如此濃烈、如此純粹,幾乎要沖破那具殘破軀體的束縛,將整個陰森的牢獄都焚燒殆盡!
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可怕喘息,身體因這突如其來的劇烈情緒而猛烈地痙攣起來,帶動著傷口,膿血瞬間又滲了出來。
他死死地、死死地瞪著我,那眼神不再空洞,而是燃燒著地獄的業(yè)火,要將我連同我口中的名字一起焚燒成灰!
恨嗎我迎著他那足以噬人的目光,聲音冰冷如鐵,帶著一種殘忍的平靜,想報仇嗎
他急促地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眼睛死死地鎖著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那眼神里充滿了毀滅的欲望和一種近乎原始的、不顧一切的瘋狂。
活下去。
我將食盒又往里推了推,碗里渾濁的粟米粥晃動著,只有活下去,才能看到仇人的血,染紅她的丹陛。
說完,我不再看他,站起身。
轉身離開的瞬間,我清晰地聽到身后傳來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野獸受傷般的嗚咽,還有牙齒瘋狂撕咬草梗的咯吱聲。
石階一級級向上,身后的嗚咽和撕咬聲漸漸被黑暗吞噬。
每一步踏出,都沉重得仿佛拖著千斤枷鎖。
直到徹底走出那令人窒息的地牢,重新站在慘淡的天光下,我才發(fā)現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一片冰涼。
風一吹,刺骨的寒意瞬間鉆進骨髓。
我成功了。
仇恨的種子,已在那片絕望的廢墟上,種下了。
它將汲取著衛(wèi)珩僅存的生命力,開出最毒的花,結出最利的刃,最終,指向那高高在上的鳳座。
而我,是那個播種的人。
詔獄深處那間囚室,成了我唯一可以暫時卸下面具的地方。
每一次踏入那令人作嘔的惡臭,每一次面對衛(wèi)珩那具日益殘破卻燃燒著不死恨意的軀殼,都像是在滾燙的刀尖上行走。
我?guī)砹怂帯?br />
不是太醫(yī)院那些敷衍的劣等貨,而是真正能吊命的傷藥,用各種隱秘的渠道輾轉弄來。
還有干凈的布條,甚至偶爾是一些易于吞咽的肉糜粥。
每一次,我都沉默地放下東西,看著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孤狼,用那雙燃燒著仇恨火焰的眼睛死死盯著我,然后極其艱難地、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狠勁,掙扎著去處理那些猙獰的傷口,去吞咽那些食物。
他不說話。
一個字都不說。
只是用那雙眼睛,無聲地訴說著刻骨的恨意和一種扭曲的、被仇恨驅動的求生意志。
他肩胛的箭傷在藥力作用下勉強沒有惡化,但腰椎的重創(chuàng)和那條徹底廢掉的腿,永遠地剝奪了他站立的可能。
每一次挪動,都伴隨著壓抑在喉嚨深處的痛苦喘息和額角滾落的豆大汗珠。
而我,則像一個冰冷的旁觀者,一個冷酷的導師,在他處理傷口時,用最簡潔、最不帶感情的字句,將外面的消息傳遞給他。
鎮(zhèn)北軍統(tǒng)領昨日暴斃,女帝親信接掌兵符。
戶部尚書因‘貪墨’下獄,其職由國師門生暫代。
禮部侍郎上書言及衛(wèi)家舊事,言語閃爍,已被廷杖三十,貶謫嶺南。
陛下…下月十五,將于摘星臺設宴,宴請‘平叛’有功之臣。
最后一條消息出口時,衛(wèi)珩正在用一塊相對干凈的布條擦拭腰椎傷口邊緣滲出的膿液。
他的手猛地一頓,布條掉落在骯臟的草堆上。
他緩緩抬起頭,那雙深陷的眼窩里,翻騰的恨意驟然凝固,隨即爆發(fā)出一種近乎瘋狂的、毀滅性的光芒。
他死死地盯著我,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粗喘,像一頭嗅到了血腥味的野獸。
摘星臺…他干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第一次發(fā)出了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般的聲音,那聲音里淬滿了劇毒的恨意,…好地方。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眼中燃燒的瘋狂,心中卻是一片冰封的死寂。
我知道,時機快到了。
這頭被仇恨喂養(yǎng)、被痛苦磨礪的兇獸,終于要亮出他僅剩的獠牙。
而我,將親手為他指明方向。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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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恨的種子
宴飲當夜,戌時三刻,摘星臺西側回廊,守衛(wèi)輪換間隙,有半盞茶的空檔。
我的聲音平靜無波,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回廊盡頭,是通往御花園的月洞門,門外…有車馬。
衛(wèi)珩的瞳孔驟然收縮,隨即燃起兩簇幽暗的、令人心悸的火焰。
他不再看我,而是低下頭,死死地盯著自己那雙因長期癱瘓而肌肉萎縮、布滿污垢的手,手指痙攣般地蜷縮起來,又猛地張開,仿佛在虛空中扼住了仇敵的咽喉。
他依舊沉默著。
但那沉默里,蘊藏著比任何咆哮都更可怕的、毀滅一切的力量。
離開囚室時,我最后回頭看了一眼。
他蜷縮在角落的陰影里,像一塊被投入熔爐的頑鐵,周身散發(fā)著一種孤注一擲、即將焚盡自身的絕望與瘋狂。
那扭曲的側影,深深地烙在了我的眼底。
夜,濃得化不開。
摘星臺高聳入云,琉璃瓦頂在宮燈映照下流轉著冰冷而奢華的光暈。
絲竹管弦之聲靡靡,觥籌交錯之聲喧嘩,從高臺之上隱隱飄落。
女帝正于最高處宴飲群臣,慶賀她的平叛之功,歌頌她的盛世威儀。
西側回廊,遠離喧囂,只有檐角懸掛的宮燈在夜風中輕輕搖晃,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
戌時三刻。
我隱在廊柱最深的陰影里,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
手中的驚鴻刀鞘緊貼著掌心,傳遞著金屬特有的寒涼。
心跳在胸腔里平穩(wěn)而沉重地搏動著,如同戰(zhàn)鼓在無聲地擂響。
來了。
黑暗中,傳來極其細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一個佝僂、扭曲的身影,如同從地獄最深處爬出的惡鬼,用一雙枯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臂,拖著那具完全無法動彈的下半身,一點一點,極其艱難地、卻又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執(zhí)拗,從月洞門外的黑暗里挪進了回廊的陰影之中。
是衛(wèi)珩。
他穿著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同樣骯臟破爛的宦官服飾,臉上糊著厚厚的污泥和灰燼,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
唯有那雙眼睛,在污穢之下,燃燒著兩簇幽暗的、如同鬼火般的瘋狂光芒,死死地、死死地盯著回廊盡頭那燈火輝煌、絲竹喧囂的摘星臺主殿方向。
每一次手臂拖動身體向前挪移,都伴隨著壓抑到極致的、從齒縫里擠出的痛苦嘶氣聲。
汗水混著污泥,在他臉上沖刷出一道道溝壑,露出底下慘白的膚色。
他像一條瀕死的毒蛇,緩慢而堅定地朝著光源、朝著那象征著權力巔峰的所在,朝著他刻骨仇恨的源頭,一寸寸地爬去。那扭曲的姿態(tài),那無聲的執(zhí)著,構成了一幅詭異而凄厲的畫面。
我緊握著刀柄的手指,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白。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逝,每一息都無比漫長。
我等待著,等待著那半盞茶的空檔過去,等待著遠處傳來象征輪換結束的、短促的梆子聲響。
就在梆子聲落下的瞬間!
什么人!
一聲警惕的厲喝從回廊另一端驟然響起!
是下一班巡邏的守衛(wèi)!
他們比預定的時間,提前了!
刺耳的鑼聲隨即劃破夜空!
有刺客!護駕——!
摘星臺上的喧囂戛然而止!
隨即是女帝驚怒的尖叱和群臣慌亂的騷動!
糟了!
計劃被打亂了!
我心中警鈴大作!
回廊里的衛(wèi)珩身體猛地一僵,那雙燃燒著仇恨火焰的眼睛里瞬間掠過一絲絕望的瘋狂。
他知道,最后的機會,稍縱即逝!
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如同困獸瀕死的咆哮,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猛地抬起上半身,像一張拉滿的弓,將他一直死死攥在手里的一塊尖銳的、不知從何處掰下的碎瓦片,朝著摘星臺的方向狠狠投擲出去!
昏君——!��!
那聲嘶力竭的、帶著無盡血淚的詛咒,如同驚雷般炸響在混亂的夜空!
嗖!嗖!嗖!
幾乎是詛咒出口的同一瞬間,數支淬毒的弩箭如同黑色的毒蛇,從摘星臺高處、從回廊暗影中激射而出!
帶著尖銳的破空聲,目標只有一個——那個暴露在光影下、做出投擲動作的殘破身影!
快!
太快了!
女帝的暗衛(wèi)!
衛(wèi)珩眼中那瘋狂的光芒凝固了。
他看著那幾道致命的寒光瞬息而至,臉上甚至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解脫的、夾雜著無盡遺憾的扭曲表情。
不!
不能讓他死在這里!
他還有用!
他必須死在女帝面前!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卻在本能的驅使下,如同離弦之箭般從陰影中暴射而出!
驚鴻出鞘!
清越的龍吟聲響徹回廊!
刀光如匹練,后發(fā)先至!
叮!叮!叮!
三聲刺耳的金鐵交鳴幾乎在同一瞬間響起!
火星四濺!
三支致命的弩箭被凌厲的刀光精準地劈飛!
巨大的反震力順著刀身傳來,震得我虎口發(fā)麻。
然而,距離太遠,暗箭太多!
噗嗤!
一聲沉悶得令人心膽俱裂的利器入肉聲!
一支角度刁鉆、被我刀勢所漏的弩箭,帶著無情的寒光,狠狠扎進了衛(wèi)珩唯一還能支撐身體的右肩窩!
巨大的沖擊力將他整個人帶得向后狠狠一仰!
呃——!一聲壓抑的痛哼從他喉嚨里擠出。
拿下!更多的腳步聲和怒吼聲如同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
火光瞬間照亮了整條回廊!
我毫不猶豫,手腕一翻,刀背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在衛(wèi)珩的后頸!
他身體猛地一軟,眼中最后一點意識瞬間熄滅,整個人如同斷了線的木偶,無聲地癱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鮮血迅速從他肩窩的傷口和之前崩裂的舊傷處汩汩涌出,在他身下暈開一片刺目的暗紅。
我迅速收刀入鞘,臉上瞬間切換成驚怒交加的表情,朝著涌來的禁衛(wèi)厲聲喝道:刺客已制伏!保護陛下!封鎖所有出口!搜查同黨!
禁衛(wèi)們如狼似虎地撲上來,將地上昏迷不醒、渾身是血的衛(wèi)珩粗暴地拖起,鐵鏈瞬間鎖住了他僅剩的手臂。
我站在原地,看著那具被拖走的殘破身體,握著刀柄的手心,一片冰涼濡濕,分不清是汗,還是方才格擋時被震裂的虎口流出的血。
胸腔里那顆瘋狂跳動的心臟,此刻沉入一片冰冷的死寂。
計劃雖然出了意外,但終究…還是將他送到了女帝的面前。
只是這代價…
我抬起頭,望向摘星臺最高處那燈火通明、卻如同巨獸般盤踞的宮殿,眼中最后一絲猶豫被徹底碾碎,只剩下玉石俱焚的決絕。
摘星臺大殿,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卻籠罩在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低氣壓之下。
方才的混亂與尖叫已被強行壓下,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熏香也無法掩蓋的恐慌余味。
群臣噤若寒蟬,垂手肅立,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女帝高踞鳳座之上,玄色鳳袍在璀璨燈火的映照下流淌著冰冷的華光。
那張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此刻覆著一層厚厚的寒霜,狹長的鳳目微微瞇起,銳利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凌,緩緩掃過殿下匍匐在地、渾身是血、被兩名魁梧禁衛(wèi)死死按住的衛(wèi)珩。
他像一攤被徹底打爛的泥,頭顱無力地垂著,散亂的發(fā)絲遮住了大半張臉,只能看到干裂起皮的嘴唇和下巴上不斷滴落的血珠,在光潔如鏡的金磚上暈開一小灘一小灘刺目的紅。
右肩窩那支烏黑的弩箭尾羽還在微微顫動,每一次呼吸都帶出壓抑的痛苦喘息。
唯有那雙眼睛,在凌亂發(fā)絲的縫隙間,死死地、燃燒著不熄的火焰,穿透人群,如同實質般釘在鳳座之上。
衛(wèi)家余孽
女帝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冰冷威壓,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大殿中,竟還有命爬回來還想行刺于朕
她緩緩站起身,玄色鳳袍的裙擺如同沉重的夜幕拖曳過丹陛。
護甲上鑲嵌的碩大東珠在燈火下折射出冰冷刺目的光。
她一步步走下丹陛,沉重的腳步聲如同敲在每個人的心尖上。
最終,停在衛(wèi)珩面前幾步之遙,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眼神如同在看一只骯臟的、垂死的螻蟻。
朕記得你。
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刻骨的殘忍和玩味,衛(wèi)家那個驚才絕艷的小公子昔日京城多少貴女為你傾心如今…她微微傾身,目光掃過他扭曲的廢腿,掃過那支猙獰的弩箭,掃過他污穢不堪的囚衣,唇邊勾起一抹淬毒的譏誚,…倒真成了一灘爛泥。衛(wèi)家滿門的血,還沒讓你學乖
衛(wèi)珩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那幾乎要沖破胸膛的滔天恨意!
他猛地抬起頭,用盡全身力氣,那雙燃燒著地獄業(yè)火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瞪視著女帝,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風箱般的粗喘,破碎的血沫隨著喘息噴濺出來。
昏…君…他嘶啞地、用盡生命最后一絲力氣擠出這兩個字,每一個音節(jié)都浸滿了血淚,血債…血償…!
大膽!國師尖利的聲音如同夜梟啼鳴,瞬間劃破寂靜。
他枯瘦的手指幾乎要將那串黑檀佛珠捏碎,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衛(wèi)珩,厲聲道:陛下!此獠冥頑不靈,當處以極刑,以儆效尤!凌遲!車裂!方能震懾天下宵小!
陛下圣明!此等逆賊,萬死難贖其罪!
衛(wèi)家余孽,死不足惜!
請陛下速速下旨,將此獠明正典刑!
群臣如同被驚醒的應聲蟲,瞬間跪倒一片,山呼海嘯般的處死之聲幾乎要掀翻殿頂。
無數的目光,或驚懼、或厭惡、或諂媚、或麻木,如同冰冷的箭矢,密密麻麻地射向殿中那灘唯一的、刺目的污血。
我站在武將隊列之首,位置恰好能清晰地看到衛(wèi)珩的側臉,也能感受到女帝投來的、那如同實質般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如同貓戲老鼠般玩味的目光。
我的手按在腰間的驚鴻刀柄上,冰冷的觸感是此刻唯一的支撐。
臉上保持著絕對的恭敬與肅殺,如同最忠誠的磐石。
顧翎。女帝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慵懶和殘忍的戲謔,清晰地壓過了所有喧囂。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如同無形的枷鎖。
朕記得,你與此獠,頗有淵源
大殿瞬間安靜下來,落針可聞。
無數道目光瞬間聚焦到我身上,探究的、幸災樂禍的、同情的、冰冷的…如同芒刺在背。
我深吸一口氣,那帶著血腥和熏香味道的空氣灼燒著肺腑。
我越眾而出,步伐沉穩(wěn),走到大殿中央,在衛(wèi)珩身旁幾步處停下,單膝跪地,聲音鏗鏘有力,沒有一絲波瀾:回陛下!臣與此獠,舊識已斷!其今日行刺王駕,罪該萬死!臣身為禁軍統(tǒng)領,護駕不力,罪責難逃!請陛下責罰!
我將頭深深低下,目光所及,是金磚上衛(wèi)珩身下那灘不斷擴大的、粘稠的暗紅色。
哦女帝輕笑一聲,那笑聲在死寂的大殿里顯得格外刺耳。護駕不力朕看你方才出手,倒是干脆利落,及時制伏了這狂徒。
她頓了頓,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既然你請罪,那朕就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
她的目光轉向地上如同瀕死野獸般的衛(wèi)珩,如同看著一件即將被丟棄的垃圾。
顧翎,朕命你——她紅唇輕啟,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狠狠砸下,親手,送這衛(wèi)家最后的余孽,上路!
轟!
仿佛一道驚雷在腦中炸開!
盡管早有預料,但當這命令真正從女帝口中吐出時,那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絕望還是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
我猛地抬頭,視線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衛(wèi)珩投來的目光。
他不知何時也抬起了頭,那雙燃燒著恨意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著我!
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刻骨的怨毒,有被徹底背叛的絕望,有瀕死的瘋狂,甚至…還有一絲極其隱晦的、連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覺的、祈求解脫的悲涼!
女帝冰冷的目光如同兩把鋒利的鉤子,緊緊鎖在我臉上。
國師渾濁的老眼里閃爍著毫不掩飾的惡毒和期待。
群臣屏息,整個大殿的空氣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壓得人無法呼吸。
沒有退路。
我緩緩站起身。
腰間的驚鴻仿佛有千鈞之重。
每一步踏出,都踩在刀尖之上。我走到衛(wèi)珩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看著他眼中翻騰的、如同熔巖般的恨意,看著他因劇痛和絕望而扭曲的臉,看著他肩窩處那支還在滲血的烏黑弩箭。
他死死地盯著我,嘴唇無聲地翕動著,似乎在說什么,卻只吐出更多的血沫。
我緩緩地、緩緩地抽出了驚鴻。
雪亮的刀身映照著大殿通明的燈火,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寒光,也映照出我毫無血色的臉,和衛(wèi)珩那雙倒映在刀身上、燃燒著熊熊火焰的眼睛。
衛(wèi)珩,我的聲音響起,冰冷、平穩(wěn),不帶一絲起伏,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大殿中,謀逆弒君,罪不容誅。
刀尖,對準了他心口的位置。
我能感覺到自己握刀的手,穩(wěn)得可怕,沒有一絲顫抖。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顆在胸腔里瘋狂跳動的心臟,此刻正被無數冰冷的藤蔓死死纏繞,勒得鮮血淋漓。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停滯。
我猛地吸了一口氣,如同要將胸腔里所有的空氣都擠壓出去。
手臂灌注了全身的力量,肌肉繃緊如鐵石,帶著一種決絕的、撕裂一切的狠厲,狠狠向前刺去!
驚鴻雪亮的刀鋒,化作一道森冷的、撕裂空氣的匹練,帶著尖銳的破空厲嘯,決絕地刺向衛(wèi)珩的心口!
4
4
鳳印碎骨
噗嗤——!
利刃破開皮肉、穿透骨骼的沉悶聲響,在這死寂得連呼吸都停滯的大殿中,顯得格外清晰,格外驚心動魄!
如同一個沉重而絕望的休止符,狠狠砸在每個人的耳膜上。
滾燙的鮮血,如同壓抑了許久的噴泉,瞬間從破開的心口處迸射而出!
有幾滴甚至帶著灼人的溫度,濺在了我冰冷的手背上,留下刺目的紅痕。
衛(wèi)珩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的提線木偶。
那雙死死瞪視著女帝、燃燒著無盡恨意的眼睛,瞳孔驟然放大,隨即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渙散、黯淡下去。
他喉頭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似乎想發(fā)出最后的聲音,卻最終只涌出一大口粘稠的、暗紅色的血塊,順著嘴角汩汩流淌而下,染紅了身下冰冷的金磚。
他眼中的光,熄滅了。
最后凝固在眼底的,不是恐懼,不是解脫,而是一種近乎荒誕的、冰冷的嘲弄,死死地定格在女帝的方向。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鮮血滴落在地磚上的聲音,嗒…嗒…嗒…如同催命的更漏。
我保持著出刀的姿勢,手臂僵直。
刀身傳來的,是生命急速流逝的冰冷觸感。
手背上那幾點濺上的血,如同烙印,灼燒著皮膚,也灼燒著靈魂。
好!女帝冰冷的聲音驟然打破死寂,帶著一絲殘忍的滿意和如釋重負的慵懶,顧愛卿,果然不負朕望!
她緩緩踱步上前,玄色鳳袍的下擺掃過地上的血泊,沾染上刺目的暗紅。
她停在我身邊,目光落在衛(wèi)珩那徹底失去生氣的臉上,唇邊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冰冷至極的笑意。
拖下去,她揮了揮手,如同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喂狗。
禁衛(wèi)立刻上前,如同拖拽破麻袋般,粗暴地將衛(wèi)珩尚溫的尸身拖離大殿。
那具殘破的身體在地磚上留下一道長長的、粘稠的、觸目驚心的暗紅色拖痕,一直延伸到大殿門口刺眼的天光下,最終消失在門外濃重的陰影里。
陛下圣明!逆賊伏誅!
顧統(tǒng)領忠勇可嘉!
陛下洪福齊天,宵小難撼!
群臣如蒙大赦,瞬間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頌揚聲,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將那刺鼻的血腥氣和方才的死寂沖刷得干干凈凈。
無數道目光重新聚焦到我身上,充滿了敬畏、諂媚和劫后余生的慶幸。
我緩緩地、極其僵硬地收回驚鴻。
刀尖還滴著血。手腕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覺。
女帝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如同打量一件稱手工具般的滿意。
顧翎,她聲音放緩了些,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今日護駕、除逆,你功不可沒。朕,自有重賞。
我單膝跪地,垂首,聲音如同從冰窟里撈出,帶著一絲無法控制的、細微的顫抖:臣…謝陛下隆恩。
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尚且沾染著衛(wèi)珩鮮血的金磚上。那粘膩的觸感透過皮膚傳來,帶著令人作嘔的腥甜氣息。
額下的金磚冰冷堅硬,卻仿佛還殘留著衛(wèi)珩身體最后的熱度,以及那粘稠血液令人作嘔的滑膩感。
那股濃烈的鐵銹腥氣,混合著大殿里奢靡的熏香,形成一種詭異而令人窒息的味道,直沖我的鼻腔,攪動著翻騰的胃液。
顧愛卿平身。
女帝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帶著一絲施舍般的慵懶。
她似乎很滿意這血腥的落幕,轉身,玄色鳳袍曳地,在群臣山呼海嘯般的陛下圣明中,重新走向那高高在上的鳳座。
那背影,在璀璨燈火下,如同掌控生死的冷酷神祇。
我沒有立刻起身。
視線死死地釘在眼前那一小片金磚上——那里,除了未干的血跡,還有一樣東西。
一支簪子。
一支女子用的玉簪。
簪身是溫潤的白玉,雕琢著簡單的祥云紋路,并不華貴。
簪頭卻不知為何沾染了暗紅的血污,顯得有些刺眼。
它靜靜地躺在血泊邊緣,顯然是從衛(wèi)珩身上掉落的,或許是掙扎中被扯下,或許…是他一直緊握著。
心口猛地一悸!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瞬間竄上脊背!
衛(wèi)珩最后那個冰冷的、帶著嘲弄的眼神,無比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一個荒謬而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藤般瘋狂滋長!
他為什么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死死地盯著女帝
那眼神里的嘲弄,是針對誰
這簪子…絕非尋常!
趁著起身的動作,寬大的袍袖極其自然地拂過地面。
指尖在冰冷金磚上一觸即收,那支沾血的玉簪已被無聲無息地攏入袖中。
冰涼的玉質貼著皮膚,卻帶來一種灼燒般的刺痛感。
女帝已在鳳座上坐定,開始論功行賞,恩威并施。
國師枯瘦的臉上堆著諂媚的笑,眼神卻像毒蛇般掃過每一個人。
群臣的頌揚聲一浪高過一浪,將方才的血腥徹底淹沒在虛假的繁華之下。
大殿里燈火輝煌,觥籌交錯似乎即將重新開始。
我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臉上重新掛起恭謹而略顯疲憊的神色,如同一個剛剛經歷大戰(zhàn)、心神俱疲的忠臣。
我退回武將隊列,垂手肅立,目光低垂,仿佛在靜靜聆聽圣訓,實則所有的感官都緊繃到了極點,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袖中那支冰冷堅硬的玉簪之上。
宴會終于在一片虛假的祥和中結束。
我隨著人流退出大殿,腳步沉穩(wěn),不敢有絲毫異常。
夜風帶著涼意吹在臉上,卻吹不散心頭的陰霾和袖中那玉簪帶來的沉重壓力。
回到禁軍統(tǒng)領府邸最深處的密室,厚重的石門落下,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點燃燭火,昏黃的光線勉強照亮狹小的空間。
我顫抖著從袖中取出那支玉簪。
白玉溫潤,祥云紋路簡潔古樸,簪頭處凝固的暗紅色血跡在燭光下顯得格外刺目、猙獰。
指尖沿著簪身細細摩挲,冰涼滑膩的觸感下,似乎能感受到一絲極其微弱的、不規(guī)則的縫隙。
心跳如擂鼓!
我屏住呼吸,指甲小心翼翼地嵌入那道幾乎難以察覺的縫隙,用力一撬!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的機械彈響!
簪頭竟然應聲旋開!
里面是空心的!
一卷被緊緊卷成細條、邊緣已經泛黃、沾染著點點深褐色陳舊血跡的帛書,赫然出現在眼前!
一股濃烈的、陳舊的血腥味混合著帛書特有的氣息撲面而來!
我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幾乎要拿不住那輕飄飄的帛卷。
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吶喊,我顫抖著,一點點將那卷染血的帛書展開。
昏黃的燭光下,帛書上的字跡清晰而猙獰,如同用血寫就——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查鎮(zhèn)國公衛(wèi)氏、驍騎將軍顧氏,擁兵自重,交通外藩,圖謀不軌,罪證確鑿,實乃國朝心腹大患!著令禁軍統(tǒng)領顧翎,持此密旨,即刻率部誅滅衛(wèi)氏滿門!顧氏一門,暫留待勘,以觀后效。若有抗旨,格殺勿論!欽此!
下面,赫然是女帝登基初期慣用的私璽印記!
那方獨特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裂痕的鳳紋印記,我曾在無數真正的密旨上見過,絕不會認錯!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徹底凍結。
燭火在眼前瘋狂地跳躍、扭曲,拉扯出無數猙獰的鬼影。
密室里冰冷的空氣瞬間變得稀薄,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烈的血腥味,嗆得人肺腑生疼。
我的手抖得不成樣子,那輕薄的帛書仿佛有千斤之重,幾乎要脫手掉落。
上面的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燒紅烙鐵,狠狠燙在我的眼球上,燙進我的靈魂深處!
誅滅衛(wèi)氏滿門!顧氏一門,暫留待勘…
著令禁軍統(tǒng)領顧翎…
顧翎…是我!
轟隆——!
腦海中仿佛有驚雷萬道,連綿不絕地炸開!將所有的認知、所有的信念、所有的痛苦與掙扎,瞬間炸得粉碎!
朱雀長街那漫天潑灑的血雨…衛(wèi)老將軍滾落的頭顱…衛(wèi)珩在血泊中破碎的眼神…父親憂心忡忡的嘆息…母親臨別時欲言又止的淚眼…還有我親手接過那卷明黃色、蓋著鮮紅玉璽的圣旨時,那份被忠君和家族存續(xù)壓得喘不過氣、卻依舊強撐著去執(zhí)行的職責…
假的!全都是假的!
那所謂的鐵證如山,那場震驚朝野的謀逆大案,那場由我親手執(zhí)行、沾滿衛(wèi)家三百七十一口鮮血的屠殺…其開端,竟然源于這道染血的密旨!
而這道密旨,竟然是指令我顧翎,去滅衛(wèi)氏滿門!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女帝!
她從一開始就在算計!
她利用我對家族的牽絆,利用我身為禁軍統(tǒng)領的職責,讓我親手舉起屠刀,斬向世交的衛(wèi)家!
同時,又將我顧家的命運懸于一線,如同吊在驢子眼前的胡蘿卜,讓我為了保全家族,不得不繼續(xù)做她最聽話的劊子手,去追殺衛(wèi)珩,去完成這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血腥鏈條!
而衛(wèi)珩…他最后那嘲弄的眼神…他死死攥著這支玉簪…他或許早就知道了!或許在他家破人亡、在地獄中掙扎求生時,就已經查到了這道密旨的線索!
所以他才會那樣瘋狂地爬回來,所以他才會甘心成為我復仇棋盤上的棋子!
他哪里是甘心
他是要用自己的血,自己的命,作為最后的引信,點燃這場焚盡一切的業(yè)火!
他要親眼看著,看著我和女帝,這兩個毀了他一切的仇人,在他用生命布下的局中,自相殘殺,同歸于盡!
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受傷野獸般的悲鳴終于沖破了喉嚨!
我死死攥著那卷染血的帛書,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聲,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滴落在地,和帛書上那陳舊的血跡混在一起。
胸腔里翻江倒海,巨大的悲慟、被玩弄的暴怒、徹骨的悔恨、還有那毀天滅地的恨意…
如同無數股狂暴的巖漿在體內奔涌沖撞,找不到出口,幾乎要將我生生撕裂!
我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向皇宮的方向,那眼神,比衛(wèi)珩臨死前更加怨毒,更加瘋狂!
好…好一個一石二鳥!好一個算無遺策的女帝!
我從牙縫里擠出嘶啞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用我顧家的刀,斬衛(wèi)家的頭!再用衛(wèi)家的血,鎖死我顧家的魂!最后…還要用我和衛(wèi)珩的命,來演完這場你親手導演的血腥大戲!
哈哈…哈哈哈…
我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嘶啞破碎,如同夜梟啼哭,在寂靜的密室里回蕩,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和毀滅的瘋狂。
衛(wèi)珩…你贏了…你用自己的命…點著了這把火…
燭火瘋狂搖曳,將我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像一個張牙舞爪的復仇惡鬼。
我緩緩站起身,將那卷染血的密旨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著最神圣的祭品般,貼身藏入懷中。
那冰冷的觸感緊貼著心口,像一塊永不融化的寒冰。
然后,我伸出手,從密室最隱秘的暗格里,取出了那枚東西。
一枚令牌。
非金非玉,入手沉重冰冷,通體玄黑,正面浮雕著一只振翅欲飛、眼神凌厲的玄鳥——顧氏一族執(zhí)掌禁軍核心玄鳥衛(wèi)的最高信物,玄鳥令!
此令一出,可調動宮中潛伏最深、只忠于顧氏血脈的死士!
燭光下,玄鳥的羽翼流轉著幽暗的光澤,如同即將沖破牢籠的兇禽。
我握緊了令牌,冰冷的棱角硌著掌心,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
最后看了一眼這間承載了無數秘密和痛苦的密室,我轉身,毫不猶豫地推開了厚重的石門。
門外,是沉沉的夜色。
我大步而出,玄色的統(tǒng)領錦袍在夜風中獵獵作響。
5
5
紫宸夜驚
沒有驚動府中任何一人,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朝著皇宮的方向,疾掠而去!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壓在皇城之上。宮墻高聳的陰影如同蟄伏的巨獸,吞噬著本就稀薄的星光。
白日里金碧輝煌的宮殿,此刻只剩下模糊而森然的輪廓,像一座座巨大的墳墓。
我如同一縷沒有重量的幽魂,憑借著對宮中每一道暗哨、每一處巡邏間隙的爛熟于心,在陰影與回廊的縫隙間無聲穿行。
玄鳥令冰冷的棱角緊貼著心口,那觸感像一塊永不融化的寒冰,卻奇異地壓制著胸腔里翻騰的、幾乎要破體而出的暴戾火焰。
袖中,那卷染血的密旨如同燒紅的烙鐵,時刻灼燒著我的神經。
目標只有一個——紫宸殿。女帝的寢宮。
越靠近那權力的中心,無形的壓力便越重�?諝庵袕浡环N山雨欲來的死寂。
殿外值守的禁衛(wèi)明顯比平日多了數倍,盔甲在昏暗的宮燈下反射著冰冷的幽光,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四周,氣氛凝重得如同繃緊的弓弦。
看來,摘星臺的意外,終究是讓那條盤踞在權力巔峰的毒蛇感到了不安。
但這,攔不住我。
繞過戒備森嚴的正門,我熟稔地潛入紫宸殿后一處不起眼的暖閣。
這里曾是我無數次向女帝密報的所在。
指尖在光滑的楠木雕花窗欞上幾處特定的位置快速而無聲地敲擊,長短不一,帶著特定的韻律。
噠…噠噠…噠…
聲音輕若蚊蚋,融入夜風。
窗內,一片死寂。
我的心懸了起來。
難道…計劃有變
玄鳥衛(wèi)被拔除了
冷汗瞬間浸濕了內衫。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窗內,傳來了同樣輕微、卻無比清晰的回音!
噠噠…噠…噠噠噠!
暗號對上了!
緊繃的心弦驟然一松,隨即又被更強烈的殺意取代。
我屏住呼吸,輕輕推開那扇虛掩的、毫不起眼的窗戶。
一股熟悉的、濃烈的龍涎香氣混雜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一個同樣身著玄色勁裝、如同影子般融入黑暗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窗內。
他臉上蒙著黑巾,只露出一雙精光內斂、毫無感情的眼睛,對著我,極輕微地點了點頭。
無聲的默契在空氣中流淌。
陛下…已安寢我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氣音。
玄鳥衛(wèi)再次點頭,眼神凝重地瞥了一眼寢殿深處那重重垂落的明黃色帳幔方向,做了一個守衛(wèi)森嚴的手勢。
足夠了。
我深吸一口氣,那濃烈的龍涎香氣此刻聞起來令人作嘔。
不再猶豫,我如同貍貓般敏捷地翻窗而入,落地無聲。
那名玄鳥衛(wèi)瞬間隱入角落的陰影,如同從未出現過。
暖閣與女帝真正的寢殿只隔著一道厚重的珠簾和幾道屏風。
我一步一步,朝著那象征著無上權力的所在走去。
腳步踏在光潔如鏡的金磚上,發(fā)出輕微的回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過往的血污之上。
衛(wèi)珩最后那嘲弄的眼神,父親憂心的嘆息,朱雀長街漫天的血雨…無數畫面在腦海中瘋狂閃回,最終都凝聚成懷中那卷密旨冰冷的觸感。
終于,我站在了那巨大的、繡著九鳳翔天圖案的明黃帳幔之前。
帳幔低垂,里面隱約可見一個側臥的身影,呼吸平穩(wěn)悠長。
就是此刻!
所有的偽裝,所有的隱忍,所有的痛苦與掙扎,都在這一刻化為焚盡一切的業(yè)火!
我猛地抬手,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抓住那華貴的帳幔!
嘶啦——!
一聲裂帛般的巨響,驟然劃破了紫宸殿死寂的夜空!如同驚雷炸響,撕碎了所有虛偽的平靜!
沉重的帳幔被粗暴地整個扯落!華麗的錦緞撕裂開來,發(fā)出刺耳的悲鳴,如同一個王朝傾塌的序幕!
帳幔之后,巨大的龍床上,女帝猛地驚醒!
她霍然坐起,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還帶著惺忪的睡意,卻在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間,被難以置信的驚怒取代!
顧翎!你放肆!她的聲音尖利刺耳,帶著帝王被冒犯的滔天怒火,在空曠的寢殿里嗡嗡回響。
回應她的,是一道冰冷的、裹挾著毀滅風暴的玄色身影!
我根本不給那些被驚動、正欲從殿外和角落沖進來的侍衛(wèi)任何反應的機會!
手腕一翻,那枚象征著顧氏最高權威、也象征著此刻滔天恨意的玄鳥令,被我灌注了全身的力量,如同離弦的黑色流星,帶著撕裂空氣的厲嘯,狠狠砸向女帝那張因震怒而扭曲的臉!
砰——!
一聲沉悶而令人牙酸的撞擊聲!
玄鳥令堅硬的棱角,精準無比地砸在了女帝高挺的鼻梁之上!
呃啊——!
女帝發(fā)出一聲凄厲的、不似人聲的慘嚎!
劇痛讓她瞬間弓起身子,雙手死死捂住瞬間血流如注的臉!
溫熱的、帶著濃郁血腥味的液體從她指縫間洶涌而出,染紅了明黃的寢衣和前襟!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
我身形如鬼魅般前沖!
目標不是女帝,而是她龍榻旁那張紫檀御案!
案上,一枚巴掌大小、通體瑩白、雕刻著展翅金鳳的玉印,在宮燈下流轉著溫潤而冰冷的光澤——鳳��!
女帝執(zhí)掌生殺、號令天下的至高權柄象征!
我的眼中只剩下那枚玉印!
所有過往的血債,所有被玩弄的屈辱,所有刻骨的仇恨,都凝聚在這一刻!
昏君!睜眼看看!這是誰的血!這是誰的債!
我狂吼出聲,聲音嘶啞如同泣血!
左手猛地從懷中掏出那卷染血的帛書,狠狠摔在女帝滿是鮮血的臉上!
同時,右手已如閃電般抄起了那枚沉重的鳳�。�
沒有絲毫猶豫!
用盡全身的力氣!
帶著毀天滅地的決絕!
6
6
血色皇城
我高高舉起那枚象征著無上權威的鳳印,如同舉起審判的巨錘,朝著女帝那張被血污和帛書覆蓋、因劇痛和驚駭而扭曲變形的臉,狠狠砸了下去!
給我碎——�。�!
不——!��!
女帝的尖叫聲和鳳印碎裂的巨響,幾乎在同一瞬間爆發(fā)!
轟——咔啦�。�!
堅硬的玉石在巨大的沖擊力和女帝顱骨的阻擋下,轟然爆裂!
無數瑩白的、帶著血絲的碎片如同煙花般四散飛濺!
如同一個精致而殘酷的王朝,在這一刻被徹底打碎!
溫熱的血和細碎的骨渣混合著冰涼的玉屑,噴濺了我滿臉滿身!
女帝的慘嚎戛然而止,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軟軟地癱倒在龍榻之上,那張曾經威儀萬千、此刻卻血肉模糊一片狼藉的臉上,只剩下一雙瞪得滾圓、充滿了極致驚駭和難以置信的眼睛,死死地、空洞地望著寢殿雕梁畫棟的穹頂!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飛濺的玉屑和血珠在宮燈的光線下緩緩飄落,如同下了一場凄艷而詭異的紅白之雨。
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玉石的粉塵氣息,瞬間充斥了整個寢殿。
殿外,被那裂帛聲和慘叫聲驚動的侍衛(wèi)如同潮水般涌來,沉重的腳步聲和驚恐的呼喝聲由遠及近!
刀劍出鞘的鏗鏘聲刺破了夜的死寂!
護駕!護駕!
有刺客!快!
陛下——!
我站在龍榻前,臉上身上沾滿了溫熱的血點和冰涼的玉屑。
看著女帝那具癱軟在破碎鳳印殘骸和血泊中的身體,看著那雙死不瞑目的、凝固著無盡驚駭的眼睛,胸腔里那股翻騰了太久、壓抑了太久的狂暴火焰,在這一刻,奇跡般地平息了。
沒有預想中的狂喜,沒有復仇后的快意。
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虛無,如同深秋的寒潭,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
結束了
就這樣…結束了
衛(wèi)珩…你看到了嗎
這昏君的血…我替你討回來了…用她最珍視的權柄,砸碎了她的頭顱…
腳步聲和呼喊聲已近在殿門!
明晃晃的刀光透過門縫映照進來!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統(tǒng)領!一個低沉急促的聲音在角落響起!
是那名接應我的玄鳥衛(wèi)!
他如同鬼魅般閃出,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根特制的、帶著飛爪鉤的繩索。
走!
他猛地將繩索一端的飛爪擲向寢殿頂端那巨大的通風氣窗!
精鋼打造的爪鉤牢牢扣住了窗欞!
沒有時間猶豫!
我最后看了一眼龍榻上那灘刺目的紅白,猛地轉身,抓住繩索!
那名玄鳥衛(wèi)用力一拽,同時自己率先向上攀去!
逆賊休走!
殿門被轟然撞開!
當先沖入的侍衛(wèi)統(tǒng)領目眥欲裂,看到龍榻上的慘狀,發(fā)出一聲悲憤欲絕的怒吼,手中長刀帶著凄厲的破空聲,狠狠朝我擲來!
噗嗤!
一聲沉悶的利器入肉聲!
已經攀上大半的玄鳥衛(wèi)身體猛地一震!
那柄灌注了侍衛(wèi)統(tǒng)領全身力氣的長刀,精準無比地貫穿了他的后心!
刀尖帶著淋漓的鮮血,從前胸透出!
呃!
他只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悶哼,攀住窗欞的手瞬間脫力,身體如同斷翅的鳥兒般向下墜落!
但在墜落的最后一瞬,他竟用盡最后一絲力氣,雙腳在墻壁上猛地一蹬,將手中的繩索狠狠向上甩去!
走…!
他用盡生命最后的氣息嘶吼出一個字,身體重重砸落在地,鮮血迅速蔓延開來。
借著這股推力,我猛地發(fā)力,身體如同離弦之箭,瞬間竄出了那狹窄的氣窗!
冰冷的夜風如同無數鋼針,狠狠扎在臉上。
身后,是紫宸殿內瞬間爆發(fā)的、如同炸鍋般的混亂和嘶吼!
陛下駕崩了——!
抓住他!別讓逆賊跑了!
封鎖宮門!快!
我跌落在紫宸殿冰冷的琉璃瓦頂上,顧不上被瓦片硌得生疼的身體,踉蹌著爬起,頭也不回地朝著宮墻外最黑暗的方向,發(fā)足狂奔!
風聲在耳邊呼嘯,如同無數冤魂凄厲的哭嚎。
不知奔跑了多久,直到肺腑如同火燒,雙腿如同灌鉛。
終于,我沖出了最后一道宮門的陰影,撲倒在護城河外一片荒草叢生的野地里。
冰冷的草葉貼著滾燙的臉頰。
我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和硝煙的味道。
遠處,皇城的方向,火光沖天而起!
如同一條條憤怒的火龍,撕裂了沉沉的夜幕,將半邊天空都映照得一片血紅!
混亂的呼喊聲、兵刃交擊聲、號角聲…隱隱傳來,如同末日降臨的交響。
結束了…都結束了…
我癱軟在冰冷的荒草中,仰望著那片被火光照亮的、如同流淌著血淚的夜空。
身體里的力氣仿佛被徹底抽空,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和冰冷。
衛(wèi)珩…女帝…父親…母親…衛(wèi)家三百七十一口…還有那個為我擋刀、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玄鳥衛(wèi)…一張張面孔在血色的夜空中交替浮現,最終都化為一片虛無的灰燼。
懷中的密旨和玄鳥令冰冷的棱角依舊硌著胸口。
我顫抖著手,將它們再次掏出。
染血的帛書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字跡猙獰。玄鳥令上,還沾著女帝溫熱的血和腦漿。
我掙扎著坐起身,背靠著一棵枯死的老樹。
目光空洞地望著那片燃燒的皇城。
接下來…該去哪里
血色的火光在枯枝的縫隙間跳動,像一只只窺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