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頭很痛。
像有鋼針在里面攪動。
我睜開眼。
不是我的宿舍。
這是一個房間,很舊,墻皮發(fā)黃脫落。
空氣里是鐵銹和東西腐爛的味道。
一盞昏暗的鎢絲燈泡,掛在天花板正中,滋滋作響。
【1】
我坐起來,身下是硬板床。
房間里還有三個人。
一個女人,大概三十多歲,戴著眼鏡,穿著得體。
她靠著墻站著,正在看我。
眼神很靜,沒有恐懼。
一個胖子,西裝皺巴巴地貼在身上。
他不停用手帕擦額頭上的汗,嘴唇都在哆嗦。
一個女孩,看起來二十多,抱著膝蓋縮在角落,全身都在發(fā)抖。
你們是誰我問。
聲音很啞。
胖子被我嚇了一跳。
我...姓王...我……我不知道!我正在辦公室簽合同,一抬頭就到這兒了!
女孩沒說話,抖得更厲害了。
半天憋出一句:我...叫何雅...
那個戴眼鏡的女人推了推眼鏡,開口了。
我叫林靜。醒來時也在這里。她的聲音和她的眼神一樣,很平靜。
我站起來,檢查了一下身體。
沒有外傷,四肢有力。
我叫趙立。
這是我唯一能確定的事。
我走向門口,門是那種老式的木門,插銷鎖。
我試著拉了一下。
紋絲不動。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出現(xiàn)了。
它不是通過耳朵聽見的。
是直接在腦子里響起來的。
冰冷,中性,沒有任何感情。
歡迎各位,罪業(yè)償還者。
這個聲音出現(xiàn)的瞬間,我的胃開始翻江倒海。
頭痛加劇,眼前的景物都在扭曲。
我看到胖子彎下腰,開始干嘔。
女孩發(fā)出壓抑的哭聲。
只有林靜,她只是皺著眉,扶住了墻壁。
此地名為‘罪業(yè)奇點’。
你們將進(jìn)入‘怨宅’,體驗并完成死者的終極執(zhí)念。
完成償還,方得解脫。
聲音消失了。
那種惡心和眩暈感也隨之褪去。
我低頭,看到自己的左手手腕上,浮現(xiàn)出一個東西。
一個烙印。
像一個古老的篆字,咎。
烙印是暗紅色的,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皮膚下的血肉都在發(fā)燙。
我看向其他人。
他們手腕上也有。
胖子老王的烙印是淡紅色。
女孩小雅的是灰色。
林靜的也是灰色,但比小雅的深一點。
我的最深,最燙。
這是什么鬼東西……老王看著自己的手腕,臉色慘白。
我沒理他,視線重新回到那扇門上。
門外的走廊里,只有一扇門正對著我們。
304室。
門上掛著一塊腐朽的木牌,上面用紅漆寫著五好家庭。
一張紙,憑空出現(xiàn)在304的門上。
是打印的資料。
【怨宅編號:304】
【屋主:李嬸】
【執(zhí)念核心:饑餓,背叛】
【背景:屋主晚年被獨子遺棄,反鎖于臥室內(nèi),活活餓死�!�
必須……必須進(jìn)去小雅終于開口,聲音帶著哭腔。
沒人回答她。
因為我們沒有選擇。
這里沒有別的路。
我深吸一口氣,推開了304的門。
一股食物腐爛到極致的酸臭味撲面而來。
房間不大,陳設(shè)和我們剛才待的房間幾乎一樣。
只是墻壁上,掛著一張褪色的全家福。照片上的女人笑得很幸福。
她應(yīng)該就是李嬸。
我們四個人都進(jìn)去了。
身后的門,咔噠一聲,自己鎖上了。
瞬間,一種感覺襲來。
饑餓。
不是普通的餓。
像是胃里有一個黑洞,瘋狂地吞噬我的血肉和精力。
我的肚子發(fā)出雷鳴般的巨響。
老王直接癱倒在地,捂著肚子呻吟。
小雅的臉白得像紙。
林靜靠在門上,大口喘氣,但她還在觀察四周。
墻……她指著墻壁,聲音有點抖。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
墻皮上,開始滲出黑色的粘液。
像石油,很粘稠,一滴一滴地往下流。
那些粘液在墻上匯集,慢慢地,凝聚成一張張模糊的人臉。
它們沒有五官,只有一個黑洞洞的嘴巴。
無聲地開合,咀嚼著。
時間在這里好像變快了。
饑餓感在以幾何級數(shù)增長。
我的喉嚨像火燒,看東西開始出現(xiàn)重影。
吃的……吃的……老王在地上爬,眼睛通紅,像一頭餓瘋的野獸。
他的視線,落在了角落里的小雅身上。
小雅下意識地把自己藏起來的一小塊餅干,往身后塞了塞。
老王看到了。
他嘶吼一聲,撲了過去。
我沒時間思考。
身體比腦子快。
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抓住老王的后衣領(lǐng),用力向后一扯。
我是特勤隊長,對付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商人,很簡單。
但就在我制服老王的瞬間,我身旁的小雅。
那個一直發(fā)抖的女孩,猛地推了我一把。
她不是想幫老王。
她只是想讓我成為阻礙,好讓她自己逃走。
我被她推得一個踉蹌,撞在墻上。
小雅從我們之間的空隙里鉆了過去,沖向房門。
可那扇門打不開。
她絕望地捶打著房門。
我轉(zhuǎn)過頭,看著她。
沒有憤怒,只有一種奇怪的平靜。
這時,我發(fā)現(xiàn),那扇緊閉的房門,在我撞到墻壁之后,竟然自己打開了。
不對。
不是我撞墻。
是小雅推我。
我立刻沖了過去。
門外不是走廊。
是另一個房間。
一個一模一樣的304室。
墻上同樣掛著全家福,同樣滲出黑色的人臉。
我們被困住了。
一個由饑餓構(gòu)成的迷宮。
那個冰冷的聲音,再一次在我腦中響起。
背叛,是饑餓最好的調(diào)味品。
【2】
我們又回到了起點。
或者說,我們從未離開。
門在我們身后關(guān)上。
新一輪的饑餓感襲來,比上一次更強(qiáng)烈。
胃里像是有無數(shù)只手在抓撓。
墻上的人臉,五官清晰了一些,能看到空洞的眼眶。
它們咀嚼的聲音,也不再是無聲的。
變成了低沉的、令人發(fā)瘋的呢喃。
餓……好餓……
給我……都給我……
老王躺在地上,已經(jīng)不動了,只剩下胸口微弱的起伏。
小雅縮在角落,眼神呆滯,嘴里念叨著什么。
我的理智也在被快速消耗。
關(guān)鍵點,不在饑餓。
林靜開口了,她扶著墻,強(qiáng)迫自己站直。
那個聲音說,‘背叛是調(diào)味品’。而剛才,小雅推了你,門就開了。雖然只是通向另一個循環(huán),但確實是唯一的變量。
她看向小雅。
這個循環(huán)的鑰匙,是背叛。
老王好像聽懂了。
他掙扎著抬起頭,通紅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小雅。
對……背叛……就像那個不孝子一樣……要有一個人……做出背叛的事……
他把目標(biāo)從食物,轉(zhuǎn)向了行為本身。
他爬起來,一步步走向小雅。
小姑娘,對不住了……我們得活下去……
小雅驚恐地尖叫,手腳并用地往后退。
住手!我吼道。
消防員的本能再次壓倒了一切。
救人。
保護(hù)弱者。
這是刻在我骨子里的東西。
我沖過去,擋在小雅身前。
老王已經(jīng)瘋了,他不管不顧地向我撲來。
我側(cè)身閃過,一記手刀砍在他的后頸。
他悶哼一聲,軟了下去。
我剛松了口氣。
背后,一股巨大的力量襲來。
是小雅。
她趁我制服老王,用盡全身力氣,再次把我推向了老王倒下的方向。
然后,她像受驚的兔子,瘋了一樣沖向我身后。
我摔倒在地。
我看到,她跑向的地方,那個我們進(jìn)來的門,真的打開了。
這一次,門外不再是重復(fù)的房間。
是一條真正的,通往內(nèi)部的走廊。
出口出現(xiàn)了。
小雅的臉上露出了狂喜的表情。
她成功了。
用對救命恩人的背叛,換來了生路。
但她只跑了兩步。
一聲凄厲的慘叫,打斷了她的狂喜。
她手腕上那個灰色的咎字烙印,瞬間變成了漆黑的顏色。
黑色的烙印像活物一樣,散發(fā)出滾燙的蒸汽。
啊——!
她的慘叫變得不似人聲。
我們眼睜睜地看著,房間的墻壁上,那些黑色粘液里的人臉,突然伸出了無數(shù)只手。
那些手,抓住了小雅的腳踝、手臂、頭發(fā)。
硬生生把她拖向了墻壁。
她就像陷入流沙的人,身體一點點被吞噬進(jìn)墻里。
最后,墻壁恢復(fù)了平整。
只是上面,多了一張新的、無比清晰的人臉。
那是小雅的臉,五官扭曲,充滿了無盡的痛苦和恐懼。
錯誤的償還,只會加深罪業(yè)。
司刑官冰冷的聲音,為這場慘劇做出了總結(jié)。
我和林靜站在原地,血液都好像凍住了。
那個通向內(nèi)部的出口,還開著。
老王在地上昏迷不醒。
我慢慢站起來,走向那面吞噬了小雅的墻壁。
我看著墻上那張痛苦的臉。
錯誤的償還。
什么才是正確的
我的視線緩緩下移。
在滿是灰塵的地板上,我看到了一行字。
不是用筆寫的。
是用指甲,混著血肉,硬生生劃出來的。
字跡已經(jīng)干涸,變成了黑褐色。
我蹲下身,拂去上面的灰塵。
那行字,讓我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不是他不要我,是我不要他。
【3】
我蹲在地上,看著那行血字。
不是他不要我,是我不要他。
我反復(fù)念著這句話。
林靜也看到了。
她蹲在我旁邊,鏡片后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劇烈的波動。
背叛……
她輕聲說:我們理解錯了。
我站起來。
是,我們都錯了。
資料上說,李嬸的執(zhí)念是饑餓與背叛。
我們以為,是兒子背叛了母親。
但真相是,母親背叛了自己。
她背叛了母親這個身份。
她發(fā)現(xiàn)了,兒子不是親生的。林靜的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像錘子。
是她當(dāng)年從別人那里偷換來的。她無法面對這個罪孽,所以選擇了自我懲罰。
餓死自己,是一種獻(xiàn)祭。
我明白了。
這個房間真正需要的償還,不是讓我們體驗饑餓。
是要有一個人,站出來。
像李嬸一樣,自愿地,清醒地,懷著巨大的悔恨。
承認(rèn)一項自己從未對人言說的罪孽。
然后,接受被吞噬的懲罰。
我轉(zhuǎn)過身,看向昏迷在地上的老王。
我和林靜對視了一眼。
我們心里有了同樣的想法。
我走過去,一盆冷水潑在老王臉上。
他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小雅……小雅呢他驚恐地看著墻壁。
死了。我言簡意賅。
現(xiàn)在,輪到我們了。
我盯著他的眼睛。
這個房間需要一次獻(xiàn)祭。一個真正的罪人,坦白自己最大的罪,然后去死。
我的聲音很冷。
我知道這很殘忍。
但在這種地方,仁慈沒有用。
你……你說什么我……我沒什么好坦白的!老王拼命搖頭,身體向后縮。
林靜走了過來,站在我身邊。
王先生,你看我們的手腕。
她舉起手。
趙立的烙印最深,我的次之,你的最淺。但我們?nèi)齻,都是罪人。你逃不掉的。
不說,大家一起死在這里。說了,你一個人死,我們兩個活。這是唯一的選擇。
最主要的是,你的最淺,如果有可能活,那個人也只會是你。
死亡的恐懼,和我們的逼問,像兩把鉗子,夾碎了他的心理防線。
他開始發(fā)抖,然后是痛哭。
最后,是崩潰的嘶吼。
我說!我說!
他涕泗橫流,整個人癱在地上。
我不是個好人!我開車撞死過人!一家三口!在一個雨天!
我跑了……我逃逸了……
我不敢自首,我怕坐牢,我老婆孩子怎么辦……
我每天晚上都夢到他們!他們的血……
他哭喊著,捶打著地面。
就在他坦白罪孽的那個瞬間。
房間的中心,地板無聲地裂開。
里面不是深淵,是一片漆黑。
從那片漆黑里,伸出了無數(shù)根柔軟的觸須。
它們沒有攻擊性。
它們溫柔地,像母親的手臂,纏繞住老王的身體。
將他,緩緩地,如同擁抱一般,拖入了那片黑暗之中。
老王沒有掙扎。
他的臉上,竟然是一種解脫的表情。
在他被完全吞噬前,他手腕上那淡紅色的咎字烙印,閃過了一絲潔白的光芒。
然后,消失了。
地板合攏,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房間里那股腐爛的酸臭味,散了。
墻上的人臉,包括小雅那張,都融化消失。
整個房間,恢復(fù)了普通舊房間的樣子。
我們對面的墻壁,緩緩移開。
一條向下的,陰冷的樓梯,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304室的怨念,消散了。
我松了口氣,全身的力氣都像被抽空了。
我走向樓梯口,腳下好像踢到了什么東西。
我低頭看。
是一張折疊起來的舊報紙。
應(yīng)該是老王被拖下去時,從口袋里掉出來的。
我撿起來,展開。
報紙的社會版頭條,標(biāo)題很醒目:
《雨夜慘案,一家三口命喪國道,肇事司機(jī)至今在逃》。
我的目光,落在了新聞配圖上。
那是一張現(xiàn)場照片,除了撞毀的車輛和警戒線,記者還拍到了遠(yuǎn)處的背景。
那片背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沖天的火光,滾滾的濃煙。
那是我當(dāng)年參與救援的,城西化工廠大爆炸的現(xiàn)場。
兩個罪孽。
在同一個時空,交匯過。
【4】
我捏著報紙,手在抖。
林靜也看到了,她臉色發(fā)白,沒說話。
我們沒有時間去消化這個信息。
向下的樓梯,是唯一的路。
我把報紙塞進(jìn)口袋,第一個走了下去。
樓梯很長,很黑。
越往下走,空氣越潮濕。
一股混合著福爾馬林和淤泥的惡臭,鉆進(jìn)鼻子里。
這是地下二層。
這里曾經(jīng)是一個幼兒園。
墻壁上,用彩色粉筆畫著很多幼稚的簡筆畫。
太陽,花朵,還有很多手拉手的小孩。
但所有小孩的眼睛,都被人用黑色的東西,胡亂地涂掉了。
只留下一個個黑洞。
我向前走了一步。
腳下不是堅實的地面。
我整只腳都陷了下去。
是泥。
粘稠的,冰冷的,半人高的泥潭。
整個幼兒園,都泡在這片泥潭里。
小心!我對身后的林靜說。
她也踩了進(jìn)來,身體晃了一下,但很快穩(wěn)住了。
我們每走一步,都很困難。
泥漿像有吸力一樣,拖著我們的腿。
這里太黑了。
只有遠(yuǎn)處一個掛著雜物間牌子的小房間里,透出一點微弱的光。
那是我們唯一的目標(biāo)。
就在這時。
我的腳踝,被什么東西抓了一下。
冰冷的,滑膩的。
我猛地低頭,什么都看不到,只有黑色的淤泥。
但我能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泥潭下面快速游動。
一個小孩,兩個小孩,手拉手呀做游戲。
一個稚嫩的童聲,在黑暗中響了起來。
是合唱。
很多孩子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
他們開始唱一首童謠。
三場大火,燒塌了房,老師快跑,快帶我們跑。
四個小孩,五個小孩,煙太大呀看不清方向。
老師老師別著急,先救聽話的好寶寶。
我感覺有更多的手,在拉扯我的褲腿。
林靜也發(fā)出了壓抑的驚呼,她顯然也遭遇了同樣的情況。
我們只能抓著墻壁,艱難地往雜物間的方向挪動。
童謠還在繼續(xù)。
六個小孩,七個小孩,跑得慢的要被丟掉。
他的腿呀受了傷,一瘸一拐跟不上。
老師老師你快選,到底要把誰留下
這個場景。
這首歌。
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我腦子里最深處的牢籠。
眼前的黑暗泥潭,開始扭曲、褪色。
我聞到的不再是淤泥的臭味。
是濃煙,是血肉燒焦的味道。
耳邊孩子的歌聲,變成了無線電里,隊員們撕心裂肺的呼叫和雜亂的電流聲。
隊長!撐不住了!請求撤退!
三隊失聯(lián)!三隊失聯(lián)!重復(fù)!三隊失聯(lián)!
隊長!下命令吧!再不走都得死在這兒!
火場。
選擇。
誰生,誰死。
放棄誰,拯救誰。
我的PTSD,被徹底引爆了。
我扶著墻,大口地喘氣。
我分不清自己是在幼兒園的泥潭里,還是在那場吞噬了我一切的大火里。
童謠,唱到了最后一句。
嘀嗒,嘀嗒,時間到,被選中的那個,自己留下好不好
歌聲停了。
整個空間死一般寂靜。
那個冰冷中性的聲音,準(zhǔn)時響起。
選出那個‘不公平’的人,將他留在雜物間,方可解脫。
我慢慢地,從幻覺中掙脫出來。
我看向林靜。
她也正看著我。
她的眼神,沒有絲毫的恐懼和慌亂。
只有一種冰冷的的理智。
她開口了,聲音異常清晰。
趙隊長,你的罪孽最重。
你不去,誰去
上次是最淺的去,這次是最深的去。
呵。
我無可奈何的擺擺手。
【5】
什么意思我問。
泥潭里的東西,還在拉扯我的腿,但我顧不上了。
規(guī)則很明確,‘選出那個不公平的人’。
林靜推了推眼鏡,一步步向我走來。
泥漿沒能影響她的冷靜。
這個空間的執(zhí)念,是‘被拋棄’和‘不公平’。
那個老師,為了救更多孩子,放棄了一個受傷的。
這不就是你做過的事嗎趙隊長。
她每說一個字,就向我走近一步。
為了救更多民眾,下令放棄深入火場、已經(jīng)失聯(lián)的隊員。這是理性的選擇,是全局最優(yōu)解。但對被放棄的人來說,這就是最大的不公平。
你的罪孽,和這個空間的執(zhí)念,完美共鳴。
所以,你就是那個最‘不公平’的人。你留下來犧牲,才是對你罪孽最好的償還。
她的聲音很平穩(wěn),沒有煽動。
但這些話,能切開我的胸膛,剖出我最不愿面對的東西。
我背負(fù)的罪。
我無法原諒自己的決定。
巨大的精神壓力,讓我的視線再次模糊。
眼前的林靜,和另一張臉重合了。
一張穿著白大褂,坐在我對面,同樣戴著眼鏡,同樣用冷靜的語氣對我說話的臉。
那是事故之后,給我做心理干預(yù)的醫(yī)生。
是她,一遍遍地告訴我,我的決定是正確的。
是她,用各種心理學(xué)理論和數(shù)據(jù),幫我構(gòu)建了一個理性的堡壘,來抵御所有情感上的痛苦和自責(zé)。
是她,教會我接受了放棄隊友是正確選擇這個邏輯。
是她,塑造了我今天的痛苦。
那個心理醫(yī)生,就是林靜。
記憶和現(xiàn)實,在這一刻完全交疊。
我終于看清了。
這個空間要審判的不公平,不只是那個老師的選擇。
更是林靜施加在我身上的,理性的暴行。
她用所謂的理性,扼殺了我所有的悔恨、悲傷和人性。
她才是那個罪的源頭。
是你。我開口,聲音嘶啞。
是你把我變成了這樣。
林靜的表情第一次變了。
她眼神里閃過一絲錯愕,但很快又恢復(fù)了鎮(zhèn)定。
趙立,你現(xiàn)在精神不穩(wěn)定,不要把幻覺當(dāng)真。
我沒有產(chǎn)生幻覺。
我盯著她,一步步穿過泥潭,向她走去。
城西化工廠事故,心理干預(yù)小組,林靜醫(yī)生。
是你告訴我,我的選擇,是為了更多人活下來,是最優(yōu)解。
是你告訴我,內(nèi)疚和痛苦,都是無用的情緒損耗。
是你,親手把我的罪,包裝成了一份理性的功績。
林靜的臉色,變得慘白。
她不再說話了。
我心中的怒火,終于壓倒了一切。
不是對她,是對我自己。
對那個被她說服,躲在理性軀殼下茍活的自己。
我嘶吼著,沖了過去。
我沒有選擇自己,也沒有猶豫。
我抓住了林靜的手臂。
她的力氣比我想象的要大,拼命掙扎。
但我是一個特勤隊長。
我拖著她,穿過粘稠的泥潭,走向那間透著微光的雜物間。
泥里的那些孩子,不再拉扯我。
它們仿佛找到了目標(biāo),全都纏上了林靜的腿。
她發(fā)出驚恐的尖叫,理智的面具徹底碎裂。
我把她拖到了雜物間的門口。
門是開著的。
里面很黑,什么都看不見。
林靜絕望地看著我,眼里全是哀求。
我停住了。
我看著她驚恐的臉。
心里的怒火,突然平息了。
殺了她
讓她被吞噬
那我和那個做出理性選擇的我,有什么區(qū)別
不。
我松開了手。
讓你死,太便宜了。
我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她,也背對著這個空間。
我對虛空中那個不存在的司刑官說,也對我自己說。
我選我自己。
然后,我不再看林靜一眼。
我恨她嗎
她只是做了她應(yīng)該做的工作。
我沒有什么理由恨她。
我恨的是那個不敢面對事實的自己。
懦弱之舉。
而后,我一步,一步,走進(jìn)了那片無盡的黑暗。
門,在身后,無聲地關(guān)上了。
【6】
雜物間里,沒有怪物。
也沒有泥潭和童謠。
只有一片虛無的黑暗。
我站在黑暗里。
前方,憑空出現(xiàn)了三把椅子。
椅子上,坐著三個人影。
穿著我們消防隊的作戰(zhàn)服,臉上全是煙灰和血跡。
是我放棄的那三名隊員。
他們不說話,也沒有表情。
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我。
像三尊雕像。
一場無聲的審判,開始了。
我的心理防線,在這一刻,徹底崩潰了。
我跪了下來。
對不起。
是我……是我下令放棄你們的。
我別無選擇……火勢蔓延太快……再不撤,整個街區(qū)都會被炸平……
我解釋,我道歉,我懺悔。
我把這幾年壓在心底的所有話,都吼了出來。
但他們毫無反應(yīng)。
只是看著我。
眼神空洞,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我明白了。
他們不是鬼魂。
他們是我內(nèi)心罪孽的具象化。
是我自己,在審判我自己。
這是一個永遠(yuǎn)無法和解的死循環(huán)。
我將被永遠(yuǎn)困在這里,面對他們,直到我的精神徹底被磨成粉末。
絕望,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
而在雜物間外面。
林靜看著那扇緊閉的門,愣在原地。
她以為趙立的自我犧牲,會讓她解脫。
但她手腕上的咎字烙印,非但沒有消失,反而變得比之前更加滾燙。
黑色的烙印,邊緣開始泛出業(yè)火般的紅光。
她意識到,她也被困死在了這個因果鏈里。
趙立的償還,沒有讓她解脫,反而加重了她的罪。
因為他的犧牲,正是源于她當(dāng)年種下的理性之罪。
不……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
恐懼壓倒了一切。
她開始發(fā)瘋。
她不再想逃跑,而是沖向幼兒園的辦公室。
她像瘋子一樣,翻找著那些被淤泥浸泡過的文件柜。
她要找到規(guī)律,找到這個罪業(yè)奇點的核心邏輯。
她要用她最擅長的理性,去分析這個非理性的世界。
柜子里,大部分檔案都已腐爛。
但她還是找到了一份保存相對完好的學(xué)生名冊。
和一份火災(zāi)事故的簡報。
她在學(xué)生名冊上,找到了那個被老師留下的,腿部受傷的孩子的名字。
周浩。
然后,她在事故簡報的傷亡名單里,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一個在化工廠爆炸救援中,被趙立下令放棄的隊員的名字。
他也姓周。
他是周浩的父親。
林靜渾身一顫,她好像抓住了什么。
她發(fā)瘋似地翻找著,終于在一堆雜物里,找到了一份化工廠的員工檔案。
那是當(dāng)年幼兒園和化工廠共建時,留下的存檔。
她找到了那位周姓隊員的家庭信息。
配偶,已故。
子女,周浩。
就讀于,附屬幼兒園。
被老師放棄在火災(zāi)里的孩子。
是在那場化工廠大爆炸中,被趙立下令放棄的隊員的兒子。
一個失去了父親的孤兒。
就在雜物間里,我的意識即將被絕望完全吞噬的時候。
那扇緊密的門,被轟的一聲撞開了。
光,照了進(jìn)來。
林靜站在門口,臉色慘白如紙。
她手里舉著一份濕透了的檔案,對我聲嘶力竭地喊道:
我們搞錯了!
趙立!我們?nèi)几沐e了!
這一切不是獨立的!它們是同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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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林靜的話,劈開了我腦中的混沌。
我從地上站起來,走出雜物間。
我看到了她手里的檔案。
周浩。
我隊員的兒子。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全部串聯(lián)了起來。
一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因果鏈,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
餓死在304室的李嬸,是交通肇事逃逸犯老王的母親。
老王開車撞死的那一家人,家里的男主人,是城西化工廠的一名安全員。
他的意外死亡,導(dǎo)致他負(fù)責(zé)的區(qū)域出現(xiàn)安全疏忽,成了那場驚天爆炸的隱患之一。
化工廠爆炸,我為了全局,下令放棄了三名隊員,其中一個,就是周浩的父親。
失去父親的周浩,在后來的幼兒園火災(zāi)里,又因為腿傷,被老師放棄。
那個女孩何雅,正是幼兒園的老師。
而林靜,作為我的心理醫(yī)生。
用理性為我所有的罪孽進(jìn)行了包裝,讓我心安理得地活下去,成為了這個因果閉環(huán)的最后一塊拼圖。
這不是幾個獨立的悲劇。
這是一個巨大的、相互纏繞的罪業(yè)旋渦。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這個旋渦上的一環(huán)。
而我,趙立,就是這個旋渦的中心。
就在我們明白這一切的瞬間。
整個幼兒園空間,開始劇烈地崩塌。
腳下的泥潭,天花板,墻壁上的涂鴉,都在分解,剝落。
不是變成廢墟。
是重組。
四周的景物像流沙一樣飛速變幻。
最終,定格成了我最熟悉,也最恐懼的地方。
那片燃燒的,城西化工廠的廢墟。
扭曲的鋼筋,倒塌的墻壁,還在冒著黑煙的反應(yīng)罐。
這不是回憶。
這是罪業(yè)奇點的核心本身。
這里,就是一切的源頭。
我抬起頭。
天空不是天空。
是一片無法用語言形容的,灰色的、巨大無比的陰影。
它在緩慢地,無聲地轉(zhuǎn)動著。
像一個巨大的磨盤,又像一只冷漠的眼睛。
太歲。
這個詞,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
它在注視著我們。
司刑官的聲音,最后一次在我的腦海里響起。
這一次,它那冰冷中性的語調(diào)里,帶上了一種近乎愉悅的情緒。
直面你的選擇。
接受你的業(yè)火。
聲音落下。
化工廠的廢墟里,那些燒焦的鋼筋和瓦礫下,爬出了無數(shù)個人影。
他們?nèi)砣紵鹧�,看不清面目�?br />
他們發(fā)出痛苦的哀嚎,從四面八方,蹣跚著,沖向我們。
林靜發(fā)出恐懼的尖叫。
她想跑,但雙腿已經(jīng)不聽使喚。
我看著那些沖來的燃燒幻影。
我沒有恐懼。
我異常的平靜。
我知道,這不是戰(zhàn)斗,也不是逃亡。
這是我最終的審判。
我推開了身邊的林靜。
你走。
然后,我獨自一人,迎著那片火海走了過去。
我沒有去救任何人,也沒有試圖去撲滅那些火。
我只是平靜地,接受我當(dāng)年決策帶來的一切后果。
我走到了離我最近的三個幻影面前。
我知道,他們是我那三個隊員。
我看著他們,他們也看著我。
隔著熊熊燃燒的業(yè)火。
我沒有說對不起。
也沒有說請原諒我。
我只是站直了身體,吸了一口灼熱的空氣。
然后,用盡全身的力氣,對著他們,也對著這片火海,喊出了當(dāng)年在無線電里,下達(dá)的最后一道命令。
三隊!放棄搜救!立刻撤離!
這是命令!
我不再尋求原諒。
我也不再需要解脫。
我坦然地,背負(fù)起我的選擇,我的罪。
無論對,還是錯。
這個行為,似乎違背了這個空間償還所需要的悔恨邏輯。
但好像,又達(dá)成了一種更高層面的接受。
就在我吼出命令的瞬間。
天空中那巨大的,轉(zhuǎn)動著的太歲陰影,發(fā)出了一聲巨響。
那聲音不屬于人類,不屬于任何已知的生物。
像是一聲嘆息。
又像是一聲滿足的飽嗝。
整個空間,開始劇烈地震動、瓦解。
【8】
那一聲巨響之后。
一切都停了。
沖向我的業(yè)火和幻影,盡數(shù)熄滅。
像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
天空中,太歲那冷漠的注視,移開了。
宇宙法則的校正,完成了。
整個罪業(yè)奇點的能量,似乎在這一瞬間被耗盡。
燃燒的化工廠廢墟,開始瓦解。
不是崩塌,是分解成無數(shù)細(xì)小的,發(fā)光的光粒子。
世界在我眼前,變成了一片純白。
我回頭,看到了林靜。
她因為在最后一刻,看清了所有真相,并且試圖阻止我走向火海。
她手腕上那漆黑滾燙的烙印,沒有將她吞噬。
但也沒有消失。
只是顏色變淡了,變成了一種無法忽視的灰色。
她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甩出了這個正在瓦解的奇點。
她會回到現(xiàn)實。
回到她的心理診所。
時間可能只過了一瞬間。
但她手腕上那個淡淡的咎字烙印,會永遠(yuǎn)提醒她這場經(jīng)歷。
她將帶著清醒的認(rèn)知,活在永恒的、理性的崩潰之中。
這,是她的審判。
我沒有回到現(xiàn)實。
我留在了這片純白的空間里。
我知道,我的償還,完成了。
在純白的光芒中,我看到了三個背影。
穿著我們那身熟悉的消防作戰(zhàn)服。
是我那三名隊員。
他們沒有回頭。
也沒有說話。
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對著我,敬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消防隊的軍禮。
然后,他們轉(zhuǎn)身,走入了更深處的光芒里,消失不見。
他們沒有原諒我。
他們只是,接受了。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手腕上那個暗紅色的咎字烙印。
它不再滾燙。
它正在一點點地,化為灰燼。
從我的皮膚上脫落,飄散在空氣中。
我笑了。
一種從未有過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釋然。
我的罪孽,不是被原諒了。
是被我自己,親手背負(fù)著,一同走向了虛無。
我的身體,也隨著烙印的消失,開始變得透明。
從腳下開始,一點點地化為灰燼,融入這片純白的光里。
我閉上眼睛,感受著最后的消散。
沒有痛苦。
只有平靜。
……
現(xiàn)實世界。
城西,那片早已廢棄多年的化工廠遺址。
荒草叢生,一片死寂。
只有一塊為了紀(jì)念那場事故而立的紀(jì)念碑,還矗立在那里。
紀(jì)念碑前,不知在什么時候,被誰放上了一束嶄新的,白色的雛菊。
花瓣上還帶著露水。
仿佛在說,有些事,無人知曉。
但終有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