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童年時目睹母親被老宅的落地鏡吞沒。
>二十年后,我重返故宅,那面鏡子依然矗立在原地。
>鏡面深處,浮現(xiàn)出母親年輕的臉,她拼命拍打著鏡面。
>快跑!她無聲地嘶吼。
>但鏡框突然伸出無數(shù)冰冷的手,將我拽向鏡面。
>墜入鏡中世界后,我遇見了被困二十年的母親。
>她驚恐地看著我:你怎么變得這么老了
>我低頭看向鏡面,倒影里站著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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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章鏡牢
鑰匙在我掌心里蜷縮著,像一塊剛從凍土里挖出的生鐵,冰冷而粗糙。
每一道齒痕都深深嵌入皮肉,烙下清晰的痛感。
二十年了。
我站在這扇門前,空氣沉重得如同浸水的棉絮,飽吸了灰塵與腐朽的氣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陳年的淤泥。
老宅在夜色里蹲伏,輪廓模糊不清,像一頭疲憊的、行將就木的巨獸。
夏夜的悶熱包裹著我,汗水卻冰涼地貼著脊背滑落,激起一陣陣細(xì)微的戰(zhàn)栗。
指尖觸到那冰冷刺骨的黃銅門把手,寒意瞬間沿著神經(jīng)竄向心臟。
輕輕一推,伴隨著一陣令人牙酸的、仿佛朽骨摩擦的呻吟,門軸不堪重負(fù)地轉(zhuǎn)動起來。
一股積壓了漫長歲月的霉腐氣息洶涌而出,濃烈得幾乎有重量,劈頭蓋臉地撞在我身上。
這股氣息里,還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甜膩,如同某種內(nèi)臟緩慢腐敗的味道,直沖腦髓。
手電筒的光柱像一把顫抖的匕首,艱難地劈開前方濃稠的黑暗。
光圈掃過的地方,灰塵在光里狂亂地飛舞,如同億萬只細(xì)小的幽靈在舉行一場無聲的狂歡。
光束掠過堆滿雜物的角落,掠過蒙著厚厚白布的家具輪廓,最終,無可避免地,落定在客廳深處。
它就在那里。
那面巨大的落地鏡,像一塊凝固了時光的黑色墓碑,沉默地矗立在斑駁的墻紙前。
鏡框是那種老式的、繁復(fù)沉重的深色木頭,早已失去了光澤,布滿龜裂的紋路和蟲蛀的小孔,如同老人干枯皮膚上的褶皺。
鏡面本身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蒙蒙的塵埃。
使得鏡中的世界一片混沌模糊,只能勉強(qiáng)映出我手電光暈的輪廓,還有我身后那片被黑暗吞噬的門廳一角。
然而,就在那模糊的、灰蒙蒙的鏡面深處,輪廓開始扭曲、蠕動。
塵埃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拂開,露出一塊清晰的區(qū)域。
一張臉,一張年輕、美麗卻寫滿極致驚駭?shù)哪槪偷卮┩改菍踊异F,清晰地撞進(jìn)我的視野。
是我的母親。
時間在她身上凝固了,依舊是二十年前那個夏夜消失時的模樣。
烏黑的頭發(fā),光潔的額頭,那雙熟悉的、曾無數(shù)次溫柔注視過我的眼睛,此刻卻因為極度的恐懼而瞪得滾圓,瞳孔深處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燃燒。
她纖細(xì)的雙手,帶著一種瀕死的絕望,瘋狂地拍打著鏡面內(nèi)部那層看不見的屏障。
砰…砰…砰…
沒有聲音,只有那劇烈而無聲的動作,每一次拍打都帶著撕裂靈魂的力量,震得鏡框上積年的灰塵簌簌落下。
她的嘴唇在劇烈地開合,無聲地吶喊著一個詞,一個我瞬間就能辨認(rèn)、卻足以凍結(jié)血液的詞——
快跑!
那個口型,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
我的血液在那一刻徹底凝固了,手腳冰涼,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那雙眼睛傳遞的、足以焚毀理智的驚駭。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懼攫住了我,像冰冷的巨蟒纏緊全身,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著逃離!
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yīng),我猛地向后踉蹌退去,腳跟絆在門檻凸起的邊緣,整個人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后仰倒——
就在身體后傾、視線與鏡面錯開的剎那,異變陡生!
那面沉寂了二十年的巨大鏡子,突然爆發(fā)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的活氣!
深色木質(zhì)的鏡框邊緣,毫無征兆地劇烈蠕動起來,仿佛朽木之下瞬間沸騰起無數(shù)巨大的蛆蟲!
一只只慘白、枯槁、布滿青黑色尸斑的手掌,像雨后森林里瘋狂滋生的蒼白毒菌,猛地撕裂了木質(zhì)的表皮,爭先恐后地探伸出來!
它們的目標(biāo)明確無比——我!
冰冷!刺骨的冰冷!無數(shù)只枯槁的手掌如同鐵鉗般抓住了我的腳踝、小腿、手臂、肩膀、頭發(fā)!
那觸感堅硬、滑膩,如同浸透了墓穴寒氣的冰冷大理石,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死寂粘稠感。
巨大的、無可抗拒的力量瞬間將我拉扯回去,我甚至能聽到自己骨節(jié)在蠻力下發(fā)出的咯咯哀鳴!
我像一只被蛛網(wǎng)捕獲的飛蟲,徒勞地蹬踹、撕扯、尖叫,指甲在光滑的鏡框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卻無法撼動分毫。
我的身體被那些冰冷的手臂強(qiáng)行扭轉(zhuǎn)、拖拽,臉孔被狠狠地摁向那層灰蒙蒙的鏡面!
在最后與鏡面接觸的瞬間,我絕望地望進(jìn)去——母親年輕的臉龐近在咫尺。
那雙盛滿驚恐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她的嘴唇還在無聲地、徒勞地吶喊:
跑——!
滋啦……
想象中的堅硬撞擊并未到來。
接觸鏡面的瞬間,它不再是固體,而變成了一種粘稠、冰冷、滑膩至極的液體,如同某種巨大生物分泌的冰冷粘液。
我的臉,然后是整個頭顱、肩膀、胸膛……毫無阻礙地陷了進(jìn)去。
那感覺詭異到極點,仿佛一頭扎進(jìn)了零度的水銀池,冰冷沉重得讓人窒息,卻又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柔韌和包裹感。
眼前驟然被一片刺目的白光吞沒,短暫地失去了所有知覺。
身體在一種失重的、粘稠的介質(zhì)中穿行,時間感被徹底扭曲拉長,仿佛在一條冰冷的、由凝膠構(gòu)成的管道里滑行了幾個世紀(jì)。
砰!
一聲沉悶的撞擊,伴隨著骨頭與堅硬地面接觸的鈍痛,宣告著滑行的終結(jié)。
白光散去,視野里充斥著一種古怪的、非自然的光源。
我掙扎著抬起頭,喉嚨里灌滿了那粘液的冰冷腥氣,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喘息都牽扯著全身的疼痛。
這里……是哪里
空氣粘稠而沉悶,彌漫著一種濃烈的、混合著塵埃、朽木和冰冷金屬的氣息,與我童年記憶里那面鏡子的味道如出一轍,只是被放大了千百倍。
光線昏暗,來源不明,仿佛是從四壁本身滲透出來的慘淡幽光,勉強(qiáng)勾勒出周圍模糊的輪廓。
我掙扎著撐起身體,環(huán)顧四周。
這是一個巨大得超乎想象的空間,仿佛是將整座老宅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扭曲、拉伸、無限復(fù)制后形成的迷宮。
無數(shù)道墻壁以詭異的角度傾斜、交叉、堆疊,構(gòu)成令人頭暈?zāi)垦5膸缀吻艋\。
墻壁的材質(zhì)很怪,既像斑駁剝落的墻紙,又帶著一種冰冷光滑、類似玻璃或金屬的質(zhì)感,表面還隱隱流動著微弱的光暈。
頭頂是望不到盡頭的、由同樣的物質(zhì)構(gòu)成的天花板,或者根本沒有頂,只有一片壓抑的、流動著微光的虛空。
寂靜……
絕對的寂靜……
連我粗重的喘息聲似乎都被這粘稠的空氣吸收了,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悶響。
時間在這里仿佛失去了意義,也失去了方向感。
每一面傾斜的墻壁都像一面巨大的、扭曲的鏡子,映照出我支離破碎、驚慌失措的身影,那些倒影也在無聲地移動、張望,更增添了空間的錯亂與詭異。
我扶著冰冷滑膩的墻壁,跌跌撞撞地向前挪動,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如同骨灰般的塵埃上,發(fā)出令人心悸的沙沙聲。
絕望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越收越緊。
就在這無邊無際的迷惘和恐懼幾乎要將我徹底吞噬時,前方一個拐角的陰影里,一個佝僂的人影猛地動了一下!
我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窒息。本能驅(qū)使我想要后退、躲藏,但雙腿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那身影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從墻角的陰影里站了起來,動作僵硬遲緩,仿佛一具生銹的木偶。她轉(zhuǎn)過身,面朝著我這邊幽暗的光源方向。
光線勾勒出她的輪廓。
一個老婦人。
干枯花白的頭發(fā)凌亂地披散著,身上裹著一件早已看不出原色、沾滿污垢的破爛衣衫。
她的身形瘦削佝僂,如同被歲月和苦難徹底壓垮的枯枝。
然而,當(dāng)我的目光終于對上她的臉時,一股電流般的劇痛瞬間貫穿了我的天靈蓋!
是她!
是我母親!
盡管被二十年的囚禁折磨得形銷骨立,蒼老得如同百歲老嫗,但那眉眼、那輪廓的走向……我絕不會認(rèn)錯!
正是二十年前被這面魔鏡吞噬的母親!
巨大的悲慟和難以置信的狂喜像兩股洶涌的潮水,猛烈地撞擊著我的胸腔。
我?guī)缀跏酋咱勚鴵淞诉^去,喉嚨哽咽著,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媽……媽!是我!是我啊!
聲音嘶啞顫抖,在這死寂的空間里顯得異常突兀。
然而,想象中劫后余生的擁抱并未發(fā)生。
母親渾濁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著我的臉。
那眼神里沒有久別重逢的激動,沒有一絲一毫的欣喜,只有一種……一種看到了某種極度恐怖、無法理解之物的純粹的驚駭!
她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干裂的皮膚因為恐懼而扭曲。
她枯槁的手指顫抖地抬起,直直地指向我的臉,喉嚨里發(fā)出一種破風(fēng)箱般嘶啞、斷續(xù)、飽含極致驚恐的聲音:
你……你……你是誰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撕裂的聲帶里硬擠出來的,
你的臉……你的臉怎么……怎么變得這么……這么老了!
這句話如同一個炸雷,在我耳邊轟然炸響!
所有的激動、狂喜、悲傷瞬間被凍結(jié)、粉碎!一股比鏡中世界的寒冷更刺骨的冰流,瞬間從腳底直沖頭頂,幾乎將我整個靈魂都凍結(jié)了!
老我怎么可能!
我才三十二歲!
我下意識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臉頰——指尖觸到的皮膚,不再是我記憶中光滑緊致的觸感!
那是一種……一種松弛的、布滿深刻溝壑的、如同粗糙樹皮般的質(zhì)感!
我猛地低下頭,看向自己扶著墻壁的手——那雙手!
那哪里是我那雙還算年輕的手!
皮膚干枯起皺,布滿了深褐色的老年斑,指關(guān)節(jié)粗大變形,青筋如同蚯蚓般在松弛的皮膚下虬結(jié)盤繞!
不!不可能!幻覺!一定是這鬼地方的幻覺!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我的心臟。
我猛地轉(zhuǎn)身,目光在周圍那些扭曲傾斜的墻壁上瘋狂地搜尋
。終于,在不遠(yuǎn)處,一面相對平整、光滑的壁面,像一塊凝固的水銀,清晰地映出了此處的景象。
那倒影里……站著一個女人。
一個瘦骨嶙峋、滿頭灰白亂發(fā)如同枯草的老婦人。
她的臉上刻滿了刀鑿斧刻般的深重皺紋,眼皮松弛地耷拉著,幾乎蓋住了渾濁的眼珠。嘴唇干癟,毫無血色,深深地凹陷下去。
身上穿著我進(jìn)來時的那身衣服,此刻卻空蕩蕩地掛在嶙峋的骨架上,顯得無比寬大。
那件衣服……是我自己的。
那……是我
鏡面冰冷,光滑如死水。
倒影里,那個蒼老的、陌生的、如同被時間啃噬殆盡的枯骨般的女人,也正用那雙渾濁、布滿血絲的眼睛,驚恐萬狀地回望著我。
她的嘴唇,那兩片干癟龜裂的皮肉,正以和我完全同步的頻率,無聲地翕動著,形成一個無聲的、絕望的疑問:
我是誰
時間。
這個念頭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猛地噬咬進(jìn)我的腦海,帶來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的眩暈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是時間!
這面該死的鏡子……它吞噬的,不僅僅是人!
它吞噬的是時間!
是生命本身流淌的每一滴!
母親當(dāng)年墜入時,風(fēng)華正茂,三十歲出頭。
而我,二十年后踏入這里時,三十二歲。
然而此刻鏡中倒映出的我,卻是……卻是怎樣的蒼老
六十七十還是更久
二十年的時光,在我踏入鏡中世界、被那些冰冷手臂拖拽進(jìn)來的瞬間,仿佛被某種恐怖的規(guī)則強(qiáng)行壓縮、加速、或者……徹底抽走了
我猛地扭頭,再次看向角落里那個形銷骨立、如同百歲枯樹的老婦人——我的母親。
她被困在這里整整二十年。二十年!按照外面世界的時間流速……
二十年!
她在這里,承受了多久十年五十年一個世紀(jì)
這念頭帶來的恐懼,遠(yuǎn)比任何鬼怪都要猙獰。
它不是外來的威脅,而是從內(nèi)部開始,無聲無息地腐朽、崩解你存在的根基。
我看著母親那雙渾濁的眼睛,里面早已熄滅了所有屬于人的光彩,只剩下一種被漫長囚禁和時光侵蝕磨礪出的、近乎獸類的麻木和最深沉的疲憊。
二十年的鏡中歲月,在她身上刻下了可能遠(yuǎn)超百年的痕跡。
她的身體,她的精神,都在這片凝固的、卻又瘋狂吞噬時間的詭異空間里,被熬干了最后一絲活力。
媽……
我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血的味道。我向她挪動了一步。
她卻像受驚的野獸,猛地向后蜷縮,枯瘦的脊背緊緊抵住身后冰冷滑膩的墻壁,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蒼老的臉,里面充滿了純粹的、無法化解的陌生和恐懼。
別……別過來!
她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瀕死的喘息,怪物……你們都是怪物……搶我的時間……搶……
她語無倫次,枯枝般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抓撓著墻壁,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
我僵在原地,伸出的手無力地垂下。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揉碎。
重逢相認(rèn)在這片扭曲時間的牢獄里,連最基本的母親與女兒的關(guān)系,都已被漫長到令人發(fā)瘋的時光沖刷得面目全非。
對她而言,我這張驟然蒼老的臉,不是她記憶中的女兒,而是一個闖入她最后庇護(hù)所、帶著不祥氣息的陌生老嫗,一個可能搶奪她所剩無幾時間的怪物。
就在這時,一種極其細(xì)微、卻又無法忽略的異樣感,從我扶著冰冷墻壁的手掌傳來。
那感覺……像是什么東西在動。
我猛地低頭看去。覆蓋在墻壁表面厚厚的塵埃下,那冰冷滑膩的材質(zhì)內(nèi)部……
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如同水波般的流動感。
更可怕的是,我手上松弛、布滿老年斑的皮膚,正緊緊地貼著那墻壁。
一種難以言喻的、細(xì)微流失感,正沿著接觸面悄然發(fā)生。
不是疼痛,不是寒冷,而是一種更本質(zhì)的……虛弱
仿佛皮膚下的血肉,骨頭里的髓質(zhì),甚至靈魂的微光,都在被這冰冷的墻壁無聲地、緩慢地吮吸、抽走!
我觸電般猛地縮回手,驚恐地看著自己那只更加干枯、皺紋仿佛又深刻了幾分的蒼老手掌。
指尖傳來一種難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源的疲憊和空虛。
這墻壁……這整個鏡中世界……它在以接觸的方式,持續(xù)不斷地汲取著被困者的時間!汲取著生命本身!
呵……呵呵……
角落里,母親發(fā)出一陣低沉、嘶啞、如同破風(fēng)箱漏氣般的笑聲,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和嘲諷。
她渾濁的眼睛瞥了我縮回的手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現(xiàn)在,你明白了
明白明白這永恒的、緩慢的凌遲明白這比死亡更絕望的消磨
不!我不能!我不能像母親一樣,在這冰冷的、扭曲的迷宮里,被一點一點熬干,熬成一具連自己是誰都忘記的枯骨!
一股混雜著求生本能和巨大悲憤的力量猛地沖上頭頂,暫時壓倒了那蝕骨的恐懼和虛弱。
我踉蹌著站直身體,目光像困獸般在周圍那些傾斜、扭曲、流動著微光的墻壁上瘋狂掃視。
出口!必須找到出口!任何可能的縫隙!任何不同于這冰冷吞噬的異常之處!
我的視線掠過母親蜷縮的角落,掠過那些映照出我無數(shù)蒼老倒影的壁面,最終,定格在遠(yuǎn)處。
那里,空間的扭曲似乎達(dá)到了一個頂點。
數(shù)面巨大的墻壁以極其違反物理常識的角度相互擠壓、堆疊,形成一個巨大而混亂的幾何結(jié)構(gòu),仿佛一個由無數(shù)鏡子碎片強(qiáng)行粘合而成的、搖搖欲墜的積木塔。
在那個結(jié)構(gòu)的中心,光線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加黯淡、渾濁,如同一個凝固的、深不見底的漩渦。
那漩渦的中心,隱隱約約,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動。
不是墻壁的流動,也不是塵埃的飄落,而是一種……更深沉的蠕動。
像黑暗中潛藏的巨大陰影,在緩緩地、有節(jié)奏地搏動。
每一次微弱的搏動,都仿佛牽動著整個空間的粘稠空氣,帶來一種無聲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那是什么是這鏡中世界的核心是時間的源頭還是……某種更無法想象的、維系著這恐怖規(guī)則的存在
就在這時,我眼角的余光瞥見,蜷縮在角落里的母親,那枯槁的身體似乎也微微震動了一下。
她渾濁的目光,竟也穿透了彌漫的塵埃和昏暗的光線,死死地、帶著一種混合了極致恐懼和某種病態(tài)渴望的復(fù)雜眼神,投向了那個遙遠(yuǎn)漩渦的中心。
她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念誦一個古老而禁忌的名字。
續(xù)章:祂醒了
母親的目光像生了銹的鐵釘,死死楔進(jìn)那個遙遠(yuǎn)漩渦的中心。
那團(tuán)凝固的黑暗深處,搏動的陰影似乎……更明顯了。
不再是模糊的律動,而是某種巨大的、沉重的心跳,每一次搏動,都讓這片粘稠死寂的空氣產(chǎn)生一種無聲的共鳴,壓得我本就衰朽的胸腔更加憋悶。
我扶著冰冷滑膩的墻壁,想朝那個方向再靠近些。
但僅僅是念頭一起,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的警兆就轟然炸響!仿佛靈魂深處最原始的恐懼被那搏動直接喚醒,每一個細(xì)胞都在尖叫著逃離。
那漩渦中心,散發(fā)著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惡意,一種對時間、對存在本身的貪婪吸力,比這汲取生命的墻壁要恐怖千萬倍!
別……看……母親嘶啞的聲音突然響起,比剛才更加破碎,帶著一種耗盡氣力的虛弱。她枯瘦的身體在墻角劇烈地顫抖起來,渾濁的眼睛里,那點麻木被一種更深沉的、仿佛刻進(jìn)骨髓的恐懼取代。
祂……祂醒了……被……被驚動了……
祂那個搏動的東西那個維系這鏡中世界恐怖規(guī)則的存在
一股寒意從我的尾椎骨直沖天靈蓋。驚動是因為我的闖入還是因為母親剛才那病態(tài)的一瞥
來不及細(xì)想,異變陡生!
嗡——
一聲極其低沉、卻又仿佛直接震蕩在靈魂深處的嗡鳴,毫無征兆地從那遙遠(yuǎn)的漩渦核心爆發(fā)出來!聲音并不響亮,卻帶著一種毀滅性的穿透力,瞬間席卷了整個扭曲的空間。
腳下厚積的塵埃如同被無形的巨手猛烈攪動,驟然騰起,形成一片灰白色的、嗆人的濃霧。
四周那些傾斜、扭曲、流動著微弱光暈的墻壁,表面驟然亮起無數(shù)道紊亂的、如同血管般虬曲的慘白紋路!
光芒急速流轉(zhuǎn)、明滅,發(fā)出滋滋的電流聲,仿佛整個鏡中世界的結(jié)構(gòu)都在痛苦地痙攣、呻吟!
巨大的空間開始扭曲!不是視覺上的錯覺,而是物理層面的、令人瘋狂的形變!
頭頂那片流動著微光的虛空驟然向下壓迫!我腳下的地面卻在瘋狂地向上隆起!
原本只是傾斜的墻壁,此刻像被無形巨力揉捏的橡皮泥,毫無規(guī)律地折疊、翻轉(zhuǎn)、互相撞擊!
一面巨大的、流動著慘白血管紋路的墻壁,毫無征兆地從我頭頂不足半米的地方猛地砸落下來!
轟——!
震耳欲聾的巨響!
我?guī)缀跏菓{著求生的本能,用這具蒼老身體所能榨取的最后一絲力氣,向旁邊狼狽不堪地翻滾出去!
腐朽的骨頭在撞擊地面時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剛才站立的地方,已經(jīng)被那面轟然砸落的墻壁徹底取代,沉重的撞擊讓整個空間都在震顫,騰起的灰塵嗆得我?guī)缀踔舷ⅰ?br />
啊——!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尖叫刺破混亂!
是母親!
我驚恐地望去。
只見她蜷縮的角落附近,幾面墻壁如同活過來的巨獸獠牙,猛地合攏擠壓!
她枯槁的身體像一片脆弱的落葉,被那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狠狠掀飛!
她撞在另一面翻轉(zhuǎn)過來的墻壁上,發(fā)出一聲令人心碎的悶響,然后軟軟地滑落在地,一動不動,只有枯草般的白發(fā)在劇烈震顫的空氣里微微顫動。
媽!我嘶聲喊叫,聲音卻被空間的瘋狂扭曲和墻壁撞擊的轟鳴徹底吞沒。
恐懼像冰水澆頭,但更強(qiáng)烈的是一種焚心的焦急!我掙扎著,手腳并用,不顧一切地朝著母親倒下的方向爬去。
每一步都踩在瘋狂起伏、如同波浪般涌動的地面上,每一步都感覺腳下堅實的觸感隨時會消失,墜入無底深淵。
那些墻壁上急速流轉(zhuǎn)的慘白紋路,散發(fā)出更加刺骨的寒意,僅僅是靠近,就感覺皮膚下的生命力像細(xì)沙一樣加速流失。
終于,我撲到了母親身邊。她側(cè)臥在地,臉埋在厚厚的塵埃里。
我顫抖著,用布滿老年斑、關(guān)節(jié)粗大的手,極其小心地去扳她的肩膀。
媽……你怎么樣媽……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手下枯槁的身體輕微地動了一下。
她極其緩慢地、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將臉從塵埃中抬了起來。
那張臉……
我猛地倒抽一口冷氣,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
就在剛才,那張臉雖然蒼老如枯樹,但至少還依稀能辨認(rèn)出母親的輪廓。
可現(xiàn)在……就在這短短片刻的混亂和撞擊之后,她臉上的皺紋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再次狠狠地犁過!更深!更密!
如同龜裂千年、寸寸欲碎的河床!松弛的皮膚緊緊包裹著嶙峋的顴骨,眼窩深陷得如同兩個黑洞,嘴唇干癟得幾乎消失,露出灰敗的牙齦。
她渾濁的眼珠艱難地轉(zhuǎn)動了一下,對上我的視線,那里面……連最后一絲屬于人的神采都徹底熄滅了,只剩下一種空洞的、接近虛無的死寂。
仿佛剛才那一下撞擊,不僅撞碎了她的骨頭,更撞碎了她苦苦支撐了不知多少歲月的最后一點自我。
時間!又是時間!這瘋狂扭曲的空間震蕩,在加速吞噬她的生命!
咳……呵……她的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漏氣的、意義不明的嘶聲,枯枝般的手指痙攣地?fù)竿谥硐卤涞牡孛妗?br />
她的目光渙散,似乎穿透了我,穿透了這瘋狂扭曲的空間,落向某個更加遙遠(yuǎn)、更加絕望的所在。
餓……祂……餓……她干裂的嘴唇蠕動著,吐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每一個字都像生銹的鋸子在拉扯神經(jīng)。……時間……不夠……祂……
她的話音未落,更恐怖的一幕發(fā)生了!
就在她身體緊貼的那面冰冷墻壁上,那些虬曲流轉(zhuǎn)的慘白紋路驟然光芒大盛!
如同無數(shù)條貪婪的白色蛭蟲被激活!墻壁的材質(zhì)瞬間變得如同融化的半透明凝膠!
緊接著,數(shù)條慘白、枯槁、布滿青黑色尸斑的手臂,猛地從那凝膠般的墻壁內(nèi)部探伸出來!和我被拖入鏡中時遭遇的一模一樣!
但這一次,它們的動作更快!更精準(zhǔn)!更貪婪!
冰冷刺骨!如同寒鐵鑄就的枷鎖!
其中兩只手臂死死抓住了母親干枯的腳踝!另一只抓住了她瘦骨嶙峋的手臂!還有一只,竟直接抓向了她花白凌亂的頭發(fā)!巨大的、無可抗拒的拖拽力量瞬間爆發(fā)!
不——�。�!我目眥欲裂,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幾乎想都沒想,我猛地?fù)淞松先�,用我這具同樣蒼老的身體死死抱住了母親!
我的雙手死死攥住她破爛的衣襟,雙腳蹬住地面,試圖對抗那股恐怖的吸力!
放手……走……
母親的頭顱被那只抓住頭發(fā)的手臂強(qiáng)行向后拉扯,喉嚨里擠出最后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空洞的眼睛里似乎閃過一絲極其微弱、轉(zhuǎn)瞬即逝的清明,像即將燃盡的燭火最后爆出的火星。
那眼神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放手眼睜睜看著她被拖進(jìn)墻壁,成為這恐怖空間的一部分
就像二十年前我眼睜睜看著鏡子吞噬她那樣
絕不!
我咬碎了牙關(guān),口腔里彌漫開一股濃重的鐵銹味。
身體里的每一根骨頭都在那恐怖的拖拽力量下發(fā)出瀕臨斷裂的呻吟。
腳下的地面冰冷滑膩,根本無處著力。那些慘白手臂的力量大得超乎想象,它們不是在拖拽兩個人,而是在拖拽兩具已經(jīng)快要被抽干的、輕飄飄的軀殼!
母親的身體在我懷里劇烈地顫抖著,像一片在狂風(fēng)中即將徹底碎裂的枯葉。
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她本就微弱的生命力,正被抓住她的手臂和身下冰冷的墻壁瘋狂地抽吸!
她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更加灰敗、干癟!仿佛水分和血肉都在瞬間被蒸發(fā)殆盡!
呃啊——!我發(fā)出絕望的嘶吼,用盡全身力氣對抗。但力量懸殊太大了!
我的腳在冰冷的地面上徒勞地滑動,留下深深的刮痕。抱著母親的手臂被巨大的力量撕扯著,感覺肩胛骨隨時會脫臼!
就在我即將徹底力竭的瞬間——
滋啦……滋……
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撕裂聲,從我緊抱著母親的胸口處傳來。
我猛地低頭。
心臟的位置,我身上那件寬大的、屬于外面世界的衣服,布料毫無征兆地裂開了一道口子。
不是被外力扯破,更像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從內(nèi)部侵蝕、溶解!
緊接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最深處的虛弱感,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洶涌襲來!比之前扶著墻壁時感受到的流失感強(qiáng)烈百倍!千倍!
仿佛有什么最本質(zhì)的東西,正順著那道衣服的裂口,被強(qiáng)行拉扯、剝離出我的身體!不是血液,不是皮肉,而是……支撐著我這個存在的某種根基!
呃……一聲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從我喉嚨里擠出。眼前瞬間發(fā)黑,金星亂冒。抱住母親的力量驟然消失了大半。
就是這瞬間的脫力!
嗖——!
那幾條慘白的手臂猛地爆發(fā)出最后一股蠻力!母親輕飄飄的身體瞬間從我虛弱的懷抱中被徹底剝離、拖走!如同被卷入湍急漩渦的一片枯葉!
她的身體毫無阻礙地融入了那面半透明凝膠般的墻壁!就像一滴水落入滾燙的油鍋,瞬間激起一陣劇烈的、無聲的漣漪!
墻壁內(nèi)部慘白的光芒瘋狂閃爍,無數(shù)張模糊、扭曲、充滿痛苦的臉孔在那凝膠深處一閃而逝!
母親那張蒼老到極致的臉,在徹底融入墻壁的最后一瞬,似乎還殘留著一點微弱的輪廓,那雙空洞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物質(zhì),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看向了我。
沒有恐懼,沒有怨恨。只有一種……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疲憊和解脫。
然后,她消失了。
墻壁上慘白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流動的紋路平復(fù),重新變回冰冷堅硬的狀態(tài),覆蓋上厚厚的塵埃。
仿佛剛才那恐怖的一幕從未發(fā)生。
我無力地癱倒在地,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的破麻袋。
胸口衣襟的裂口無聲地擴(kuò)大,像一張嘲弄的嘴。那股可怕的虛弱感并未隨著母親的消失而停止,反而如同跗骨之蛆,更深地扎根進(jìn)我的身體,侵蝕著我的意識。
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無比艱難,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在推動巨石。
冰冷的地面貪婪地吮吸著我僅存的熱量和活力。
我艱難地轉(zhuǎn)動著渾濁的眼珠,視野里的一切都在晃動、模糊。
扭曲的空間似乎暫時停止了瘋狂的形變,但那種源自漩渦核心的、沉重而貪婪的搏動感,卻更加清晰了。它不再遙遠(yuǎn),仿佛就在我的頭頂,就在我的骨髓深處搏動。
咚……咚……咚……
每一聲,都像在敲響我生命的喪鐘。
我蜷縮在厚厚的塵埃里,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母親最后融入墻壁的景象,和她那雙空洞疲憊的眼睛,如同燒紅的烙鐵,一遍遍灼燒著我的腦海。
時間……祂餓了……
我抬起自己那只枯槁得如同鳥爪的手,手背上松弛的皮膚耷拉著,深褐色的老年斑密密麻麻,像爬滿了死亡的苔蘚。
指尖的觸感麻木而遲鈍。胸口衣襟那道無聲撕裂的口子,像一張咧開的、無聲嘲笑著的嘴,冰冷的空氣直接灌入,帶來一種生命被緩慢抽離的、永恒的寒意。
祂餓了……
這念頭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住我殘存的意識。
那個搏動的核心……那個維系著鏡中世界恐怖規(guī)則的祂……母親用她最后的生命作為祭品,暫時平息了祂的躁動
還是……僅僅為祂提供了一頓微不足道的點心,而更加激起了祂的貪婪
我的目光,穿過彌漫的塵埃和昏暗的光線,再次投向那個遙遠(yuǎn)漩渦的中心。
那片凝固的、深不見底的黑暗,此刻仿佛一只巨大而冰冷的眼睛,正無聲地凝視著我。
那沉重的心跳聲,每一次搏動,都似乎離我更近了一些。
咚……咚……咚……
這聲音不再是來自外部空間。它開始在我干涸的血管里共振,在我疏松的骨骼里回響,在我即將熄滅的靈魂深處擂動。
祂……看到我了。
下一個……就是我了嗎
我試圖挪動身體,逃離這冰冷的凝視。但衰老的肢體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塊,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耗盡了我殘存的氣力,帶來骨骼摩擦的脆響和深入骨髓的劇痛。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沒頭頂。意識在極度的虛弱和恐懼中開始飄忽,眼前的景象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那些扭曲的墻壁仿佛在旋轉(zhuǎn)、獰笑。
就在意識即將沉入無邊黑暗的瞬間——
嗡……
一陣極其微弱、卻又異常熟悉的震動感,從我的褲袋深處傳來。
像一只垂死的蝴蝶,在用盡最后力氣扇動翅膀。
我猛地一個激靈,渙散的神智被強(qiáng)行拽回一絲清明!
是……手機(jī)
我進(jìn)來時口袋里放著的手機(jī)
在這個吞噬一切、扭曲時空的鬼地方,它怎么可能……還會有信號
或者……是電量耗盡前的最后一點回光返照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和虛弱。
我用盡全身力氣,顫抖著、痙攣著將手伸進(jìn)褲袋。指尖觸到那冰冷堅硬的金屬外殼,上面似乎還殘留著外面世界的一絲溫度。我艱難地把它掏了出來。
屏幕一片漆黑。死寂。
心臟沉了下去。果然……只是幻覺嗎
然而,就在我絕望地想要松開手指的剎那——
滋啦……
屏幕猛地亮起!
不是正常的開機(jī)畫面,而是無數(shù)道扭曲的、閃爍的彩色條紋,如同信號受到強(qiáng)烈干擾的舊式電視!刺耳的電流噪音瞬間從揚聲器里爆開,尖銳得幾乎要刺穿我的耳膜!
��!我痛苦地縮了一下,差點把手機(jī)扔出去。
電流噪音持續(xù)了大約兩三秒,然后驟然減弱,變成一種低沉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嗡鳴。
那布滿干擾條紋的屏幕中央,極其艱難地、如同從濃稠的泥沼中掙扎浮現(xiàn)般,跳出了一行扭曲變形的文字:
別信……眼睛……時間……是……騙局……
文字閃爍了一下,如同風(fēng)中殘燭,隨即被更劇烈的干擾條紋吞噬,屏幕再次陷入一片漆黑,徹底死寂。
只有那冰冷的金屬外殼,還殘留著剛才那短暫異變帶來的一絲微熱。
別信眼睛時間……是騙局
這沒頭沒尾、充滿干擾的信息,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瀕臨崩潰的意識里激起一片混亂的漣漪。
什么意思誰發(fā)來的在這與世隔絕、連物理規(guī)則都被扭曲的地方,怎么可能有信息傳遞進(jìn)來是某種自動觸發(fā)的求救信號還是……這個空間本身的某種扭曲回響一個惡意的玩笑
我死死攥著那冰冷的手機(jī),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盡管那皮膚松弛得已看不出用力)。
混亂的思緒如同沸騰的泥漿。
母親被墻壁吞噬前空洞的眼神,漩渦中心那沉重的搏動,屏幕上那行詭異扭曲的文字……無數(shù)碎片在腦海中瘋狂碰撞。
時間……是騙局……
這念頭像一道微弱的、卻無比執(zhí)拗的閃電,劈開了絕望的濃霧。
我猛地抬頭,目光不再徒勞地搜尋那遙不可及的漩渦核心,而是投向了離我最近的一面墻壁。
那面墻壁傾斜著,表面流動著黯淡的微光,覆蓋著厚厚的塵埃。它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的形象——一個蜷縮在地、形銷骨立、白發(fā)如枯草、臉上刻滿死亡溝壑的老嫗。
這就是我嗎這就是時間在我身上流逝的證據(jù)嗎
別信眼睛……
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藤蔓般纏繞上來。
如果……時間在這里的流逝是虛假的呢
如果這具蒼老的軀殼,只是鏡子施加給我的一個幻象
一個為了讓我絕望、讓我放棄抵抗、最終成為祂食糧的……騙局
這想法本身就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脆弱得可笑。
但此刻,它卻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東西。胸口的撕裂感依舊清晰,生命力流失的虛弱感依舊真實。
但如果……如果連這感覺也是欺騙的一部分呢
我需要……驗證。
驗證這時間的真實性。
我的目光,落在了剛才母親被拖入的那面墻壁上。那里,塵埃覆蓋,冰冷依舊。
但墻壁內(nèi)部,是否還殘留著什么
母親消失前最后那點微弱的輪廓……那些在凝膠深處一閃而逝的痛苦面孔……是否留下了某種……印記
某種能穿透這時間騙局的痕跡
心臟在衰朽的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每一次跳動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一股混雜著渺茫希望和巨大恐懼的力量支撐著我。
我掙扎著,用那枯槁的手臂撐起身體,朝著那面吞噬了母親的墻壁,一寸一寸,如同朝圣,又如同赴死般,爬了過去。
冰冷的塵埃沾染了我的白發(fā)和破爛的衣衫。每一步挪動都耗盡我殘存的生命力。
那面墻壁在視野中越來越近,光滑的表面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凝固的黑色水銀,倒映著我爬行的、蒼老扭曲的身影,像一個在地獄邊緣掙扎的鬼魂。
終于,我爬到了墻根下。冰冷的觸感隔著薄薄的衣物傳來,那股熟悉的、細(xì)微的生命流失感立刻纏了上來,比剛才更加清晰。我強(qiáng)忍著靈魂深處的虛弱和恐懼,顫抖著抬起那只如同鳥爪般的手。
指尖,帶著一種赴死的決絕,緩慢地、無比緩慢地,伸向那冰冷光滑的墻壁表面。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層塵埃的瞬間——
嗡——�。�!
整個空間猛地一震!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劇烈!
遙遠(yuǎn)漩渦中心的搏動驟然加�。∵�!咚!咚!如同憤怒的戰(zhàn)鼓在靈魂深處擂響!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能凍結(jié)時空的恐怖威壓如同實質(zhì)的海嘯般,瞬間席卷而來!帶著一種被徹底激怒的、更加貪婪、更加狂暴的……饑餓感!
祂……發(fā)現(xiàn)我了!
祂察覺到了我這螻蟻般微不足道、卻又膽敢質(zhì)疑其規(guī)則的行為!
呃啊——!巨大的恐懼如同冰錐刺穿天靈蓋!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身體在本能的驅(qū)使下想要蜷縮、后退!
但太遲了!
我身下的地面,那冰冷滑膩的材質(zhì),毫無征兆地軟化、塌陷!如同瞬間融化的黑色沼澤!
一股無法抗拒的、冰冷粘稠的吸力猛地傳來!我的下半身瞬間陷了進(jìn)去!那感覺,和被拖入鏡中時一模一樣,卻更加冰冷,更加絕望!冰冷粘稠的物質(zhì)包裹著我的雙腿、腰部,瘋狂地向上蔓延、吞噬!那刺骨的寒意和沉重的窒息感瞬間扼住了我的咽喉!
我徒勞地?fù)]舞著雙臂,試圖抓住什么。手指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如同骨灰般的塵埃。
視野迅速被粘稠的黑暗占據(jù)。最后映入眼簾的,是頭頂那片流動著微光的虛空,此刻正劇烈地扭曲著,仿佛一張獰笑著、緩緩合攏的巨口。
漩渦核心那沉重狂暴的搏動聲,如同最后的喪鐘,徹底淹沒了我的意識。
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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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開餐了。
終章·鏡骸
冰冷。
粘稠、沉重如鉛汞的冰冷包裹著每一個毛孔。意識在黑暗與死寂中沉浮,只有那巨大心臟般的搏動聲永恒回響:咚…咚…咚…
祂在消化。
冰冷的毒刺扎進(jìn)混沌的意識。我感到自身正被分解、稀釋,如同滴入濃墨的水滴。記憶與情感在無邊貪婪中被碾磨、同化。
……時間…是騙局……
那行扭曲的文字如同將熄的火星,在意識灰燼中倔強(qiáng)閃爍。
別信眼睛…
騙局…
最深處升起微弱的掙扎。不…不能就這樣消失…
嗡——!
靈魂層面的劇震!存在被強(qiáng)行拔出粘稠的墨汁!
刺目白光吞沒視野!
失重!冰冷粘液包裹!凝膠管道般的滑行感!
砰!
重?fù)簦∷楣前愕膭⊥矗?br />
我猛地睜眼。冰冷腥氣灌滿喉嚨,咳出的血沫帶著內(nèi)臟碎塊。視線模糊充血�?諝鈴浡鴫m埃、朽木與冰冷金屬的混合氣息。
手電光柱如顫抖的匕首劈開黑暗,最終定格在客廳深處——
那面巨大的落地鏡猶如黑色墓碑,鏡面覆蓋著厚厚的灰暗塵埃。
鏡面深處,塵埃被無形之手拂開。一張年輕美麗卻驚恐到極致的臉穿透灰霧,撞入視野。
母親。
她雙手帶著瀕死的絕望,瘋狂拍打鏡面屏障。砰…砰…砰…無聲的動作撕裂靈魂。嘴唇劇烈開合,無聲嘶吼:
快跑!
時間…重置了。
心臟狂跳,并非源于恐懼,而是刻骨的認(rèn)知:這是循環(huán)。我是被祂咀嚼后吐出的殘渣,重演絕望劇本。
母親年輕臉龐的驚恐,此刻是血淋淋的債務(wù)。一份我注定無法償還的債。
這一次,我不再后退。
冰冷恐懼被更深沉的絕望凍結(jié)。門外是二十年,門內(nèi)是永恒吞噬。終點皆是嚼碎。
鏡框邊緣開始蠕動,第一只慘白枯爪即將撕裂朽木探出——
我猛地前撲!撲向母親拍打的位置!
滋啦…
粘稠冰冷的觸感裹挾全身。我不再掙扎,全力扎入冰冷深處!
墜入。滑行。白光。撞擊。
砰!
熟悉的劇痛。熟悉的腐朽氣息。扭曲迷宮更加狂亂——慘白紋路的墻壁搏動如瀕死心臟,隨時崩潰。
母親蜷縮在墻角,形如枯槁的殘骸�;ò最^發(fā)混入塵埃,佝僂的身體仿佛下一秒就會散架。
媽…聲音嘶啞帶血。
她遲緩抬頭。那張臉…比上次所見更可怖!皺紋如焦土深壑,皮膚死灰,緊裹嶙峋骨形。眼窩是虛無黑洞,渾濁眼珠無意識抽搐。
她已認(rèn)不出任何事物。鏡中歲月與循環(huán)加速,熬干了靈魂。
餓…祂…餓…干癟嘴唇蠕動著,枯指神經(jīng)質(zhì)地?fù)竿趬Ρ凇?br />
漩渦核心搏動驟然加��!咚!咚!咚!空間瘋狂扭曲!頭頂虛空下壓,腳下地面隆起!巨墻如積木般折疊、翻轉(zhuǎn)!
母親緊貼的墻壁上,慘白紋路驟亮!墻壁軟化如凝膠!數(shù)條枯白手臂電射而出,抓向她!
這一次,我沒有撲救。
在枯爪觸及她的剎那,我用殘軀最后的力量,狠狠撞向她!
將她撞向利爪!
呃…微弱的悶哼。她前傾的身體被冰冷鉗制瞬間鎖死!巨力爆發(fā)拖拽!
我借反沖力與微小空隙,如瀕死泥鰍滾向墻壁與地面扭曲形成的縫隙!
嘶啦——!
枯爪爆發(fā)出恐怖力量!母親輕飄的身軀瞬間沒入凝膠墻壁!無聲漣漪激蕩,無數(shù)痛苦面孔閃現(xiàn)!她融入前的最后一瞬,蒼老的臉龐似乎…極其微弱地…朝我滾落的方向扯動了嘴角
解脫
身體撞入蠕動的縫隙!更狂暴的亂流裹挾而來!破碎鏡片與冰冷粘液構(gòu)成的漩渦撕扯身體!骨骼哀鳴!胸口的撕裂感空前強(qiáng)烈,仿佛靈魂將被扯出!
呃啊啊啊——!無聲嘶吼淹沒于粘液。
嗡!
靈魂深處傳來奇異的穿透性震動!
時間…是騙局…
文字如坐標(biāo)在意識廢墟中亮起!
別信眼睛!
瘋狂的光斑、扭曲鏡影、冰冷粘液——皆是騙局的外殼!核心是時間感,是衰老軀殼帶來的絕望!
我猛地閉眼!斬斷視覺沖擊!凝聚全部精神于靈魂深處那點震動——那是我未被磨滅的最后核心!
順著它!抓住無形蛛絲!
放棄抵抗!任亂流裹挾!
擠壓!撕扯!冰冷!痛苦!
方向…清晰了一瞬!
噗!
穿透厚重粘滯層!
冰冷包裹感驟然消失!身體一輕,重重摔落!
觸感堅硬粗糙,浮塵與碎石硌著皮膚。迥異的空氣涌入鼻腔——霉味、灰塵味、老舊木頭的腐朽氣息!
我如離水之魚癱倒在地,劇烈喘息咳嗽,血腥味充斥口腔。身體灌鉛般沉重,骨痛鉆心。
但…空氣在流動!帶著夜間的涼意!不再是鏡中凝固的死氣!
我…出來了
恐懼攥緊心臟。我顫抖著,竭盡全力抬頭。
視野模糊充血。熟悉的斑駁墻紙…雜物角落…蒙塵家具…
洞開的老舊木門外,是沉沉的墨藍(lán)夏夜。
我趴在客廳冰冷地面,距落地鏡不足一米。
鏡面塵埃厚重,混沌模糊,僅映出身后狼藉地面與洞開的門。鏡框沉靜如墓碑。無慘白手臂,無蠕動鏡框,無搏動漩渦。
死寂。唯我艱難的喘息在空曠中回蕩。
巨大的不真實感席卷而來。我掙扎欲起,手臂傳來骨裂般的劇痛。低頭看去——
撐地的手!松弛皮膚布滿深褐老年斑與深刻皺紋,指節(jié)粗大變形,青筋虬結(jié)…比鏡中所見更枯槁!
時間…未被騙過。
循環(huán)消耗,撞擊借力,強(qiáng)行穿越…每一次掙扎都在加速燃盡生命的殘燭。
咳…咳咳…劇咳帶出粘稠暗紅。
生命…將熄。
疲憊與悲涼淹沒全身。我放棄起身,癱軟于地,空洞目光望向門外。
自由…僅幾步之遙。
可爬出去又如何不過是茍延殘喘幾小時。鏡中歲月與循環(huán)折磨,早已榨干一切。
滋滋…
微弱電流聲自褲袋傳來。
手機(jī)
我顫抖著手掏出它。冰冷的金屬外殼…屏幕竟亮著!
扭曲的彩色條紋布滿屏幕,中央艱難浮現(xiàn)兩行斷續(xù)文字:
**出口…即入口…**
**薪盡…火傳…**
屏幕閃爍,徹底熄滅。最后一絲微熱散盡。
出口…即入口…
薪盡…火傳…
我呆視漆黑屏幕,緩緩轉(zhuǎn)頭,望向塵埃覆蓋的落地鏡。
鏡面深處,混沌塵埃之下,一點微光極其微弱地…跳動了一次。如同灰燼中不肯熄滅的余燼。
是母親最后的目光還是…
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將熄的意識。
祂…僅在鏡中嗎
母親破碎的祂在鏡外…詭異信息…重置的循環(huán)…胸口連接虛無的撕裂傷…
如果…祂即時間本身鏡子僅是祂的進(jìn)食通道誘捕陷阱祂的饑餓…彌漫于所有時間流淌之處
我如破舊玩偶癱于冰冷地面。最后的熱量飛速流逝,肢體麻木。視野僅余洞開的門與門外沉沉的墨藍(lán)夜幕。
自由…觸手難及。
我艱難轉(zhuǎn)動脖頸,朽骨摩擦。目光最終定格于落地鏡。
鏡面混沌。塵埃厚重。
在那片灰暗最深處,一點全新的、極其微弱的金色光芒,取代了消失的余燼。
它細(xì)小如塵,黯淡欲滅。
卻以難以想象的韌性,在絕對死寂與冰冷中,極其緩慢、極其微弱地…
搏動著。
**咚…**
**咚…**
**咚…**
沉重。悠遠(yuǎn)。帶著新生的、卻又無比古老的韻律。
如同一顆…剛剛開始跳動的心臟。
老宅之外,墨藍(lán)色夜幕邊緣,一絲慘白的光刺破云層。
天,將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