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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王建國關(guān)掉手機屏,黑暗中最后一點藍光熄滅,像掐滅了一只螢火蟲。窗外工地的塔吊靜默地刺向鉛灰色天空,像一排被遺棄的巨型十字架。妻子趙秀蘭在廚房剁白菜的聲音透過薄薄的門板傳來,篤篤篤,單調(diào)而固執(zhí),像倒計時的秒針。

    又跑了三家銀行趙秀蘭端著熱氣騰騰的餃子出來,圍裙上沾著幾點面粉。蒸汽模糊了她眼角的細紋,眼神卻像探照燈一樣落在他臉上。

    王建國沒吭聲,手指無意識地在油膩的塑料桌布上劃拉著。桌布邊緣磨得發(fā)白起毛,上面印著褪色的牡丹花,一朵朵都蔫頭耷腦。他喉嚨發(fā)緊,那感覺又來了,像吞下了一塊燒紅的鐵,從嗓子眼一路灼燒到胃里,燙得他坐立難安。

    建國趙秀蘭把一碗餃子推到他面前,聲音沉了些。

    ……信用貸,停了。他吐出幾個字,像扔出幾塊生銹的鐵疙瘩,說我們這種小廠子……風(fēng)險太高。他拿起筷子,筷子頭懸在那碗白胖的餃子上方,微微發(fā)顫。熱氣撲在臉上,濕漉漉的。那碗餃子仿佛變成了一口深不見底的井,要把他吸進去。

    趙秀蘭的手頓住了,菜刀擱在沾著菜汁的案板上。廚房里只剩下水龍頭沒擰緊的滴答聲,敲在寂靜里,格外清晰。她沒說話,只是拿起筷子,夾起一個餃子,穩(wěn)穩(wěn)地放進他碗里。餃子皮薄,透出里面翠綠的餡兒。

    吃,她說,聲音不高,卻有種不容置疑的力道,天塌下來,也得先把肚子填飽。

    王建國抬起頭,撞上她的目光。那里面沒有驚慌,沒有埋怨,像兩口深潭,沉淀著一種他此刻最需要的東西——一種近乎磐石的穩(wěn)定感。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夾起那個餃子,囫圇塞進嘴里。燙,白菜和豬肉的鮮香在口腔里彌漫開,卻壓不住心底那股燎原的焦灼。

    金鑫五金加工廠的藍色鐵皮招牌,在冬日慘淡的陽光下顯得灰撲撲的。廠區(qū)里彌漫著金屬冷卻后的生腥氣和機油味。幾臺老式?jīng)_床沉默地趴在車間一角,像疲憊的巨獸。王建國剛跨進大門,就聽見老會計張伯那標(biāo)志性的、帶著濃重痰音的咳嗽聲,從他那間堆滿賬冊、散發(fā)著陳舊紙張和廉價煙草混合氣味的辦公室里傳出來。

    建國!張伯聽見腳步聲,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老花鏡,從一堆泛黃的賬頁里抬起頭。他臉色蠟黃,眼袋浮腫,像兩顆熟透的紫葡萄掛在臉上。你來得正好!他指著攤開在桌面上的一份報表,手指像枯枝一樣抖動著,看看!看看這個月的進項!還不夠付那幾臺老爺機子的電錢!他抓起旁邊的搪瓷缸子,灌了一大口濃得發(fā)黑的苦茶,試圖壓下又一陣涌上喉嚨的嗆咳。

    王建國沒接話,目光掃過報表上那幾行觸目驚心的赤字,像被烙鐵燙了一下,飛快地移開。他走到窗邊,望著外面空蕩蕩的廠區(qū)。角落里,幾個穿著沾滿油污工裝的老師傅,正圍著一個小炭爐烤火。爐子上架著個熏得漆黑的鋁飯盒,蓋子掀開著,里面是半盒冷硬的饅頭片。爐火微弱,映著他們溝壑縱橫、寫滿愁苦的臉。

    張伯,王建國轉(zhuǎn)過身,聲音有些發(fā)澀,昨天……廣泰那邊,最后那筆尾款……

    張伯重重地把搪瓷缸子頓在桌上,茶水濺出來,洇濕了賬本的一角。甭提了!他揮了揮手,像是要驅(qū)散什么不祥的東西,那姓劉的王八羔子!電話打過去就裝死!說什么資金鏈緊張,周轉(zhuǎn)不開!屁!我托人打聽了,他那新買的奔馳大G,還熱乎著呢!就是欺負我們小門小戶,想賴賬!他氣得胸口起伏,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整張老臉都憋成了豬肝色。

    王建國的心沉了下去。廣泰那筆三十萬的尾款,是廠子里最后一點能流動的血。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留下幾個蒼白的月牙印。廠房里那點殘存的暖意,似乎瞬間就被窗縫里鉆進來的寒風(fēng)抽干了。

    就在這時,一陣刺耳的、帶著明顯挑釁意味的引擎轟鳴聲由遠及近,像鋼鋸一樣撕扯著廠區(qū)的寂靜。一輛嶄新的黑色路虎攬勝,車輪碾過坑洼的水泥路面,卷起一片塵土,囂張地停在了廠門口。車門打開,一個穿著筆挺羊絨大衣、梳著油亮背頭的中年男人鉆了出來,锃亮的皮鞋踩在灰土上,顯得格格不入。

    正是廣泰的采購經(jīng)理,劉胖子。

    劉胖子臉上堆著職業(yè)化的笑,那笑容像一層油,浮在表面,遮不住底下的倨傲和精明。哎呀,王老板!張會計!都在呢他踱著方步走進來,目光在空曠的車間和那幾臺沉默的機器上掃了一圈,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劉經(jīng)理,稀客啊。王建國迎上去,聲音盡量平穩(wěn),伸出的手卻有些僵硬。

    劉胖子象征性地跟他握了一下,手又滑又軟,像捏著一塊涼膩的肥肉。王老板,客氣了。我這也是順路,過來看看咱們的合作……進度他打著哈哈,眼神卻飄向了張伯桌上攤開的賬本。

    進度張伯猛地站起來,動作太急,帶倒了椅子,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他枯瘦的手指幾乎戳到劉胖子的鼻尖上,唾沫星子隨著憤怒的質(zhì)問噴濺出來:姓劉的!你少在這兒揣著明白裝糊涂!我們廠子工人加班加點,按合同,保質(zhì)保量,提前半個月就把你那批五金件全供上了!現(xiàn)在倒好,貨拉走快仨月了!尾款呢!三十萬!一個大子兒沒見著!你當(dāng)我們的血汗錢是大風(fēng)刮來的

    劉胖子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像變戲法似的恢復(fù)如常,甚至還帶上了點委屈。他慢條斯理地撣了撣羊絨大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嘆了口氣:張會計,您老消消氣!您看您,這么大歲數(shù)了,動這么大肝火干嘛對身體不好!他頓了頓,換上一種推心置腹的腔調(diào):唉,不瞞您二位說,現(xiàn)在這大環(huán)境,您也不是不知道。我們廣泰也難��!下游幾個大客戶回款都慢,資金鏈繃得跟琴弦似的!我這趟來,就是想跟王老板商量商量……他拖長了調(diào)子,小眼睛里閃爍著算計的光,那筆尾款,能不能……再寬限幾個月或者,咱們按‘行業(yè)慣例’,打個折八折不,七五折也行!就當(dāng)交個朋友,共渡時艱嘛!

    放你娘的狗臭屁!張伯氣得渾身發(fā)抖,抄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就要砸過去,被王建國死死攔住。搪瓷缸子里的苦茶潑灑出來,弄濕了王建國的袖口,一片深色的茶漬迅速洇開。

    張伯!王建國低喝一聲,用力按住老人枯柴般的手臂。他能感覺到那手臂在劇烈地顫抖,像繃緊到極限即將斷裂的弓弦。他轉(zhuǎn)向劉胖子,胸膛劇烈起伏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鐵銹般的腥氣:劉經(jīng)理,合同就是合同。白紙黑字,簽了字的。該我們的錢,一分不能少。今天,必須結(jié)清。

    劉胖子臉上的假笑終于徹底消失了。他撇了撇嘴,露出一絲不耐煩和居高臨下的鄙夷。王老板,他拖長了腔調(diào),帶著一種貓戲老鼠般的殘忍,話別說得這么死嘛。做生意,講究的是個變通。你們這小廠子……呵,他輕蔑地掃了一眼空蕩的車間和那幾臺老機器,現(xiàn)在這光景,能有個單子做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行!你有骨氣!他掏出手機,假模假式地按了幾下,我這就打電話給財務(wù),讓他們‘優(yōu)先’處理。他特意加重了優(yōu)先兩個字,充滿了諷刺。不過嘛,什么時候能排上號,我可不敢打包票。你們……慢慢等吧!

    說完,他不再看王建國和張伯鐵青的臉色,轉(zhuǎn)身就往外走,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發(fā)出咔噠、咔噠的脆響,像敲在人心上。

    王八蛋!畜生!張伯掙脫王建國的手,對著劉胖子油亮的背影破口大罵,罵聲被劇烈的咳嗽打斷,他佝僂著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整個肺都咳出來,蠟黃的臉漲得發(fā)紫。

    王建國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冰封的雕像。窗外的寒風(fēng)卷著地上的塵土和枯葉,打著旋兒撲打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如同鬼哭。車間角落里,炭爐的火苗掙扎了幾下,終于徹底熄滅了,只留下一縷青煙,迅速消散在冰冷的空氣里。那幾個烤火的老師傅默默地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眼神空洞地望著熄滅的爐子,又望了望王建國僵直的背影,最終什么也沒說,佝僂著身子,像幾片被霜打蔫的葉子,悄無聲息地各自走開了。

    寒意,從腳底板直竄上天靈蓋,凍得他牙齒都開始打顫。那是一種比冰雪更刺骨的寒冷,來自現(xiàn)實的深淵,來自希望的破滅。他感到一種滅頂?shù)闹舷⒏校癖粺o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那輛黑色的路虎囂張地咆哮著,卷起一溜煙塵,消失在大門口。煙塵散去,只留下廠區(qū)死一般的沉寂,和空氣中那揮之不去的、金屬冷卻后的生腥與絕望。

    晚上,家里的燈光似乎也昏暗了許多。女兒王雨晴的房間里傳來悶悶的、壓抑的啜泣聲,像受傷小獸的嗚咽,斷斷續(xù)續(xù)地鉆出來。趙秀蘭坐在小客廳那張磨破了皮的舊沙發(fā)上,手里拿著一本翻開的舊相冊,手指輕輕撫過一張張泛黃的照片。照片里,年輕的王建國穿著嶄新的工裝,站在嶄新的機器旁,笑容明亮,眼睛里盛滿了對未來的篤信。那是金鑫五金剛掛牌時的樣子。

    王建國癱坐在她對面的小板凳上,身體沉重得像灌滿了鉛。他低垂著頭,雙手插在頭發(fā)里,用力地揪扯著。白天劉胖子那輕蔑的眼神,張伯絕望的咳嗽,工人們麻木空洞的臉,還有那三十萬像巨石一樣壓在心口的債務(wù),一幕幕在眼前閃回、碰撞,砸得他頭暈?zāi)垦�。他感覺自己正被一股巨大的、黑暗的漩渦吸進去,無處著力,無法呼吸。

    晴晴她……趙秀蘭放下相冊,望向女兒緊閉的房門,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下午……學(xué)校通知,下學(xué)期的‘國際研學(xué)交流’項目……她……被篩下來了。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才繼續(xù)說下去,老師……很委婉,說名額有限,優(yōu)先考慮……家庭經(jīng)濟狀況更穩(wěn)定的……

    王建國猛地抬起頭,眼睛瞬間布滿了血絲。一股滾燙的、混雜著憤怒、羞愧和無力感的巖漿猛地沖上頭頂!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騰地站起來,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砰!

    他布滿老繭的拳頭狠狠砸在斑駁的墻面上!沉悶的巨響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墻皮簌簌落下,幾道細小的裂紋瞬間蔓延開來。指關(guān)節(jié)傳來鉆心的劇痛,瞬間皮開肉綻,鮮紅的血珠迅速滲出,染紅了灰白的墻壁。

    操他媽的!一聲低沉的、野獸般的咆哮從他喉嚨深處迸發(fā)出來,充滿了無處發(fā)泄的暴戾和撕心裂肺的痛楚。他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喘著粗氣,像拉破的風(fēng)箱。砸墻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鮮血順著指尖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綻開一小朵一小朵刺目的紅花。

    就在這時,王雨晴的房門輕輕打開了。她站在門口,眼睛紅腫得像桃子,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她沒有看父親流血的手,也沒有看墻上刺目的血跡和裂紋。她的目光,越過暴怒的父親,落在了母親身上。

    趙秀蘭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了起來。她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去查看丈夫的傷口,也沒有責(zé)備他的失控。她只是靜靜地看著女兒,然后,在女兒和王建國驚愕的目光中,她做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動作。

    她彎下腰,從沙發(fā)底下拖出一個落滿灰塵的舊紙箱。打開箱子,里面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而是一堆卷了邊的舊課本、泛黃的練習(xí)冊,還有一些剪裁過的碎布頭、舊毛線團。

    晴晴,來。趙秀蘭的聲音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清晰。她拿起一本封皮磨得發(fā)白的初中物理課本,翻開,里面夾著幾張寫滿密密麻麻公式和解題步驟的演算紙�?纯催@個,她把演算紙遞給女兒,指著上面一處被反復(fù)涂改、最終得出正確答案的地方,那年你爸廠子第一次接大單,機器調(diào)試出問題,連續(xù)三天三夜沒合眼,就卡在一個數(shù)據(jù)上。最后,就是在這張破紙上,用最笨的辦法,一點點試,一點點算,硬是給他啃下來了。

    她又拿起一塊巴掌大的碎布頭,上面用彩線繡著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針腳稚嫩。這個,是你七歲那年,非要學(xué)繡花,扎得滿手窟窿眼兒,繡的第一朵花。丑吧她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帶著苦澀的弧度,看著女兒,可媽一直留著。為啥因為它真。它是你咬牙忍著疼,一針一針戳出來的。疼是真的,花也是真的。

    她抬起頭,目光掃過墻上那幾道猙獰的裂紋和血跡,最終落在王建國那張因痛苦和暴怒而扭曲的臉上,最后定格在他那只血肉模糊、兀自滴血的手上。她的眼神像淬過火的刀子,冰冷,銳利,直刺人心。

    砸墻手疼不疼她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一樣扎進王建國的耳朵,墻砸爛了,能砸出錢來能砸跑那個姓劉的畜生能砸出晴晴的研學(xué)名額她一步步走到王建國面前,近得能聞到他身上濃重的機油味和淡淡的血腥氣。王建國,你給我聽好了!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這日子,是難!難到恨不得把天捅個窟窿!難到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再也不出來!

    她猛地抓起他那只受傷的手,不顧那淋漓的鮮血沾到自己手上,用力地、死死地攥��!王建國痛得悶哼一聲,想掙脫,卻被她鐵鉗般的手死死箍住。

    疼這就對了!趙秀蘭盯著他,眼睛亮得驚人,像燒著兩團幽火,給我記住這疼!記住這血!記住這墻上的窟窿!這疼,這血,這窟窿,就是你王建國今天干的事!除了把自己弄殘廢,除了嚇著你閨女,屁用沒有!

    她的聲音如同重錘,一下下砸在王建國的心上,砸得他頭暈?zāi)垦#业盟麥喩肀�,也砸得他那股無處發(fā)泄的邪火一點點熄滅,只剩下難堪的狼狽和刺骨的清醒。

    日子爛了,心不能爛!趙秀蘭的聲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釘,狠狠釘進這間充滿絕望氣息的屋子里,天塌下來,只要人沒死絕,就得想辦法把它頂回去!頂不回去,也得在它底下,給老婆孩子刨出個能喘氣的坑!

    她松開王建國的手,那手無力地垂落,血還在流。她不再看他,轉(zhuǎn)向呆立在門口、臉上淚痕未干的王雨晴,聲音放緩了些,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堅硬:晴晴,回屋去。把眼淚擦了。把你那些復(fù)習(xí)資料,一本一本,從頭到尾,再給我過一遍!沒那個命去國外研學(xué),就把腳下的路給我踩實了!踩出一條你自己的路來!

    王雨晴怔怔地看著母親,看著墻上刺目的血痕,看著父親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再看看母親那雙燃燒著火焰、卻異常沉靜的眼睛。她臉上的茫然和悲傷一點點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震撼后的、帶著痛楚的清明。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抬手狠狠抹去臉上的淚水,留下幾道淺淺的印子。她沒有說話,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轉(zhuǎn)身走回房間,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很快,里面?zhèn)鱽砹藭痉瓌拥�、清晰而有力的沙沙聲�?br />
    趙秀蘭這才轉(zhuǎn)身,走到廚房,拿出小藥箱。她擰開碘伏瓶蓋,用棉簽蘸了褐色的藥水,動作有些粗魯,卻異常精準(zhǔn)地按在王建國手背的傷口上。

    嘶——劇烈的刺痛讓王建國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地想縮手。

    忍著!趙秀蘭眼皮都沒抬,語氣冰冷,這點疼都受不了,還當(dāng)什么家做什么主她利索地清理傷口,纏上紗布,動作麻利得像個久經(jīng)沙場的老兵。包好傷口,她拿起一塊抹布,走到墻邊,開始用力擦拭那些飛濺的血跡。抹布摩擦著粗糙的墻面,發(fā)出嚓嚓的聲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王建國呆呆地看著妻子挺直的背影,看著她一絲不茍地清理著那片狼藉。碘伏的辛辣味、血腥味、還有抹布擦墻的粉塵味混合在一起,嗆得他鼻腔發(fā)酸。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羞愧、心疼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鈍痛,像潮水般淹沒了他。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像堵了一團浸透水的棉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把臉深深埋進那只裹著紗布、依然隱隱作痛的手掌里。肩膀無法控制地開始聳動,壓抑的、沉悶的嗚咽聲,終于從指縫里漏了出來,在昏黃的燈光下低回盤旋。

    日子在焦灼的等待和刺骨的寒意中,像生了銹的齒輪,艱難地向前轉(zhuǎn)動了一周。廣泰那邊依舊石沉大海,劉胖子的電話永遠處于正在通話中。王建國跑遍了所有可能借到錢的關(guān)系,得到的只有各種理由的推脫和愛莫能助的嘆息。銀行信貸部的門,對他而言已經(jīng)徹底關(guān)死了。廠里的機器徹底停了,車間里死寂一片,只有灰塵在慘淡的光線里無聲飛舞。

    這天傍晚,陰云低垂,空氣濕冷得能擰出水來。王建國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從又一個碰壁的朋友家出來�?诖镏皇O聨讉冰涼的鋼镚,連坐公交的錢都不夠了。他麻木地走在回廠區(qū)的路上,寒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路過街角那個熟悉的、飄著食物香氣的老張面館時,他的胃袋一陣痙攣,發(fā)出空洞的鳴叫。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正準(zhǔn)備加快腳步離開,一個熟悉的身影卻從面館油膩的玻璃門里鉆了出來。

    建國王建國!

    王建國聞聲回頭,愣住了。路燈昏黃的光線下,站著的是李強,他高中睡在下鋪的兄弟,也是當(dāng)年一起南下闖蕩、睡過橋洞、分吃過一個饅頭的鐵哥們。只是后來李強腦子活,轉(zhuǎn)行做了建材,生意越做越大,兩人聯(lián)系就漸漸少了。此刻的李強,穿著厚實的羽絨服,手里還拎著個剛打包的飯盒,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驚喜。

    真是你�。±线h看著背影像!李強幾步跨過來,用力拍了拍王建國的肩膀。那手掌厚實有力,帶著暖意。好家伙,多少年沒見了你怎么……他上下打量著王建國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袖口磨出毛邊的舊棉襖,還有他眉宇間化不開的疲憊和愁苦,后面的話沒說出來,眼神里卻瞬間明白了什么。

    強子……王建國喉嚨發(fā)緊,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久別重逢的喜悅被眼前巨大的窘迫沖得七零八落。他下意識地想把手插進口袋,掩飾那份難堪的寒酸。

    走!進去說!外面冷得跟冰窖似的!李強不由分說,一把攬住王建國的肩膀,半推半搡地把他帶進了熱氣騰騰、人聲嘈雜的面館。

    熟悉的、混合著豬油、蔥花和堿水面香氣的味道撲面而來。李強硬是把王建國按在角落一張油膩的小方桌旁,自己轉(zhuǎn)身去窗口,利索地點了兩大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外加一碟鹵豆干和一碟拌豬耳。

    老板!面要寬的!肉多加點!湯要滾燙!李強洪亮的嗓門在嘈雜的面館里依舊清晰。

    熱騰騰的面很快端了上來,厚厚的紅油湯底,鋪著滿滿的醬色牛肉片和翠綠的香菜蔥花。面條寬厚筋道,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王建國看著眼前這碗熱氣騰騰的面,胃里的饑餓感更加強烈,喉嚨卻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連筷子都拿不起來。

    李強也不催他,自顧自掰開一次性筷子,大口吃起來,呼嚕呼嚕,吃得很香。他夾起一大塊顫巍巍的鹵豬耳塞進嘴里,嚼得咯吱作響,含混不清地說:吃��!愣著干啥跟我還客氣當(dāng)年在深圳,咱倆兜里就剩五毛錢,還合伙買了個肉包子分著吃呢!忘了

    王建國鼻子一酸,趕緊低下頭,掩飾住發(fā)紅的眼眶。他拿起筷子,挑起一筷子面條,吹了吹,送進嘴里。滾燙、咸香、筋道的面條滑入食道,帶來一種久違的、踏實的暖意,瞬間驅(qū)散了身體的寒意,也稍稍熨帖了那顆被凍僵的心。

    幾口熱湯面下肚,身體暖和了,緊繃的神經(jīng)似乎也松弛了一些。在李強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和熱情的招呼下,王建國終于斷斷續(xù)續(xù)地,把廠子眼下的困境,廣泰賴賬,銀行斷貸,工人工資發(fā)不出,女兒研學(xué)泡湯……這些沉重的石頭,一塊一塊,艱難地吐了出來。

    李強聽著,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放下筷子,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油膩的桌面。面館里喧囂依舊,鄰桌的劃拳聲、電視里聒噪的廣告聲、廚房鍋勺碰撞聲混成一片,但他們這個小角落的空氣,卻仿佛凝固了。

    劉胖子……廣泰……李強低聲重復(fù)著這兩個名字,眼神變得銳利起來,操!是那個開新路虎、腦滿腸肥的劉胖子他啐了一口,這孫子!前陣子還托人想低價吃進我們公司一批積壓的建材!被我頂回去了!不是什么好鳥!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飛快地思考著什么。忽然,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王建國:建國,你那批五金件……具體是什么規(guī)格型號還有合同副本,帶了沒

    王建國愣了一下,連忙從隨身那個磨破了角的舊公文包里,翻出皺巴巴的合同復(fù)印件和產(chǎn)品清單,遞了過去。

    李強接過來,就著面館昏黃的燈光,仔細地翻閱著。他的手指在那些產(chǎn)品規(guī)格和型號上快速移動,眼神專注而銳利。翻到某一頁時,他手指猛地一頓,眼中閃過一絲亮光。

    H型高強度連接件公差要求正負0.02mm表面鍍層鹽霧試驗500小時他抬起頭,語氣帶著一絲興奮,建國!你這批貨,做得可以�。∵@精度,這要求,不比給大廠代工的差!

    王建國苦笑了一下:做得再好有啥用錢拿不到手,都是白搭。

    未必!李強把合同復(fù)印件啪地一聲拍在桌上,震得碗里的面湯都晃了晃。你這規(guī)格,剛好對上一個路子!他身體前傾,壓低了聲音,眼神里閃爍著一種商人的精明和江湖兄弟的義氣,我認識一個老板,姓周,搞大型工程機械租賃的,最近接了個急活,工期卡得死緊!他那批老設(shè)備上的連接件磨損得厲害,到處找替換件呢!市面上標(biāo)準(zhǔn)件公差太大,裝上去松松垮垮,影響精度和安全!他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你手里這批,正好能頂上!

    王建國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瞬間提到了嗓子眼。真……真的他聲音發(fā)緊,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千真萬確!李強斬釘截鐵,老周跟我合作多年,人很實在!他現(xiàn)在是火燒眉毛,只要東西對路,價格好說!而且,人家是正經(jīng)做生意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絕不拖泥帶水!他拿起手機,飛快地劃拉著通訊錄,我現(xiàn)在就給他打電話!你把樣品準(zhǔn)備好,明天一早,我?guī)闳ヒ娝?br />
    王建國只覺得一股熱血嗡地一聲沖上頭頂,眼前都有些發(fā)花。他死死攥著拳頭,指甲再次陷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疼。他看著李強對著手機,用他那特有的、洪亮而帶著江湖氣的嗓門跟對方交涉,隱約聽到精度絕對沒問題、我兄弟廠子做的、急用那正好!之類的字眼。

    掛了電話,李強臉上帶著一種打了勝仗般的興奮:成了!老周說了,明天早上九點,帶著樣品去他公司!他親自驗貨!只要東西對,當(dāng)場簽單付定金!他那批貨,量不大,但單價高,足夠你解燃眉之急,先把工人工資發(fā)了,機器重新轉(zhuǎn)起來!

    希望!如同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深淵里,猛地透進了一絲微光!雖然微弱,卻如此真實!王建國感覺渾身冰冷僵硬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開始重新奔流,帶著一種久違的、滾燙的力量。他猛地站起來,因為激動,小腿撞在桌子腿上,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響,引來旁邊幾桌食客詫異的目光。他卻渾然不覺,只是伸出那只裹著紗布的手,緊緊握住了李強寬厚溫暖的手掌。

    強子……我……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終只化成兩個字,帶著沉甸甸的分量:謝了!

    滾蛋!少跟老子來這套!李強笑罵著,用力回握了一下,又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真摯,兄弟一場,說這個趕緊的!回去準(zhǔn)備樣品!明天,給我精神點!把這單子,拿下來!

    走出面館,寒風(fēng)依舊凜冽,但吹在臉上,似乎不再那么刺骨。王建國裹緊了舊棉襖,腳步卻變得異常輕快。他抬頭望了望鉛灰色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新鮮的空氣,肺葉里充滿了力量。他摸出手機,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撥通了家里的電話。

    電話很快接通了,傳來趙秀蘭平靜的聲音:喂

    秀蘭!王建國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激動,微微發(fā)顫,有門路了!李強!你還記得嗎我高中同學(xué)李強!他給介紹了個新客戶!明天就去談!有希望!有希望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王建國清晰地聽到妻子長長地、緩緩地舒了一口氣。那氣息透過聽筒傳來,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疲憊,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好。趙秀蘭的聲音依舊平靜,卻比剛才多了一絲溫度,知道了。晚上……給你留門。

    清晨的寒風(fēng)刮在臉上,像粗糙的砂紙。王建國坐在李強那輛半新不舊的面包車里,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沉甸甸的、擦拭得一塵不染的金屬工具箱。里面,整齊地碼放著他精心挑選、反復(fù)測量確認過的H型連接件樣品,每一個都泛著冷硬的金屬光澤。他手心里全是汗,混合著紗布下的傷口滲出的微末血絲,黏膩膩的。

    別緊張,建國。李強一邊開車,一邊瞥了他一眼,語氣輕松,老周這人我了解,搞技術(shù)出身,最煩虛頭巴腦的。東西好,他就認!你待會兒把參數(shù)、工藝、檢測報告,該說的說清楚,實打?qū)嵉木托校?br />
    王建國用力點點頭,又下意識地緊了緊懷里的工具箱。車窗外的城市在冬日的晨光中蘇醒,車流開始變得密集。他看著那些行色匆匆的路人,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這一箱冰冷的金屬件,是廠子最后的一線生機,是他王建國最后的底牌。他輸不起。

    周老板的公司在一棟略顯陳舊的工業(yè)園寫字樓里。辦公室不大,堆滿了各種機械圖紙和零部件樣品,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機油味。周老板本人四十多歲,身材精干,穿著一件沾了點油污的藍色工裝夾克,戴著眼鏡,鏡片后的眼神銳利如鷹。他話不多,只是簡短地和李強打了個招呼,目光就直接落在了王建國帶來的工具箱上。

    樣品帶來了看看。周老板的聲音低沉而直接。

    王建國深吸一口氣,打開工具箱,小心翼翼地取出樣品,連同準(zhǔn)備好的詳細規(guī)格書、工藝流程圖和第三方檢測報告,雙手遞了過去。

    周老板接過東西,沒再多說一句廢話。他拿起一個連接件,走到窗邊光線好的地方,瞇起眼,手指仔細地摩挲著每一個棱角、每一道弧面。又拿起游標(biāo)卡尺和千分尺,對著圖紙上的公差要求,一絲不茍地測量起來。辦公室里只剩下金屬件輕微的碰撞聲和精密量具滑動時細微的咔噠聲。氣氛凝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李強遞給王建國一個穩(wěn)住的眼神,自己則走到一邊,假裝饒有興致地看墻上的機械結(jié)構(gòu)圖。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王建國感覺自己后背的襯衫已經(jīng)被冷汗浸透了,緊緊貼在皮膚上。他看著周老板那張沒有任何表情變化的臉,心一點點往下沉。難道……還是不行

    就在他幾乎要絕望的時候,周老板放下了手中的千分尺,摘下了眼鏡,揉了揉眉心。他轉(zhuǎn)過身,目光第一次正眼落在王建國臉上,帶著審視。

    東西……做得不錯。周老板開口了,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但王建國敏銳地捕捉到他語氣里一絲極淡的認可。精度達標(biāo),鍍層均勻,熱處理也到位。比我想象的好。

    王建國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他強壓下狂喜,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fā)干:周老板,我們廠子雖然小,但做東西從不含糊!尤其是精度要求高的……

    小廠子周老板打斷他,微微挑了挑眉,小廠子能做出這水準(zhǔn)他拿起那份檢測報告,指著其中一項鹽霧試驗的數(shù)據(jù),500小時無紅銹很多大廠都未必能穩(wěn)定做到。

    王建國挺直了腰板,一股久違的、屬于手藝人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周老板,不瞞您說,我們廠幾個老師傅,都是干了幾十年精密加工的老鉗工!手上功夫硬得很!設(shè)備是老了點,但關(guān)鍵工序,都是人盯出來的!差一絲一毫都不行!

    周老板看著他眼中迸發(fā)出的、那種近乎偏執(zhí)的認真和篤信,沉默了幾秒鐘。然后,他緩緩點了點頭。

    行。他言簡意賅,這批連接件,我要了。圖紙上這個規(guī)格,先要500套。工期緊,一個星期內(nèi),第一批200套必須到位,有問題嗎

    一個星期!200套!王建國腦子里飛快地計算著。人手不夠,機器停了這么久需要重新調(diào)試,材料采購……困難重重!但他看著周老板那雙不容置疑的眼睛,看著旁邊李強投來的鼓勵目光,一股狠勁猛地沖了上來!

    沒問題!他斬釘截鐵地回答,聲音洪亮有力,保證按時按質(zhì)按量交貨!

    好!周老板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價格,就按你合同上給廣泰的單價,我不壓你。他頓了頓,補充道,簽合同,付三成定金。貨到驗收合格,付清尾款。

    合同!定金!王建國只覺得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間沖遍了四肢百骸,凍僵的身體仿佛在瞬間復(fù)蘇!他強忍著激動,聲音有些發(fā)顫:謝謝周老板信任!我們……我們一定做好!

    李強在一旁咧嘴笑了,用力拍了拍王建國的后背:老周,夠意思!我兄弟辦事,你放心!

    簽完合同,拿到那張薄薄的、卻重逾千鈞的定金支票時,王建國的手抖得厲害。他小心翼翼地把支票折好,放進貼身的襯衣口袋里,仿佛揣著一塊滾燙的炭火,又像捧著一個失而復(fù)得的珍寶。

    走出寫字樓,冬日的陽光有些吝嗇地灑下來,落在身上,竟有了一絲暖意。王建國站在臺階上,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感覺肺葉里充滿了久違的清冽和力量。他回頭看了一眼那棟普通的寫字樓,那扇普通的窗戶,心里涌動著難以言喻的感激和一種沉甸甸的責(zé)任感。

    強子,這次……他看向身邊的李強,千言萬語哽在喉頭。

    打�。±顝娦χ驍嗨�,大手一揮,趕緊的!回廠子!把機器給我轟起來!把工人給我叫回來!這一個星期,有你忙的!別在這兒跟我矯情了!他拉開車門,把王建國推進副駕駛,走!我送你回去!路上正好想想,怎么把你那攤子重新支棱起來!

    面包車發(fā)動,匯入城市的車流。王建國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那張支票隔著薄薄的襯衣,緊貼著他的心口,仿佛一顆重新開始搏動的心臟,源源不斷地將熱流泵向全身。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他腦海里卻清晰地浮現(xiàn)出車間里轟鳴的機器、工人們忙碌的身影、還有妻子和女兒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

    他知道,最難的那道坎,還沒完全跨過去。但手里有了這張支票,心里就有了底,有了光。有了光,就能看清腳下的路,哪怕那路依舊布滿荊棘。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掌心的舊傷里,帶來一絲清晰的痛感。這痛,不再是絕望的宣泄,而是戰(zhàn)斗的號角。

    廠區(qū)那扇銹跡斑斑的鐵門在望。王建國推開車門,寒風(fēng)卷著塵土撲面而來,他卻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他大步流星地走向車間,腳步沉穩(wěn)而堅定。他要讓那沉寂已久的機器,重新發(fā)出生命的轟鳴。

    車間里積滿了灰塵,空氣冰冷而凝滯。王建國推開沉重的鐵門,一股混合著鐵銹、機油和塵封氣息的冷風(fēng)撲面而來。他打開燈,慘白的光線照亮了空曠的場地和幾臺如同沉睡巨獸般沉默的沖床、車床。

    他放下工具箱,走到那臺老舊的、但精度尚可的數(shù)控車床前。這是他吃飯的家伙,也是這次救命訂單的主力。他蹲下身,仔細檢查著絲杠導(dǎo)軌上的油污和銹跡,又試了試控制面板的按鍵。面板上幾個指示燈接觸不良,忽明忽滅。他皺緊了眉頭,打開工具箱,拿出萬用表、扳手、螺絲刀……像一個即將踏上戰(zhàn)場的老兵,開始一絲不茍地擦拭、檢查、調(diào)試他的武器。

    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薄薄的手套傳來,機油和除銹劑刺鼻的氣味在空氣中彌漫。他全神貫注,額角漸漸滲出細密的汗珠。時間在扳手的擰動、萬用表探針的輕觸中悄然流逝。當(dāng)最后一根信號線被重新接駁牢固,控制面板上所有指示燈穩(wěn)定亮起時,王建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腰背,走到主電源開關(guān)前。

    深吸一口氣,他用力扳下了那巨大的紅色閘刀!

    嗡——滋啦啦——

    一陣沉悶的電流聲響起,緊接著是電機啟動時特有的、由緩至急的轟鳴!巨大的車床仿佛從冬眠中蘇醒,主軸開始緩緩旋轉(zhuǎn),發(fā)出低沉而有力的咆哮!這久違的轟鳴聲,如同一聲驚雷,瞬間撕裂了車間里死寂的空氣,在整個空曠的廠區(qū)里回蕩!

    這轟鳴,是號角!是戰(zhàn)鼓!

    王建國聽著這熟悉而令人振奮的聲音,疲憊的臉上終于露出了這些天來第一個發(fā)自內(nèi)心的、帶著血性的笑容。他拿出手機,翻出通訊錄里那幾個熟悉的名字——張伯、老鉗工趙師傅、車工小陳……一個個電話撥出去,聲音洪亮而充滿不容置疑的力量:

    張伯!回廠!機器響了!有活了!

    趙師傅!把手里的零活都推了!帶上你的家伙什兒!廠子要趕一批急件!精度要求高!非你不可!

    小陳!別在外面晃悠了!回車間!把你的車床給我熱起來!大單子!硬骨頭!啃得動不

    電話那頭,是短暫的驚愕,隨即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驚喜和同樣斬釘截鐵的回應(yīng)!

    響了真響了!好!好!我馬上到!豁出這把老骨頭也給你頂上!

    王老板!有活干了!好!好!等著!我這就過去!精度高的嘿,交給我老趙!

    啃得動!老板!絕對啃得動!等我!十分鐘就到!

    不到一個小時,沉寂多日的廠區(qū)重新變得喧鬧起來。張伯第一個趕到,他裹著那件油光發(fā)亮的舊棉襖,手里還拎著個裝著搪瓷缸子和茶葉罐的網(wǎng)兜�?吹睫Z鳴的機器,看到王建國挺直的背影,老人渾濁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連咳嗽似乎都輕快了不少。他二話不說,放下東西,就開始翻找賬本和材料采購單。

    緊接著,老鉗工趙師傅騎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自行車沖了進來,車把上還掛著個裝工具的帆布包。他跳下車,看著運轉(zhuǎn)的機器,搓了搓布滿老繭的手,臉上笑開了花:好家伙!真轉(zhuǎn)起來了!老王,啥硬骨頭圖紙拿來!

    車工小陳是跑著來的,氣喘吁吁,年輕的臉龐因為興奮而漲得通紅。他沖到自己的車床前,熟練地開機、暖機,動作麻利得像上了發(fā)條。

    沉寂的車間被徹底點燃了!機器的轟鳴聲、砂輪打磨的尖嘯聲、扳手敲擊的脆響、還有工人們大聲的吆喝和交談聲,交織成一曲粗獷而充滿生機的交響樂!灰塵在光柱里飛舞,機油味重新變得濃烈。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久違的專注和干勁,仿佛被注入了一針強心劑。

    王建國站在車間中央,看著這熱火朝天的一幕,胸口被一種滾燙的情緒漲得滿滿的。他走到趙師傅身邊,拿起一張加工圖紙,指著上面一個關(guān)鍵的配合尺寸:趙師傅,這里,H7的公差,正負一絲(0.01mm),必須卡死!這批貨是給工程機械用的,差一點,設(shè)備就可能出大事!擔(dān)不起!

    趙師傅戴上老花鏡,湊到圖紙前仔細看了看,又拿起一個半成品毛坯掂量了一下,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凝重而自信的神色:放心!老王!我這把老骨頭,別的本事沒有,手上這點分寸,拿捏了幾十年!保證給你卡得死死的!多一絲,你把我這雙手剁了!

    沒那么嚴重!王建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卻無比鄭重,要的就是您這句話!拜托了!

    他又走到小陳的車床旁。小陳正全神貫注地盯著飛速旋轉(zhuǎn)的卡盤,小心翼翼地進刀,車削一個連接件的內(nèi)孔。汗水順著他年輕的鬢角流下。

    小陳,王建國沉聲道,外圓磨削是關(guān)鍵,直接影響裝配精度和動平衡。砂輪要勤修整,進刀量給我穩(wěn)��!別貪快!要穩(wěn)!要準(zhǔn)!

    明白!老板!小陳頭也不抬,眼睛死死盯著飛濺的鐵屑和旋轉(zhuǎn)的工件,大聲應(yīng)道,保證光潔度!保證尺寸!

    張伯則伏在角落那張舊辦公桌上,借著臺燈的光,戴著老花鏡,一手按著計算器,一手飛快地翻動著采購單和賬本,嘴里念念有詞:……45號鋼棒料……要足量……鍍鋅費……老孫頭的廠子還欠著咱們?nèi)饲�,價格能壓一點……刀具消耗……加班費……

    整個金鑫五金,這臺曾經(jīng)瀕臨停擺的老舊機器,在生存危機的倒逼下,在王建國破釜沉舟的決斷中,在每一個工人被重新點燃的責(zé)任心和血性驅(qū)動下,終于開足了馬力,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轟鳴,全速運轉(zhuǎn)起來!

    車間里燈火通明,機器的轟鳴聲浪一波高過一波,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鐵屑飛舞,機油味混合著汗水的氣息,彌漫在每一個角落。時間在這里被拉長、壓縮,白天和黑夜的界限變得模糊。

    王建國幾乎長在了車間里。困極了,就裹著件軍大衣,在角落那張堆滿圖紙和量具的舊木桌上趴一會兒。機器的震動透過桌面?zhèn)鱽恚窭拊谛乜诘墓狞c,讓他無法深眠。他眼里布滿了血絲,下巴上冒出了青黑色的胡茬,整個人像一根繃緊到極限的弓弦。

    趙秀蘭的身影也頻繁出現(xiàn)在廠區(qū)。她不再只是守著那個小小的家。她提著沉甸甸的保溫桶,里面是滾燙的姜茶、熬得濃稠的小米粥,還有拌了豬油和醬油的熱面條。她把食物一份份送到每個工人手邊,看著他們狼吞虎咽地吃完,再默默收拾好碗筷。她找來幾塊還算干凈的舊帆布,在冰冷的車間角落隔出一個小小的休息區(qū),鋪上厚厚的硬紙板和舊棉絮。深夜,當(dāng)疲憊不堪的工人實在撐不住時,能輪流在這里蜷縮著打個盹。她還帶來了家里的舊暖水瓶,保證隨時有熱水供應(yīng)。她像個無聲的后勤部長,用最樸實的行動,為這場攻堅戰(zhàn)提供著最堅實的支撐。

    爸!媽!王雨晴清脆的聲音在某個傍晚響起。她背著書包,裹著厚厚的圍巾,小臉凍得通紅,手里還拎著一個塑料袋,出現(xiàn)在車間門口�?吹嚼锩鏌峄鸪臁C油味濃重的景象,她愣了一下,隨即眼睛亮了起來。

    你怎么來了放學(xué)不回家寫作業(yè)趙秀蘭趕緊走過去,拍掉女兒肩上的雪花。

    作業(yè)寫完了!王雨晴把塑料袋遞給母親,里面是她用零花錢買的幾大袋面包和餅干,我看你們這幾天都回得晚,肯定沒空做飯。這個,給大家墊墊肚子!她說著,好奇地走到一臺轟鳴的沖床旁,看著小陳師傅熟練地操作,眼睛里充滿了新奇和一種莫名的興奮。

    小心點!離遠點!別碰機器!王建國連忙喊道,聲音嘶啞。

    王雨晴吐了吐舌頭,退后幾步,卻沒有離開。她看著父親布滿血絲卻異常明亮的眼睛,看著母親忙碌而沉穩(wěn)的身影,看著車間里每一個揮汗如雨、專注工作的叔叔伯伯,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的歸屬感和自豪感在她小小的心房里升騰起來。她不再覺得這個充滿噪音和油污的地方陌生和討厭,反而覺得它充滿了力量。

    爸,她忽然跑到王建國身邊,仰著小臉,認真地說,等我長大了,也要學(xué)本事!像趙伯伯那樣厲害!讓咱們家的廠子變得更大更好!

    王建國看著女兒亮晶晶的眼睛,聽著她稚嫩卻充滿力量的話語,心頭猛地一熱,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他蹲下身,用那只纏著紗布、沾滿油污的手,輕輕揉了揉女兒的頭發(fā),聲音有些哽咽:好!晴晴有志氣!爸等著!

    第七天的黎明,天空是那種壓抑的深灰色,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鉛板。車間里的燈火通明了一整夜。最后一批連接件終于從磨床上下來,泛著冰冷的、銀灰色的光澤。王建國、趙師傅、小陳圍在檢驗臺前,空氣仿佛凝固了。游標(biāo)卡尺冰冷的觸感,千分尺細微的咔噠聲,每一次測量都像在丈量著生死。

    H7孔,正負0.008mm……達標(biāo)!

    外圓尺寸,正負0.015mm……達標(biāo)!

    表面光潔度Ra0.8……達標(biāo)!

    ……

    最后一件檢測完畢。趙師傅放下量具,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王建國,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想笑,卻似乎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只化作一聲長長的、如釋重負的嘆息:老王……成了!

    成了!小陳年輕的聲音帶著哭腔和狂喜,猛地揮了一下拳頭!

    王建國緊繃了七天七夜的神經(jīng),在這一刻轟然斷裂。巨大的疲憊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瞬間將他吞沒。他腿一軟,踉蹌了一下,連忙扶住冰冷的檢驗臺才沒倒下。他張開嘴,想說點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滾燙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模糊了眼前整齊碼放的、閃著寒光的成品件。他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熱流逼了回去。他抬起頭,目光掃過車間里每一個疲憊不堪卻眼含期待的工人——張伯布滿皺紋的臉,趙師傅佝僂卻依舊挺拔的背,小陳年輕而激動的眼神……

    他清了清嗓子,用盡全身力氣,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地吼道:兄弟們!成了!貨齊了!收拾東西!準(zhǔn)備裝車!送貨!

    短暫的寂靜后,車間里爆發(fā)出壓抑了許久的、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那聲音蓋過了機器的余音,沖破了廠房的束縛,在鉛灰色的黎明中久久回蕩!

    當(dāng)那輛租來的、沾滿泥濘的小貨車,載著最后一批閃著冷光的連接件,緩緩駛?cè)胫芾习骞局付ǖ膫}庫時,天空開始飄起了細碎的雪花。輕盈的雪花落在冰冷的金屬件上,瞬間融化,留下一小點濕潤的痕跡,像無聲的吻。

    倉庫里燈火通明。周老板帶著兩個技術(shù)員早已等在那里。沒有寒暄,沒有客套,只有最直接的驗收。游標(biāo)卡尺、千分尺、投影儀……一件件產(chǎn)品被隨機抽檢,放大鏡下觀察鍍層,鹽霧試驗報告被反復(fù)核對。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王建國和李強站在一旁,沉默地看著。王建國的手心再次被汗水浸濕,指甲無意識地掐進紗布下的傷口,帶來清晰的刺痛感。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緩慢的搏動,每一次跳動都像在敲打著倒計時的鼓點。

    終于,周老板放下了最后一份檢測報告。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他轉(zhuǎn)過身,目光掃過王建國布滿血絲的眼睛和緊繃的臉,又看了看旁邊同樣緊張的李強。

    倉庫里一片寂靜,只有外面雪花飄落的細微聲響。

    嗯。周老板終于開口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敲在每個人心上,東西……可以。

    他走到王建國面前,伸出手:王老板,合作愉快。尾款,三天內(nèi)打到你們公司賬戶。

    合作愉快!王建國用力握住那只手,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那只手寬厚有力,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份量。那不是簡單的客套,而是一種基于實力和誠信的認可!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沖上他的眼眶,他趕緊低下頭,掩飾住瞬間的失態(tài)。這一次,他沒有讓眼淚流下來,只是用力地、更緊地握了握對方的手。

    走出倉庫,細密的雪花迎面撲來,落在臉上,帶來絲絲涼意,卻讓人精神一振。李強重重地一拳擂在王建國肩膀上,哈哈大笑:成了!建國!我就說你能行!走!必須搓一頓!我請!慶祝咱們老王……不,王老板!東山再起!

    王建國也笑了,笑容里有疲憊,有酸楚,但更多的是一種淬煉后的釋然和堅實。他抬頭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雪花無聲地飄落,覆蓋著城市的喧囂和瘡痍。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雪意的空氣,感覺肺葉里充滿了清冽的力量。

    強子,飯先欠著。他聲音沉穩(wěn),我得先回趟家。看看秀蘭和晴晴。

    面包車在飄雪的城市中穿行。王建國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銀裝素裹的世界。七天七夜的煎熬、掙扎、搏命,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閃過。機器的轟鳴猶在耳畔,工人們疲憊而堅毅的臉龐猶在眼前,妻子沉默而有力的支撐,女兒那稚嫩卻充滿希望的宣言……這一切,都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上,卻又像溫暖的泉水,滋養(yǎng)著他幾乎干涸的靈魂。

    車子在熟悉的巷口停下。王建國推開車門,踩在薄薄的積雪上,發(fā)出咯吱的輕響。他抬頭望去,自家那扇熟悉的、亮著溫暖燈光的窗戶映入眼簾。窗玻璃上凝結(jié)著朦朧的水汽,隱約能看到里面晃動的人影。

    他一步一步,踏著新雪,走向那扇門。腳步不再沉重,反而異常踏實。風(fēng)雪依舊,前路或許依舊坎坷。但他知道,只要這扇門后的燈光還亮著,只要這扇門后的人還在等著他,只要他的雙手還能握住冰冷的扳手、車出精準(zhǔn)的尺寸,只要還有像李強這樣的兄弟伸出手,只要心中那口氣還沒散……這日子,就塌不了。

    他走到門前,抬起手,輕輕敲了敲門。那敲門聲,在寂靜的雪夜里,格外清晰,也格外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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