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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是江南鹽商獨(dú)女沈玉徽,本該十里紅妝風(fēng)光出嫁。

    大婚前夜,父親被誣通敵斬首,家族女眷沒入教坊司。

    未婚夫當(dāng)庭作偽證:沈家女善仿筆跡,此通敵書信必是她為父偽造!

    教坊司十年,盲眼老妓授我毒理與權(quán)謀。

    倭寇來襲那夜,我用火藥自毀半面容顏,在烈焰中死去。

    七年后,南洋巨賈蕭夫人攜龍腦香船隊(duì)歸國。

    半面金箔遮住我燒毀的臉,手中折扇點(diǎn)向布政使崔澂:

    聽聞大人求長生妾身恰有一味海外‘仙丹’。

    看著仇人服下我特制的汞丹漸漸癲狂,我笑意冰涼。

    而當(dāng)初作偽證的未婚夫,正跪在我腳邊苦苦哀求:

    夫人救我!我家那妒婦要告發(fā)我養(yǎng)外室...

    我俯身拾起他典當(dāng)?shù)膫骷覍殹鞘俏腋赣H當(dāng)年親手所制的贗品。

    周公子,金箔面具下,我的聲音淬著寒冰,你可知假貨,終有被識破的一天

    濃得化不開的墨色,沉沉壓在金陵城頭。父親剛被帶走,家,這個我活了十七載、連每一寸木紋都熟稔于心的江南鹽商府邸,轉(zhuǎn)瞬間成了煉獄的前庭。空氣里還殘留著午后新點(diǎn)的沉水香,那是我親手為父親分香篆的余韻,此刻卻混雜了兵甲鐵銹的腥氣、粗魯軍漢身上令人作嘔的汗酸,還有……一種冰冷刺骨的絕望。

    玉徽!我的兒!

    母親撕心裂肺的哭喊像鈍刀割著我的耳膜。幾個如狼似虎的衙役,粗魯?shù)嘏ぷ∷w細(xì)的手臂,那身她為慶賀我即將出嫁而新裁的蘇錦褙子,被蠻力撕扯得不成樣子。珠釵委地,被骯臟的靴底踩得粉碎。她掙扎著,徒勞地朝我這邊探出手,指尖在冰冷的空氣里徒勞地抓撓。

    娘!

    我想撲過去,身體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fù)サ乖诘�。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磚上,眼前金星亂迸,溫?zé)岬难樦~角流下,模糊了視線。幾個皂隸按著我,力道大得幾乎要折斷我的骨頭。我像離水的魚一樣徒勞地掙扎,發(fā)髻散亂,沾滿了塵土和血跡,昂貴的絲綢衣裙在粗糲的地面上摩擦出刺耳的聲響。視線掃過那些熟悉的面孔——管家福伯,鬢角染霜,此刻被推搡著,渾濁的老眼里全是驚惶;從小伴我長大的丫鬟春桃,驚恐地尖叫著,被一個衙役獰笑著拖向偏房的方向……一張張面孔,都定格在巨大的恐懼和無助里。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混亂漩渦中心,我看到了他。周廷章。我那文采斐然、前途無量的未婚夫婿,本該在十天后,用八抬大轎將我風(fēng)光迎娶。他站在角落,穿著一身簇新的青緞直裰,像一株挺拔卻冰冷的竹子。他沒有看我,目光游移不定,最終落在那位穿著猩紅官袍、面白無須的布政使崔澂大人身上。崔澂的目光,如同冬夜里凍僵的蛇,緩慢、陰毒地從我身上滑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殘忍快意。

    大人!冤枉!天大的冤枉啊!

    母親的聲音已近嘶啞,帶著血沫子,我家老爺忠心耿耿,絕不可能私通倭寇!那書信……那書信是假的!

    崔澂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淬著劇毒。他輕輕抬手,一個皂隸立刻將一卷泛黃的紙遞到他手中。他慢條斯理地將紙展開,聲音不高,卻像冰錐一樣刺穿整個廳堂的喧囂:通敵書信在此,鐵證如山!沈氏,你還有何話說

    他的目光,越過掙扎的母親,像毒蛇的信子,精準(zhǔn)地舔舐在我臉上,聽聞沈家小姐沈玉徽,不僅精通茶道香藝,一手仿制前人書畫的絕技,更是冠絕金陵

    那一刻,仿佛有數(shù)九天的冰水兜頭澆下。我明白了。通敵是假,這封要命的書信本身,才是真正的殺招!他們要的,就是一個無法辯駁的證據(jù),而這證據(jù)的來源,必須與我沈家,與我沈玉徽,緊密相連!我猛地抬頭,視線死死釘向周廷章。他是見過我臨摹米芾字帖的!他曾捧著我的習(xí)作,贊嘆不已,說足可以假亂真!

    周廷章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他避開了我的目光,那眼神里充滿了掙扎、恐懼,還有……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狠戾。他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終于向前一步,對著崔澂深深一揖,聲音干澀卻異常清晰:

    回稟大人……學(xué)生……學(xué)生確實(shí)知曉。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積蓄勇氣,沈小姐……玉徽她……的確精于此道。學(xué)生曾親眼所見,她臨摹的前人筆跡,幾可亂真。這……

    他抬起頭,目光飛快地掃過我,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哀求,隨即又垂下,這通敵書信上的字跡,學(xué)生斗膽揣測……極有可能……是出自沈小姐之手!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我的心臟。巨大的背叛感瞬間淹沒了我,比衙役的毆打更痛徹心扉。我死死盯著他,喉嚨里涌上腥甜的鐵銹味,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

    崔澂滿意地笑了,那笑容像禿鷲啄食腐肉前的興奮。好!好一個‘才女’!

    他猛地一揮手,聲如寒冰,罪證確鑿!沈氏滿門,男丁押入死牢,女眷——

    他的目光掃過我和母親,帶著赤裸裸的、令人作嘔的評估,即刻沒入金陵教坊司,永世為娼!

    不——!

    母親的尖叫戛然而止,一個衙役的刀柄重重砸在她的后頸,她像斷了線的木偶般軟倒在地。

    娘——!

    我撕心裂肺地哭喊,掙扎著向前爬去,指甲在冰冷的金磚上摳出血痕。眼前最后的景象,是周廷章那張蒼白扭曲的臉,他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卻在崔澂冰冷目光的逼視下,最終化為一片死寂的灰敗。黑暗,徹底吞噬了我。

    金陵教坊司。一座雕梁畫棟、笙歌夜夜不絕的活地獄。朱漆的大門隔絕了外面所有的光,只留下門楣上那塊燙金的匾額,在昏沉的光線下反射著油膩膩的、令人窒息的微光�?諝饫镉肋h(yuǎn)充斥著廉價的脂粉味、隔夜的酒氣、男人身上混合的汗臭與欲望的氣息,還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屬于絕望的甜腥。

    我被粗暴地推進(jìn)一間狹窄、陰暗,散發(fā)著霉味和劣質(zhì)熏香氣息的廂房。門在身后哐當(dāng)一聲合攏,隔絕了外面隱約傳來的淫聲浪語。我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在地,身上的華服早已在掙扎和毆打中成了破布,手臂上、臉上布滿青紫的淤痕和擦傷。額角的傷口結(jié)了痂,黏著頭發(fā),悶悶地發(fā)痛。但我感覺不到。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被一層厚厚的、冰冷的殼包裹著,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擊著,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無邊無際的痛楚和恨意。

    父親臨刑前那聲嘶力竭的玉徽,活下去!,母親被拖走時那雙伸向我的、絕望的手,周廷章那張背叛的、懦弱的、將我推入深淵的臉,崔澂那毒蛇般的眼神……無數(shù)破碎而尖銳的畫面在眼前瘋狂閃爍,如同最惡毒的詛咒,一遍遍凌遲著我的靈魂。喉嚨里堵著巨大的石塊,哭不出來,也喊不出來。眼淚早已在踏入這里的第一個時辰流盡了,只剩下干澀的灼痛。

    新來的

    一個嘶啞、蒼老,像砂紙摩擦枯木的聲音毫無預(yù)兆地在角落里響起。

    我悚然一驚,猛地抬頭。這才發(fā)現(xiàn)房間最陰暗的角落,原來還坐著一個人。那是一個老嫗,極其瘦小,蜷縮在一張破舊的矮榻上,身上裹著一件看不出原色的舊袍子。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眼眶深陷,里面空洞洞的,沒有眼珠,只有兩道猙獰的、早已愈合的疤痕,如同兩條僵死的蜈蚣盤踞在那里。她的臉布滿皺紋,如同風(fēng)干的橘子皮,嘴唇干癟,微微顫抖著。

    嗯。

    我喉嚨里擠出一點(diǎn)嘶啞的聲音,算是回應(yīng)。

    她側(cè)了側(cè)頭,那對空洞的眼窩似乎看向了我這邊。姓沈

    她又問,聲音里沒有任何情緒,卻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接觸碰到我內(nèi)心的瘡痍。

    我渾身一僵,手指下意識地?fù)妇o了身下的破席子。她怎么會知道恐懼瞬間攫住了我。是又如何

    我聲音帶著戒備的顫抖。

    老嫗?zāi)歉砂T的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細(xì)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咀嚼某種深沉的苦澀。姓沈……金陵鹽商……被崔澂那閹狗構(gòu)陷還有一個姓周的讀書人,做了偽證

    她的聲音依舊平淡,卻一字一句,如同冰錐般精準(zhǔn)地鑿進(jìn)我記憶中最鮮血淋漓的傷口。

    你是誰!

    我猛地站起身,身體因?yàn)榧雍腕@駭而劇烈搖晃。這教坊司的底層角落,怎會有人如此清楚我的滅門之禍這盲眼老嫗,到底是人是鬼

    我是誰

    她重復(fù)著我的話,空洞的眼窩望著虛空某處,嘶啞的聲音里終于滲出一絲刻骨的怨毒,如同在地獄里浸泡了千年,我是被這地方嚼碎了骨頭、吸干了魂魄的孤魂野鬼。你可以叫我……薛大家。

    薛大家一個模糊的、幾乎被遺忘的稱呼閃過腦海。那似乎是很多年前,宮里被廢黜的一位貴人……傳聞她觸怒天顏,被剜去雙目,罰入教坊,從此銷聲匿跡……

    薛……大家

    我試探著,聲音干澀。

    名字不過是個記號,小姑娘。

    她摸索著,枯瘦如柴的手在旁邊的矮幾上緩慢地移動,最終碰觸到一個冰冷的、粗糙的陶罐。重要的是,你還想不想活

    她摸索著揭開罐蓋,一股極其濃烈、混合著辛辣藥味和某種奇異甜香的氣息猛地竄了出來,瞬間彌漫在這狹小的空間里。

    那氣味鉆進(jìn)我的鼻腔,奇異地將我混亂的思緒扯回了一瞬�;钸@個字眼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靈魂都在抽搐。家破人亡,身陷囹圄,頂著通敵罪臣之女的烙印,在這人間地獄里茍延殘喘……活著,比死更痛苦!

    活

    我慘笑出聲,聲音破碎不堪,像我這樣……如何活為什么活

    為什么活

    薛大家枯瘦的手指在陶罐邊緣緩緩摩挲,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尖銳,為了你爹娘臨死前伸向你的手!為了那些喝著你沈家血、踩著你們尸骨往上爬的畜生還活得人模狗樣!為了有朝一日——

    她猛地頓住,胸口劇烈起伏,那空洞的眼窩似乎要噴出火來,為了有朝一日,把那些加諸于你、加諸于我們身上的,百倍、千倍地還回去!用他們最怕的方式!

    她的聲音像淬了劇毒的匕首,狠狠扎進(jìn)我麻木的心臟深處。復(fù)仇!這兩個字,帶著血腥的滾燙,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瘋狂地在我死寂的意識里炸開!不是為了茍活,是為了讓那些制造地獄的人,也嘗嘗地獄的滋味!

    你……

    我看著黑暗中她那張扭曲而怨毒的臉,聲音嘶啞,你能幫我

    薛大家那枯樹皮般的臉,緩緩轉(zhuǎn)向我這邊,猙獰的眼窩仿佛能穿透黑暗,直抵我的靈魂深處。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用那嘶啞如破鑼的聲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這教坊司,就是你的地牢。這污穢和絕望,就是你的囚籠。但你要記住,毒蛇盤踞的地方,往往也生長著最致命的解藥。

    她摸索著,從陶罐里拈起一點(diǎn)烏黑的粉末,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那股奇異的甜香更加濃郁了。認(rèn)得這個嗎

    我強(qiáng)忍著那刺鼻的氣味,湊近了些。借著窗外透入的、妓院特有的那種曖昧不明的昏光,勉強(qiáng)辨認(rèn)著。這味道……像是……龍腦不,又混著別的,很沖……

    我從小與香料為伍,父親曾讓我辨識過無數(shù)海外奇香,這氣味雖古怪,卻并非完全陌生。

    哼,鼻子倒靈。

    薛大家發(fā)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哼,這是‘血腦’。最上等的龍腦香,用未成形的海蛇毒液浸泡,再混入曼陀羅花粉、斷腸草汁……還有一點(diǎn)砒霜引子。

    她枯瘦的手指捻動著那點(diǎn)粉末,語氣平淡得像在談?wù)撎鞖�,只需指甲蓋大小,點(diǎn)在香爐里,就能讓一個壯漢在極樂的幻夢中死得無聲無息,仵作都查不出端倪。

    一股寒氣瞬間從我的腳底竄上頭頂。殺人!如此陰毒、如此隱秘的殺人手段!我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怕了

    薛大家空洞的眼窩似乎捕捉到了我的退縮,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的弧度,這才只是最粗淺的把戲。香料,是通神的媒介,是惑心的妖物,更是……穿腸的利刃。

    她摸索著蓋上陶罐,聲音冷得像冰,那些高高在上的男人,他們迷戀香氣,以為那是風(fēng)雅,是身份。殊不知,香氣可以讓他們飄飄欲仙,也能讓他們爛心爛肺!

    除了香,你還要懂人心,懂世間的規(guī)矩。

    她摸索著矮幾上的物件,拿起的竟是一卷殘破的《律例疏議》!官府盤剝,最怕賬目不清鹽稅、漕運(yùn)、榷場交易,里面有多少空子可鉆崔澂那閹狗,如何篡改鹽引、私吞稅銀那些豪商巨賈,如何勾結(jié)官府、偽造契書、殺人不見血

    她枯瘦的手指劃過書頁上冰冷的文字,聲音帶著一種洞穿世情的刻毒,這些規(guī)矩,就是他們的刀,他們的盾。你要活,要報仇,就要學(xué)會用他們的規(guī)矩,反過來勒死他們!

    接下來的日子,徹底顛覆了我過往十七年的認(rèn)知。薛大家那間散發(fā)著霉味和奇異藥香的狹小廂房,成了我新的煉獄,也是我唯一能汲取活下去力量的地方。

    白日里,教坊司的嬤嬤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新來的搖錢樹。我被迫學(xué)習(xí)那些令人作嘔的媚態(tài),強(qiáng)忍著惡心為各色嫖客端茶倒水,甚至被粗暴地按在冰冷的琴弦上,用生澀扭曲的指法彈奏淫詞艷曲。每一次被那些貪婪、淫邪的目光舔舐,每一次被油膩的手指觸碰,都如同在滾燙的烙鐵上行走,靈魂被一遍遍灼燒、撕裂。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血腥味也不松開,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用那尖銳的痛楚提醒自己——活著!活下去!為了那些等著被拖入地獄的仇人!

    只有在夜深人靜,或是嬤嬤們暫時遺忘我這個倔強(qiáng)又不上道的新人時,我才能溜進(jìn)薛大家的藥廬。這里沒有風(fēng)花雪月,只有殘酷的生存法則。

    她教我辨識那些致命的香料和藥材。從最基礎(chǔ)的砒霜、鴆羽、斷腸草,到南洋運(yùn)來的奇毒見血封喉樹脂,甚至前朝宮廷秘傳的牽機(jī)藥配方。每一種毒物,她都要求我用鼻子去嗅,用指尖去感受其細(xì)微的質(zhì)地差異,甚至讓我舔舐微量,體會那麻痹、灼痛、眩暈的種種前兆。有好幾次,我?guī)缀趸柝蔬^去,胃里翻江倒海,冷汗浸透衣衫。薛大家從不憐憫,只是冷冷地道:記住這滋味!想殺人,就要先懂死!連毒都怕,拿什么去碰那些豺狼的心肝

    她逼我學(xué)賬。不是簡單的加減乘除,而是鹽引、漕糧、茶政、市舶司的運(yùn)轉(zhuǎn)門道,是那些藏在復(fù)雜賬目下的陰私勾當(dāng)。她用嘶啞的聲音,一點(diǎn)點(diǎn)剖析崔澂如何利用布政使的職權(quán),在鹽引上做手腳,如何勾結(jié)朱世榮那樣的豪商,通過偽造貨單、虛報損耗來侵吞國帑。賬本,就是他們的命根子,也是勒死他們的絞索!

    她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

    她甚至教我模仿筆跡。用燒焦的柳枝當(dāng)筆,用污水和泥灰調(diào)墨,在廢紙的背面練習(xí)。她不知從哪里弄來幾份崔澂批閱過的公文殘頁,還有朱世榮商鋪開出的票據(jù)。她讓我一遍遍描摹,直到我的手指僵硬,眼睛酸痛流淚。崔澂的字,看似方正,轉(zhuǎn)折處卻藏奸,筆鋒帶勾,像他這個人,表面道貌岸然,骨子里陰狠算計(jì)。朱世榮的字,粗豪帶濁,透著一股銅臭和暴戾……周廷章

    提到這個名字,她空洞的眼窩似乎更幽深了,他的字最是虛偽,飄逸風(fēng)流,實(shí)則綿軟無力,根基虛浮,像他這個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仇恨像一株劇毒的藤蔓,汲取著這些冰冷的養(yǎng)料,在我心中瘋狂滋長、纏繞。每一次識毒后的眩暈,每一次解賬時的困頓,每一次模仿仇人筆跡時指尖的顫抖,都讓那恨意更加凝練,更加冰冷,也更加……清晰。

    時光在教坊司的靡靡之音和薛大家冰冷的教誨中緩慢而粘稠地流淌。四年,還是五年我已記不清。只知道窗外的梧桐葉綠了又黃,黃了又落,復(fù)又萌芽。我的身體漸漸適應(yīng)了這污濁的空氣和繁重的勞役,心卻像一塊在寒潭底浸泡了千年的石頭,越來越冷,越來越硬。薛大家的身體卻一日不如一日。那場持續(xù)經(jīng)年的高燒,最終抽干了她本就所剩無幾的生命力。她蜷縮在冰冷的矮榻上,枯瘦得像一把隨時會散架的柴禾,空洞的眼窩對著昏暗的屋頂,嘶啞的喘息聲如同破敗的風(fēng)箱。

    ……玉徽……

    她用盡力氣,摸索著抓住我冰冷的手腕,那枯枝般的手指竟還有一絲微弱的力量,聽著……時候……快到了……

    我跪在她榻前,沉默著,心頭一片死寂的冰涼,預(yù)感到她要說的話。

    金陵……快要亂了……

    她喘著粗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里擠出來的,沿海的倭寇……越來越猖獗……有風(fēng)聲……他們要……要打金陵……教坊司……這銷金窟……他們不會放過……

    我的心猛地一沉。倭寇!那些殺人如麻、奸淫擄掠的海盜!教坊司,在亂兵眼中,不過是待宰的肥羊!

    這是……你的機(jī)會……

    薛大家枯槁的臉上,竟浮現(xiàn)出一絲近乎猙獰的笑意,那空洞的眼窩仿佛燃燒著最后的地獄之火,只有……只有徹底的毀滅……才能換來……新生……

    她劇烈地咳嗽起來,渾身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好一會兒才平息,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從枕下摸出一個冰冷、堅(jiān)硬的小布包,塞進(jìn)我手里。

    拿著……我……最后的……禮物……

    她的聲音微弱下去,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解脫,記住……真正的復(fù)仇……不是殺人……是誅心……是讓他們……在最得意的時候……失去最珍視的一切……讓他們……生不如死……

    她的手無力地垂下,那猙獰的眼窩,最后凝固在一種空洞的、仿佛穿透了無盡黑暗的凝視中。

    我握著那個冰冷的布包,指尖觸到里面堅(jiān)硬、棱角分明的物體和幾粒圓滾滾的藥丸。房間里只剩下她殘軀散發(fā)出的、混合著藥味和死亡的氣息。沒有眼淚,只有一種沉入骨髓的冰冷和決絕。薛大家,這個用最殘酷方式將我打磨成復(fù)仇之刃的導(dǎo)師,也在這座活地獄里耗盡了最后一點(diǎn)燈油。

    我沒有時間悲傷。她的話如同喪鐘,敲響在心頭。倭寇……毀滅……新生……

    幾天后,一個悶熱得令人窒息的夏夜�?諝庹吵淼萌缤痰挠椭B一絲風(fēng)都沒有。教坊司內(nèi)依舊笙歌隱隱,絲竹靡靡,夾雜著男女放浪的調(diào)笑,渾然不知大禍將至。我藏身在靠近后院柴房的最陰暗角落,這里堆滿了雜物,散發(fā)著腐朽的霉味,也是薛大家生前告訴我的、最靠近教坊司外墻的薄弱之處——那里有一段年久失修的矮墻。

    夜色越來越深,天空被厚重的烏云徹底吞噬,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光,只有教坊司內(nèi)各處懸掛的燈籠,散發(fā)出昏黃曖昧的光暈,將扭曲的樹影投射在墻壁上,如同無數(shù)張牙舞爪的鬼魅。

    突然,一聲凄厲尖銳的號角聲,如同鬼哭,猛地撕裂了沉悶的夜空!緊接著,是無數(shù)紛亂嘈雜的、如同野獸咆哮般的吶喊!那聲音由遠(yuǎn)及近,帶著濃烈的血腥氣和兇悍的殺意,如同潮水般拍打著教坊司的圍墻!

    倭寇!倭寇殺進(jìn)來啦——!

    驚恐萬狀的尖叫聲瞬間取代了所有的靡靡之音!整個教坊司如同被投入滾水的蟻穴,徹底炸開了鍋!女人的尖叫、哭喊、男人的怒罵、呵斥、兵刃撞擊的刺耳聲響、肉體被砍劈的悶響……各種聲音瘋狂地交織在一起,匯成一首人間地獄的死亡交響曲!濃烈的血腥味,瞬間壓倒了脂粉香和酒氣,彌漫在每一個角落!

    混亂是唯一的秩序。燈籠被打翻,火光開始在各處貪婪地舔舐著木質(zhì)建筑。借著那跳躍的、越來越盛的火光,我看到無數(shù)穿著骯臟雜色衣服、面目猙獰、揮舞著長刀和火把的身影,如同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沖進(jìn)了庭院!他們見人就砍,見物就搶,將那些嬌弱的樂伎、舞女粗暴地拖拽、撕扯……

    時機(jī)到了!

    我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卻奇異地冰冷。我猛地解開薛大家留給我的那個小布包。里面是幾塊黑乎乎、散發(fā)著刺鼻硫磺和硝石氣味的東西——火藥!還有三顆黃豆大小的赤紅色藥丸,散發(fā)著一股甜膩的香氣——薛大家說過,這是能讓人短暫陷入假死昏厥的龜息丹。

    沒有絲毫猶豫,我仰頭將那三顆藥丸盡數(shù)吞下!一股辛辣灼熱的感覺瞬間從喉嚨燒到胃里,緊接著是一種強(qiáng)烈的眩暈感襲來。

    與此同時,我抓起一塊火藥,狠狠地按在靠近柴房的、那堆早已被我灑了油的干燥柴草垛上!然后,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那個唯一從家里帶出來、此刻卻如同燒紅烙鐵般的物件——父親送我的及笄禮,那支溫潤的青玉簪,狠狠地砸向地面!

    啪嚓!

    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在周遭的廝殺和哭喊中微不可聞。玉簪斷成數(shù)截。

    與此同時,我用火石點(diǎn)燃了引信!嗤嗤的火花,如同毒蛇的信子,飛快地竄向那堆浸透了油脂的柴草和火藥!

    父親!娘親!

    我用盡最后的神志,在心底發(fā)出無聲的、最凄厲的嘶喊,玉徽……來了!

    轟——�。�!

    驚天動地的巨響!一股難以想象的熱浪和巨大的沖擊力如同重錘般狠狠砸在我的身上!我感覺自己瞬間被拋飛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骨頭仿佛都碎裂開來!眼前是刺目到極致的白光和灼熱!緊接著,是無邊無際的、帶著硫磺焦臭味的黑暗!

    意識徹底沉淪前,最后的感知是半邊臉頰傳來的、無法形容的、如同被投入熔爐般的劇痛!仿佛有滾燙的鐵水潑在了皮肉上,滋滋作響!

    黑暗,永恒的、冰冷的黑暗。

    咸腥的海風(fēng)撲面而來,帶著陽光灼熱的溫度和遠(yuǎn)方陌生島嶼的氣息。巨大的海船破浪號切開碧藍(lán)如綢緞的南中國海,潔白的浪花在船舷兩側(cè)翻涌、碎裂,發(fā)出嘩嘩的聲響。甲板上水手們粗獷的號子聲與海鳥的鳴叫交織在一起。

    我站在船頭最高處的風(fēng)帆陰影下。七年的時光,早已將那個在教坊司煉獄中掙扎的沈玉徽碾碎、重塑。海風(fēng)撩起我綰起的發(fā)髻邊緣幾縷碎發(fā),拂過那覆蓋著左半邊臉頰的、冰冷堅(jiān)硬的觸感。

    一張精巧絕倫的半面金箔面具,完美地貼合在我的顴骨、眼瞼和下頜之上,遮住了那場大火留下的、如同鬼魅般的烙印。面具邊緣雕刻著繁復(fù)的纏枝蓮紋,在熾烈的南國陽光下,流轉(zhuǎn)著冰冷而華貴的金色暗芒。它遮住了丑陋的疤痕,也隔絕了過往所有的脆弱和悲喜。只露出右半邊臉——線條清晰的下頜,挺直的鼻梁,以及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映著無垠的碧海藍(lán)天,卻沉靜得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所有的情緒,所有的驚濤駭浪,都被冰封在潭水之下,只余一片令人心悸的漠然。七年的海上漂泊,從九死一生的逃奴,到馬六甲香料行最狡黠的賬房,再到如今掌控著數(shù)條航線、擁有龐大船隊(duì)的南洋巨賈蕭夫人……每一次身份的蛻變,都伴隨著舊我的徹底死亡。仇恨是唯一的航標(biāo),冰冷是唯一的鎧甲。

    夫人,前方就是泉州港了,約莫再有兩個時辰就能靠岸。

    一個沉穩(wěn)的女聲在身后響起。說話的是阿月,我十二云帆商隊(duì)的大掌舵。她有著被海風(fēng)磨礪得粗糙卻堅(jiān)毅的面容,眼神銳利如鷹,精通海圖星象,是曾被我救下的、被夫家逼得跳海的漁女。

    我微微頷首,目光依舊投向那片越來越清晰的海岸線,那片埋葬了我所有過去、也即將掀起腥風(fēng)血雨的土地。

    讓阿青準(zhǔn)備好。

    我的聲音透過面具傳出,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低沉而略帶沙啞的磁性,全然不同于我少女時的清越。貨單要清晰,尤其是那幾箱‘海龍涎’,那是給布政使崔大人準(zhǔn)備的見面禮。

    海龍涎,那是南洋深處一種極其稀有的龍腦香,其香清冽悠遠(yuǎn),有凝神靜氣之效,價值連城。世人只知其一,卻不知其二的妙用——若與特制的朱砂引混合點(diǎn)燃,其香入腦,會讓人在飄飄欲仙的幻境中,不知不覺被汞毒侵蝕,最終陷入癲狂。

    是,夫人。

    阿月應(yīng)道,眼中閃過一絲心照不宣的寒光,轉(zhuǎn)身利落地去安排。

    泉州港的繁華喧囂撲面而來。碼頭上檣櫓如林,帆影蔽日,各色口音的商人、力工、水手穿梭如織,空氣中混雜著魚腥、汗臭、香料和貨物的氣息。當(dāng)破浪號這艘龐大、華美的三桅巨艦緩緩靠岸時,自然引來了無數(shù)好奇、探究的目光。

    蕭夫人的名號,伴隨著稀有的龍腦香和蘇木貿(mào)易,早已通過海商的口耳相傳,飄進(jìn)了大明朝的東南沿海。此刻,這位神秘女富商的現(xiàn)身,更是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我并未直接下船。艙室內(nèi)燃著清雅的沉水香,我端坐在一張寬大的紫檀木交椅上,慢條斯理地品著一盞閩南新采的巖茶。金箔面具在艙內(nèi)柔和的光線下,散發(fā)著冷冽而神秘的光澤。艙外,隱隱傳來市舶司官員殷勤的聲音,還有阿月不卑不亢的應(yīng)對。

    夫人,

    艙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穿著青布衫裙、面容清秀卻眼神銳利的年輕女子閃身進(jìn)來,壓低聲音,崔澂的人到了,在碼頭候著,說是奉布政使大人之命,特來迎接夫人,并邀請夫人今晚移步‘?dāng)堅(jiān)聵恰�,大人已設(shè)宴為您接風(fēng)洗塵。

    她是阿青,罪臣之女,精通偽造文書、模仿筆跡,是十二云帆最鋒利的暗刃之一。

    攬?jiān)聵?br />
    我放下茶盞,指尖在冰冷的紫檀木扶手上輕輕敲擊了一下,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崔大人倒是心急。

    面具下,我的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七年了,崔澂,你果然還是那個貪婪無度、追逐長生的蠢物。當(dāng)年的血腥債,就從這場鴻門宴開始清算吧。

    告訴他的人,盛情難卻,蕭某……準(zhǔn)時赴約。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金陵城最負(fù)盛名的攬?jiān)聵菬艋鹜鳎z竹悅耳。頂層的雅間觀海閣,更是裝飾得富麗堂皇,金玉滿堂。巨大的屏風(fēng)上繪著海外仙山圖,裊裊的熏香從仙鶴香爐中緩緩?fù)鲁�。布政使崔澂,這位東南沿海權(quán)勢滔天的封疆大吏,此刻正坐在主位之上。

    七年時光,并未在這位大人身上留下太多風(fēng)霜。他保養(yǎng)得宜,面皮白凈,只是眼袋有些浮腫,眼神深處藏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怠和……難以饜足的渴求。他穿著簇新的緋色官袍,胸前繡著云雁的補(bǔ)子,此刻正努力堆起最和煦的笑容,目光卻如同黏膩的蛛網(wǎng),緊緊纏繞在剛剛踏入雅間的我身上。

    哎呀呀,蕭夫人!久仰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果然是……氣度非凡!非凡!

    崔澂站起身,熱情地迎了上來,目光在我臉上那張冰冷的金箔面具上停留了一瞬,帶著毫不掩飾的驚艷和好奇。

    崔大人謬贊了。

    我微微欠身,聲音透過面具,帶著疏離而恰到好處的恭謹(jǐn),蕭某一介商賈,得蒙大人盛情相邀,實(shí)在惶恐。

    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整個雅間。除了崔澂和他身后兩個目光精悍的護(hù)衛(wèi),還有幾位作陪的官員和本地豪商,其中一張堆滿諂笑、腦滿腸肥的胖臉,瞬間刺入我的眼簾——朱世榮!當(dāng)年偽造通敵書信、逼死我父親的主謀之一!他穿著綾羅綢緞,手指上碩大的翡翠扳指幾乎閃瞎人眼。

    夫人過謙了!

    崔澂大笑著引我入座,目光依舊膠著在我身上,夫人自南洋歸來,帶回的龍腦香、蘇木、胡椒,可都是緊俏貨色!連京里都驚動了!本官設(shè)此薄宴,一是為夫人接風(fēng),二也是……想沾點(diǎn)夫人的寶氣,開開眼界��!

    他的話語里,赤裸裸地透著對財(cái)富的貪婪。

    酒過三巡,氣氛漸酣。桌上的珍饈玉饌琳瑯滿目,觥籌交錯間,阿諛奉承之聲不絕于耳。崔澂顯然喝了不少,面皮泛紅,眼神開始有些飄忽,話也多了起來。

    蕭夫人這面具……嘖嘖,真是別具一格!

    一個陪坐的官員借著酒意,半開玩笑地說,莫非是南洋的風(fēng)俗還是……夫人天顏不便示人

    這話語帶著一絲輕佻的試探。

    崔澂也投來更露骨的探尋目光。

    我放下銀箸,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嘆,聲音透過面具,染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哀婉:大人見笑了。妾身早年隨船隊(duì)出海,遭遇風(fēng)暴,船艙起火……這半邊臉,便是那時留下的傷痕,不堪入目。故而以這金箔遮面,也是……怕驚擾了貴人。

    我微微側(cè)過頭,露出的右半邊臉在燈光下瑩白如玉,更襯得那面具下的傷痕令人遐想唏噓。

    哦!原來如此!夫人受苦了!

    崔澂立刻露出一副感同身受的悲憫表情,眼神卻更亮了,夫人當(dāng)真是巾幗不讓須眉,如此劫難,竟能成就一番偉業(yè)!令人敬佩!

    時機(jī)到了。

    我輕輕抬手,侍立在身后的阿月立刻捧上一個極其考究的紫檀木嵌螺鈿的錦盒。盒子打開,一股難以形容的清冽異香瞬間彌漫開來,蓋過了雅間內(nèi)所有的酒肉之氣和熏香!那香氣仿佛帶著海水的深邃和冰雪的清寒,直沁心脾,讓人精神為之一振!里面靜靜躺著幾塊晶瑩剔透、如同冰晶般的乳白色香料。

    這是……

    崔澂的眼睛瞬間瞪圓了,貪婪地吸著那香氣,臉上露出迷醉的神情,莫非就是傳說中的‘海龍涎’

    大人好見識。

    我微微頷首,正是此物。此香生于南洋萬丈海淵之下的巨蚌之中,百年難成一兩。焚之,香氣凝而不散,聞之可寧神靜氣,更有……延年益壽、窺得長生門徑之玄妙。

    我的聲音帶著一種神秘的蠱惑,妾身機(jī)緣巧合,得此數(shù)塊,不敢獨(dú)享。今日特獻(xiàn)于大人,聊表心意。

    長生門徑!

    崔澂的呼吸陡然粗重起來,整個人幾乎要從椅子上彈起來!他死死盯著那盒海龍涎,眼神狂熱得像要燃燒起來。長生,這是他心底最深的魔障!權(quán)勢、財(cái)富都已登頂,唯有這歲月,是他無法掌控的恐懼!

    夫人……夫人此話當(dāng)真!

    他聲音都變了調(diào)。

    南洋奇人異士眾多,此香玄妙,妾身不敢妄言。

    我語氣謙遜,卻帶著篤定,只是聽聞,需以特制的‘朱砂引’為媒介,輔以誠心,于靜室焚香打坐,方可得其神效。大人乃有福之人,或可一試。

    朱砂引!

    崔澂喃喃重復(fù),眼中精光大盛,對對對!朱砂本就是煉丹神物!合該如此!合該如此!

    他迫不及待地示意身后的護(hù)衛(wèi),快!快替本官收下!重重有賞蕭夫人!

    他已經(jīng)完全被長生二字迷了心竅。

    我示意阿月將錦盒交給護(hù)衛(wèi),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一旁同樣看得目瞪口呆、口水都快流出來的朱世榮。那張貪婪的胖臉,此刻寫滿了赤裸裸的嫉妒。

    朱老板似乎對此香也頗有興趣

    我語氣平淡。

    啊不敢不敢!

    朱世榮猛地回神,臉上堆起諂媚的笑,這等仙家寶物,也只有崔大人這般洪福齊天的人物才配享用!小人……小人只是開了眼界!開了眼界!

    他嘴上這么說,那緊盯著錦盒的眼神卻出賣了他內(nèi)心的渴望。

    我心中冷笑。朱世榮,你的貪婪,會是你最好的催命符。不急,很快,就有你大展宏圖的機(jī)會了。

    一場賓主盡歡(至少表面如此)的夜宴結(jié)束。崔澂抱著那盒海龍涎,如同抱著稀世珍寶,在護(hù)衛(wèi)的簇?fù)硐滦臐M意足地先行離去。朱世榮等人也紛紛告辭。

    我走在最后,由阿月和阿青陪侍著,緩緩步出燈火輝煌的攬?jiān)聵恰3跸牡囊癸L(fēng)帶著秦淮河特有的水汽和脂粉香氣拂面而來,卻吹不散我面具下的冰冷。復(fù)仇的齒輪,已然在奢靡的香氣中悄然轉(zhuǎn)動,帶著致命的毒。

    接下來的日子,蕭夫人的名號在金陵城的上流圈層迅速躥紅。我的龍腦香和稀有的南洋貨物,成了人人爭相追捧的珍寶。我深居簡出,行蹤神秘,那半面金箔面具和傳聞中毀容的遭遇,更為我增添了幾分傳奇色彩。我以巨資在金陵城最繁華的地段購置了一座臨河的幽深宅院,命名為聽濤別院,作為暫時的據(jù)點(diǎn)。這里很快成了各方勢力競相拜訪之地。

    崔澂成了最殷勤的�?汀缀趺扛魩兹�,他便會派人送來各種珍奇古玩,或是親自登門,名義上是探討海龍涎的用法,實(shí)則是旁敲側(cè)擊,想從我這里套取更多關(guān)于長生的海外秘術(shù)。每一次,我都以恰到好處的神秘和恭謹(jǐn)應(yīng)對,偶爾不經(jīng)意地透露一絲半縷令人遐想的線索,將他內(nèi)心的貪婪和焦渴撩撥得越來越旺。

    夫人,

    這一日,崔澂又來了,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一個心腹護(hù)衛(wèi)在門外,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亢奮和一絲病態(tài)的潮紅,用了夫人所賜的‘海龍涎’,配以‘朱砂引’,這幾日打坐,果然……果然有奇效!眼前時有霞光繚繞,耳畔似聞仙樂飄飄……這……這莫非就是仙緣將至的征兆

    我看著他眼窩深陷、瞳孔深處隱隱有血絲和一絲不正常的渙散,知道他體內(nèi)的汞毒已經(jīng)開始悄然累積,逐漸侵蝕他的神經(jīng)。面具下,我的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語氣卻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驚喜:哦大人竟有如此感應(yīng)看來大人果然身具仙根,與這‘海龍涎’極為契合!只是……

    我話鋒一轉(zhuǎn),露出些許擔(dān)憂,此物性極純陽,大人服食時,萬不可再沾染凡俗的五石散等燥熱之物,否則相沖,恐有……走火入魔之險。

    崔澂臉色微微一變,眼神有些閃爍,顯然被我說中了心事。他平日除了沉迷丹藥長生,五石散也是其助興的秘藥。夫人提醒得是!提醒得是!

    他慌忙應(yīng)道,額角竟?jié)B出細(xì)密的冷汗。

    就在此時,守在院外的阿青快步走了進(jìn)來,在我耳邊低語了幾句。我微微頷首,對崔澂道:崔大人,外面有位周大人,似乎有急事求見大人,看神色頗為慌張。

    周廷章

    崔澂眉頭一皺,被打擾了仙緣的興致,語氣有些不耐,他來做什么讓他去前廳候著!

    是。

    阿青應(yīng)聲退下。

    大人既有公務(wù),妾身不便打擾,先行告退。

    我起身,微微施禮。

    夫人且慢!

    崔澂連忙叫住我,臉上又重新堆起笑容,公務(wù)再忙,也耽擱不了本官向夫人請教仙緣!改日,改日我再來叨擾夫人!

    他匆匆告辭,顯然心思已被仙緣和外面等待的周廷章分成了兩半。

    我看著他略顯急促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面具下的眼神冰冷如刀。汞毒入骨,五石散相激,再加上他日漸焦灼的求仙妄念……崔澂,你的癲狂之路,已經(jīng)開始了。

    果然,沒過幾日,崔澂府上便傳出一些趣聞。先是說布政使大人不知從何處得了仙方,竟在議事時于公堂之上閉目打坐,口中念念有詞,狀若瘋癲,把一眾下屬嚇得噤若寒蟬。接著又傳出,崔大人脾氣越發(fā)暴戾無常,疑神疑鬼,常對著空無一人的角落呵斥怒罵,仿佛那里站著什么邪祟。更有風(fēng)聲說,他夜不能寐,需焚大量海龍涎才能安神,卻常在幻夢中驚醒,大喊有鬼索命!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此刻正優(yōu)雅地坐在聽濤別院臨水的涼亭中。亭外細(xì)雨如絲,敲打著荷葉,發(fā)出沙沙的輕響。阿青為我斟上一杯溫?zé)岬那宀琛?br />
    夫人,朱世榮那邊,魚已咬鉤。

    阿青的聲音帶著一絲冰冷的興奮。

    哦

    我端起茶盞,氤氳的熱氣模糊了面具的邊緣,說說看。

    他果然盯上了漕運(yùn)新開的那批‘惠鹽’引票,胃口極大。我們通過‘十二云帆’的渠道,偽造的那批‘官倉陳米’低價拋售的假消息,他全盤吃進(jìn),調(diào)動了幾乎所有能動用的現(xiàn)銀,甚至……動用了部分準(zhǔn)備上繳的鹽稅銀子,準(zhǔn)備大賺一筆!

    阿青眼中寒光閃爍,他以為搭上了漕運(yùn)新上任的劉主事那條線,卻不知那劉主事,正是我們的人。

    我輕輕吹開茶湯上的浮沫,啜飲一口。茶是上好的雨前龍井,入口清冽微苦,回味卻甘甜。米價那邊,安排好了嗎

    安排好了。

    阿月在一旁接口,她掌管船隊(duì),消息最為靈通,三日前,我們散播的兩湖、兩廣新糧大熟的‘消息’已經(jīng)放出去了。今日一早,金陵城內(nèi)各大米行的糧價已經(jīng)開始松動,尤其是朱世榮囤積居奇的那些米鋪,出貨明顯加快。只等我們的船隊(duì)‘恰好’載著大批平價新糧‘適時’抵達(dá)城外的碼頭……他高價囤積的米,就得爛在倉里。

    嗯。

    我放下茶盞,指尖在冰冷的紫檀木桌面上輕輕一點(diǎn),告訴劉主事,那批惠鹽引票的‘交易’,可以‘出點(diǎn)意外’了。就說……布政使崔大人親自過問,發(fā)現(xiàn)其中賬目有重大疑點(diǎn),涉嫌侵吞鹽稅,所有相關(guān)引票,一律凍結(jié)待查。

    是!

    阿青和阿月眼中同時閃過快意。

    朱世榮,你的貪婪,就是你脖子上的絞索。鹽稅虧空,米倉滯銷,再加上崔澂那邊自身難保、只會落井下石……你這座看似富麗堂皇的商業(yè)帝國,崩塌只在旦夕之間。我要讓你眼睜睜看著,你畢生追逐的財(cái)富,如何化為泡影;讓你像當(dāng)年我父親一樣,在絕望中品嘗身敗名裂的滋味!

    涼亭外,雨絲漸密,將整個金陵城籠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這座埋葬了我過去、也即將見證仇人末路的城池,在雨幕中顯得格外陰郁而沉默。

    雨后的聽濤別院,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氣息。荷花池里,幾枝晚開的芙蕖頂著晶瑩的水珠,在午后的陽光下舒展著花瓣。我斜倚在臨水的美人靠上,手中把玩著一塊溫潤的羊脂玉璧,目光落在水面粼粼的波光上,心思卻沉靜如古井。

    急促而凌亂的腳步聲打破了庭院的寧靜,帶著倉皇,由遠(yuǎn)及近。守在月洞門旁的阿青微微側(cè)身,向我投來一個詢問的眼神。我?guī)撞豢刹斓仡h首。

    下一刻,一個穿著藏青色綢緞直裰、形容卻極為狼狽的身影幾乎是跌撞著闖了進(jìn)來。正是周廷章。七年不見,他眉宇間那份刻意維持的風(fēng)流儒雅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焦慮、恐懼和……一種被酒色掏空身體的憔悴。他面色發(fā)白,額頭上掛著細(xì)密的汗珠,官袍的下擺沾著泥點(diǎn),連頭上的儒巾都有些歪斜。

    他一眼便看到了水榭中的我,那雙曾經(jīng)含情脈脈、如今卻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瞬間爆發(fā)出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喜光芒!

    蕭夫人!蕭夫人救命啊!

    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fù)涞剿康呐_階下,聲音嘶啞顫抖,帶著哭腔,全然不顧昔日的體面。

    我緩緩轉(zhuǎn)過身,金箔面具在陽光下反射著冰冷而漠然的光澤,遮住了我所有的表情。目光平靜地落在他身上,如同看著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沾了污泥的器物。

    周大人

    我的聲音透過面具,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疑惑和疏離,何事如此驚慌請起來說話。

    夫人!求夫人救救下官!

    周廷章哪里肯起,反而跪得更實(shí)了,雙手撐在冰冷的石階上,身體篩糠般抖著,下官……下官被家里的妒婦逼得走投無路了!

    他語無倫次,那潑婦!那潑婦不知從何處得知……得知我在城南的……別院……養(yǎng)了……養(yǎng)了一個外室……她竟……竟揚(yáng)言要去都察院告發(fā)下官!告我私德有虧,違律蓄妾!她……她這是要?dú)Я宋业氖送�!毀了我的一切�。?br />
    他涕淚橫流,臉上充滿了對那妒婦的怨毒和對自身前途不保的恐懼。那副搖尾乞憐、丑態(tài)百出的模樣,與當(dāng)年在公堂之上,為了攀附權(quán)貴、冷酷無情地指證我偽造通敵書信時的正氣凜然,形成了何其諷刺的對比!

    哦

    我輕輕應(yīng)了一聲,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玉璧,周大人乃朝廷命官,家宅之事,妾身一介商婦,如何能插手何況……

    我話語微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鋒芒,令正維護(hù)自身名分,循禮法行事,似乎……也無可厚非

    不!不是這樣的!

    周廷章猛地抬頭,臉上混雜著絕望和一絲瘋狂的狡辯,那婦人……她根本就是嫉妒成性!見不得我好!那外室……那外室不過是個可憐女子,是我一時糊涂……夫人!夫人您如今名動金陵,連崔大人都對您禮敬有加!您……您一定有辦法!求您幫我在崔大人面前美言幾句!或者……或者您認(rèn)識都察院的人只要能把那妒婦壓下去!只要能讓這事平息!下官……下官愿傾盡所有報答夫人!

    他砰砰地磕起頭來,額角很快便青紫一片。

    看著他這副搖尾乞憐、將一切過錯推給女人的卑劣嘴臉,一股冰冷的憎惡如同毒蛇,纏繞著我的心房。傾盡所有周廷章,你可知你所謂的所有,早已在七年前就被你自己親手葬送,連同我那無辜滿門的性命!

    我緩緩站起身,踱步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匍匐顫抖的身體,如同看著一只在塵埃里掙扎的螻蟻。

    周大人,

    我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像淬了寒冰,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他的耳膜上,妾身聽聞,您府上有一方家傳的‘澄泥硯’,乃是前朝古物,價值不菲

    周廷章磕頭的動作猛地一僵,抬起頭,臉上露出一絲錯愕和難以置信,隨即又被更深的恐懼取代:夫人……夫人怎知……

    他眼神閃爍,顯然那方硯臺是他心頭至寶。

    巧得很。

    我微微俯身,距離近得幾乎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混合著汗味和劣質(zhì)熏香的、令人作嘔的氣息。金箔面具的邊緣,在陽光下折射出銳利的光芒。前日,妾身閑逛城西的‘博古齋’,偶然見到一方形制頗為相似的澄泥硯,硯底似乎還刻有古款……不知周大人那方,是否也曾典當(dāng)過或是……不慎遺失

    我的語氣帶著一絲玩味的探究。

    周廷章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典……典當(dāng)不可能!那是我周家傳家之寶!從未離身!夫人……夫人定是看錯了!

    他矢口否認(rèn),眼神卻慌亂地四處游移。

    是嗎

    我直起身,不再看他。輕輕抬手,侍立一旁的阿青立刻捧上一個錦盒,打開盒蓋。

    一方古樸厚重的澄泥硯靜靜躺在紅絲絨上。硯色深沉如墨,觸手溫潤細(xì)膩,邊緣略有磨損的痕跡,顯示出歲月的滄桑。硯底,清晰地刻著兩個古樸的小篆——墨禪。

    啊!

    周廷章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猛地從地上彈了起來,眼睛死死盯著那方硯臺,眼珠子幾乎要瞪出眼眶!驚駭、疑惑、難以置信……種種情緒在他臉上瘋狂交織!這……這……這怎么可能!我的硯臺!我的‘墨禪’!它明明……

    它明明應(yīng)該在你周家的密室之中,對嗎

    我接過他的話,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如同數(shù)九寒冬的冰棱,周廷章,你抬頭,仔細(xì)看看,這方硯臺,真的是你周家祖?zhèn)鞯哪且环絾?br />
    我的話語像一把冰冷的鑿子,狠狠鑿開了他混亂的記憶!他猛地?fù)涞藉\盒前,雙手顫抖著捧起那方硯臺,像捧著失而復(fù)得的稀世珍寶,又像捧著燙手的烙鐵。他翻來覆去地看,手指在硯底墨禪二字上反復(fù)摩挲,臉色越來越白,冷汗如同小溪般從他額角鬢邊淌下。

    不……不對……這刻痕……這觸感……

    他喃喃自語,眼神從最初的狂喜漸漸轉(zhuǎn)為極致的驚恐和崩潰,是仿的!是贗品!是誰!是誰仿得如此……如此逼真!

    他猛地抬頭,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住我冰冷的面具,一個可怕的、塵封已久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鉆入他的腦海!

    仿制……

    他失魂落魄地重復(fù)著這兩個字,身體篩糠般抖得更加厲害。七年前公堂之上,他親口指證沈玉徽精于仿制前人筆跡時那冷酷而篤定的聲音,仿佛又在耳邊炸響!那個被他親手推進(jìn)深淵的名字,如同跗骨之蛆,帶著冰冷的怨毒,瞬間攫住了他全部的心神!

    沈……沈……玉徽……

    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如同瀕死的野獸,手指哆嗦著指向我,眼神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恐懼,是你……是你!你沒死!你回來報仇了!

    認(rèn)出來了

    金箔面具下,我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比最鋒利的刀刃更冷,更讓人絕望。我緩緩抬手,指尖掠過面具冰冷的邊緣。

    可惜,太晚了。

    我看著他臉上那混合著極致恐懼、崩潰和難以置信的扭曲表情,如同在欣賞一幅精心繪就的絕望畫卷。復(fù)仇的滋味,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酣暢淋漓,反而像飲下了一杯陳年的苦酒,帶著沉淀的澀意,卻也在那苦澀的盡頭,漾開一絲冰冷的、塵埃落定的釋然。

    贗品終究是贗品,周廷章。

    我的聲音透過面具,清晰地、緩慢地砸在他脆弱的神經(jīng)上,就像你這個人,披著錦繡文章、道貌岸然的皮囊,骨子里卻不過是個貪生怕死、背信棄義的偽君子。你以為攀附權(quán)貴、踩著至親至愛之人的尸骨就能平步青云你錯了。

    我踱步上前,離他更近一步,陰影將他籠罩。七年前,你為了討好崔澂,為了你那可笑的仕途,在公堂之上指鹿為馬,污我沈家通敵,親手將你的未婚妻推入教坊司那萬劫不復(fù)之地!你可曾想過會有今日你可曾想到,那個被你誣陷‘精于仿制’的沈玉徽,會用你最恐懼的方式回來

    周廷章如同被抽掉了全身的骨頭,徹底癱軟在地,只剩下劇烈的喘息和失神的喃喃:不……不可能……你已經(jīng)死了……教坊司大火……都燒死了……

    他的精神顯然已在崩潰的邊緣。

    我死了

    我輕笑一聲,那笑聲里沒有溫度,只有無盡的嘲諷和冰冷,是的,那個天真愚蠢、一心等著嫁你的沈玉徽,確實(shí)在那場大火里燒死了。活下來的,是‘蕭夫人’。

    我彎下腰,冰冷的目光透過面具的縫隙,直刺他渙散的瞳孔:你以為崔澂為什么突然瘋癲你以為朱世榮的米倉為何滯銷,鹽引為何被查你以為你那點(diǎn)見不得人的風(fēng)流韻事,為何偏偏在此時被你夫人‘恰好’發(fā)現(xiàn)

    每一個問題,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周廷章的意識上。他瞳孔劇烈收縮,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所有的厄運(yùn),都不是偶然!這是一張?jiān)缫褳樗�、為崔澂、為朱世榮編織好的、巨大的復(fù)仇之網(wǎng)!

    是我。

    我直起身,聲音斬釘截鐵,是我讓你們一個個,在你們最得意的時候,失去你們最珍視的東西!權(quán)勢、財(cái)富、名聲、甚至……是你們自以為堅(jiān)固無比的地位和靠山!崔澂求長生而瘋魔,朱世榮貪財(cái)而傾家蕩產(chǎn),而你——

    我頓了頓,目光如同冰錐,釘在他身上:你汲汲營營,最想要的無非是官位前程。現(xiàn)在,不僅養(yǎng)外室的事情鬧得滿城風(fēng)雨,你攀附的崔澂自身難保,你虧空的鹽稅銀子去向不明,還有……當(dāng)年你作偽證構(gòu)陷忠良的舊案,你以為,真的沒人記得了嗎

    不!不要!

    周廷章發(fā)出凄厲的慘叫,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狗,猛地向前撲來,想抓住我的裙角,玉徽!玉徽!我錯了!我真的錯了!當(dāng)年我是被崔澂逼的!我不那樣說,他會殺了我!看在我們往日的情分上!你放過我!放過我吧!我給你當(dāng)牛做馬!我……

    情分

    我冷冷地抽回裙裾,仿佛上面沾染了世上最骯臟的東西。早在你開口作偽證的那一刻,我們之間,就只剩下血海深仇。

    我不再看他那張?zhí)闇I橫流、令人作嘔的臉,轉(zhuǎn)身對阿青吩咐:送周大人出去。告訴他夫人,周大人此刻就在‘聽濤別院’,請她派人來接。

    是,夫人。

    阿青上前,像拖一條死狗一樣,毫不費(fèi)力地將癱軟在地、只剩絕望哀嚎的周廷章拖了出去。那凄厲的哭喊聲漸漸消失在庭院深處。

    庭院里恢復(fù)了寂靜。只有風(fēng)吹過荷葉的沙沙聲。我走到水榭邊,望著池水中自己的倒影——金箔面具冰冷,露出的半邊臉沉靜無波。所有的喧囂和丑惡似乎都被隔絕在那層金屬之外。心底那片翻騰了七年、燃燒著復(fù)仇烈焰的寒潭,在這一刻,竟奇異地平靜下來,只剩下冰冷的死寂。

    大仇,似乎得報了。

    金陵城仿佛在一夜之間被投入了沸騰的油鍋。街頭巷尾,茶樓酒肆,所有人都在唾沫橫飛地議論著三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第一件:布政使崔澂崔大人,瘋了!徹底瘋了!傳聞他因沉迷長生之術(shù),服食了來歷不明的海外仙丹,導(dǎo)致汞毒入腦,心智盡失。他不再上堂理事,整日將自己關(guān)在府邸最深處的靜室里,焚著一種據(jù)說價值連城、香氣詭異的海龍涎。他時而對著虛空頂禮膜拜,口中高呼仙師;時而又對著墻角陰影處拳打腳踢,厲聲咒罵索命的女鬼,狀若瘋魔。府中下人惶惶不安,更有傳言說,曾聽到深夜里崔大人凄厲的哭嚎,喊著沈大人饒命!、玉碎!玉碎啊!……其府邸,已成金陵百姓口中避之不及的鬼蜮。

    第二件:風(fēng)光無限的米業(yè)巨賈朱世榮,倒了!倒得如此徹底,如此慘烈!先是傳言他囤積居奇、操控米價,結(jié)果被幾船恰好運(yùn)抵的平價新糧砸穿了市場,囤積的米糧一夜之間成了無人問津的陳貨,虧損巨大。緊接著,更大的雷霆砸下——他花巨資疏通關(guān)系弄到手的、那批被視為翻身資本的惠鹽引票,竟被布政使司查出涉及重大鹽稅虧空案!所有引票被凍結(jié),相關(guān)商戶被嚴(yán)查!更雪上加霜的是,他被查出挪用了巨額鹽稅銀兩用于囤米投機(jī)!墻倒眾人推,債主盈門,官府鎖拿,曾經(jīng)富甲一方的朱府被抄了個底朝天。朱世榮本人,在絕望和恐懼的打擊下,竟在獄中突發(fā)中風(fēng),雖未死,卻已口眼歪斜,半身不遂,余生只能癱在污穢的牢房里茍延殘喘。他龐大的商業(yè)帝國,如同烈日下的雪堆,瞬間消融崩塌。坊間傳言,朱家被抄沒時,其小妾卷了最后一點(diǎn)細(xì)軟逃跑,只留下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女嬰,無人照料,啼哭不止。

    第三件:翰林院編修周廷章,完了!前程盡毀,身敗名裂!先是其悍妻手持鐵證,直闖都察院,狀告他私德敗壞,違律蓄養(yǎng)外室,鬧得滿城風(fēng)雨,人盡皆知。緊接著,有知情人翻出七年前震動江南的沈氏鹽商通敵案舊檔,直指周廷章當(dāng)年作為關(guān)鍵證人,其證詞存有重大疑點(diǎn),甚至可能涉嫌作偽證構(gòu)陷!更有人揭發(fā)他在任期間,利用職務(wù)之便,有虧空鹽稅銀兩的嫌疑!數(shù)罪并查,鐵證如山。都察院的彈劾奏章如同雪片般飛向京城。周廷章被革去功名,削職為民,鋃鐺入獄。其妻族羞憤之下,與之?dāng)嘟^關(guān)系。昔日風(fēng)光無限的才子,轉(zhuǎn)眼成了人人喊打的階下囚,等待他的,將是律法的嚴(yán)懲和永世的唾罵。

    這三件震動江南的巨變,像三股洶涌的暗流,最終都隱隱指向一個神秘莫測的中心——那位來自南洋、戴著半面金箔、掌控著稀有香料貿(mào)易的巨商蕭夫人!一時間,關(guān)于蕭夫人的猜測和流言甚囂塵上。有人說她是海外歸來的復(fù)仇羅剎,有人說她是被沈家冤魂附體的使者,也有人說她只是手腕通天的商界奇女子,攪動了金陵這潭渾水……她的聽濤別院門前,往日的車水馬龍瞬間消失,變得門可羅雀,只剩下森然的寂靜和無數(shù)窺探的、恐懼的目光。

    聽濤別院的深處,荷花池畔。

    一場細(xì)密的秋雨剛過,空氣清冷,殘荷凋零,滿池蕭索。我獨(dú)自坐在水榭中,面前的紅泥小火爐上煨著一壺清茶,茶香裊裊,卻驅(qū)不散周遭彌漫的寒意。

    阿月無聲地走近,身后跟著一個抱著襁褓的婦人。那婦人面容愁苦,小心翼翼地抱著懷中的嬰孩。嬰孩似乎剛哭過,小臉還帶著淚痕,此刻睡得正沉,小嘴微微嚅動著。

    夫人,這就是朱世榮留下的那個孩子。

    阿月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fù)雜情緒,乳娘說,朱府被抄時亂成一團(tuán),這孩子差點(diǎn)被踩踏……現(xiàn)在暫時安置在城外的慈幼局,但那里……

    她沒有說完,但意思很明白,慈幼局條件惡劣,這孩子命途堪憂。

    我沉默著。目光落在那小小的襁褓上。粉嫩的小臉,眉眼間依稀能看到朱世榮那令人憎惡的輪廓。就是這個人,偽造了那封致命的通敵書信,將我父親送上斷頭臺,將我沈家滿門推入地獄!一股冰冷的戾氣瞬間沖上心頭,手指下意識地收緊,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掌心。

    殺了他!殺了這個仇人的孽種!一個聲音在心底瘋狂叫囂。斬草除根,永絕后患!就像薛大家臨終前告誡我的,復(fù)仇必須徹底!就像那個傳說中的復(fù)仇烈女崔慎思妾!

    殺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我的心臟,越收越緊。我甚至能感覺到袖中那枚淬了見血封喉的細(xì)針,正散發(fā)著致命的寒意。

    乳娘似乎感覺到了什么,抱著孩子的手臂微微收緊,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就在這殺意即將沖破理智的瞬間,襁褓中的嬰孩忽然動了動,發(fā)出了一聲細(xì)弱如同奶貓般的嚶嚀。那聲音,微弱,卻帶著一種純凈的、不諳世事的無辜。

    這聲音像一道微弱的電流,擊穿了我心中翻騰的戾氣。我的動作僵住了。

    眼前猛地閃過另一張臉。那是父親被帶走前,最后看向我的眼神——沒有恐懼,只有深不見底的痛楚和不舍,嘴唇無聲地開合:玉徽,活下去……

    活下去。

    這三個字,如同沉重的鐘磬,在我被仇恨浸透的靈魂深處轟然敲響。薛大家教導(dǎo)我殺人誅心,教導(dǎo)我利用規(guī)則,卻從未教我屠戮無辜稚子。復(fù)仇的盡頭,難道就只剩下鮮血和毀滅的輪回讓這小小的生命,也像當(dāng)年的我一樣,背負(fù)著血海深仇,在無盡的黑暗中掙扎

    冰冷的殺意,如同潮水般緩緩?fù)巳ァH《�,是一種更深沉、更疲憊的茫然。

    我緩緩松開緊握的手,指尖冰涼。對著阿月,聲音干澀而疲憊:阿月。

    夫人

    聯(lián)系我們在南洋馬六甲的商號。

    我的目光從嬰孩身上移開,投向水榭外煙雨迷蒙的荷塘,聲音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疏離,找一戶可靠、沒有子女的殷實(shí)人家,最好是……遠(yuǎn)離大明本土的。把這孩子送過去。所有費(fèi)用,從我的私賬里劃撥。讓她……平安長大,遠(yuǎn)離這一切。

    每一個字,都仿佛耗盡了我殘余的力氣。

    阿月明顯愣了一下,隨即眼中閃過一絲釋然和敬意,恭敬地應(yīng)道:是,夫人。屬下這就去安排。

    她示意乳娘抱著孩子,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水榭里只剩下我一人。爐上的茶水已經(jīng)沸騰,發(fā)出汩汩的聲響,白色的水汽在清冷的空氣中裊裊升騰。我提起茶壺,為自己斟了一杯。滾燙的茶水入喉,灼燒著喉嚨,卻暖不了心底那一片荒蕪的冰冷。

    大仇得報。崔澂瘋癲,朱世榮癱倒獄中,周廷章身敗名裂,鋃鐺待死。父親、母親、沈家滿門的血債,似乎已經(jīng)討還。

    可是,然后呢

    心口那個巨大的、名為仇恨的窟窿,并未被填滿,反而在仇敵的哀嚎中,變得更加空曠,更加寒冷。支撐我熬過教坊司煉獄、熬過南洋漂泊、熬過步步驚心復(fù)仇路的唯一支柱,轟然倒塌。剩下的,只有無盡的疲憊和……一片茫茫的虛無。

    十二云帆的核心成員們靜靜地聚集在廳堂中。阿月、阿青、精于毒理香料的醫(yī)婆柳娘、還有幾位在貿(mào)易和文書上獨(dú)當(dāng)一面的女子。她們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帶著詢問,也帶著了然。

    我將厚厚一疊文書和幾枚代表著龐大財(cái)富和船隊(duì)控制權(quán)的印章輕輕推到了阿月面前。

    阿月,以后,‘十二云帆’就交給你了。

    我的聲音平靜無波,透過冰冷的金箔面具傳出,這些是船契、賬目、貨單,還有我們在南洋各港口的商棧房契。如何經(jīng)營,如何安置姐妹們,由你們自行決定。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她們每一張或堅(jiān)毅、或沉靜、或帶著傷痕的臉,記住我們的初衷。這船隊(duì),是生路,是倚仗,更是庇護(hù)。讓它成為更多無路可走之人的‘方舟’。

    阿月雙手微微顫抖,接過那沉甸甸的托付,眼中泛起水光,卻用力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夫人放心!阿月定不負(fù)所托!姐妹們……定會守住這片天地!

    其他女子也紛紛屈膝行禮,無聲的誓言在沉默中傳遞。

    我沒有再多言。轉(zhuǎn)身,走向內(nèi)室。只帶走了兩樣?xùn)|西:一把輕便的匕首藏在袖中,一個沉甸甸的錦囊系在腰間。錦囊里,是那幾截?cái)嗔训摹⒃缫咽貪櫣鉂傻那嘤耵⑺槠?br />
    馬車在官道上轆轆前行,將繁華鼎沸、也埋葬了無盡血淚的金陵城遠(yuǎn)遠(yuǎn)拋在身后。我沒有回頭。秋意已深,官道兩旁的樹木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伸展著,如同無數(shù)嶙峋的枯手。寒風(fēng)卷起塵土和落葉,打著旋兒撲打在車廂上。

    目的地只有一個——沈家祖墳。

    沒有儀仗,沒有仆從。只有一輛樸素的青篷馬車,載著我和一個沉默的車夫。路途顛簸而漫長,如同我這一生。我靠在車廂壁上,閉著眼,金箔面具緊貼著皮膚,冰涼一片。七年的顛沛流離,七年的步步為營,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里閃過。教坊司的污穢與絕望,薛大家枯槁的面容和空洞的眼窩,南洋烈日下的咸腥海風(fēng),攬?jiān)聵抢锏陌迪愀�,仇人們最后的驚恐與崩潰……最終,都定格在父母被帶走時那絕望的眼神里。

    爹,娘……玉徽……回來了。

    我在心底無聲地說。

    當(dāng)馬車終于停在荒草叢生的沈家祖塋前時,天色已是黃昏。殘陽如血,將荒涼的山崗和累累墳冢染上一層凄艷而悲愴的橙紅。寒風(fēng)嗚咽著穿過石碑和枯樹,卷起地上的紙灰和敗葉。

    父親的墳塋在祖墳最前方,墳頭的石碑已經(jīng)布滿了風(fēng)霜侵蝕的痕跡,字跡也有些模糊了。旁邊的母親墳冢要新一些,那是當(dāng)年我輾轉(zhuǎn)托人,在她病歿于教坊司后草草安葬的,墓前只有一抔黃土,連塊像樣的石碑都沒有。

    我緩緩走到墳前,雙膝一軟,重重地跪了下去。冰冷的泥土和碎石硌著膝蓋,那尖銳的痛楚卻奇異地帶來一絲真實(shí)感。金箔面具下,淚水終于洶涌而出,無聲地滑落,滾燙地灼燒著面具下的疤痕。七年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允許自己流下眼淚。

    沒有嚎啕,只有壓抑到極致的、身體無法控制的劇烈顫抖。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恨,所有的痛,所有的孤獨(dú),都在這一刻,對著這埋葬著至親的冰冷黃土,無聲地傾瀉。

    我顫抖著手,解開腰間的錦囊,將里面那幾截?cái)嗔训那嘤耵⑺槠沽顺鰜怼K橛裉稍谡菩�,早已失去昔日的光華,冰冷而硌手。這是父親送我的及笄禮,是沈家女兒身份的象征,也是在那場決定生死的大火中,被我親手摔碎,作為決絕過去的信物。

    爹,娘……

    我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女兒……替你們……討回公道了……崔澂瘋了……朱世榮癱了……周廷章……他完了……

    我語無倫次,只是不斷地重復(fù)著仇人的下場,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告慰長眠的親人。

    沈家的冤屈……洗干凈了……

    我深深地將額頭抵在冰冷粗糙的墓碑上,如同兒時依偎在父親膝前。女兒……好累……

    寒風(fēng)卷過,吹得我單薄的衣衫獵獵作響,吹散了墳前的紙灰。嗚咽的風(fēng)聲,如同大地低沉的悲泣。

    許久,許久。直到殘陽徹底沉入遠(yuǎn)山,暮色四合,四野陷入一片深沉的墨藍(lán)。只有天際殘留的一線暗紅,如同凝固的血痕。

    臉上的淚痕早已被寒風(fēng)吹干,只留下緊繃的痕跡。心頭那片洶涌的悲慟,似乎也隨著淚水流盡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和一種奇異的、近乎透明的平靜。

    我緩緩抬起頭,最后看了一眼父母相依的墳塋。然后,抬起手,指尖觸碰到臉頰上那冰冷的金屬。

    咔噠一聲輕響。

    那半面遮掩了我七年、象征著復(fù)仇與重生的金箔面具,被我輕輕解下,露出了面具下那張布滿猙獰疤痕、如同鬼魅般的臉。月光慘淡,照亮了那半邊被烈火徹底吞噬、扭曲變形的皮肉。

    沒有恐懼,沒有羞恥。只有一種徹底的、近乎殘酷的釋然。

    我將面具端端正正地、輕輕放在了父親墓碑前的石供桌上。冰冷的金箔,在慘淡的月光下,流轉(zhuǎn)著最后一絲黯淡而華貴的光澤,像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一個身份的告別。

    做完這一切,我沒有再停留,也沒有再回頭看一眼。仿佛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我轉(zhuǎn)身,朝著與來時相反的方向——那無垠的、墨色翻涌的大海——大步走去。

    單薄的身影,很快被濃重的夜色吞沒,消失在山崗的盡頭,如同投入了永恒的虛無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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