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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1

    潰壩驚魂

    >我被副局長駁回潰壩預警時,窗外暴雨如注。

    >別危言聳聽,林工,安心過你的周末。

    >三小時后,洪水嚼碎了城市的霓虹。

    >在渾濁的漩渦里,我撈起一個發(fā)著高燒的男孩。

    >他的小書包里,塞著張泛黃的醫(yī)院化驗單。

    >轉(zhuǎn)移途中,我們意外撞見豆腐渣工程的裂縫。

    >媽媽在等藥...男孩滾燙的呼吸噴在我脖頸。

    >身后是緊追的洪水,前方是搖搖欲墜的醫(yī)院。

    >我撕開白大褂綁住滲漏的墻體,指揮眾人用病床筑壩。

    >當副局長乘直升機空降指揮,洪水卻在我們的血肉堤壩前潰退。

    >他掏出鑰匙:林工,開個價,封口費好商量。

    >我抱起病床上的男孩,將他冰冷的小手按在工程裂縫上:

    >問問這些混凝土里的亡魂,他們答不答應。

    ---

    2

    暴雨預警

    窗外,不是在下雨。是天空塌了,天河決堤,億萬斛渾濁的水被一股腦地傾倒下來,狂暴地砸在玻璃上,發(fā)出密集到令人窒息的悶響,整個世界都在這無休止的捶打中顫抖。辦公室慘白的頂燈,照得文件柜的金屬邊框泛著冷硬的光,也照亮了我電腦屏幕上那串刺眼跳動的數(shù)據(jù)——青山水庫浸潤線曲線。那條代表庫區(qū)土壤含水飽和度的紅線,正以令人心膽俱裂的陡峭角度,直直地沖向圖表頂端那條象征著極限的紅色虛線,像一個垂死者驟然飆升的心率。

    心臟在肋骨后面沉重地擂鼓,每一次收縮都牽扯著緊繃的神經(jīng)。指尖冰涼,幾乎感覺不到鍵盤的存在。我猛地吸了一口氣,那空氣帶著中央空調(diào)過濾后的冰冷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灰塵味道,試圖壓下喉嚨里翻涌的焦灼。抓起桌角那部沉重得如同磚塊一樣的座機話筒,撥號的塑料按鍵在指尖下發(fā)出急促又空洞的咔噠聲。

    線路接通了,短暫的靜默后,傳來副局長趙明德那特有的、帶著點慵懶腔調(diào)的聲音,背景音里還隱約混著電視新聞的播報和杯碟碰撞的輕響。喂

    趙局!青山水庫!浸潤線異常飆升!監(jiān)測點S-7、S-9數(shù)據(jù)已經(jīng)爆表!管涌風險極高!必須立刻啟動一級應急響應,下游幾個低洼片區(qū)……我的語速快得幾乎要咬到舌頭,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的彈片。

    林工啊,趙明德的聲音慢悠悠地打斷了我,像一塊溫吞吞的油布,輕易地蓋住了我的急切,林晚同志。這才幾點周末,暴雨天,人在家里,心還在單位精神可嘉嘛。他甚至還輕輕地笑了一聲,那笑聲透過電話線傳來,帶著一種令人齒冷的輕松愜意,這雨是大了點,年年不都這樣水庫嘛,設計標準擺在那兒,百年一遇都扛得住。你這數(shù)據(jù),系統(tǒng)偶爾抽風也不是沒可能。別自己嚇自己,也嚇唬別人。

    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了濃墨般的雨幕,瞬間將辦公室映得如同曝光過度的底片,緊接著,一聲撼動大地的炸雷轟然滾過,仿佛就在頭頂炸開。辦公桌上的玻璃水杯嗡嗡地共鳴著。我握著話筒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趙局!這不是抽風!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幾乎帶著一絲撕裂的意味,蓋過了那隆隆的雷聲余音,是浸潤線!土壤飽和度!這不是瞬時降雨能解釋的!我懷疑……我懷疑是基礎(chǔ)防滲出了問題!或者泄洪道……

    林晚!趙明德的語氣陡然沉了下來,那點虛假的溫和像潮水一樣退去,只剩下冷硬的礁石,注意你的措辭!你是工程師,不是神婆!說話要講證據(jù)!‘懷疑’你拿什么懷疑就憑你屏幕上幾條跳動的線他的聲音里透出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和一絲不耐煩,好了,別危言聳聽。安心過你的周末。水庫那邊有值班人員,真有問題他們會報。就這樣。

    可是……

    嘟…嘟…嘟…

    忙音響起,冰冷、單調(diào),像一根細小的冰錐,直直地扎進耳膜,然后迅速凍結(jié)了血液。話筒從我無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聲砸在桌面上,那沉悶的聲響在驟然寂靜下來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刺耳。窗外,暴雨依舊瘋狂地沖刷著玻璃,水痕扭曲了外面城市的光影,霓虹燈在雨幕中暈染開一片片模糊而詭異的斑斕,如同垂死者眼中最后渙散的光。電腦屏幕上,那條代表死亡的紅線,依舊固執(zhí)地、無情地向上沖刺著,刺得我眼睛生疼。

    ---

    3

    洪水猛獸

    時間在暴雨的咆哮和心臟的狂跳中,被拉扯得無比漫長又無比短暫。我坐在冰冷的辦公室里,像一尊被遺棄的石像,目光死死釘在屏幕上那串瘋狂攀升的數(shù)字上,聽著窗外水勢越來越?jīng)坝康乃缓�。每一分鐘都像一個世紀,每一個跳動的數(shù)據(jù)點都像一聲喪鐘。

    終于,當屏幕上的紅線徹底沖破那條象征極限的虛線,幾乎要頂破圖表的上沿時——

    轟�。。。�

    一聲沉悶到無法形容、卻又蘊含著毀滅性力量的巨響,從遙遠的地平線方向滾滾而來,壓過了漫天暴雨的喧囂。那不是雷聲,它更深沉,更渾厚,帶著大地本身痛苦的呻吟和撕裂。腳下堅固的地板猛地一顫,如同巨獸在腳下翻身。桌上的水杯、筆筒、文件夾,所有未被固定的東西都瞬間跳了起來,又稀里嘩啦地摔落在地。

    我沖到窗邊,一把拉開被雨水糊住的百葉簾。

    視野瞬間被一片渾濁、狂暴、翻滾的黃色濁流充滿!那不是水,是裹挾著房屋碎片、汽車殘骸、斷裂的樹木和無數(shù)無法辨認的雜物的泥石洪流!它像一堵接天連地的、移動的、咆哮的黃色巨墻,以一種摧枯拉朽、吞噬一切的姿態(tài),從城市西北的低洼處席卷而來,瞬間就淹沒了視野中所有低矮的街區(qū)。曾經(jīng)璀璨的霓虹燈招牌,在洪流中閃爍了幾下,像垂死者的眼睛,隨即就被無情的濁浪一口嚼碎,光芒徹底熄滅,碎片被卷入翻滾的漩渦,消失無蹤。幾輛來不及逃離的汽車如同脆弱的玩具,被巨浪輕易掀起,翻滾著砸向沿街的店鋪,發(fā)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和玻璃爆裂的脆響。遠處一棟老舊的多層居民樓,在洪水的持續(xù)沖擊下,底層轟然垮塌,激起巨大的渾濁浪花,整棟樓如同被抽掉了骨頭的巨獸,緩緩地、絕望地向著洪水撲來的方向傾斜、下沉……

    世界在眼前以一種超現(xiàn)實的速度崩塌、陷落。尖叫聲、哭喊聲、建筑物的倒塌聲、洪水的咆哮聲……無數(shù)種聲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心智崩潰的死亡交響曲,穿透厚重的雨幕和玻璃,狠狠撞擊著我的耳膜和心臟。冰冷的水汽混雜著泥土和廢墟的腥氣,仿佛已經(jīng)提前涌入了鼻腔。

    逃!必須逃!

    求生的本能瞬間壓倒了一切。我猛地轉(zhuǎn)身,撞開辦公室的門,沖入同樣混亂尖叫的走廊。頭頂?shù)臒艄夂雒骱鰷纾瑝Ρ谠趧×艺饎又畜湎禄覊m。人們像無頭的蒼蠅般亂撞,哭喊聲、咒罵聲、東西摔碎的聲音不絕于耳。我逆著人流,憑著對建筑結(jié)構(gòu)的記憶,沖向緊急疏散樓梯間。

    樓梯里擠滿了驚慌失措的人,渾濁的臟水已經(jīng)順著臺階從下面漫了上來,帶著刺骨的冰涼和濃重的泥腥味。每向下跑一層,水位就上升一截。冰冷的洪水迅速漫過腳踝,小腿,帶著強大的吸力,拖拽著每一個試圖移動的人。渾濁的水里漂浮著各種雜物:文件、鞋子、破碎的盆栽、甚至還有一只孤零零的女士皮包。

    終于沖到一層大廳門口,眼前的景象讓我倒吸一口冷氣。門外的街道已經(jīng)徹底消失,變成了一條洶涌咆哮的黃色大河。水流湍急得可怕,打著巨大的漩渦,卷動著各種漂浮物。一輛公交車側(cè)翻著,半個車身淹沒在水里,像擱淺的鯨魚。

    救命!救救我兒子!

    一個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穿透了洪水的咆哮和人群的混亂,尖銳得如同玻璃碎片劃過神經(jīng)。我猛地扭頭,循聲望去。

    就在離大廳入口不到十米的地方,渾濁湍急的水流中,一個穿著紅色雨衣的女人正死死扒著一根露出水面的、銹跡斑斑的金屬路燈桿。她的下半身完全泡在洶涌的濁流里,全靠雙手的力量在掙扎。而在她前方不到兩米的水面上,一個深藍色的小小身影正在漩渦中無助地沉浮,時而被渾濁的浪頭吞沒,時而又被水流推擠著撞向旁邊漂浮的雜物。那是一個小男孩!

    根本來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和那聲絕望的呼喊瞬間擰成了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我猛地深吸一口氣,冰冷的、帶著泥腥味的空氣灌滿肺部,縱身就撲進了門外那翻滾的、冰冷的、充滿死亡氣息的黃湯里。

    刺骨的寒意像無數(shù)根針,瞬間刺透了單薄的衣物,扎進皮膚,深入骨髓。水流的力量遠超想象,巨大的沖擊力幾乎瞬間將我掀翻。渾濁的水浪劈頭蓋臉地砸來,帶著泥沙和碎屑,嗆入口鼻,眼睛火辣辣地疼。視線一片模糊,只能憑著剛才記憶的方向,奮力劃水,抵抗著那要把人撕碎的拉力。

    近了!

    那個小小的藍色身影就在前方!他似乎已經(jīng)耗盡了力氣,不再掙扎,像一片無力的葉子,隨著漩渦打轉(zhuǎn),正被一股暗流拖向一個漂浮著大堆斷裂樹枝和雜物的危險區(qū)域!

    抓��!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在洪水的咆哮中顯得如此微弱。同時猛地向前一撲,手臂拼命伸長,五指張開,不顧一切地抓向那孩子后背的衣服!

    指尖觸到了!濕透的、粗糙的布料!就在那孩子即將被卷入雜物堆的瞬間,我死死揪住了他后背的衣料!巨大的水流沖擊力差點讓我脫手。我咬緊牙關(guān),另一只手也奮力劃水,借著一次水流稍緩的間隙,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將孩子往自己懷里一拽!

    小小的、冰冷而沉重的身體撞進懷里,帶著河水刺骨的寒意。男孩雙目緊閉,臉色是一種不正常的青灰,嘴唇發(fā)紫,身體軟綿綿的,沒有任何反應。

    撐��!孩子!撐��!我對著他耳朵大喊,聲音嘶啞變形。一只手緊緊箍住他冰涼的身體,另一只手拼命劃水,雙腿用力蹬踹,試圖對抗水流,向那根女人抱著的燈桿靠近。每一次劃水都感覺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鉛,冰冷的河水貪婪地吞噬著體溫和力氣。渾濁的水流里,尖銳的漂浮物不斷撞擊著身體,帶來陣陣刺痛。

    幾米遠的距離,此刻卻如同天塹。就在我感覺力量即將耗盡,冰冷的絕望開始蔓延時,一根綁著空礦泉水瓶的繩子突然從燈桿方向拋了過來,正好落在我們附近的水面上!

    抓住繩子!是那個女人的聲音,帶著哭腔和狂喜。

    求生的本能讓我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一把抓住了那漂浮的瓶子!繩子瞬間繃緊!燈桿那邊傳來幾個人合力拖拽的力量。借著這股拉力,我死死抱著懷里的孩子,雙腿蹬水,終于一點點被拖向了那根救命的燈桿。

    當我的后背終于撞上冰冷堅硬的燈桿時,整個人幾乎虛脫。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我和孩子從水里往上拽。孩子的母親一把將男孩緊緊抱在懷里,放聲大哭:小寶!小寶!你醒醒!看看媽媽啊!

    我靠在冰冷的金屬燈桿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冰冷的河水順著頭發(fā)、臉頰往下淌,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低頭看向被母親緊緊摟在懷里的男孩,他依舊雙眼緊閉,小臉青灰,嘴唇是駭人的紫色,胸口幾乎沒有起伏。更糟糕的是,隔著濕透的衣服,我都能感覺到他身體散發(fā)出的驚人高熱!

    他嗆水了!還在發(fā)燒!非常高的燒!必須立刻找地方急救!我喘著粗氣,聲音嘶啞地喊道。

    男孩的母親這才如夢初醒,慌忙地摸孩子的額頭和脖頸,觸手滾燙的溫度讓她更加慌亂失措:藥…藥在他書包里!醫(yī)生開的!退燒的!還有…還有…她語無倫次,手忙腳亂地去摸孩子背上那個同樣濕透的、深藍色的小小雙肩包。

    我立刻伸手幫忙。書包的拉鏈被水泡得有些澀。拉開拉鏈,里面只有幾樣東西:一個濕透的、印著卡通圖案的塑料水壺,一包同樣濕透的紙巾,還有一張折疊起來的、邊緣已經(jīng)浸染開黃色水漬的紙。

    我小心地把那張濕漉漉的紙拿出來,展開。紙的材質(zhì)很脆,被水浸透后邊緣已經(jīng)有些破碎。上面印著模糊的表格和打印字跡,最頂上一行勉強可辨:XX市第三人民醫(yī)院檢驗報告單。姓名欄寫著陳小寶,年齡:5歲。下面一堆復雜的醫(yī)學名詞和數(shù)據(jù),我看不太懂,但幾個用紅筆圈出來的異常指標箭頭和手寫的免疫抑制劑用量調(diào)整、定期復查等字樣,卻像冰冷的針,刺進了我的眼底。這張紙,帶著醫(y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和某種沉重的、不祥的預兆。

    媽媽…藥…懷里的男孩在昏迷中發(fā)出微弱的囈語,滾燙的小臉無意識地蹭著母親濕冷的衣襟,那氣息微弱卻灼熱,像一小簇即將熄滅的火苗。

    得走!這里撐不了多久!旁邊一個同樣渾身濕透、臉色煞白的中年男人嘶啞地喊道,他的目光驚恐地看著不斷上漲、已經(jīng)快淹到燈桿固定螺栓位置的水位。這根燈桿,是我們這群人唯一的依靠,但它顯然不是為抵抗如此規(guī)模的洪水而設計的。

    渾濁的洪水仍在上漲,帶著令人心悸的嘩嘩聲,沖擊著燈桿的底座。漂浮的垃圾和碎木不斷撞擊著,發(fā)出沉悶的砰砰聲。燈桿在持續(xù)的水流沖擊下,已經(jīng)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輕微嘎吱聲,底座附近的混凝土路面,在水流的侵蝕下,開始出現(xiàn)細小的裂紋。

    對!去醫(yī)院!第三人民醫(yī)院!那里有藥!醫(yī)生知道小寶的情況!男孩的母親如夢初醒,緊緊抱著孩子,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充滿了絕望的懇求和一絲微弱的希望。

    第三人民醫(yī)院我的心臟猛地一沉。它在城市地勢相對較高的東南方向,直線距離不算遠,但在這片澤國之中,要穿越?jīng)坝康乃骱蜔o數(shù)未知的危險……而且,那張化驗單上的醫(yī)院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過腦海。陳小寶…免疫抑制劑…第三人民醫(yī)院……目標明確,但前路,是真正的刀山火海。

    好!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目光掃過燈桿上緊緊抓著的另外幾個人——那個拋繩子的中年男人,一個嚇得瑟瑟發(fā)抖的年輕女孩,還有一個沉默寡言、但眼神還算鎮(zhèn)定的老者。想活命的,跟著我!互相照應!目標,第三人民醫(yī)院!那里有藥,有醫(yī)生,地勢也高!

    沒有時間猶豫,也沒有退路。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目光投向那渾濁、狂暴、吞噬一切的洪流,投向那個在母親懷里高燒昏迷、命懸一線的孩子。

    走!

    ---

    4

    生死救援

    冰冷的洪水像無數(shù)貪婪的手,死死拽著我們的腿腳,每一次抬腿都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渾濁的水流裹挾著各種漂浮物,斷木、家具碎片、塑料桶,甚至還有動物的尸體,像失控的攻城錘,不斷從各個方向撞擊過來,帶來一陣陣鈍痛和難以保持平衡的搖晃。每一步,都像是在死亡的泥沼里跋涉。

    我們這支臨時拼湊的小隊伍,在齊胸深的水流中,艱難地向著東南方向挪動。我抱著那個叫陳小寶的男孩,他的身體滾燙得像個小火爐,隔著濕透的衣服依舊灼烤著我的皮膚,微弱的呼吸時斷時續(xù),每一次停頓都讓我的心揪緊。他的母親,那位姓張的女士,緊緊跟在我身邊,一只手死死抓著我的胳膊,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另一只手則徒勞地擋在孩子頭上,阻擋著不斷砸下的雨點。她的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眼睛紅腫,目光死死鎖在孩子青灰的小臉上,嘴里不停地喃喃著:小寶不怕…媽媽在…快到了…藥…醫(yī)生…

    那個沉默的老者姓李,他走在最前面,手里緊緊攥著一根不知從哪里撿來的長木棍,一邊探路,一邊盡力撥開前方較大的漂浮物。他動作緩慢但異常沉穩(wěn),渾濁的水流似乎也未能撼動他佝僂卻堅韌的身影。那個年輕女孩叫小雅,她扶著那個拋繩子的中年男人,王大哥。王大哥的一只腳似乎在水里被什么東西劃傷了,走路一瘸一拐,臉色蒼白,全靠小雅撐著。小雅自己也是滿臉驚恐,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但她咬著嘴唇,死死撐著王大哥的重量,沒有掉隊。

    小心左邊!李大爺嘶啞地喊了一聲,手中的木棍猛地戳向側(cè)面水中一個急速旋轉(zhuǎn)的漩渦。那漩渦帶著強大的吸力,旁邊漂浮的一大塊廣告牌碎片正打著轉(zhuǎn)被吸過去。我們趕緊向右邊靠攏,緊緊貼著旁邊一棟尚未完全倒塌的樓房外墻移動,冰冷的磚石摩擦著后背。渾濁的水流沖擊著墻壁,發(fā)出嘩嘩的悶響。

    前面…好像有路!小雅的聲音帶著一絲驚喜的顫抖,指向左前方。

    透過雨幕和水汽,隱約可以看到一條高出水面不少的水泥道路,像一條狹窄的脊背,頑強地浮在渾濁的洪水中。那是通向第三人民醫(yī)院方向的一條老路,路基較高,此刻成了這片汪洋中難得的高地。

    快!上那條路!王大哥忍著腿痛,咬牙催促。

    希望像微弱的火苗,在每個人心中跳動了一下。我們互相攙扶著,加快腳步,奮力向那條露出水面的道路跋涉而去。水流在路基附近形成了一個陡坡,沖刷得更加湍急。李大爺和王大哥在最前面,用木棍和身體頂住水流,我和小雅在后面用力推著張女士,讓她抱著孩子先往上爬。濕滑的斜坡和湍急的水流讓我們幾次差點滑倒。終于,連拉帶拽,我們幾個都狼狽不堪地爬上了這條高出水面約半米的狹窄道路。

    腳終于踩到了相對堅實的地面,雖然依舊濕滑冰冷,但比起在齊胸深的水里跋涉,已經(jīng)是天堂。所有人都累得癱坐在地,大口喘著粗氣,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也渾然不覺。王大哥脫下鞋子,檢查腳踝上那道被水泡得發(fā)白的傷口,眉頭緊鎖。小雅翻找著自己濕透的小包,想找點能包扎的東西。

    我扶著張女士靠著一根殘存的、歪斜的路燈桿坐下,自己也疲憊地靠了上去。懷里的陳小寶呼吸似乎更微弱了,滾燙的額頭貼著我的頸側(cè),那熱度燙得驚人。張女士顫抖著手,再次去摸孩子書包里那張濕透的化驗單,仿佛那是她最后的信仰。

    快了…快了小寶…她低聲啜泣著,把臉貼在孩子滾燙的小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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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警戒的李大爺,目光銳利地掃視著腳下的路面和旁邊的水流,突然咦了一聲,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令人心頭一緊的凝重。

    怎么了,大爺王大哥警覺地問,顧不上腳傷,立刻站了起來。

    李大爺沒說話,只是蹲下身,伸出布滿老繭、骨節(jié)粗大的手指,沿著水泥路面邊緣靠近洪水沖刷一側(cè)的地方,仔細地摸索著。他的動作很慢,很專注。渾濁的泥水不斷沖刷著他手指的位置。我們都屏住了呼吸,看著他。

    這路…李大爺?shù)穆曇舢惓I硢。瑤е环N穿透雨幕的沉重,不對勁。

    他用力抹開路面邊緣一層厚厚的淤泥和浮渣。借著昏暗的天光,我們湊近看去。

    只見那堅硬的水泥路面與下方支撐的土石路基之間,赫然出現(xiàn)了一道猙獰的裂縫!那裂縫足有兩指寬,邊緣犬牙交錯,像一張咧開的、嘲諷的嘴。渾濁的洪水正帶著巨大的壓力,瘋狂地、源源不斷地從這道裂縫中涌入路基下方!更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是,透過這道裂縫,可以看到路基內(nèi)部填充的,根本不是工程要求的、能有效隔水排水的級配碎石和土工布!而是一堆堆顏色混雜、松散的、如同劣質(zhì)豆腐渣一樣的建筑垃圾!碎磚頭、破瓦礫、廢棄的泡沫塑料塊、甚至還有腐爛的編織袋碎片!

    水流正兇猛地沖刷著這些松散如沙的填充物,大塊大塊的填充物被水流裹挾著,從裂縫中被吐出來,卷入渾濁的洪流中消失不見。整條道路,就像一條被蛀空了內(nèi)臟的堤壩,正在我們腳下發(fā)出無聲的呻吟和崩潰的前奏!

    這…這他娘的是什么東西!王大哥看得目瞪口呆,隨即一股怒火直沖頭頂,他指著路基里露出的垃圾,氣得渾身發(fā)抖,石頭呢該用的石頭呢!這…這填的是垃圾場嗎!這路是誰修的!

    小雅捂住了嘴,眼睛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張女士抱著孩子,看著那道吞噬著洪水的裂縫,又看看路基里露出的垃圾,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有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心臟。

    我蹲下身,手指沿著那道猙獰的裂縫邊緣劃過。冰冷的水流沖刷著指尖。裂縫邊緣的水泥,質(zhì)地異常粗糙,里面摻雜著大量細小的氣泡孔洞,用手一捻,就能輕易剝落下碎屑。這根本不是達標的水泥標號!這是偷工減料、以次充好的典型劣質(zhì)品!而路基內(nèi)部填充的垃圾……更是觸目驚心!這不僅僅是偷工減料,這是徹頭徹尾的犯罪!是拿人命當兒戲!

    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跳動。青山水庫…浸潤線異常飆升…趙明德那輕描淡寫的百年一遇都扛得住…還有眼前這條正在被洪水從內(nèi)部蛀空、隨時可能徹底坍塌的豆腐渣道路!

    一個冰冷而清晰的鏈條,瞬間在腦海中串連起來。憤怒像滾燙的巖漿,瞬間沖破了冰冷的恐懼和疲憊,在胸腔里瘋狂地奔涌、咆哮!原來潰壩的禍根,早已埋在這些看不見的地方!埋在貪婪和瀆職的土壤里!

    啊——!一聲凄厲的尖叫突然劃破了雨幕,是小雅!她驚恐地指著我們剛剛爬上來的那段道路的盡頭。

    只見那里,在洪水持續(xù)的猛烈沖刷和內(nèi)部結(jié)構(gòu)被垃圾填充掏空的雙重作用下,路面邊緣的水泥板塊正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咔啦咔啦聲,大塊大塊地崩裂、脫落!渾濁的洪水找到了更大的宣泄口,如同開閘的猛獸,瘋狂涌入路基內(nèi)部!整段道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傾斜、下沉!

    跑!快跑!路要塌了!李大爺嘶聲大吼,一把拉起離他最近的小雅。

    腳下的震動感陡然加劇!死亡的陰影再次如巨網(wǎng)般籠罩下來!我們剛剛獲得的喘息之地,瞬間變成了新的死亡陷阱!而前方,通往醫(yī)院的道路,在那片不斷崩塌的高地之后,再次被洶涌渾濁的黃色洪流阻斷。

    ---

    跑!李大爺那聲嘶啞的吼叫如同炸雷,瞬間撕碎了短暫的喘息。

    腳下的震動感陡然變得狂暴!水泥路面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呻吟和碎裂聲,裂縫像活物般急速蔓延、張開。渾濁的洪水找到了更大的宣泄口,帶著令人窒息的泥腥味,從崩裂的路基下洶涌噴出,瞬間沖垮了本就脆弱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

    ��!小雅被李大爺猛地一拽,踉蹌著向前撲倒,險險避開一塊從側(cè)面崩落、砸入水中的巨大水泥板。

    這邊!貼著墻根!王大哥忍著腳踝的劇痛,一把扶住差點摔倒的張女士,指著旁邊那棟尚未完全倒塌的四層老樓。那里地勢稍高,墻壁雖然濕透斑駁,但看起來還算堅固,是眼下唯一可能躲避路面整體坍塌的方向。

    來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驅(qū)動著所有人。我緊緊抱著懷里滾燙的、呼吸愈發(fā)微弱的陳小寶,幾乎是拖拽著雙腿發(fā)軟的張女士,跟隨著李大爺和王大哥,在劇烈搖晃、不斷塌陷的水泥路面上,跌跌撞撞地沖向那棟老樓的墻根。

    轟隆——!

    身后傳來一聲沉悶的巨響,夾雜著水泥塊斷裂和洪水吞噬的轟鳴。我們剛剛立足的那段高地,徹底垮塌了!巨大的水泥板塊翻滾著砸入渾濁的洪流,激起沖天的濁浪,瞬間被奔騰的洪水卷走、淹沒,仿佛從未存在過。冰冷的泥水夾雜著碎石碎屑,如同霰彈般劈頭蓋臉地砸在我們背上。

    后背一陣火辣辣的疼。我們死死地貼在冰冷粗糙的墻壁上,大口喘著粗氣,心臟狂跳得要從喉嚨里蹦出來。回頭望去,那片區(qū)域已經(jīng)變成一片翻騰的濁浪漩渦,只剩下幾根斷裂的鋼筋猙獰地探出水面,像溺水者絕望伸出的手指。

    沒了…路沒了…小雅癱軟地靠著墻滑坐下去,聲音帶著哭腔,眼神空洞地望著那片吞噬了道路的洪水。

    張女士看著前方再次被洶涌洪水阻斷的道路,又低頭看看懷里氣息奄奄、渾身滾燙的孩子,巨大的絕望徹底壓垮了她。她靠著墻壁,身體無力地滑落,失聲痛哭起來:小寶…我的小寶…怎么辦啊…藥…醫(yī)院…哭聲在暴雨和洪水的咆哮中顯得如此微弱而絕望。

    懷里的陳小寶似乎被母親的哭聲觸動,在昏迷中發(fā)出更加急促而微弱的喘息,滾燙的小手無意識地蜷縮著,像是在虛空中徒勞地抓握著什么。那滾燙的溫度透過濕冷的衣物灼烤著我的胸膛,像一塊烙鐵,燙得人心慌。

    不能停!我咬著牙,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蓋過了張女士的哭聲,停下就是死!孩子等不了!洪水更不會等!

    我的目光越過翻騰的濁浪,死死鎖住遠方雨幕中一個模糊的、高聳的輪廓——那是第三人民醫(yī)院的主樓!灰白色的墻面在昏暗的天光下,像一個沉默而巨大的路標。距離……至少還有一公里多。中間是更加開闊、水流更加湍急的低洼地帶,漂浮物更多,水下情況完全未知。

    李大爺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渾濁的老眼也望向醫(yī)院的方向,眉頭擰成了疙瘩:水太急,太深,硬闖…九死一生。

    看那邊!王大哥突然指著斜前方,離醫(yī)院主樓更近一些的地方,一棟孤零零的、只有兩層高的建筑,那好像是醫(yī)院的…舊配樓放設備還是什么的我送快遞的時候好像見過,挨著新住院部后面!

    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棟小樓確實比我們這里更靠近醫(yī)院主體建筑群,位置似乎也稍高一些,此刻只有底層被水淹沒了一半左右。雖然孤懸在洪水中,但比起直接沖擊醫(yī)院主樓那片更開闊、水流更猛的區(qū)域,它似乎是一個相對安全的中繼點!如果能到達那里,再想辦法去主樓,風險會小很多!

    對!舊配樓!張女士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確認著,是…是放雜物和一些舊設備的!后面有條小路連著新住院部的消防通道!很近!

    希望,在絕望的深淵邊緣,再次燃起一絲微弱的火星。

    目標,舊配樓!我斬釘截鐵,目光掃過每一個人疲憊而驚恐的臉,貼著墻走,互相抓緊!李大爺、王大哥,探路!小雅,照顧好張姐!我抱孩子!

    沒有時間猶豫,沒有退路。我再次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帶著死亡的氣息灌滿胸腔。將懷里滾燙的孩子抱得更緊了些,他那微弱卻灼熱的呼吸噴在我的頸側(cè),像無聲的鞭策。

    走!

    貼著冰冷濕滑的墻壁,我們再次踏入齊腰深的、冰冷刺骨的洪流。水流比剛才更加湍急,方向也更加混亂,不斷沖擊著身體,試圖將我們卷走。每一步都像是在與無形的巨獸角力。水面上漂浮物的數(shù)量和體積都明顯增加,腐爛的木頭、巨大的塑料桶、甚至還有翻倒的冰柜,都成了致命的障礙。李大爺和王大哥在前面,用撿來的木棍和身體奮力推開或抵擋著較大的漂浮物。小雅和張女士互相攙扶著,緊緊跟在我身后。

    小心右邊!李大爺突然大喊。

    一股強大的暗流猛地從右側(cè)沖來,帶著一個巨大的、被洪水連根拔起的廣告牌架子,像失控的巨斧橫掃過來!王大哥眼疾手快,用木棍奮力一頂,木棍咔嚓一聲斷裂!廣告牌架子被頂偏了方向,擦著我們的身體狠狠砸在旁邊的墻壁上,發(fā)出巨大的金屬扭曲聲,碎片四濺!

    沖擊的余波還是讓我們站立不穩(wěn)。我腳下一滑,身體猛地向側(cè)面歪倒!懷里的孩子差點脫手!千鈞一發(fā)之際,小雅和張女士同時伸出手,死死拽住了我的胳膊!三個人在冰冷的水流中踉蹌著,險險站穩(wěn)。

    謝…謝謝…我喘著粗氣,心有余悸。

    孩子…孩子不能有事…張女士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目光死死鎖在我懷里的陳小寶身上。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前行的李大爺突然停下了腳步,身體僵硬,手中的半截木棍指向斜前方的洪水深處,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顫抖和難以置信的驚駭:那…那是什么!

    我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渾濁的水面上,漂浮著大量白色的、長方形的物體,隨著水流沉沉浮浮。起初以為是破碎的泡沫板或塑料箱,但隨著水流推動,其中一塊較大的白色物體翻轉(zhuǎn)了過來,露出了下面的結(jié)構(gòu)——

    那赫然是一張醫(yī)院常見的、不銹鋼制的…病床!扭曲的床架,斷裂的護欄,白色的床墊早已被泥水浸透,像一塊骯臟的破布纏繞在上面!而在這張病床周圍,還有更多類似的殘�。簱苘嚨妮喿�、輸液架的金屬桿、甚至還有幾個破碎的氧氣瓶……它們?nèi)缤缓樗獾木瞢F殘骸,無聲地漂浮在渾濁的水面上,隨著水流緩緩地、絕望地打著轉(zhuǎn)。

    一股寒意,比洪水的冰冷刺骨百倍,瞬間從腳底直沖天靈蓋!這些醫(yī)療設備的殘骸,只能來自一個地方——第三人民醫(yī)院!它們被洪水從醫(yī)院里沖了出來!這意味著什么醫(yī)院已經(jīng)被淹了!那棟我們視為希望燈塔的主樓……難道也已經(jīng)……

    不…不可能…張女士看著那些漂浮的病床殘骸,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眼神徹底渙散,身體搖搖欲墜,醫(yī)院…醫(yī)院也……

    媽媽…藥…懷里的陳小寶似乎感應到了母親極致的絕望,在昏迷中發(fā)出更加微弱、如同游絲般的囈語,滾燙的小手無力地抓撓著我的衣襟。那滾燙的溫度,和他生命氣息的微弱,形成了最殘忍的對比。

    希望的火星,仿佛被兜頭澆下的冰水,瞬間熄滅。前方是漂浮著醫(yī)院殘骸的、更加洶涌未知的洪流,身后是不斷上漲、步步緊逼的死亡之水。舊配樓那模糊的輪廓,在雨幕和漂浮的殘骸背后,顯得如此遙遠而不真實。

    ---

    5

    豆腐渣工程

    渾濁的洪水翻滾著,帶著刺骨的寒意和令人窒息的腥氣,已經(jīng)沒過了胸口。每一次試圖向前邁步,都像是在粘稠的瀝青中掙扎,巨大的阻力消耗著所剩無幾的體力。漂浮的病床殘骸、扭曲的金屬架、破碎的塑料容器……這些來自醫(yī)院的冰冷殘骸,如同漂浮的墓碑,無聲地宣告著希望的破滅。

    醫(yī)院…完了…張女士喃喃著,眼神空洞,抱著最后一絲力氣死死抓著我胳膊的手,正在一點點松開,身體像失去了所有支撐的破布娃娃,緩緩向冰冷的水中滑去。

    張姐!撐住啊!小雅哭喊著,拼命想拉住她。

    不能倒!我用盡力氣嘶吼,聲音被風雨撕扯得破碎,手臂卻像鐵箍一樣,死死架住張女士下滑的身體,同時將懷里滾燙的孩子抱得更緊。陳小寶的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那異常的高熱透過濕冷的衣物灼烤著我,像一個即將熄滅卻依舊滾燙的炭核�?匆娏藛幔∧菞潣�!舊配樓!它還在!它還沒倒!那是我們唯一能落腳的地方!孩子需要干的地方!需要藥!

    我的手指,幾乎要戳破雨幕,指向斜前方那棟孤懸在洪水中的兩層舊配樓。它像一座被遺忘的孤島,底層已經(jīng)完全被渾濁的洪水淹沒,水位幾乎快要舔舐到二樓的窗臺。但它的主體結(jié)構(gòu)看起來依然頑強地矗立著,在風雨飄搖中沉默地堅守。那是最后的陣地!是孩子活下去唯一的希望!

    也許是孩子滾燙的身體傳遞了最后的力量,也許是藥這個字眼喚醒了母親的本能,張女士渙散的眼神猛地聚焦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嗚咽,重新挺直了身體,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走…走!去那里!救小寶!

    跟緊!李大爺渾濁的眼中爆發(fā)出最后的狠厲,他不再用木棍試探,而是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老狼,低吼著,用身體硬生生撞開前方漂浮的雜物,向著舊配樓的方向趟去。王大哥也紅了眼,拖著傷腿,悶頭跟上,用肩膀頂開擋路的漂浮物。

    最后幾百米,成了意志的煉獄。洪水更深,水流更急,水下的障礙物也更多。冰冷的污水不斷嗆入口鼻,體力在飛速流逝。每一次抬腿,都感覺肌肉在尖叫、骨骼在呻吟。懷里的陳小寶,呼吸微弱得像隨時會斷掉的絲線。

    終于,當我們掙扎著沖到舊配樓樓下時,水位已經(jīng)逼近了二樓窗臺。渾濁的水流猛烈地拍打著墻壁。一樓的大門早已被沖垮變形,浸泡在污水中。唯一能進入的通道,是二樓一扇破了一半的玻璃窗。

    上去!從那窗戶進去!李大爺指著那扇破窗,他的聲音已經(jīng)嘶啞得幾乎聽不清。

    王大哥第一個嘗試。他踩著漂浮到窗下的一個破舊木柜,奮力向上攀爬。但水面波動劇烈,木柜搖晃不定,加上他腳踝有傷,嘗試了幾次都滑了下來,差點栽進水里。

    我來!我將懷里的孩子小心地交給旁邊的張女士和小雅,抱緊他!捂著他口鼻,別嗆水!

    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礈誓竟耠S著水流晃動稍微平穩(wěn)的瞬間,猛地發(fā)力踩了上去!木柜猛地一沉,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我不管不顧,借著沖力,雙手死死扒住那扇破窗濕滑冰冷的窗框!粗糙的斷口劃破了掌心,傳來火辣辣的疼痛。雙腿用力蹬踹墻壁,用盡全身力氣向上攀!

    濕透的衣服沉重得像鉛塊,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視線。就在力量即將耗盡時,我腰部猛地發(fā)力,上半身終于探進了那扇破窗!玻璃碎片劃破了手臂,帶來一陣刺痛。我顧不上這些,奮力將整個身體拖進了窗內(nèi)。

    里面是一個堆滿廢棄雜物的昏暗房間,彌漫著濃重的灰塵和霉味。地上積著淺淺的臟水。我迅速轉(zhuǎn)身,趴在窗臺上,向下面伸出手:快!把孩子遞給我!

    張女士和小雅在下面,艱難地托舉起昏迷的孩子。李大爺和王大哥在水里奮力穩(wěn)住她們的身體。我探出大半個身子,手臂伸得筆直,指尖終于夠到了孩子濕透的衣角。我一把抓住,用盡全身力氣向上提拉!張女士在下面拼命往上托送。終于,孩子冰涼滾燙的小身體被我拽進了窗戶!

    緊接著是小雅。她比較瘦小,在李大爺和王大哥的托舉下,被我連拉帶拽地拖了上來。然后是張女士。最后是李大爺和王大哥。王大哥腳踝的傷讓他攀爬異常困難,李大爺在下面用力頂著他,我在上面死命拽,兩人合力,才把他那沉重的身體拖進窗戶。

    當最后一個人脫離水面,進入這個潮濕、昏暗但暫時安全的房間時,所有人都癱倒在地,只剩下劇烈到幾乎窒息的喘息聲。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像潮水般涌來。

    小寶!小寶!張女士第一時間撲到孩子身邊。陳小寶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小臉青灰得可怕,嘴唇是深紫色,呼吸微弱得幾乎停止,只有胸口那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他身上散發(fā)出的高熱,在陰冷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突兀。

    張女士顫抖著手,瘋了似的去翻孩子那個濕透的小書包。她掏出了那個同樣濕透的、印著卡通圖案的藥盒。藥盒被水泡得變形,她哆嗦著打開——里面的鋁箔藥板已經(jīng)被水浸透,幾粒白色的藥片軟爛地糊在包裝里,完全無法分辨。

    藥…藥沒了…全泡壞了…她捧著那糊成一團的藥片,像是捧著自己破碎的心,絕望的哭聲在空蕩的房間里凄厲地回蕩,怎么辦啊…小寶…媽媽沒用…媽媽沒用啊…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藥毀了!孩子的情況危在旦夕!高燒、窒息、加上本身可能的免疫問題……每一秒都可能是最后時刻!

    醫(yī)院主樓!那里肯定有藥!有醫(yī)生!我猛地站起來,目光掃視著這個堆滿廢棄物的房間,試圖尋找任何可以利用的東西。一定有辦法過去!一定有路!

    我沖到房間另一側(cè)的門口,猛地拉開。門外是一條同樣昏暗、積著淺水的走廊。走廊盡頭,是通往一樓的樓梯口。我沖到樓梯口向下望去——

    渾濁的洪水已經(jīng)徹底淹沒了一樓,水面幾乎與樓梯的最后一級臺階齊平!更令人心驚的是,洪水正從幾個方向猛烈地沖擊著這棟舊配樓的墻壁!水流的力量之大,甚至能感覺到腳下的樓板在輕微地震顫!墻壁上,靠近水面的位置,幾道猙獰的裂縫赫然在目!渾濁的泥水正從裂縫中不斷滲出、流淌!

    這棟樓,也在洪水的持續(xù)沖擊下,搖搖欲墜!它根本支撐不了多久!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一陣異樣的、持續(xù)不斷的嘩嘩聲,比雨聲更沉悶,更洶涌,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東西正在逼近!

    小雅驚恐地撲到破窗邊,只看了一眼,就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水!水墻!又來了!好大的浪!朝這邊來了!

    我沖到窗邊,心臟瞬間被一只冰冷的手攫��!

    只見遠處,渾濁的洪水像是被無形的巨手推動著,掀起一道高達數(shù)米的恐怖水墻!它翻滾著、咆哮著,裹挾著更多的房屋碎片、車輛殘骸和折斷的樹木,以排山倒海之勢,朝著我們所在的這棟孤零零的舊配樓,狠狠拍來!那毀滅性的力量,足以將整棟樓徹底撕碎、吞沒!

    死亡,從未如此清晰、如此狂暴地近在咫尺!腳下的樓板震顫得更加劇烈,墻壁裂縫處滲出的泥水變成了細小的水流!

    ---

    水墻!朝這邊來了!小雅的尖叫帶著破音,像一把冰錐刺穿了每個人緊繃的神經(jīng)。

    我撲到破窗邊,只一眼,血液仿佛瞬間凝固。那道渾濁的、裹挾著毀滅力量的巨浪,如同遠古洪荒巨獸張開的巨口,帶著碾碎一切的轟鳴,正對著我們這棟風雨飄搖的舊配樓當頭壓下!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又仿佛被壓縮到極致。那巨浪翻滾的軌跡、攜帶的無數(shù)尖銳碎片、以及它即將帶來的毀滅性沖擊,都清晰地烙印在視網(wǎng)膜上,帶來徹骨的寒意。

    腳下樓板的震顫陡然加劇,如同垂死巨獸最后的痙攣!墻壁裂縫處滲出的渾濁水流瞬間變成了噴射的細流!

    地下室!找地下室!李大爺嘶啞的吼聲如同炸雷,瞬間劈開了幾乎凝固的恐懼。他布滿老繭的手指,猛地指向走廊盡頭樓梯口下方那片被洪水淹沒的區(qū)域!那里,水面之下,隱約可見一扇厚重的、涂著綠漆的鐵門!那是通往地下室的入口!

    唯一的生路!在洪水徹底吞噬這棟樓之前,躲進地下,利用那扇厚重的鐵門抵御沖擊!

    快!下去!我來不及思考,吼聲幾乎沖破喉嚨。彎腰一把抱起地上氣息奄奄的陳小寶,他滾燙的身體此刻輕得像一片羽毛,又重得像整個世界。張女士被小雅和王大哥猛地從地上拖起,跌跌撞撞地跟著我沖向樓梯口。

    渾濁的洪水已經(jīng)漫上了最后一級臺階,冰冷刺骨。我們幾乎是撲入水中,奮力向那扇淹沒在水下的鐵門游去。水下視線一片模糊,只能憑感覺摸索。刺鼻的污水嗆入口鼻。我一手死死抱著孩子,盡量將他的口鼻托出水面,另一只手在水中瘋狂地摸索著冰冷的門板,尋找門把手!

    這里!把手!王大哥的聲音在水下顯得沉悶,他率先摸到了位置。

    推開它!李大爺?shù)穆曇艟o隨其后,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幾個人在水中奮力抓住那冰冷的金屬把手,用盡全身力氣向外拉動!鐵門異常沉重,在水壓和銹蝕的作用下,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緩慢地、艱難地向內(nèi)打開一道縫隙!

    冰冷渾濁的洪水瞬間找到了宣泄口,洶涌地灌入門后的黑暗!我們被水流裹挾著,身不由己地沖進了門內(nèi)!

    砰!沉重的鐵門在身后被水流猛地沖撞關(guān)上,發(fā)出一聲巨響,隔絕了外面大部分狂暴的轟鳴,但也將我們徹底困在了這片黑暗、冰冷、被洪水迅速灌入的地下空間里。

    咳咳咳…

    劇烈的咳嗽聲在黑暗中此起彼伏。我們狼狽地從齊腰深、還在迅速上漲的冰冷污水中站起來。唯一的光源,是張女士手機屏幕發(fā)出的微弱光芒,照亮了周圍一小片區(qū)域,也映照出每個人臉上驚魂未定、慘白如紙的絕望。

    手機屏幕的光,顫抖著掃過四周。

    這是一個不大的地下室,像是醫(yī)院的廢棄倉庫。渾濁的污水正從鐵門縫隙和墻壁的幾處裂縫里汩汩地涌進來,水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上漲著,冰冷的寒意迅速侵蝕著身體�?諝庵袕浡鴿庵氐拿刮�、消毒水殘留的刺鼻氣息和洪水帶來的泥腥味。光線所及之處,能看到一些被水浸泡的舊木箱、散落的醫(yī)用器械包裝袋,角落里還堆著一些蒙塵的、白色的金屬支架——那是拆卸下來的舊病床的部件!還有一些散落的、厚重的綠色帆布(可能是廢棄的擔架墊或防潮布)。

    最令人心驚的是墻壁!水泥墻面在手機光的照射下,清晰地顯露出幾道長長的、如同蜈蚣般的裂縫!渾濁的泥水正從這些裂縫中持續(xù)不斷地滲入、流淌!其中一道裂縫尤其寬大,水流已經(jīng)不再是滲,而是形成了一股細小的噴流!整面墻,連同我們腳下的地面,都在持續(xù)地、令人心悸地微微顫抖!每一次震動,都伴隨著裂縫處落下細碎的水泥渣和更洶涌的滲水!

    這地下室,根本不是一個堅固的堡壘!它同樣脆弱不堪,正在洪水的內(nèi)外夾擊下呻吟、解體!而門外,那堵毀滅性的水墻沖擊的轟鳴,雖然被鐵門削弱,卻依舊如同悶雷般滾滾傳來,每一次撞擊都讓腳下的震動更加劇烈!

    堵住!必須堵住這些縫!不然全淹了!李大爺?shù)穆曇粼诤诎抵姓�,帶著一種絕境中逼出的狠厲。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道噴水的裂縫,仿佛要用目光將它焊死。

    堵拿什么堵這冰冷的水泥墻,這洶涌的地下水!絕望像這地下室的水位一樣,迅速上漲,冰冷地淹沒到胸口。

    手機微弱的光圈,再次掃過角落那堆被遺忘的雜物——白色的、冰冷的金屬病床支架,厚重而堅韌的綠色帆布……

    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混沌的腦海!病床支架!帆布!這些東西……這些東西可以用來構(gòu)筑支撐!可以用來覆蓋裂縫,減緩滲水!

    支架!帆布!快!把那些東西拖過來!我指著角落,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和緊迫而尖銳變形。

    李大爺?shù)谝粋反應過來,渾濁的老眼中爆發(fā)出光芒。好!他低吼一聲,像一頭敏捷的老豹子,趟著迅速上漲的冰冷污水,撲向角落。王大哥緊隨其后,顧不上腳踝的劇痛。小雅和張女士愣了一下,也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圖,眼中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之火。

    幾個人合力,在冰冷刺骨、迅速漫過腰際的污水中,奮力拖拽那些沉重的金屬支架和濕透后更加笨重的帆布。金屬支架在水中異常沉重,棱角冰冷硌手。帆布吸飽了水,像鉛塊一樣沉。每一次拖拽都耗費巨大的力氣。

    頂住這里!用支架撐住裂縫兩邊!我沖到那道噴涌最厲害的裂縫前,渾濁冰冷的地下水噴濺在臉上。我指著裂縫兩側(cè)相對堅固的墻面位置吼道。李大爺和王大哥立刻抬起一根最粗壯的金屬支架,用肩膀死死頂住一端,奮力將它豎立起來,卡在裂縫兩側(cè)的墻壁之間!金屬支架與粗糙的水泥墻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嘎吱聲。

    不夠!再來!交叉支撐!形成三角!我嘶喊著,指揮著他們將更多的支架以不同角度斜撐、交叉頂在裂縫周圍,用金屬的筋骨,強行箍住這面瀕臨崩潰的水泥墻!冰冷的金屬傳遞著墻壁劇烈的震顫,震得他們手臂發(fā)麻,牙齒打顫。

    帆布!蓋上去!盡量蓋住裂縫!我抓起一塊厚重的綠色帆布,和沖過來的小雅、張女士一起,奮力將其展開,像一面巨大的、沉重的旗幟,覆蓋向那道猙獰的裂縫和它周圍支撐的金屬支架!帆布濕透冰冷,邊緣不斷滴著渾濁的泥水。

    按��!用身體壓住邊角!我們幾人撲上去,用身體的重量死死壓住帆布的邊緣,試圖將它固定在濕滑的墻面上,最大限度地阻擋水流。冰冷刺骨的污水迅速淹沒了我們的胸口,每一次墻壁的劇烈震動都讓冰冷的污水沖擊著下巴。

    還有那些木箱!拆了!塞到帆布后面縫隙大的地方!李大爺喘著粗氣喊道。王大哥和小雅立刻撲向那些漂浮在水面的舊木箱,用腳踹,用手掰,將濕透的木板、木條拆下來,瘋狂地塞進帆布與墻壁之間較大的縫隙里,試圖進一步封堵水流。

    這是一場與死神賽跑的、簡陋到極致的工程!用廢棄的病床支架做龍骨,用厚重的帆布做防水層,用拆散的木板做填充,用我們自己的身體做最后的壓艙石!冰冷的污水迅速上漲,已經(jīng)沒過了胸口,壓迫著呼吸。墻壁的每一次劇烈震顫,都讓支撐的金屬支架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帆布下的水流沖擊力依舊強大。我們死死地壓著帆布,身體因為寒冷和用力而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

    懷里的陳小寶,被我艱難地托舉在肩膀上,他滾燙的額頭貼著我冰冷的、濕透的頸側(cè),微弱的呼吸像風中殘燭。張女士一邊用肩膀死死頂著一塊帆布的邊角,一邊仰頭看著孩子青灰的小臉,淚水混著冰冷的泥水不斷滑落,嘴里無聲地祈禱著。

    時間在冰冷、黑暗和劇烈的震動中,被拉長成永恒的煎熬。水位還在緩慢上漲,壓迫感越來越強。支撐的金屬支架在持續(xù)的重壓下,發(fā)出令人心顫的金屬扭曲聲。帆布被水流沖擊得劇烈起伏,仿佛隨時會被撕裂。

    我們還能撐多久這用血肉和廢料筑起的堤壩,能擋住外面那毀滅性的巨浪和內(nèi)部不斷瓦解的墻體嗎

    ---

    6

    亡魂控訴

    地下室如同一個冰冷的鐵罐頭,渾濁的污水帶著刺骨的寒意,無情地漫過胸口,壓迫著每一次艱難的呼吸。每一次吸氣,都像是吞下一塊冰,冰冷的液體擠壓著肺葉,帶來窒息般的痛楚。我們死死地壓著覆蓋在裂縫上的厚重帆布,身體因為寒冷和極致的用力而劇烈顫抖,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肌肉在尖叫中瀕臨崩潰。

    墻壁的震顫從未停歇,每一次劇烈的震動,都讓支撐在裂縫周圍的金屬支架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帆布下的水流沖擊力透過冰冷的布料傳遞到我們身上,帶來一陣陣令人心悸的悸動。懷里的陳小寶,被我艱難地托舉在肩膀上,他那滾燙的額頭貼著我冰冷濕透的頸側(cè),像一個矛盾而殘忍的烙印。他微弱的呼吸拂過耳畔,如同游絲,仿佛下一秒就會徹底斷絕。

    撐住…撐住啊…張女士的聲音帶著哭腔,細弱蚊蠅,她一邊用肩膀死死頂著一塊帆布的邊角,一邊仰頭望著孩子青灰的小臉,淚水混著冰冷的泥水不斷滑落,醫(yī)生…藥…這幾乎成了她絕望中唯一的囈語。

    水位仍在緩慢而堅定地上漲,冰冷的污水已經(jīng)沒到了鎖骨,每一次震動帶來的水波都沖擊著下巴,苦澀的泥腥味直沖鼻腔。死亡的冰冷觸手,正一點點扼緊咽喉。

    就在這時——

    轟!!!

    一聲前所未有的、沉悶到極致的巨響,仿佛來自地獄最深處的咆哮,狠狠地撞在地下室那扇厚重的鐵門上!整個地下空間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錘砸中!腳下的地面猛地向上拱起又落下,積水的表面瞬間掀起渾濁的浪頭,狠狠拍在我們臉上!

    呃啊!小雅被這劇烈的震蕩直接掀翻,整個人向后跌入污水中,嗆得劇烈咳嗽。

    小心!王大哥眼疾手快,一把將她從水里撈起。

    我們死死抓住支撐物,才勉強沒有摔倒。心臟狂跳得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是那道毀滅性的水墻!它終于狠狠地撞上了這棟樓!

    撞擊的余波如同連綿不絕的悶雷,在地下室狹小的空間里回蕩。墻壁發(fā)出不堪重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啦咔啦聲!我們頭頂?shù)幕炷撂旎ò弩芈湎禄覊m和細小的碎塊,砸在水面上,濺起渾濁的水花。裂縫處,支撐的金屬支架發(fā)出刺耳的金屬扭曲聲,帆布被一股驟然增強的水流沖擊得猛地向外凸起一大塊!

    頂�。�!李大爺目眥欲裂,布滿青筋的手臂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用肩膀死死抵住一根劇烈晃動的支架。王大哥也紅著眼睛,低吼著,用身體壓住那塊凸起的帆布。我和小雅、張女士拼盡全身力氣,死死壓住帆布的邊緣。

    帆布在巨大的水壓下劇烈地起伏、鼓脹,仿佛隨時會被撐破!透過帆布的纖維縫隙,渾濁的地下水帶著更強的力量噴射出來,打在我們臉上、身上,冰冷刺骨。腳下的震動持續(xù)不斷,頭頂落下的碎塊越來越多,越來越大。

    完了嗎這簡陋的堤壩,終究擋不住天災的偉力絕望如同這冰冷的地下污水,迅速淹沒到口鼻……

    突然!

    帆布上那劇烈的鼓脹和凸起,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按了回去!沖擊力驟然減弱!透過帆布縫隙噴射的水流,也從激射變成了相對平緩的流淌!腳下那持續(xù)不斷的、令人心悸的劇烈震顫,也奇跡般地平息了下來,只剩下輕微的余波!

    我們愣住了,幾乎不敢相信身體的感知。李大爺試探著松開一點力道,支架雖然依舊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但不再劇烈晃動。帆布也不再瘋狂鼓脹。

    水…水退了小雅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她松開按著帆布的手,那帆布只是輕微地起伏著。

    是…是水墻過去了王大哥也喘著粗氣,驚疑不定。

    水位,竟然停止了上漲!甚至…似乎開始極其緩慢地下降!雖然依舊冰冷刺骨,但那種致命的壓迫感,奇跡般地減輕了!門外那如同悶雷般的洪水咆哮聲,也似乎變得遙遠了一些。

    我們…我們擋住了張女士喃喃著,失神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了微弱卻真實的光芒,她猛地看向我肩膀上的孩子,小寶!小寶有救了!藥!藥就在醫(yī)院里!

    劫后余生的巨大虛脫感和一絲難以置信的狂喜瞬間攫住了所有人。我們互相看著對方狼狽不堪、沾滿泥污的臉,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死里逃生的震動和一絲微弱的希望。這用廢棄支架、帆布和血肉之軀筑起的簡陋堤壩,竟然真的在滅頂之災下,為我們爭取到了一線生機!

    就在這時,一陣異樣的、有節(jié)奏的轟鳴聲,由遠及近,穿透了地下室厚重的墻壁和門外依舊洶涌的洪水咆哮聲!

    聽!什么聲音李大爺猛地抬起頭,側(cè)耳傾聽。

    那聲音越來越清晰,是螺旋槳高速旋轉(zhuǎn)切割空氣發(fā)出的巨大轟鳴!

    直升機!王大哥激動地喊了出來,是直升機!救援來了!

    希望如同破曉的曙光,瞬間照亮了這冰冷黑暗的地下囚籠!救援!是救援!孩子有救了!

    轟鳴聲迅速逼近,最終懸停在我們頭頂上方。巨大的氣流聲浪甚至穿透了層層阻隔,在地下室里形成嗡嗡的回響。緊接著,上方傳來了清晰的擴音器聲音,透過雨幕和水聲,有些失真,但那頤指氣使的腔調(diào)卻無比熟悉:

    下面的人注意!下面的人注意!我們是市應急指揮中心救援隊!請保持鎮(zhèn)定!洪水已經(jīng)得到控制!救援馬上開始!重復,洪水已經(jīng)得到控制!請原地等待救援!

    洪水已經(jīng)得到控制趙明德的聲音!

    我和李大爺、王大哥交換了一個眼神,那眼神里沒有多少獲救的喜悅,只有冰冷的嘲諷和沉重的了然。控制呵。

    幾分鐘后,伴隨著巨大的氣流噪音和繩索摩擦聲,地下室那扇厚重鐵門的上方,連接一樓的樓梯口處,傳來了響動。鐵門被從外面哐當一聲打開,刺目的強光手電光束瞬間射入,晃得我們睜不開眼。

    幾個穿著橘紅色救援服、帶著頭盔的身影順著繩索滑了下來,動作干練。他們迅速趟過齊腰深的污水靠近我們。

    快!這里有個重病的孩子!高燒昏迷!急需急救!我立刻將肩膀上托舉著的陳小寶小心地遞向離我最近的救援隊員。

    收到!優(yōu)先轉(zhuǎn)移病患!救援隊員聲音沉穩(wěn),迅速接過孩子,用專業(yè)的姿勢抱穩(wěn),轉(zhuǎn)身就由同伴協(xié)助,開始沿著繩索向上撤離。

    緊接著,張女士、小雅、李大爺、王大哥也被救援隊員攙扶著,依次套上救生索,開始向上轉(zhuǎn)移。地下室冰冷污濁的水里,只剩下我和最后一名救援隊員。

    林工,你也上去吧隊員示意我套上索具。

    我搖搖頭,目光掃過那面被支架和帆布勉強支撐、依舊在滲水的墻壁,尤其是那道最猙獰的裂縫。稍等,我拿點東西。我趟著水,走到那道裂縫前,借著救援隊員手電的光,伸出手指,在那粗糙的、滲著泥水的裂縫邊緣,用力摳下了一塊邊緣帶著明顯劣質(zhì)水泥和內(nèi)部填充物(一小塊碎石和腐爛的編織袋纖維)的混凝土碎塊。碎塊冰冷堅硬,棱角硌手,像一塊凝固的罪證。我把它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粗糙的觸感直抵心底。

    救援隊員雖然有些疑惑,但沒多問,幫我套上救生索。繩索收緊,身體被緩緩拉離冰冷污濁的水面,向上提升。

    穿過被洪水摧毀的一樓廢墟,從二樓那扇破窗被拉出,雙腳終于踩在了直升機垂下的救援吊籃邊緣�?耧L裹挾著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地打來,螺旋槳的轟鳴震耳欲聾。

    眼前一片狼藉。舊配樓在洪水的蹂躪下外墻剝落,傷痕累累。而更遠處,整個城市浸泡在無邊的渾黃之中,像一片巨大的、骯臟的沼澤。第三人民醫(yī)院的主樓如同孤島矗立,但低層也明顯被淹。只有少數(shù)幾棟極高的建筑,如同墓碑般刺破水面。

    一架涂著應急標識的直升機懸停在低空,巨大的氣流吹得人站立不穩(wěn)。機艙門敞開著,之前被救上去的張女士等人正被安置進去。陳小寶已經(jīng)被安置在機艙內(nèi)的簡易擔架上,有醫(yī)護人員正在查看。

    就在這時,另一架體型更大、涂裝更顯眼的直升機轟鳴著靠近,最終懸停在旁邊。艙門打開,一個穿著筆挺防水外套、頭發(fā)被精心梳理過(盡管在強風中有些凌亂)、臉上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凝重與關(guān)切表情的身影,在隨從的簇擁下,出現(xiàn)在艙門口。擴音器再次響起,蓋過了風雨和引擎的嘶吼,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表演式的慰問腔調(diào):

    同志們!受苦了!我是市應急指揮中心副總指揮趙明德!大家放心!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視!洪水已經(jīng)得到有效控制!救援力量全面投入!我代表市委市政府,來看望大家!你們安全了!

    趙明德!他來了!坐著直升機,空降來指揮了!在洪水得到有效控制之后!在他親手壓制了我的預警之后!

    他站在機艙門口,強風掀起他考究外套的下擺。他目光掃過下方一片狼藉的景象,掃過吊籃里狼狽不堪的我們,最后,他的視線似乎在我沾滿泥污的臉上停頓了一下,那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快、卻無法掩飾的陰鷙和審視。他臉上的關(guān)切如同精心描畫的面具,紋絲不動。

    救援吊籃緩緩升起,將我送入機艙。機艙內(nèi)空間不大,彌漫著機油味和消毒水的氣息。醫(yī)護人員正在給陳小寶吸氧,監(jiān)測生命體征,張女士守在旁邊,緊緊抓著孩子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小雅、李大爺、王大哥蜷縮在座椅上,裹著救援毯,臉上是疲憊到極致的麻木和后怕。

    趙明德和他的隨從也從另一架直升機轉(zhuǎn)移了過來。他一進入機艙,目光立刻精準地鎖定了我。他臉上那種面對公眾的凝重迅速褪去,換上了一副混雜著虛偽關(guān)切和不易察覺的威壓的神情,大步向我走來。

    林工!他的聲音刻意放得低沉而富有領(lǐng)導的磁性,仿佛帶著沉痛,讓你受驚了!萬幸啊,你們都沒事!這洪水百年不遇,來得太突然,太猛烈了!我們也是措手不及�。∷贿呎f著,一邊伸出手,似乎想拍拍我的肩膀以示慰問。

    我沒有動,任由他那只保養(yǎng)得宜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我甚至沒有看他,目光越過他的肩膀,落在機艙外那片被洪水吞噬的城市廢墟上。冰冷的風灌進來,吹動我濕透、沾滿泥污的頭發(fā)。

    趙明德的手僵了一下,隨即自然地收回,臉上的笑容不變,但那眼底的陰鷙卻濃了一分。他湊近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只有我們兩人能聽清,那語調(diào)不再是慰問,而是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暗示:

    林工,這次災害損失慘重,教訓深刻啊。你是技術(shù)專家,你的意見很重要。關(guān)于災前的監(jiān)測數(shù)據(jù),還有…災后的一些技術(shù)評估,他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銳利如刀,緊緊盯著我的眼睛,仿佛要刺穿我的靈魂,要科學、客觀、顧全大局。市里,會記住那些在關(guān)鍵時刻識大體、有擔當?shù)耐尽?br />
    他微微側(cè)身,擋住其他人的視線,手伸進他那件看似普通卻質(zhì)料精良的防水外套口袋。當他手抽出來時,指間夾著一張薄薄的、印著銀行標志的黑色卡片,邊緣反射著機艙內(nèi)冰冷的燈光。他沒有遞給我,只是用手指極其隱蔽地將那張卡片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覺,隨即又迅速收回口袋。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油膩的、心照不宣的誘惑:

    當然,組織上也不會讓有貢獻的同志白白付出。一點心意,算是壓驚和對你專業(yè)意見的…補償。密碼是你工號后六位。林工,開個價,封口費好商量。后面的報告怎么寫,對你我,對市里,都很重要。前途,財富,都在你一念之間。要懂得‘審時度勢’。

    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來。那張一閃而過的黑色卡片,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燙著我的神經(jīng)。封口費補償用錢買斷那些被洪水吞噬的生命買斷這滿目瘡痍下的罪證買斷一個工程師的良知和對真相的堅持

    機艙里一片死寂。只有引擎的轟鳴、螺旋槳的嘶吼和窗外凄厲的風雨聲。醫(yī)護人員操作的輕微聲響、氧氣瓶的嘶嘶聲、張女士壓抑的啜泣聲,仿佛都消失了。小雅、李大爺、王大哥似乎感覺到了這邊氣氛的異樣,目光帶著驚疑不定投了過來。

    我的身體因為寒冷和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我沒有看趙明德那張?zhí)搨味錆M算計的臉。我的目光,緩緩移向機艙角落,那張簡易擔架上。

    陳小寶依舊昏迷著,小小的身體在白色毯子下顯得那么脆弱。氧氣面罩覆蓋著他青灰的小臉,胸口微弱的起伏牽動著所有人的心。他的小手露在毯子外面,因為高燒和之前的冰冷浸泡,呈現(xiàn)出一種不正常的青白色。

    我邁開腳步。靴子踩在機艙冰冷的金屬地板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我一步一步,走到擔架邊。動作輕柔,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我彎下腰,小心翼翼地避開孩子身上的各種管子,伸出手,輕輕握住了那只冰涼、柔軟、毫無知覺的小手。

    然后,我轉(zhuǎn)過身。

    我抱著這只冰冷的小手,像捧著一件易碎卻無比沉重的圣物,一步一步,重新走向站在機艙中央、臉色已經(jīng)開始變得難看的趙明德。

    機艙內(nèi)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聚焦在我懷抱著的那只孩子的手上�?諝饽塘�。

    我在趙明德面前站定。很近。近到能看清他眼底那一閃而過的慌亂和強裝的鎮(zhèn)定。

    我沒有說話。只是用另一只手,緩緩地、堅定地攤開了手掌。

    掌心,是那塊在地下室裂縫邊緣摳下的、冰冷的混凝土碎塊。粗糙的棱角,灰敗的顏色,以及那清晰可見的、嵌在劣質(zhì)水泥中的碎石和幾縷灰黑色的、腐爛的編織袋纖維——那是豆腐渣工程的鐵證!

    在趙明德驟然收縮的瞳孔注視下,在所有人屏住的呼吸中,我托著陳小寶那只冰涼、柔軟的小手,輕輕地、卻帶著千鈞之力,按在了那塊冰冷粗糙、沾著泥污的混凝土碎塊上!

    孩子的指尖,觸碰著那凝固的罪惡和冰冷的死亡。

    我抬起頭,目光如同淬火的寒冰,穿透趙明德虛偽的皮囊,直刺他靈魂深處最骯臟的角落。我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冰冷的鑿子,清晰地鑿穿了引擎的轟鳴,鑿穿了這架懸停在災難廢墟上空的直升機機艙:

    趙副局長,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河里撈出來的石頭,砸在冰冷的金屬地板上。

    你問問這些混凝土里的亡魂,

    我的目光掃過掌心中那塊碎塊,掃過孩子觸碰著它的指尖,最終,再次死死釘在趙明德那張血色盡失的臉上。

    問問那些被洪水沖走的冤魂,

    問問這孩子,他答不答應!

    機艙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引擎在嘶吼,螺旋槳在切割著沉重的空氣,仿佛在為這無聲的控訴伴奏。窗外,渾濁的洪水無邊無際,倒映著鉛灰色的、破碎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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