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結婚三年,丈夫從不和我說話。
>我以為他厭倦了我,直到整理遺物時發(fā)現(xiàn)他的日記。
>今天她摔碎了我送的杯子,手在抖。
>聽見她和朋友哭訴嫁給了啞巴,把助聽器調成了靜音。
>最后一頁貼著人工耳蝸手術預約單。
>我瘋了一樣學會手語,深夜對著空氣比劃:為什么不告訴我你聽不見
>月光下,他的幻影終于抬手回應:怕你聽見世界的噪音,就不愛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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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扇被我們稱為家的門,在我身后沉重地合攏,鎖舌咔噠一聲輕響,像一枚冰冷的圖釘,將門外的喧囂與寒意,還有我一身疲乏的塵埃,統(tǒng)統(tǒng)釘在了玄關這片狹小的空間里。
屋子里的空氣凝滯不動,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被暖氣片烘烤過的塵埃氣味,以及一種更深沉的、揮之不去的靜默。
客廳里唯一的動靜,是電視機屏幕發(fā)出的慘白熒光,無聲地跳躍閃爍,映在陳默輪廓分明的側臉上。
他陷在沙發(fā)深處,像一尊被遺忘在角落的、線條冷硬的石雕。屏幕的光在他深不見底的瞳孔里明明滅滅,卻照不進任何情緒。
我脫下厚重的外套,隨手搭在椅背上,布料摩擦發(fā)出窸窣的輕響。這細微的聲音本該微不足道,卻像一粒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過分寂靜的房間里漾開一圈漣漪。
陳默的肩胛骨似乎極其輕微地繃緊了一下,隨即又迅速沉入那片凝固的冰層之下,快得讓我懷疑只是屏幕光影造成的錯覺。
我換上拖鞋,鞋底踏在木地板上發(fā)出悶悶的篤篤聲。每一次落腳,都像踩在自己緊繃的心弦上。
我走向廚房,拉開冰箱門,冷氣撲面而來。里面塞得滿滿當當,都是昨天特意去買的食材——新鮮的牛排、進口的蘑菇、他喜歡的牌子的紅酒……為了今天這個日子。
冰箱運作的低沉嗡鳴是此刻唯一持續(xù)的背景音。我拿出牛排,塑料包裝發(fā)出嘩啦的脆響。就在這聲響起的瞬間,沙發(fā)那邊傳來一絲不易察覺的動靜。
我用眼角的余光飛快地掃過去,只捕捉到他放在膝上的手,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又立刻松弛開,重新擱回原位,仿佛從未動過。
那點細微的動靜,像一枚極細的針,刺破了連日來在我心底不斷膨脹的某種東西。一股混雜著疲憊、委屈和被徹底忽視的酸澀猛地涌上喉嚨口。
我重重地將牛排連同包裝袋一起摔在料理臺上。啪的一聲悶響,在寂靜中顯得格外突兀。我?guī)缀跏瞧磷×撕粑�,目光緊緊鎖住沙發(fā)上的背影,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期待。
沒有回頭。沒有一絲詢問或關切的眼神。那個背影依舊紋絲不動,沉默得像一堵拒絕溝通的厚墻。只有電視機里無聲的畫面在兀自變幻,映著他孤絕的輪廓。
那堵沉默的墻徹底壓垮了我。我猛地轉身,幾步沖回客廳,一把抓起茶幾上的遙控器,對準電視機狠狠按下了電源鍵。
屏幕瞬間熄滅,最后一點虛假的光源消失了,整個客廳徹底沉入昏暗的死寂。
我站在那片驟然降臨的黑暗中,胸口劇烈起伏,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沖上太陽穴的轟鳴聲。
陳默!我的聲音帶著一種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尖銳和顫抖,撕裂了凝滯的空氣,今天是我生日!你就打算這樣,像塊石頭一樣坐一晚上嗎
他像是被我這突如其來的爆發(fā)驚動,極其緩慢地轉過頭�?蛷d里只有遠處餐廳一盞壁燈投來的昏黃光線,勉強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
光線太暗,我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緒,只能感覺到那目光落在我臉上,沉甸甸的,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像深潭里糾纏的水草。
他張了張嘴,唇線似乎牽動了一下,喉結明顯地滾動著,仿佛有什么沉重的東西在喉嚨深處艱難地掙扎、翻騰,試圖掙脫束縛沖出來。
一秒。兩秒。三秒。
最終,所有無聲的掙扎都歸于沉寂。他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下頜繃得如同巖石。
他無聲地轉回頭,視線投向窗外那片被路燈染成昏黃的、空洞的夜色。那姿態(tài),是徹底的拒絕,是比任何言語都更冰冷的回答。
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我。三年了。整整一千多個日夜,我像被困在一座透明的玻璃囚籠里,看得見他,卻觸不到他的心。
我對著他說話,分享我的喜悅、憂慮、瑣碎的日常,得到的永遠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起初,我以為他只是性格內斂,不擅表達。我用加倍的溫柔和耐心去捂,去試探,去等待。
可這沉默的堅冰非但沒有融化,反而越來越厚,越來越冷,最終將我所有的熱情和期待都凍僵了。
不說話……好,好……
我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被徹底抽干力氣的虛弱
我懂了。
淚水終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滾燙地滑過冰冷的臉頰。我轉身沖進廚房,不想讓他看到我的狼狽,更不想再面對他那堵絕望的沉默之墻。
廚房里一片狼藉,還保持著剛才的混亂。我的視線模糊地掃過那些為了生日晚餐精心準備的食材,最終落在水槽邊那兩個并排擺放的馬克杯上。
那是我們剛結婚時一起去挑的,素雅的米白色杯身上,手繪著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胖貓,依偎著一只神情略顯冷淡的黑貓。
他說那只黑貓像我,明明想靠近,卻總帶著點故作矜持的疏離。當時我還嗔怪地打了他一下。
回憶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心里最柔軟的地方。巨大的悲憤和委屈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我沖過去,一把抓起那個代表我的、畫著胖貓的杯子,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朝水槽砸去!
嘩啦——!
刺耳的碎裂聲在狹小的廚房里驟然炸響,尖銳得幾乎要刺穿耳膜。
白色的瓷片如同破碎的冰晶,四處飛濺,散落在不銹鋼水槽里、冰冷的地磚上,反射著慘白的光。有幾片甚至濺到了我的腳背上,帶來輕微的刺痛。
我僵立著,急促地喘息,胸口劇烈起伏,淚水洶涌而出。砸碎的仿佛不是杯子,而是這三年來我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卻早已布滿裂痕的婚姻幻夢。
就在這時,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攫住了我。那是一種……被注視的感覺。強烈到無法忽視。
我猛地扭頭看向客廳門口。
陳默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那里。廚房頂燈的光線直射下來,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臉。他的臉色異常蒼白,嘴唇微微張開,仿佛想說什么,又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他的眼神,不再是平日的空洞或疏離,而是充滿了某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驚懼的東西。
他的視線,沒有落在我淚水漣漣的臉上,也沒有去看那堆刺目的碎片,而是死死地、死死地盯在我那只剛剛砸了杯子的右手上——那只手,因為激動和用力過猛,正不受控制地、微微地顫抖著。
他的眼神,像一把冰冷的鉤子,瞬間穿透了我所有的憤怒和悲傷。那里面翻涌的情緒太過復雜,驚懼、痛楚、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悲涼
這眼神讓我如墜冰窟,連指尖都凍得麻木。我們就這樣隔著幾步遠的距離,在滿地狼藉的碎片和刺目的燈光下對峙著。
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我急促的呼吸聲和心臟瘋狂擂鼓的聲音在耳邊轟鳴。
最終,他什么也沒說。那復雜的目光在我顫抖的手上又停留了令人窒息的一瞬,然后,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垂下了眼簾。
濃密的睫毛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兩小片陰影。他無聲地轉過身,背影在昏暗中顯得無比落寞,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回了那片無聲的客廳陰影里,把自己重新埋進沙發(fā)的深處,再次變成了一尊冰冷的、拒絕一切的沉默雕像。
那一晚,生日晚餐成了徹底的泡影。我們各自蜷縮在臥室和客廳的角落,中間隔著一條冰冷沉默的銀河。
之后的日子,陳默的沉默變本加厲。他不再僅僅是不說話,而是仿佛連存在本身都開始刻意地淡化。他回家越來越晚,有時干脆徹夜不歸,只發(fā)一條簡短到只有加班兩個字的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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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回來,也總是帶著一身濃重的疲憊和揮之不去的煙味,徑直走進書房,關上門,隔絕一切。
偶爾在狹窄的過道相遇,他會立刻垂下眼簾,視線落在地面或墻壁的某個點上,如同躲避什么令人不適的強光,腳步匆匆,絕不與我發(fā)生任何視線或肢體的碰觸。
家里的空氣徹底凝固了,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每一次他避開的眼神,每一次深夜書房門縫下透出的微弱燈光,每一次他帶著陌生煙味悄然歸來的氣息,都像一把鈍刀,在我心頭反復割鋸。
那個砸碎的杯子,似乎也砸碎了我們之間最后一點搖搖欲墜的維系。
絕望和猜疑如同藤蔓,瘋狂地纏繞滋長。我開始無法控制地胡思亂想: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別人
是不是早就厭倦了這場沉悶的婚姻是不是……連看我一眼都讓他覺得厭惡這種念頭一旦滋生,就如附骨之疽,日夜啃噬著我。
我需要一個宣泄口,一個能證明我并非無理取鬧的出口。
于是,我撥通了閨蜜小雅的電話。電話接通的那一刻,聽到她熟悉而關切的聲音,連日積壓的委屈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所有防線。
……小雅,我真的撐不住了……
我的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淚水不受控制地滾落
三年了,整整三年,他一句話都不跟我說!一個字都沒有!我現(xiàn)在覺得,我嫁的根本不是一個人……我嫁的是一塊石頭!一個……一個啞巴!
最后兩個字,帶著極致的痛苦和怨憤,從我齒縫里狠狠擠了出來。
就在啞巴這個詞脫口而出的瞬間,一種極其突兀的異樣感攫住了我。
仿佛冥冥中有雙眼睛在注視著這一切。我下意識地、幾乎是帶著驚恐地,猛地扭頭看向書房的方向。
書房的門緊閉著,嚴絲合縫,像一張拒絕溝通的嘴。
是我多心了嗎我用力甩了甩頭,試圖驅散這荒謬的感覺。
電話那頭,小雅還在焦急地安慰著什么,但我已經聽不清了。剛才那一瞬間的心悸,像一滴冰冷的墨汁,落入了我洶涌的情緒之海,留下一個無法忽視的污點。
日子在沉默的酷刑中艱難地爬行。我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陳默在消失。
不是物理上的,而是一種存在感的剝離。他像一道日漸模糊的影子,在我生活的邊緣游移、淡化。直到那個毫無預兆的傍晚。
手機突兀地響起,屏幕上跳動著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號碼。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蛇,瞬間纏繞住我的心臟。我顫抖著接通。
您好,請問是林晚女士嗎這里是市第一醫(yī)院急診科……
對方的聲音公式化而冰冷,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在我的耳膜上
您的丈夫陳默先生……請您盡快過來一趟……
后面的話,我一個字也沒聽清。手機從麻木的指間滑落,啪地一聲摔在地板上。世界的聲音仿佛瞬間被抽空,只剩下血液沖上頭頂?shù)募怃J嗡鳴。
趕到醫(yī)院時,冰冷的白熾燈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濃重的消毒水味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死亡的氣息,沉沉地壓在胸口。
醫(yī)生面無表情地宣告了結果:突發(fā)性大面積心肌梗死。沒有掙扎,沒有遺言,在一個無人的街角,安靜地倒了下去。生命像一盞被驟然吹熄的燈。
我簽下那些冰冷的文件,手指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
醫(yī)院走廊慘白的燈光下,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薄,像一個沒有重量的幽靈。
陳默的同事老張匆匆趕來,這位平時爽朗健談的中年男人,此刻紅著眼眶,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聲音沙�。�
弟妹……節(jié)哀……陳默他……唉,他這人,心里裝的事太重了,就是什么都不肯說……他那個聽……唉,算了……你多保重……
老張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深深嘆了口氣,搖搖頭離開了。那句未說完的話,像一顆沉入深海的石子,在當時巨大的悲慟沖擊下,甚至沒能激起一絲漣漪。
葬禮是灰色的。天空低沉,細雨綿綿,打在黑色的傘面上發(fā)出單調而沉悶的聲響。
親戚朋友低低的啜泣和安慰的話語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我穿著黑色的喪服,站在墓穴邊,看著那個覆蓋著沉重泥土的棺槨一點點下沉,仿佛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也被徹底埋葬。巨大的空洞感吞噬了我,比之前的任何孤獨都要冰冷徹骨。
眼淚早已流干,只剩下麻木和一種深不見底的茫然。那個沉默的丈夫,連同他所有的秘密和冰冷,永遠地沉入了黑暗的地底。
辦完葬禮后的一周,我才終于有了一絲力氣去面對這間只剩下我一個人的屋子。悲傷并未褪去,只是被一種沉重的、近乎麻木的疲憊所覆蓋。
我開始整理陳默的遺物,這更像是一種機械的儀式,試圖在物理層面清理掉他存在的痕跡,好讓心里的痛楚不至于時時刻刻被那些熟悉的物件所觸發(fā)。
他的書房依舊保持著離開時的樣子。書桌上散落著一些未完成的設計圖紙,旁邊放著一杯早已干涸發(fā)黃的咖啡。
空氣里還殘留著他慣用的那款須后水的冷冽氣息,混合著紙張和灰塵的味道。我拉開書桌的抽屜,里面大多是些工作文件、廢棄的電路板、雜亂的筆記。
抽屜深處,一個沒有任何標記的、厚厚的硬皮筆記本,被幾本書壓著,露出一角深藍色的封面。
鬼使神差地,我把它抽了出來。筆記本的邊緣已經有些磨損,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我猶豫了一下,指尖帶著一種自己也說不清的顫抖,翻開了扉頁。
沒有名字,沒有日期。映入眼簾的,是密密麻麻的……圖畫不,不是圖畫。
那是極其精細的、用不同顏色的筆記錄的線條和點狀符號。它們排列組合,有的像手勢的分解,有的旁邊標注著小小的漢字釋義。我猛地意識到,這是一本手語學習筆記!
那些流暢的線條勾勒出手掌的輪廓、手指的屈伸方向,旁邊標注著高興、吃飯、對不起、我愛你……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幾乎停止了跳動。我屏住呼吸,指尖冰冷,帶著一種近乎恐懼的急切,飛快地向后翻動。
筆記本的中后部,那些精細的手語圖解漸漸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多用鋼筆寫下的、簡短卻力透紙背的漢字。那些字跡,正是陳默的筆跡!一筆一劃,都帶著一種壓抑的沉重感。
8月15日:耳科復診。高頻損失更嚴重了。醫(yī)生建議盡快考慮人工耳蝸。費用……很高。但她說想去看海。海的聲音,我還能記得嗎
日期是我們剛結婚不久。
10月3日:公司聚餐,很吵。她笑著跟我說話,嘴型很美。但我只能看到她的嘴唇在動,像無聲的電影。小李在旁邊大聲講笑話,所有人都笑了。我只能跟著扯了扯嘴角。像個傻瓜。
筆跡有些潦草。
1月7日:助聽器又嘯叫了,尖銳的聲音像錐子扎進腦子。她好像被吵到了,皺了皺眉。立刻調小音量。世界又模糊了。
旁邊畫了一個小小的、扭曲的痛苦表情。
3月21日:深夜加班回來�?蛷d燈還亮著。她蜷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電視開著靜音。屏幕的光映著她的臉,很安靜。想替她蓋條毯子。但一動,地板會響。吵醒她,又該說什么算了。
這一頁的紙面有輕微的皺褶,像被水滴洇過又干透。
我的手指抖得厲害,幾乎要拿不住這沉重的本子。那些冰冷的、沉默的過往歲月,那些被我誤解為冷漠、厭倦、甚至背叛的點點滴滴,此刻被這些無聲的文字殘忍地、一件件地撕開偽裝,露出底下鮮血淋漓的真相。
他不是不想說,他是不能說!他不是厭倦我,他是被困在了無聲的孤島里!
淚水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我胡亂地用手背抹去,近乎粗暴地繼續(xù)向后翻,像一個急于找到最后審判的囚徒。
指尖劃過一頁頁沉重的記錄,最終停在了筆記本的最后一頁。
沒有日期,沒有文字。
只有一張紙被小心翼翼地貼在上面。
那是一張打印出來的預約單。抬頭清晰印著市立醫(yī)院耳鼻喉科�;颊咝彰宏惸nA約項目:人工耳蝸植入術評估及術前檢查。預約時間……就在他猝然離世的三天之后。
日期像燒紅的烙鐵,燙傷了我的眼睛。
三天!只差三天!他預約了手術!他試圖抓住最后的聲音!他……他想要聽見我!
啊——!一聲凄厲的、不似人聲的尖叫終于沖破了我的喉嚨,在死寂的書房里炸開。我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地板上。
筆記本從顫抖的手中滑落,啪地一聲攤開,露出那張刺目的預約單。巨大的悔恨如同海嘯,瞬間將我吞沒、撕碎。
我像一頭瀕死的野獸,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指甲深深摳進掌心,發(fā)出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嗚咽。
那些被我砸碎的杯子,那些被我誤解的沉默,那些我對著他背影的控訴,還有電話里那個惡毒的啞巴……無數(shù)個瞬間化作燒紅的鋼針,反復穿刺著我的心臟。
是我!是我用怨毒的語言和冷漠的回應,親手將他推向了更深的黑暗,推向了絕望的懸崖!他本可以聽見的!他本可以……和我說話的……
不知過了多久,嗚咽漸漸變成空洞的抽噎。我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目光呆滯地落在攤開的筆記本上,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手語圖解上。
一個近乎瘋狂又帶著最后救贖意味的念頭,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攫住了我。
學手語!
我要學會它!我要用他試圖靠近我的方式,去靠近他!哪怕……哪怕只能對著空氣!
接下來的日子,我如同一個被執(zhí)念附體的幽靈。我辭掉了工作,賣掉了不必要的物件,將所有的精力和那筆微薄的積蓄,孤注一擲地投入到學習手語之中。
我找到城里唯一一家聾啞人協(xié)會開設的夜間課程,報了名。老師是一位面容和善、眼神清亮的中年聾人女士。
她打著手語,旁邊的助教翻譯著她的意思:手語不是工具,是心通往心的橋。要慢,要誠。
課堂里很安靜,只有手勢劃過空氣的細微風聲和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我笨拙地模仿著老師的手勢,手指僵硬得像沒有生命的木棍。一個簡單的你好,掌心朝向、手指的開合角度、手臂抬起的幅度,都有著近乎苛刻的要求。
我的動作總是變形,不是手指伸錯了,就是方向偏了�?粗車渌麑W員流暢自然的動作,挫敗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襲來。
別急,
老師溫和地打著手語,助教同步翻譯
感受指尖的力量,感受它想表達的‘溫度’。慢慢來,讓心和手一起動。
她的目光落在我緊鎖的眉頭上,帶著理解和鼓勵。
回到那間空曠得可怕的屋子,練習成了我唯一的救贖,也是唯一的酷刑。
我對著冰冷的墻壁練習,對著穿衣鏡里的自己練習,對著窗外沉沉的夜色練習。
手指因為反復的屈伸和用力而酸痛、僵硬,甚至磨出了薄繭。那些復雜的語法結構,空間位置的轉換,表情和肢體語言的配合,常常讓我陷入一片混亂的泥沼。
有時練到深夜,精疲力竭,看著鏡中那個形容憔悴、眼神空洞的女人,做著徒勞無功的手勢,巨大的虛無感會瞬間將我擊倒。
我癱坐在地,抱著膝蓋,無聲地流淚。學這個還有什么意義他再也看不到了。這只是一場絕望的自欺欺人。
可每當這時,陳默筆記本上那些沉默的線條、那些沉重的文字、那張刺眼的預約單,就會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那無聲的控訴和巨大的遺憾,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我,逼我重新站起來,逼我繼續(xù)抬起沉重的手臂。
時間在瘋狂的練習中失去了刻度。白天黑夜的界限變得模糊,只有手指在空氣中劃過的軌跡是清晰的。
我記不清自己失敗了多少次,崩潰了多少次,又咬著牙重新開始多少次。只記得手指的酸脹漸漸變成了習慣,僵硬的動作開始有了微弱的流暢感,那些曾經混亂的語法結構,在無數(shù)次的重復中,一點點沉淀下來,融入肌肉的記憶。
直到一個深夜。
窗外沒有風,一輪清冷的滿月懸在墨藍色的天幕上,將皎潔的光輝毫無保留地傾瀉進客廳。
家具的輪廓在地板上投下清晰而沉默的影子。我獨自站在客廳中央,像站在一個巨大而空曠的舞臺。
白天的課程剛剛結束,老師教了新的情感表達句式,關于疑問,關于遺憾,關于內心深處最沉重的詰問。
一股強烈的、無法抑制的沖動攫住了我。它不再是練習,而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必須在此刻完成的儀式。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
然后,我緩緩抬起了雙臂,手指在清冷的月光下開始動作。
每一個手勢都凝聚了三個月的血淚和悔恨,緩慢、沉重,卻又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清晰:
右手食指先指向自己的太陽穴(我)
然后彎曲食指指向自己的心口(想
不明白)
接著,雙手掌心相對,在胸前緩緩拉開一段距離,仿佛在丈量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距離
隔閡)
左手掌立起如屏障(你)
右手五指并攏,指尖朝上,從太陽穴旁向前堅定地伸出,直直地指向那片虛空(為什么)
然后,是那個關鍵的動作:右手五指張開,掌心朝向自己,覆蓋在右耳上,再迅速翻轉手腕,掌心朝外,猛地向外揮開(不說
不告訴我)
最后,右手食指豎起,指尖輕輕點在自己的耳垂下方,然后沿著耳廓向后劃動(聽不見
你聽不見)
——我始終不明白,為什么你從不告訴我你聽不見
手勢結束的瞬間,客廳里只剩下我壓抑的呼吸聲和月光流淌的聲音�?諝夥路鹉塘�。我維持著最后那個指向耳朵的姿勢,手臂懸停在冰冷的空氣里,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著肋骨,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部,嗡嗡作響。我死死地盯著面前那片被月光照亮的、空無一物的空氣,像一個等待最終審判的囚徒。
一秒。兩秒。三秒。
就在那巨大的絕望即將再次將我吞噬,手臂酸軟得幾乎要垂落的時候——
那片被月光浸透的空氣,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極其輕微地、難以察覺地波動了一下。
一個朦朧的輪廓,如同隔著毛玻璃觀看的影像,極其緩慢地、一點點地浮現(xiàn)出來。
月光似乎在他虛幻的邊緣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銀輝,勾勒出一個熟悉得讓我心碎的剪影——寬闊的肩膀,微微低垂的頭顱,那是我在無數(shù)個日夜里凝望過、怨恨過、最終又痛徹心扉思念著的輪廓。
是陳默!
他的幻影就站在那里,站在我面前幾步遠的地方,站在清冷如水的月光里。
不再是冰冷的雕像,不再是沉默的墻壁。他的身影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疲憊和悲傷,仿佛承載了千鈞的重擔。
然后,他動了。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雙臂。那動作帶著一種生澀的滯重感,仿佛每一個關節(jié)都在抵抗著無形的阻力。
月光清晰地映照著他虛幻的手指,它們在空中笨拙地尋找著位置,比劃出我剛剛學會、卻早已在他筆記中見過無數(shù)次的語句:
右手掌平攤,掌心向上,輕輕托起(怕)
接著,左手食指指向我所在的方向(你)
然后,右手五指微曲,掌心朝向自己,仿佛在虛空中小心翼翼地捧起一件極其珍貴、又極其脆弱易碎的東西(聽見)
他的動作在這里停頓了一下,虛幻的指尖似乎在微微顫抖。最后,右手五指并攏,掌心向下,在胸前從左至右緩慢而沉重地劃過(世界)
隨即,雙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攏,指尖相對,在太陽穴兩側輕輕點動,模擬著尖銳刺耳的噪音(噪音)
完成這個表達后,他的雙手并未放下,而是掌心緩緩合攏,緊貼在心臟的位置(心)
緊接著,右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先點向自己的心口,然后手臂緩緩抬起,朝著我所在的方向,無比艱難地、卻又無比堅定地伸出。五指張開,掌心向上,帶著一種獻祭般的姿態(tài),最終,拇指輕緩地擦過下巴,指尖指向我(就不愛我了)
——怕你聽見世界的噪音,就不愛我了。
月光如水銀般靜謐流淌,將他虛幻身影的邊緣暈染得模糊不清,卻奇跡般地照亮了他每一個手勢的軌跡。
那些動作沉重、緩慢,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笨拙和遲滯,仿佛每一個微小的屈伸都在消耗著他殘存的、來自另一個維度的力氣。
最后一個手勢——就不愛我了——落下的瞬間,那朦朧的、由月光和我的絕望共同編織出的輪廓,像被風吹散的薄霧,開始無聲地、迅速地變淡、透明。
不——!一聲凄厲的嗚咽從我撕裂的喉嚨里迸發(fā)出來。我猛地向前撲去,不顧一切地伸出雙手,想要抓住那片正在消散的光影,想要抓住那最后一點虛無的憑依。
我的手臂徒勞地穿過冰冷的空氣,只擁抱到一片虛無的月光。指尖什么也沒有觸到,只有深夜的寒意順著皮膚滲入骨髓。
他消失了。
如同從未出現(xiàn)過。
客廳里只剩下我。只有我粗重而破碎的喘息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我踉蹌著,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
月光依舊慷慨地傾瀉著,照亮地板上我孤獨扭曲的影子,照亮四周家具沉默的輪廓,也照亮了我懸停在虛空中的、徒勞伸出的雙手。
指尖空無一物。
巨大的、冰冷的寂靜,如同無邊無際的深海,從四面八方洶涌而至,瞬間將我徹底吞沒。
這寂靜不再是三年婚姻里那種令人窒息的沉默,而是一種更深沉、更絕對、更令人絕望的虛無。它抽干了空氣里所有的聲音,也抽干了我身體里最后一絲力氣。
我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連哭泣都失去了力氣。
只有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洶涌地滑過冰冷的臉頰,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映著月光的地板上,洇開一小片一小片更深的、轉瞬即逝的暗色水痕。
整個世界,只剩下這遲來的、震耳欲聾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