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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我穿書了,穿成了那個今晚會被丈夫失手打死的可憐女人。

    書里,原主也叫蘇晚,懦弱、逆來順受,是村里糙漢厲戰(zhàn)用半袋糧食換來的媳婦。厲戰(zhàn),人如其名,脾氣爆得像炸藥,力氣大得能扛起石磨。村里人背后都叫他活閻王。而今晚,他會因為醉酒和隔壁寡婦柳香蘭幾句挑唆,在推搡中,讓原主的后腦勺磕在桌角上,一命嗚呼。

    冰冷的觸感從身下的土炕傳來,我猛地睜開眼�;椟S的煤油燈下,土坯墻裂縫縱橫,空氣里彌漫著劣質(zhì)煙草和汗餿味混合的酸腐氣。

    腳步聲沉重地逼近門口,帶著濃烈的酒氣。

    木門被哐當(dāng)一聲踹開,一個高大的黑影堵在門口。

    就是他,厲戰(zhàn)。

    肩寬背厚,像座移動的小山。古銅色的臉上帶著酒后的赤紅,濃眉擰著,眼神渾濁又兇狠。他看我的眼神,不像看妻子,像看一件礙眼的物件。

    喪門星!杵著當(dāng)死人飯呢他嗓門粗嘎,震得屋頂?shù)幕殷碌簟?br />
    按照原劇情,此刻的原主應(yīng)該嚇得瑟瑟發(fā)抖,囁嚅著解釋。然后被厲戰(zhàn)不耐煩地一把推開,撞上桌角。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悸和翻騰的怒火。

    不能死。絕不能就這么窩囊地死在這破土炕上!

    厲戰(zhàn)見我不動,更惱了,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搖搖晃晃地走過來,蒲扇般的大手帶著風(fēng),直接朝我肩膀搡過來:聾了!

    就是現(xiàn)在!

    在他粗糙的手指即將碰到我衣服的瞬間,我猛地側(cè)身,不是躲,而是借著他前沖的力道,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腳踹在他小腿迎面骨上!

    那一腳,用了巧勁,是以前在健身房學(xué)防身術(shù)時教練教的,專挑最疼的地方下手。

    嗷——!

    厲戰(zhàn)猝不及防,劇痛讓他發(fā)出一聲變了調(diào)的慘嚎,高大的身軀瞬間失去平衡,噗通一聲巨響,像截沉重的木頭樁子,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摔趴在地上,激起一地塵土。

    他大概這輩子都沒這么狼狽過。

    我迅速跳下炕,退到桌子后面,心臟狂跳,但眼神死死盯著地上的人。

    厲戰(zhàn)懵了。酒似乎都醒了大半,他撐起上半身,一臉不可置信地抬頭瞪著我,那眼神,像是第一次認(rèn)識我這個被他視為螻蟻的媳婦。

    蘇晚!你他媽找死!他咆哮著,撐地就要爬起來。

    我抄起桌上一個豁了口的粗瓷碗,高高舉起,聲音比他更大,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厲:厲戰(zhàn)!你敢再動我一下試試!你以為打老婆不用償命!

    他動作頓住了,大概是被我從未有過的強(qiáng)硬和那句償命鎮(zhèn)住了片刻。

    償命老子打自己婆娘,天經(jīng)地義!他梗著脖子吼,但氣勢明顯弱了半分。

    天經(jīng)地義我冷笑,把碗底重重磕在桌面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你前腳打死我,后腳柳香蘭就能登堂入室,抱著你的娃花你的賣命錢!你厲戰(zhàn)就是個給人騰地方的蠢貨!給人養(yǎng)野種的冤大頭!

    這話像把淬了毒的刀子,精準(zhǔn)地捅在厲戰(zhàn)最隱秘也最敏感的地方。

    柳香蘭,那個死了丈夫、風(fēng)騷入骨的寡婦,是書里導(dǎo)致原主悲劇的導(dǎo)火索,也是厲戰(zhàn)藏在心底那點(diǎn)見不得人的念想。村里早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柳香蘭肚子里的娃,指不定是誰的種。

    厲戰(zhàn)的臉?biāo)查g由紅轉(zhuǎn)黑,又由黑轉(zhuǎn)青,眼神驚疑不定,像被踩了尾巴的猛獸:你…你胡咧咧啥!

    我胡咧咧我逼近一步,眼神像釘子,厲戰(zhàn),你摸摸良心!我蘇晚嫁給你,圖你啥圖你打我圖你讓我吃不飽穿不暖還是圖你心里裝著隔壁那個妖精!

    柳香蘭跟你說啥了說我懶說我不伺候你她攛掇你打我,不就是想我死了給她騰地方我告訴你厲戰(zhàn),我蘇晚今天把話撂這兒!我要是死了,化成厲鬼也不放過你們這對狗男女!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娘家人是死絕了,可這世上還有王法!縣里有公安局!殺人犯是要吃槍子兒的!

    槍子兒三個字,我咬得極重。

    厲戰(zhàn)臉上的兇狠徹底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震驚、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他這種在村里橫行霸道慣了的糙漢,最怕的就是王法和槍子兒。他打老婆是家常便飯,但從未想過這真會要命,更沒想過自己會因此償命。

    他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副兇狠的軀殼,第一次顯出了裂痕。

    我見火候到了,放下碗,聲音冷得像冰碴子:厲戰(zhàn),今晚要么你打死我,然后等著吃槍子兒,讓柳香蘭抱著你的娃改嫁,睡你的炕,花你用命換的錢!要么,你現(xiàn)在就給我滾出去!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屋里死寂一片,只有煤油燈芯噼啪爆響。

    厲戰(zhàn)死死地盯著我,那眼神復(fù)雜得難以形容。有暴怒,有驚疑,有被戳破心思的羞惱,還有一絲……被槍子兒嚇住的瑟縮。

    最終,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猛地從地上爬起來,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不再純粹是兇狠,更多是憋屈和忌憚。他什么也沒說,踉蹌著腳步,帶著一身塵土和酒氣,摔門而去。

    砰!

    破舊的木門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直到那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在院子里,我才像被抽干了力氣,靠著冰冷的土墻滑坐到地上,后背全是冷汗,手腳冰涼,控制不住地發(fā)抖。

    活下來了。第一關(guān),闖過來了。

    但我知道,這只是開始。厲戰(zhàn)絕不會善罷甘休,柳香蘭更不會消停。在這個陌生的年代,陌生的窮山溝,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外來戶,想活下去,活得有個人樣,難如登天。

    不能坐以待斃。必須賺錢,必須離開這個狼窩!

    第二天天沒亮,我就起來了。憑著原主模糊的記憶和昨晚翻箱倒柜,找出了家里僅剩的可憐家當(dāng):小半袋糙米,幾個干癟的番薯,一小罐粗鹽,還有厲戰(zhàn)藏在炕洞犄角旮旯里的幾塊皺巴巴的毛票,加起來不到兩塊錢。

    這就是全部。

    我舀了點(diǎn)糙米,煮了一鍋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粥。自己喝了一碗,把剩下的溫在鍋里。然后揣上那點(diǎn)毛票,悄悄出了門。

    清晨的村子籠罩在薄霧里,空氣清冽。我必須盡快找到能換錢的路子。

    村口有片野竹林,我眼睛一亮�?沉藥赘旨�(xì)合適的竹子,又去河邊割了些柔韌的水草。憑著小時候看奶奶編竹籃的記憶,我坐在河邊的大石頭上,笨拙地嘗試起來。

    手指被劃破了好幾道口子,水草也勒得生疼。折騰了大半天,才勉強(qiáng)編出兩個歪歪扭扭、但還算結(jié)實(shí)的小竹籃。

    太慢了,也太粗糙。這樣不行。

    我拎著兩個籃子往村里走,想看看能不能碰碰運(yùn)氣賣掉。路過村中央那棵大槐樹時,樹下聚著幾個納鞋底、嗑瓜子的婆娘。

    柳香蘭赫然在列。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碎花薄襖,腰身掐得細(xì)細(xì)的,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別著一朵小小的白絨花(寡婦的標(biāo)識),正倚著樹干,聲音又軟又媚地跟旁邊一個漢子說著什么,眼波流轉(zhuǎn)�?吹轿�,她嘴角立刻撇了下來,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敵意。

    喲,這不是厲戰(zhàn)家的嗎她拖著長腔,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周圍人都聽見,這大清早的,拎著倆破筐,是要去要飯啊也是,就你那懶樣兒,厲戰(zhàn)兄弟能養(yǎng)得起才怪!

    旁邊幾個婆娘發(fā)出低低的嗤笑聲。

    柳香蘭得意地?fù)P了揚(yáng)下巴,眼神像淬了毒的針。

    我停下腳步,冷冷地看著她。這女人,果然開始作妖了。

    柳香蘭,我聲音平靜,卻帶著一股冷意,你一個寡婦,大清早不在家給公婆守孝,跑這兒來對著別人家的男人搔首弄姿,合適嗎你爹娘沒教過你什么叫廉恥

    這話像捅了馬蜂窩。

    柳香蘭臉色驟變,尖聲道:蘇晚!你放什么屁!誰搔首弄姿了!

    誰應(yīng)聲就是誰。我懶得跟她多費(fèi)口舌,舉起手里的竹籃,我編的籃子,結(jié)實(shí)耐用,一毛錢一個,誰要

    婆娘們的注意力立刻被轉(zhuǎn)移了,好奇地圍過來看。

    哎呦,這籃子編得……是有點(diǎn)糙哈。一個婆娘嘀咕。

    一毛錢貴了吧供銷社的細(xì)篾籃子也就一毛五。另一個撇嘴。

    柳香蘭見沒人接茬,又來了勁,陰陽怪氣:就是,破爛玩意兒也好意思要錢蘇晚,我看你是窮瘋了!厲戰(zhàn)兄弟昨晚沒給你錢花啊還是……他嫌你晦氣,不肯給了她故意把晦氣兩個字咬得很重,眼神瞟向周圍,暗示意味十足。

    昨晚厲戰(zhàn)摔門而出的動靜不小,估計早傳開了。

    我心頭火起,但面上不顯。跟這種人對罵,只會拉低自己。

    我的籃子再破,也是憑自己雙手掙的干凈錢。我盯著柳香蘭,一字一句,不像有些人,整天琢磨著怎么爬上別人男人的炕,花別人男人拿命換的賣力錢!那錢,沾著血,帶著晦氣,花著不怕折壽嗎

    你!柳香蘭氣得渾身發(fā)抖,臉漲得通紅,指著我,蘇晚!你血口噴人!我撕爛你的嘴!說著就要撲上來。

    旁邊的婆娘趕緊拉住她,但看我的眼神也都變了,帶著驚疑和探究。我的話,無疑戳中了柳香蘭最心虛的地方。

    怎么被我說中了我毫不退縮,甚至往前一步,柳香蘭,我警告你,離厲戰(zhàn)遠(yuǎn)點(diǎn),離我家遠(yuǎn)點(diǎn)!再讓我看見你在我家門口晃悠,再敢挑唆一句,我就去公社婦女主任那兒好好說道說道!我倒要看看,一個勾引有婦之夫的寡婦,公社管不管!

    提到婦女主任和公社,柳香蘭囂張的氣焰像是被戳破的氣球,瞬間癟了下去。她眼神慌亂地躲閃著,嘴唇哆嗦著,卻不敢再罵。

    我冷哼一聲,不再看她,對著其他婆娘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籃子:一毛一個,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dāng)!自己用、送人都行!就兩個,賣完收工!

    大概是剛才那場沖突讓她們開了眼,也可能是覺得一毛錢確實(shí)不貴,一個婆娘猶豫了一下,掏出一毛錢:給我一個吧,看著……是挺結(jié)實(shí)的。

    另一個婆娘見狀,也掏錢買走了另一個。

    攥著到手的兩毛錢,我心里總算踏實(shí)了一點(diǎn)。起步資金有了。

    看也沒看臉色鐵青、怨毒地盯著我的柳香蘭,我轉(zhuǎn)身就走。

    賺錢,刻不容緩。

    靠著賣竹籃的啟動資金,加上后來幾天偷偷挖野菜、撿山貨去鎮(zhèn)上換的零錢,我攢下了一塊多。

    我用這些錢,去鎮(zhèn)上供銷社咬牙買了最便宜的面粉,一小罐豬油渣(最便宜的葷腥),還有一點(diǎn)鹽和醬油。

    沒有肉,就用油渣提香。沒有蔥姜蒜,就靠鹽和醬油調(diào)味。

    我決定做最簡單也最不容易出錯的——油渣餅。

    天不亮就爬起來,和面,醒面,把油渣細(xì)細(xì)剁碎,和一點(diǎn)點(diǎn)鹽拌勻。搟開面皮,均勻地抹上油渣餡,卷起來,再壓成餅。柴火灶火候不好控制,我就用小火慢慢烙。

    第一鍋出來,有點(diǎn)糊,味道也一般。

    我嘗了一口,皺著眉扔掉。不行,這水平賣不出去。

    調(diào)整油渣和鹽的比例,控制火候。第二鍋,金黃酥脆,油渣的焦香混著面香飄出來。

    成了!

    我用洗凈的大樹葉包好還燙手的油渣餅,挎上一個小籃子,天蒙蒙亮就趕到鎮(zhèn)子通往縣城的必經(jīng)之路——一個三岔口。那里有個小小的、自發(fā)形成的早市,趕路去縣城做工、辦事的人都會在這里歇腳,買點(diǎn)吃的。

    我找了個干凈的石墩子,把籃子放下,掀開蓋著的干凈白布,油渣餅的香氣立刻飄散出去。

    賣餅!香噴噴的油渣餅!兩分錢一個!熱乎的!我學(xué)著旁邊小販的樣子,扯開嗓子喊。

    一開始,沒人理會。趕路的人行色匆匆。

    我也不氣餒,繼續(xù)喊。

    終于,一個挑著擔(dān)子、滿頭大汗的漢子停下腳步,抽了抽鼻子:啥餅這么香兩分一個

    油渣餅,大哥嘗嘗不好吃不要錢!我趕緊拿起一個,熱情地遞過去。

    漢子猶豫了一下,大概是真餓了,掏出兩分錢,接過來咬了一大口。

    酥脆的聲音響起,他眼睛一亮,三兩口就把餅塞進(jìn)嘴里,含糊地說:嗯!香!實(shí)在!再來兩個!

    開張了!

    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趕早工的人、去縣城賣菜的農(nóng)民,聞著香味都圍了過來。

    給我來一個!

    要兩個!

    丫頭,你這餅真不錯,油渣放得足!

    籃子里的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我收錢、遞餅,忙得不可開交,心里卻像揣了個小火爐,暖烘烘的。

    不到兩個小時,帶來的三十多個油渣餅,賣得一干二凈。數(shù)著手里皺巴巴的毛票和硬幣,六毛多!扣掉成本,凈賺三毛多!

    雖然不多,但這是第一步!是我在這個世界,憑自己雙手掙到的第一筆活命錢!

    我攥著錢,心里充滿了希望。只要肯干,餓不死!

    接下來的日子,我像上了發(fā)條。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和面、烙餅,風(fēng)雨無阻地去三岔口擺攤。油渣餅物美價廉,漸漸有了回頭客。我的手藝也越來越熟練,偶爾還會奢侈地加點(diǎn)蔥花,味道更香。

    攢下一點(diǎn)錢后,我開始琢磨新品�?吹焦╀N社有處理的老南瓜,便宜得很,我買回來蒸熟搗成泥,和在面里,加點(diǎn)糖(糖精,更便宜),做成南瓜餅,甜滋滋的,很受婦女和小孩歡迎。后來又嘗試了咸菜餡餅、簡單的糖火燒……

    我的小攤子,成了三岔口早市的一景。大家都叫我賣餅的小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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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里攢下了十幾塊錢,我盤算著,光賣餅不是長久之計,太累,利潤也薄。我想開個小飯館,哪怕只是支個棚子賣點(diǎn)簡單的面條、餛飩。

    但啟動資金遠(yuǎn)遠(yuǎn)不夠,還需要地方。鎮(zhèn)上鋪面想都別想,租金太貴。

    我把目光投向了鎮(zhèn)小學(xué)門口。那里學(xué)生多,家長接送,中午吃飯是個問題。學(xué)校食堂的飯……嗯,用學(xué)生的話說,豬食不如。

    如果能承包下學(xué)校食堂……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再也壓不下去。但我知道,這很難。我一個沒根沒基的農(nóng)村婦女,憑什么拿下公家的食堂

    就在我一邊賣餅一邊琢磨食堂的事時,厲戰(zhàn)又找上門了。

    這次不是晚上,是下午。我正在院子里洗第二天要用的菜,他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院門,陰影籠罩下來。

    一段時間不見,他似乎瘦了點(diǎn),胡子拉碴,眼神陰沉沉的,帶著一股壓抑的暴躁。

    聽說你在鎮(zhèn)上賣餅他開口,聲音沙啞,帶著質(zhì)問。

    我直起腰,甩了甩手上的水,平靜地看著他:是,怎么了

    誰準(zhǔn)你出去拋頭露面了我厲戰(zhàn)的女人,丟不起這個人!他語氣強(qiáng)硬,但不知為何,我竟聽出了一絲底氣不足。

    你的女人我嗤笑一聲,厲戰(zhàn),你搞清楚,我們現(xiàn)在沒關(guān)系了。我賣我的餅,養(yǎng)活我自己,不偷不搶,丟誰的人了丟你厲戰(zhàn)的人了你管得著嗎

    你!他被我噎得臉色鐵青,拳頭捏得咯咯響,往前逼近一步。

    我毫不畏懼地迎視著他,手里悄悄握緊了旁邊的搗衣杵。經(jīng)歷過生死,他這副兇相已經(jīng)嚇不到我了。

    又想動手我冷笑,行啊,打!往這兒打!我指了指自己的頭,打死了我,正好讓柳香蘭帶著你的種住進(jìn)來!厲戰(zhàn),你也就這點(diǎn)本事了,除了打老婆,你還會干什么有本事你出去掙大錢��!讓柳香蘭過上好日子��!在我這兒耍什么橫!

    柳香蘭三個字,再次精準(zhǔn)地踩中了他的痛腳。

    他的拳頭停在半空,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眼神里翻騰著暴怒、難堪,還有一種被徹底看穿的狼狽。他死死瞪著我,胸膛劇烈起伏,像頭瀕臨爆發(fā)的困獸。

    最終,他猛地一跺腳,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蘇晚!你行!你等著!然后,像上次一樣,帶著一身無處發(fā)泄的怒氣,轉(zhuǎn)身大步離開。

    看著他氣急敗壞的背影,我松了口氣,但心里也升起一絲疑惑。他這次來,似乎不僅僅是質(zhì)問,更像是一種……試探或者說,是不甘心

    沒過幾天,柳香蘭又作妖了。

    那天我賣完餅回來,剛走到村口,就聽見一陣哭天搶地的嚎啕聲,夾雜著尖銳的咒罵。

    蘇晚!你個挨千刀的黑心爛肺的賤人!你不得好死啊!

    是柳香蘭的聲音。

    我皺眉走近,只見我家那破舊的籬笆院門口,圍了一大圈看熱鬧的村民。柳香蘭像個瘋婆子一樣坐在地上,一身狼狽,嶄新的碎花褲子上沾滿了黃褐色的污物,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惡臭——是糞水!她頭發(fā)散亂,臉上也濺了不少,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嚎,指著我的院門破口大罵。

    就是她!蘇晚這個毒婦!在我家門口潑糞!她就是想害死我!害死我肚子里的娃啊!大家給我評評理��!

    我愣住了。潑糞我干了一上午活,剛回來,哪有時間潑糞

    村民們議論紛紛,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懷疑和鄙夷。

    天啊,這也太缺德了!

    看不出來啊,蘇晚平時悶不吭聲的……

    是不是因為厲戰(zhàn)啊爭風(fēng)吃醋唄!

    再怎么樣也不能潑糞�。∵@多臟��!

    柳香蘭見我回來,哭嚎得更起勁了,撲上來就想抓我的衣服:蘇晚!你個毒婦!你還我清白!賠我衣裳!我要去公社告你!

    我側(cè)身躲開她沾滿糞水的手,嫌惡地皺眉,聲音卻異常冷靜:柳香蘭,你說我潑的糞

    不是你還有誰!她尖叫,就是你家門口這桶!我剛出門就滑倒了!不是你是誰!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我家破院門旁邊,放著一個破舊的木桶,桶沿還濕漉漉的,散發(fā)著同樣的臭味。桶旁邊,還有一塊沾著濕泥的西瓜皮。

    我腦子里電光火石般一閃。

    這幾天,村里有人家收了西瓜,瓜皮到處亂扔。而我家門口這個糞桶……是厲戰(zhàn)以前放在屋后積肥用的,早就廢棄了,桶底都漏了,一直扔在墻角沒動過。

    我抬頭,目光銳利地掃過人群,果然在人群后面,看到厲戰(zhàn)那個狐朋狗友,外號賴皮三的瘦猴,正縮著脖子,眼神躲閃。

    明白了。

    我走到糞桶邊,撿起那塊西瓜皮,又看了看桶旁邊濕滑的地面,冷笑一聲。

    柳香蘭,我舉著西瓜皮,聲音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你說你在我家門口滑倒,踩到了糞水

    對!就是你潑的!柳香蘭一口咬定。

    好。我點(diǎn)點(diǎn)頭,走到她摔倒的地方,指著地上清晰的滑痕和旁邊濺開的糞水,大家看看,這滑倒的痕跡,還有糞水濺開的方向,是不是從外面往我家門口這邊滑的

    村民們順著我指的方向看去,有人點(diǎn)頭:嗯,好像是往外摔的。

    還有,我拿起那塊西瓜皮,這西瓜皮,新鮮帶泥,一看就是剛?cè)硬痪玫�。上面這個腳印,我把西瓜皮翻過來,對著光,大家看看,這鞋底的花紋,是不是很小,像是女人的鞋

    柳香蘭臉色微變。

    再看看柳香蘭的鞋底。我指著她沾滿糞水的布鞋。

    有眼尖的婆娘立刻喊:哎!對上了!她鞋底的花紋跟瓜皮上的一樣!

    人群一片嘩然。

    我轉(zhuǎn)向臉色發(fā)白的柳香蘭,聲音冰冷:柳香蘭,是你自己走到我家門口,踩到了不知道誰扔的西瓜皮,滑倒了,撞翻了放在墻角的破糞桶!你自己倒霉,弄了一身臟,卻想賴到我頭上還污蔑我潑糞你這賊喊捉賊的本事,真是爐火純青啊!

    你……你胡說!柳香蘭慌了神,語無倫次,就是……就是你故意放的瓜皮!就是你潑的!

    我故意放的我氣笑了,我上午在鎮(zhèn)上賣餅,村口王大爺、賣菜的李嬸子都能作證!我哪有時間回來放瓜皮潑糞倒是你,柳香蘭,你大中午的不在自己家待著,跑到我家門口晃悠什么是又想‘路過’看看厲戰(zhàn)在不在家嗎

    轟——人群爆發(fā)出更大的議論聲,看向柳香蘭的眼神充滿了鄙夷和了然。

    嘖嘖,原來是自己摔的!

    還賴人家蘇晚!真不要臉!

    就是,整天往人家漢子家門口跑,活該!

    心思不正,老天爺都看不過去!

    柳香蘭徹底慌了,面對眾人鄙夷的目光和指指點(diǎn)點(diǎn),她羞憤欲死,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她怨毒地剜了我一眼,再也待不下去,捂著臉,哭嚎著擠出人群跑了。

    一場鬧劇,以柳香蘭身敗名裂、淪為全村笑柄告終。

    人群散去,我疲憊地推開院門。剛進(jìn)去,就看見厲戰(zhàn)站在院子里,臉色鐵青,眼神復(fù)雜地看著我。

    你滿意了他聲音低沉,帶著壓抑的怒氣。

    我冷冷看著他:我滿意什么滿意你那個相好的自作自受還是滿意你那個好兄弟賴皮三,幫你相好的設(shè)局來害我

    厲戰(zhàn)猛地抬頭,眼神震驚:你……你知道賴皮三

    不然呢我嗤笑,柳香蘭一個人能搬得動那個漏底的破桶能在那么巧的位置扔西瓜皮厲戰(zhàn),管好你的人!再有下次,我直接去公社告你們一個‘破壞生產(chǎn)、污蔑婦女’!看看公社是信我這個安分守己賣餅的,還是信她那個作風(fēng)不正、賊喊捉賊的寡婦!

    厲戰(zhàn)被我堵得啞口無言,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大概沒想到,我不僅破了局,還直接點(diǎn)破了賴皮三。他死死盯著我,那眼神里有憤怒,有難堪,還有一種……陌生的審視。最終,他什么也沒說,再次帶著一身低氣壓,轉(zhuǎn)身走了。

    這次之后,柳香蘭徹底消停了,聽說病了一場,門都不敢出。厲戰(zhàn)也再沒來找過麻煩。

    我的油渣餅生意越做越穩(wěn),攢下了一小筆錢。但承包食堂的事,依然毫無頭緒。我試著去學(xué)校打聽過,管后勤的是個姓趙的主任,架子很大,聽說我想承包食堂,眼皮都沒抬,一句公家的事,你一個農(nóng)村婦女湊什么熱鬧就把我打發(fā)了。

    就在我一籌莫展時,轉(zhuǎn)機(jī)出現(xiàn)了。

    那天下午收攤早,我拎著空籃子往回走。路過鎮(zhèn)小學(xué)后門那條僻靜的小路時,突然聽到一陣壓抑的哭聲。

    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著藍(lán)色工裝、干部模樣的中年男人,正蹲在墻角,抱著頭,肩膀一聳一聳的,哭得像個孩子。他腳邊散落著幾張紙。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同志,你……沒事吧

    男人抬起頭,滿臉淚痕,正是那個趙主任!他看清是我,有些尷尬,慌忙擦眼淚。

    沒……沒事。他聲音沙啞,彎腰去撿地上的紙。

    一陣風(fēng)吹過,其中一張紙飄到我腳邊。我撿起來,下意識看了一眼,是張醫(yī)院的繳費(fèi)通知單,金額大得嚇人。

    趙主任一把搶過去,眼圈又紅了:唉……孩子病了,要動手術(shù)……錢……

    我心里咯噔一下。原來如此。

    看著他絕望痛苦的樣子,我鬼使神差地開口:趙主任,錢……能想辦法借借嗎

    借他苦笑搖頭,親戚朋友都借遍了,杯水車薪啊。

    我看著他那張繳費(fèi)單,又看看他布滿血絲的眼睛,一個大膽的念頭冒了出來。

    趙主任,我深吸一口氣,學(xué)校食堂……真的不能承包嗎

    他愣了一下,警惕地看著我:你想干什么

    我想承包食堂。我直視著他的眼睛,聲音清晰,我出錢,幫你墊上孩子的手術(shù)費(fèi),算我借你的。條件是,食堂承包給我,一年。一年內(nèi),我用食堂的利潤還你錢。如果一年后我還不上,食堂你收回,墊的錢我也不要了。我立字據(jù)!

    趙主任震驚地瞪大眼睛,像是第一次認(rèn)識我:你……你說真的你有錢

    我有一些。我掏出身上所有的積蓄,十幾塊錢,又補(bǔ)充道,不夠的,我可以去借。但我保證,食堂交給我,我能讓它賺錢!孩子們能吃上干凈熱乎、便宜又好吃的飯菜!學(xué)校也能省心省力!您考慮考慮

    趙主任看著我手里的錢,又看看我堅定的眼神,臉上的絕望慢慢被一種復(fù)雜的神色取代。他沉默了許久,像是在進(jìn)行激烈的思想斗爭。最終,他狠狠抹了把臉,咬牙道:好!我……我信你一回!但這事,得保密!不能讓人知道我收了你錢!

    明白!我心頭一塊大石落地。

    接下來的幾天,我跑斷了腿。把賣餅攢的錢全拿出來,又厚著臉皮去鎮(zhèn)上一個相熟的、常買我餅的雜貨店老板那里借了十塊錢(承諾一個月內(nèi)還清,利息照算)。

    湊夠了手術(shù)費(fèi),悄悄給了趙主任。

    手續(xù)辦得出乎意料的快。大概趙主任也頂著壓力,加上我無償墊付手術(shù)費(fèi)的舉動讓他心存感激(或者說愧疚),他力排眾議(主要是其他后勤人員覺得我個村婦干不了),最終,一紙簡陋的承包協(xié)議簽了下來。

    我成了鎮(zhèn)小學(xué)食堂的承包人!期限一年。

    拿到鑰匙,推開食堂那扇油膩膩的大門時,我的手都在抖。里面光線昏暗,墻壁熏得發(fā)黑,幾張破桌子歪歪扭扭,一口大鐵鍋銹跡斑斑,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年的油哈喇味。

    條件比想象的還差。

    但,這是我的了!

    巨大的喜悅過后,是沉甸甸的壓力。啟動資金幾乎清零,食堂要重新收拾,鍋碗瓢盆要添置,人手要請(我一個人絕對忙不過來),最重要的是,飯菜要好吃、要便宜,才能吸引學(xué)生和老師。

    錢!還是錢!

    我把自己關(guān)在食堂里整整兩天,瘋狂地打掃、清洗。用堿水一遍遍刷洗鍋灶墻壁,把能用的桌椅板凳修好。又用最后一點(diǎn)錢,買了石灰水,把墻壁刷得雪白。雖然依舊簡陋,但至少干凈亮堂了。

    人手是個問題。請人需要錢,我現(xiàn)在沒有。我想到了村里幾個手腳麻利、家里也困難的嬸子。我找到她們,提出合伙:我不給工錢,但包一日三餐,食堂盈利后,大家按出力多少分紅。

    起初她們都猶豫,覺得不靠譜。我拿出承包協(xié)議給她們看,又帶她們?nèi)タ戳藷ㄈ灰恍碌氖程�,拍著胸脯保證:嬸子們,信我一次!干好了,以后大家都有錢賺!

    最終,老實(shí)巴交的王嬸和手腳麻利的李嬸被我說動了,答應(yīng)先來幫忙試試。

    開張前一天晚上,我?guī)缀跻灰箾]睡。反復(fù)核對著僅有的幾樣食材:面粉、土豆、白菜、蘿卜、一點(diǎn)豬油和粗鹽。沒有肉,沒有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第二天清晨,天還沒亮,我們?nèi)司兔铋_了。

    沒有肉,我就用豬油把土豆蘿卜白菜切絲炒香,做成咸鮮的素臊子。面粉和成團(tuán),手工搟成薄薄的面片,再切成粗細(xì)均勻的面條。開水翻滾,面條下鍋,煮熟撈進(jìn)碗里,澆上一大勺熱氣騰騰的素臊子。

    開飯啦!我站在窗口,扯開嗓子喊。

    第一頓,只有簡單的素臊子面。兩分錢一碗,管飽。

    學(xué)生們好奇地圍過來,看著碗里清湯寡水的面條和素菜,有些猶豫。

    真管飽一個半大小子探頭問。

    管飽!不夠再添!我笑著回答。

    那……來一碗!

    有人帶頭,后面的人就多了起來。一碗碗熱氣騰騰的面條遞出去,食堂里漸漸坐滿了人。雖然只有素臊子,但我舍得放豬油,火候也足,炒得噴香。面條是我和王嬸、李嬸手工搟的,筋道爽滑。

    嗯!好吃!比原來食堂豬食強(qiáng)多了!

    真香!嬸子,再給我來點(diǎn)湯!

    兩分錢管飽,太值了!

    聽著學(xué)生們滿足的吸溜聲和議論,王嬸和李嬸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第一天下來,賣出去一百多碗面�?鄢杀荆ㄖ饕敲娣酆筒窕穑瑑糍嵙艘粔K多!

    雖然不多,但開門紅!證明了這條路可行!

    有了第一天的成功,我們干勁更足了。我絞盡腦汁在有限的食材里翻花樣。今天素臊子面,明天白菜粉條餡的大包子,后天蘿卜絲油渣餅……偶爾趕上供銷社有處理的雞骨架或豬下水(極便宜),我就熬一大鍋濃湯,給面條提鮮,或者做成雜碎湯,一分錢一碗,也大受歡迎。

    食堂的口碑迅速傳開。不僅學(xué)生愛吃,連一些中午不回家的老師也愿意來吃,便宜實(shí)惠又干凈。

    一個月下來,盤賬的時候,我們?nèi)齻都驚呆了。

    扣除所有成本(包括還了雜貨店老板的借款和利息),竟然凈賺了二十多塊錢!王嬸和李嬸每人分到了五塊錢!這相當(dāng)于她們男人干半個月重活的工錢!

    兩個嬸子拿著錢,手都在抖,激動得眼淚汪汪:小蘇!這……這真是我們掙的

    嬸子,這才剛開始!以后會更多!我笑著,心里也充滿了成就感。

    我把屬于我的那份錢,留出食堂運(yùn)轉(zhuǎn)的備用金,剩下的,拿出一部分,去鎮(zhèn)上扯了幾尺結(jié)實(shí)耐磨的藍(lán)布,給王嬸和李嬸一人做了一身新罩衣。剩下的錢,我買了兩斤肉,晚上在食堂炒了幾個硬菜,請她們和趙主任(他孩子手術(shù)成功,恢復(fù)得不錯)吃了一頓,算是小小的慶功宴。

    席間,趙主任看著我,眼神復(fù)雜,最終嘆了口氣,舉起酒杯:小蘇,我趙某人……謝謝你!食堂交給你,我放心了!

    日子在忙碌和希望中飛快流逝。食堂的生意越來越好,我們?nèi)齻女人累并快樂著。手里有了余錢,我把家里漏風(fēng)的破窗戶換了新玻璃,添置了暖水瓶,還給一直幫襯我的王嬸家買了點(diǎn)糧食。

    生活,第一次向我露出了溫暖的底色。

    這天下午,我正在食堂后廚清點(diǎn)剛送來的土豆。王嬸急匆匆跑進(jìn)來,臉色發(fā)白:小蘇!不好了!厲戰(zhàn)……厲戰(zhàn)跟人打起來了!在……在工地那邊!聽說……見血了!

    我心頭猛地一沉。工地厲戰(zhàn)除了農(nóng)閑時會去鎮(zhèn)上的建筑隊打零工,還能在哪

    怎么回事我放下土豆,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聽說是工頭……工頭想賴工錢!厲戰(zhàn)氣不過,跟工頭和他帶的人打起來了!對方人多……厲戰(zhàn)他……他好像被鋼筋砸到了頭!王嬸聲音都抖了。

    鋼筋……砸到頭……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那個雨夜,原主后腦勺磕在桌角的畫面瞬間浮現(xiàn)。

    在哪家醫(yī)院!我聲音發(fā)顫。

    鎮(zhèn)……鎮(zhèn)衛(wèi)生院!

    我什么都顧不上了,解下圍裙就往外沖。王嬸在后面喊:小蘇!錢!帶錢��!

    我沖回自己住的小屋(早就不住厲戰(zhàn)家了,在鎮(zhèn)上租了個便宜的單間),翻出藏在枕頭里的所有積蓄——三十多塊錢,揣在懷里,瘋了一樣朝鎮(zhèn)衛(wèi)生院跑去。

    衛(wèi)生院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走廊里站著幾個灰頭土臉的工人,是厲戰(zhàn)的工友。

    厲戰(zhàn)呢他怎么樣我沖過去,抓住其中一個問。

    那工友看到是我,愣了一下,眼神復(fù)雜:在……在里面包扎呢。頭……頭破了,流了不少血,胳膊好像也折了……

    我推開處置室的門。

    厲戰(zhàn)坐在椅子上,一個護(hù)士正在給他包扎頭部。他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血還是滲了出來,染紅了一大片。臉上、胳膊上都是擦傷和淤青,左胳膊不自然地垂著,用撕開的破布條勉強(qiáng)固定。他閉著眼,眉頭緊鎖,臉色蒼白得像紙,嘴唇干裂。

    才多久沒見,他整個人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憔悴得不成樣子。那副曾經(jīng)兇悍逼人的氣勢蕩然無存,只剩下重傷后的虛弱和狼狽。

    聽到動靜,他睜開眼�?吹绞俏�,那雙總是帶著戾氣的眼睛里,瞬間閃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情緒——驚訝、錯愕、難堪,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隨即,那眼神又迅速被慣有的冷硬覆蓋。

    你來干什么他聲音沙啞虛弱,卻依舊帶著刺。

    護(hù)士不滿地看了他一眼:你這人!你媳婦急成這樣跑來看你,還兇什么兇!

    厲戰(zhàn)抿緊唇,不說話了,把頭扭向一邊。

    我沒理他的態(tài)度,走到護(hù)士旁邊:護(hù)士同志,他傷得重嗎頭有沒有事

    頭外傷,縫了六針,有點(diǎn)輕微腦震蕩,得觀察。左胳膊骨折了,已經(jīng)簡單固定了,得去縣醫(yī)院打石膏。護(hù)士麻利地收拾著東西,先去繳費(fèi)吧,處理費(fèi)加藥費(fèi),還有待會兒去縣里轉(zhuǎn)院的錢,先交二十塊押金。

    二十塊!我心頭一緊。這幾乎是我現(xiàn)在能動用的全部流動資金了。但看著厲戰(zhàn)頭上的血和蒼白的臉,我沒有任何猶豫,掏出錢:好,我去交。

    厲戰(zhàn)猛地轉(zhuǎn)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我:你……哪來的錢

    賣餅掙的。我簡短地回答,拿著繳費(fèi)單轉(zhuǎn)身就走。

    不用你管!他在身后低吼,掙扎著想站起來,卻牽動了傷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氣。

    老實(shí)點(diǎn)!護(hù)士按住他。

    交完費(fèi),拿了藥,又叫了輛拖拉機(jī)(最便宜的交通工具),送他去縣醫(yī)院。一路顛簸,他閉著眼,一聲不吭,但緊握的拳頭和額頭的冷汗顯示他在強(qiáng)忍疼痛。

    到了縣醫(yī)院,拍片,打石膏,又是一通折騰。等把他安頓在簡陋的三人間病房里,掛上點(diǎn)滴,天已經(jīng)擦黑了。

    我累得幾乎虛脫,坐在病床邊的小板凳上。

    病房里很安靜。厲戰(zhàn)躺在那里,看著頭頂灰撲撲的天花板,忽然開口,聲音干澀沙�。骸ゎ^跑了,錢……一分沒拿到。

    我嗯了一聲,沒說話。意料之中。

    醫(yī)藥費(fèi)……我會還你。他又說,語氣生硬,帶著一種別扭的堅持。

    等你好了再說吧。我起身,拿起暖水瓶,我去打點(diǎn)熱水。

    剛走到門口,身后傳來他極低、極快的一句話,像是用盡了力氣:

    ……那天……謝謝你。

    我腳步一頓,沒回頭。我知道他說的是柳香蘭潑糞栽贓那次。

    打完水回來,他閉著眼,像是睡著了。我擰了濕毛巾,輕輕擦去他臉上和脖子上的血污和灰塵。擦到他額角一道新添的疤痕時,他眼皮動了動,沒睜開。

    你……他喉嚨滾動了一下,聲音悶悶的,……為啥幫我

    我沉默了一會兒,看著點(diǎn)滴瓶里緩緩下落的液體,輕聲說:總不能看著你死吧。

    他不再說話,呼吸漸漸平穩(wěn)。

    我在醫(yī)院照顧了他三天。期間,王嬸和李嬸輪流來給我送飯,幫我照看食堂。她們告訴我,厲戰(zhàn)那個工頭果然卷錢跑了,建筑隊也散了。厲戰(zhàn)這趟工,白干了,還差點(diǎn)把命搭上。

    出院那天,我給他辦了手續(xù)。結(jié)算下來,醫(yī)藥費(fèi)加住院費(fèi),花掉了我整整二十五塊。食堂一個月的利潤,幾乎全填進(jìn)去了。

    我雇了輛牛車,把他送回村里那個破敗的家。

    院子里荒草叢生,冷鍋冷灶,比之前更顯凄涼。

    把他扶到炕上躺好。我環(huán)顧四周,嘆了口氣,挽起袖子開始收拾。掃地,擦桌子,燒水,熬了一鍋稠稠的小米粥。

    把粥端到他面前時,他靠著炕頭坐著,低著頭,看著自己打著石膏的胳膊,忽然說:

    蘇晚,我們……離婚吧。

    我愣了一下。

    他抬起頭,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眼神深處,是一種近乎絕望的平靜和認(rèn)命:我厲戰(zhàn)就是個廢物。以前……對不住你�,F(xiàn)在,更是個殘廢了,掙不了錢,還欠你一屁股債。你走吧,去過好日子。欠你的錢……我這條爛命還在,總能還上。

    我看著他那張布滿胡茬、憔悴卻異常平靜的臉。這個曾經(jīng)不可一世、只會用拳頭解決問題的糙漢,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如此脆弱和認(rèn)命的一面。

    離婚我放下粥碗,聲音很平靜,行啊。等你胳膊好了,能去公社辦手續(xù)了再說。

    他猛地看向我,眼神震驚。

    至于錢,我扯了扯嘴角,放心,我不會忘。你現(xiàn)在就給我好好養(yǎng)著,養(yǎng)好了胳膊,才能出去掙錢還債。你以為我救你,是白救的

    厲戰(zhàn)張著嘴,看著我,半天說不出一個字,眼神復(fù)雜得像打翻的調(diào)色盤。

    我沒再理他,轉(zhuǎn)身繼續(xù)收拾屋子。心里卻莫名地輕松了一些。這個結(jié),似乎終于有了解開的機(jī)會。

    厲戰(zhàn)養(yǎng)傷期間,我依舊每天鎮(zhèn)上村里兩頭跑。食堂生意不能丟。我隔天會過來看看他,送點(diǎn)食堂做的、有營養(yǎng)的飯菜(當(dāng)然,成本算在賬上),幫他換藥,督促他活動沒受傷的胳膊。

    他沉默地接受著,像個聽話的病人。只是看我的眼神,越來越復(fù)雜,少了戾氣,多了探究和一種……我看不懂的沉重。

    有一次,我去送飯,推開院門,看見他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用沒受傷的右手,拿著一根燒黑的木炭,笨拙地、極其認(rèn)真地在地上劃拉著什么。

    走近一看,是歪歪扭扭的兩個字:蘇晚。

    旁邊,還有幾個更扭曲、像是反復(fù)練習(xí)過的字:錢、還、謝。

    他寫得那么專注,連我走近都沒發(fā)現(xiàn)。午后的陽光落在他寬闊卻微駝的背上,竟顯出幾分笨拙的溫柔。

    我腳步頓住,心里某個角落,輕輕動了一下。

    日子在忙碌和平靜中滑過。厲戰(zhàn)的胳膊恢復(fù)得不錯,拆了石膏。他沒再提離婚的事,我也沒問。

    他主動提出要去鎮(zhèn)上打工還錢。我沒反對,給他介紹了食堂需要力氣活的零工——比如搬運(yùn)米面糧油、劈柴火之類的。工錢按天算,雖然不多,但管一頓午飯。

    他干得很賣力,從不偷懶。在食堂,他話很少,只是埋頭干活,搬東西時一個人頂兩個,劈柴火又快又整齊。偶爾和王嬸李嬸碰面,他會略顯僵硬地點(diǎn)點(diǎn)頭,算是打招呼。

    食堂的生意蒸蒸日上。除了學(xué)生老師,連鎮(zhèn)上一些居民也慕名來吃我們便宜實(shí)惠的飯菜。手里有了更多盈余,我盤算著,該把離婚的事提上日程了。

    這天收工后,我叫住了正準(zhǔn)備離開的厲戰(zhàn)。

    厲戰(zhàn),明天有空嗎我們?nèi)ヌ斯纭?br />
    他正在洗手,聞言動作頓住,水聲嘩嘩。他沒回頭,肩膀似乎繃緊了,沉默了幾秒,才低低地嗯了一聲。

    第二天,我特意換了身干凈衣服。在村口等到厲戰(zhàn)時,他也穿上了洗得發(fā)白但整潔的舊軍裝(他最好的衣服),胡子刮得干干凈凈,頭發(fā)也理短了。只是眼神有些飄忽,不敢直視我。

    去公社的路很長,我們一前一后走著,誰也沒說話。氣氛沉悶得能擰出水。

    到了公社民政辦公室門口,我深吸一口氣,推門進(jìn)去。

    工作人員是個四十多歲的大姐,正戴著老花鏡看報紙。聽我們說明來意,她放下報紙,目光在我和厲戰(zhàn)之間掃了幾個來回。

    為啥要離啊大姐慢悠悠地問。

    感情不和。我平靜地回答。

    大姐看向厲戰(zhàn):你呢同意離

    厲戰(zhàn)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拳頭在身側(cè)攥緊又松開,喉結(jié)劇烈滾動了幾下,才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字:……嗯。

    大姐推了推眼鏡,沒急著辦手續(xù),反而問起了家常:有孩子嗎

    沒有。我答。

    財產(chǎn)糾紛呢

    沒有。家里的東西,我什么都不要。我說。

    厲戰(zhàn)猛地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震驚,還有一絲受傷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

    大姐點(diǎn)點(diǎn)頭,拿起筆:那行,雙方自愿,無子女無財產(chǎn)糾紛。過來填表吧。

    我和厲戰(zhàn)走到桌前。大姐遞過來兩張表格和筆。

    我拿起筆,正要寫名字。

    等等!厲戰(zhàn)突然出聲,聲音有些發(fā)顫。

    我和大姐都看向他。

    他臉色漲紅,額角青筋微微跳動,像是下定了巨大的決心,猛地從懷里掏出一樣?xùn)|西,重重地拍在桌上。

    不是別的,是一本嶄新的、深紅色的存折。

    他眼睛赤紅,死死盯著我,聲音沙啞卻帶著一股狠勁:

    蘇晚!我厲戰(zhàn)是渾!以前對不住你!欠你的,我用命還!這錢,是我這幾個月在工地扛水泥、在食堂扛大包,一分一分?jǐn)的!連本帶利!都在這兒!

    他喘著粗氣,像剛跑完一場馬拉松,指著存折,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現(xiàn)在,我不欠你錢了!

    我厲戰(zhàn),配得上你了!

    這婚,我不離了!

    辦公室里死寂一片。

    大姐張著嘴,手里的筆掉在桌上。我也徹底懵了,看著桌上那本嶄新的存折,又看看眼前這個眼睛赤紅、像頭倔牛一樣的男人,大腦一片空白。

    他……他在說什么

    厲戰(zhàn)見我沒反應(yīng),更急了,一把抓起存折,粗魯?shù)厝M(jìn)我手里,動作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拿著!打開看!

    我下意識地翻開。存折很新,第一頁,一行藍(lán)黑色的鋼筆字映入眼簾:

    戶名:蘇晚。

    存入金額:伍拾叁元捌角柒分。

    下面還有幾筆小額的存取記錄,日期都是最近幾個月的。

    整整五十三塊八毛七分!比他欠我的醫(yī)藥費(fèi),多出了近一倍!

    我抬起頭,震驚地看著他。這幾個月,他在工地扛水泥那是鎮(zhèn)上最苦最累的活!他在食堂干活,我每天給他一塊錢工錢,管一頓飯。他竟一分沒花,全存起來了還去扛水泥

    難怪他這段時間總是灰頭土臉,累得倒頭就睡,人也瘦得厲害……

    你……我喉嚨發(fā)堵,說不出話。

    厲戰(zhàn)避開我的視線,耳根通紅,梗著脖子,聲音卻低了下去,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笨拙:

    蘇晚……以前……是我渾蛋。

    你……你很好。

    比柳香蘭……好一百倍。

    食堂……你干得好……我……我服氣。

    我厲戰(zhàn)……以前配不上你。

    現(xiàn)在……他指了指存折,又指了指自己打著鋼釘、剛剛拆了石膏還不太靈活的胳膊,錢,我還清了。胳膊……也好了。我能干活,能掙錢!

    我……他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畢生的勇氣,抬起頭,黑亮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緊張和期盼:

    蘇晚,我……我現(xiàn)在……能重新……求你做我媳婦不

    我保證!以后……再動你一指頭,我厲戰(zhàn)天打雷劈!

    我……我給你當(dāng)牛做馬!掙的錢都給你管!你說東,我絕不往西!

    他語無倫次,詞不達(dá)意,每一個字都像從胸腔里硬擠出來的,帶著汗水和泥土的粗糲氣息,卻又重逾千斤。

    辦公室里安靜得能聽到針落地的聲音。大姐早就摘了老花鏡,看得津津有味,嘴角噙著笑。

    我低頭,看著手里那本沉甸甸的存折。上面歪歪扭扭的蘇晚兩個字,是他親手寫的吧像那天在院子里,用木炭在地上練習(xí)的那樣。

    五十三塊八毛七分。是這個糙漢,用血汗和斷骨,一點(diǎn)點(diǎn)攢出來的配得上。

    心里那堵冰封的高墻,在這一刻,轟然倒塌。一種酸澀又滾燙的情緒,瞬間涌遍全身。

    我抬起頭,迎上他緊張得快要窒息的目光。

    陽光從窗戶照進(jìn)來,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這個曾經(jīng)讓我恐懼絕望的活閻王,此刻,眼神清澈得像山澗的溪水,里面盛滿了小心翼翼的期盼和笨拙的真心。

    我輕輕合上存折,握在手里。

    然后,在他驟然亮起的、難以置信的目光中,我走到那個看戲的大姐面前,拿起桌上那張離婚申請表,慢慢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撕成了碎片。

    碎紙片像雪花一樣飄落。

    我轉(zhuǎn)過身,看著那個呆若木雞的男人,揚(yáng)起下巴,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回蕩在小小的辦公室里:

    厲戰(zhàn),記住你今天說的話。

    以后,錢歸我管。

    你,也歸我管。

    厲戰(zhàn)愣在原地,足足有十秒鐘。然后,他那張向來兇悍的臉上,猛地綻開一個巨大的、近乎傻氣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他用力點(diǎn)頭,像個得到心愛糖果的孩子,聲音洪亮,震得屋頂都在顫:

    哎!管!媳婦!都?xì)w你管!

    大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搖搖頭:行了行了,看你們這勁兒!不離了是吧趕緊走!別在我這兒膩歪!

    走出公社大門,陽光正好。

    厲戰(zhàn)跟在我身后半步,像個剛?cè)胛榈男卤�,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臉上的傻笑就沒停過。

    走了幾步,他忽然加快腳步,追上來,與我并肩。粗糙的大手在褲子上蹭了又蹭,猶豫著,試探著,小心翼翼地,輕輕碰了碰我的手指。

    見我沒躲開,他像是得了天大的鼓勵,深吸一口氣,一把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布滿老繭和疤痕,甚至還有些沒洗掉的灰泥。掌心滾燙,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卻又在微微顫抖。

    一股暖流,從他滾燙的掌心,順著指尖,瞬間流遍我的四肢百骸。

    我低下頭,看著那雙交握的手。一只白皙纖細(xì),一只黝黑粗糲。

    我沒有掙脫。

    他握得更緊了,像是握住了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

    媳婦……他低聲喚我,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溫柔和滿足。

    嗯

    回家……我給你做飯!他信誓旦旦,眼睛亮得像星星。

    我忍不住笑了。這個曾經(jīng)差點(diǎn)打死我的糙漢,說要給我做飯

    你會做飯

    學(xué)!我學(xué)!他急急地保證,我厲戰(zhàn)學(xué)東西快!以后家里的飯,我包了!你……你就坐著等吃!

    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緊緊依偎在一起。

    風(fēng)里帶著田野的清香。

    我知道,新的生活,真正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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