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本是侯府大小姐,家里突然被抄家,我差點被賣進青樓。
那天太子蕭景珩帶著兵馬來救我,給我披上外衣,把我?guī)Щ貣|宮。
我問他為什么救我,他說是報我爹的恩情。
可后來他讓我每晚陪他看書到半夜,由著我偷看他,縱容我假裝不經(jīng)意碰他的手。
他去打仗前,在梅園給我彈了一首定情曲。
我把他的玉佩貼身收好:我等你回來娶我。
可最后等來的,是他被砍了頭的尸體。
現(xiàn)在我跪在敵國太子的床上,臉上還帶著疤。
他摸著我的臉說:這疤真特別。
我笑得嫵媚:求太子疼我。
你們殺了我最愛的人,我要讓你們?nèi)寂阍帷?br />
1
我被推搡著跌在青石板上,膝蓋傳來鉆心的疼。
粗糲的麻繩勒進手腕,血珠順著指尖滴落,在塵土中洇開一朵朵暗紅的花。
侯府千金呸!現(xiàn)在不過是個賤婢!衙役的唾沫星子噴在我臉上,混著血腥味和塵土氣,熏得我眼前發(fā)黑。
圍觀的百姓指指點點,有人嬉笑,有人嘆息,卻無人上前。
我抬起頭,透過散亂的發(fā)絲看見醉仙樓三個燙金大字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那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樓,也是我即將被發(fā)賣的地方。
瞧瞧這身段,不愧是侯府嬌養(yǎng)出來的。一只油膩的手捏住我的下巴,醉仙樓的老鴇王媽媽瞇著眼打量我,像在估量一件貨物的價值,雖然破了相,但養(yǎng)養(yǎng)還能用。
我左頰上的傷口還在滲血,那是抄家時被碎裂的瓷片劃破的。
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容貌,如今只剩恥辱的印記。
求求您…我聲音嘶啞,三天滴水未進讓我?guī)缀醢l(fā)不出聲,給我個痛快…
王媽媽尖笑起來:死那多可惜。她湊近我耳邊,脂粉味嗆得我作嘔,等你嘗過男人的滋味,就會哭著求我多給你幾個客人了。
人群爆發(fā)出一陣哄笑。
我的中衣被粗暴扯開,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
初春的風刮過,卻比不上我心底的冷。
住手。
一個聲音破空而來,不高不低,卻讓所有人瞬間噤聲。
我艱難地轉(zhuǎn)頭,看見一隊玄甲侍衛(wèi)分開人群。
為首的男人一襲墨色錦袍,腰間玉帶映著冷光。
他眉目如刀裁,眸若寒星,周身散發(fā)著不容侵犯的威嚴。
太子蕭景珩。
我曾在宮宴上遠遠見過他一面。
那時我還是侯府嫡女蘇玥笙,而現(xiàn)在…
參見太子殿下!眾人慌忙跪拜,王媽媽臉色煞白,拽著我一起跪下。
太子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雙總是淡漠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異樣。
下一刻,一件帶著沉水香氣的披風落在我肩頭,遮住了我裸露的肌膚。
朝廷命官之女,豈容如此折辱太子聲音冷冽,來人,將這些人押送大理寺,按律處置。
王媽媽癱軟在地,哭喊著求饒。
我卻只是呆呆望著太子,不敢相信眼前的救贖。
能走嗎他問我。
我試著站起來,卻因腿傷踉蹌了一下。
太子眉頭微蹙,竟親自伸手扶住我。
他手掌的溫度透過衣袖傳來,讓我想起那個已經(jīng)永遠消失的家。
東宮的馬車寬敞舒適,我卻如坐針氈。
太子坐在對面,目光投向窗外,仿佛我是空氣。
為什么救我我終于鼓起勇氣問道。
他轉(zhuǎn)過頭,眼神深不見底:蘇大人曾于我有恩。
我心頭一震。
父親從未提起與太子有交情。
但此刻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還活著。
馬車在東宮側(cè)門停下。
太子起身欲走,又停住腳步:你有兩個選擇。我給你銀兩,你可自行離去;或者留下,做我的丫鬟。
我攥緊披風邊緣,指甲陷入掌心:我選后者。
想清楚。他聲音冷淡,東宮不留無用之人。
我抬頭直視他的眼睛:家父教導,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玥笙雖落魄,尚知廉恥。
太子眸光微動,似有暗流涌動。
良久,他微微頷首:隨你。
下車時,我腿傷發(fā)作險些跌倒。
一只有力的手臂穩(wěn)穩(wěn)扶住我的腰,又迅速松開,仿佛觸碰了什么臟東西。
趙風,帶她去梳洗。太子頭也不回地離去,從今日起,她叫阿笙。
我望著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朱紅宮門后,眼淚終于砸在地上。
那是我最后一次為蘇玥笙哭泣。
從今往后,我只是阿笙。
2
東宮的日子比我想象中平靜。
我被安排在偏院的廂房,比普通宮女住處寬敞許多。
每日卯時起床,負責太子書房的灑掃和文書整理。
這差事清閑得反�!髞砦也胖溃@是太子特意安排的。
入宮第七日,我終于有機會仔細打掃書房。
檀木書架上整齊排列著各類典籍,我輕撫書脊,小心拂去灰塵。
當我的手指觸到最下層一本藍布封面的《山海經(jīng)》時,心臟猛地一跳。
這是我父親最愛的版本,書角有他親筆標注的朱砂小字。
我顫抖著翻開扉頁,果然在右下角找到了父親的名諱——蘇明遠藏。
墨跡已經(jīng)褪色,卻依然刺痛我的眼睛。
誰準你動殿下的書
一聲厲喝嚇得我差點將書掉落。
轉(zhuǎn)身看見一個身材魁梧的侍衛(wèi)站在門口,手按刀柄,眼神凌厲如鷹隼。
趙大人恕罪。我慌忙將書放回原位,福身行禮,奴婢只是在打掃。
趙風大步走來,檢查了書籍位置,冷冷道:記住你的身份。東宮不留手腳不凈之人。
我咬住下唇,不敢辯解。
趙風是太子貼身侍衛(wèi),據(jù)說從小跟隨太子,地位非同一般。
殿下不喜旁人動他的東西。趙風語氣稍緩,尤其是這些書。
我敏銳地捕捉到他話中的信息:這些書對殿下很特別嗎
趙風眼神一凜:多嘴。
他轉(zhuǎn)身欲走,又停住腳步,對了,殿下命我給你送藥。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每日涂抹,不會留疤。
我接過藥瓶,指尖觸到瓶底刻著的梅花紋樣——那是太子私印的圖案。
多謝趙大人。我低聲道謝,卻見他已大步離去。
那晚我輾轉(zhuǎn)難眠。
父親的書為何會在太子書房
他們之間到底有何淵源
太子救我,真的只是因為報恩那么簡單嗎
次日清晨,我端著熱水去太子寢殿,聽見兩個灑掃宮女在廊下竊竊私語。
…聽說昨晚殿下又在梅園待到三更天…
每月十五不都這樣嗎自從先皇后…
噓!不要命了敢議論這個…
見我走近,她們立刻噤聲,低頭匆匆離去。
梅園
每月十五
我記下這個信息,心中疑惑更深。
太子從不在東宮用早膳,每日卯時三刻準時上朝。
我只需備好洗漱用品和朝服即可。
這份差事簡單到近乎敷衍,仿佛太子刻意避免與我接觸。
直到第十日,事情才有了變化。
那日太子下朝歸來,臉色比平日更加冷峻。
他將一疊文書重重摔在案上,震得茶盞叮當作響。
滾出去。他頭也不抬地說。
我放下手中抹布,正要退下,卻聽見他又道:不是你。
抬頭才看見趙風尷尬地站在門口,默默關(guān)上門離去。
原來太子是在趕他。
書房內(nèi)只剩我們兩人,空氣凝滯得令人窒息。
我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不敢動彈。
研磨。太子突然開口。
我連忙上前,跪坐在案邊,小心地磨起墨來。
太子執(zhí)筆批閱奏章,眉頭緊鎖。
從我的角度,能看見他纖長的睫毛在燭光下投下一片陰影,薄唇抿成一條直線。
墨香氤氳中,我偷偷打量這個救我出地獄的男人。
他批閱奏章時神情專注,偶爾遇到難題會無意識地用筆桿輕敲桌面——這個小動作莫名讓我想起父親。
看夠了嗎太子突然開口,聲音冷得像冰。
我手一抖,墨汁濺出硯臺,污了奏章一角。
奴婢該死!我慌忙磕頭請罪,額頭抵在冰冷的地磚上。
預料中的責罰并未降臨。
良久,我聽見一聲極輕的嘆息。
起來。太子語氣緩和了些,去換張紙。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更換紙張,發(fā)現(xiàn)他正在的是一封邊關(guān)急報。
匆匆一瞥間,我看到了北境告急、敵軍增兵等字樣。
太子注意到我的目光,卻沒有斥責,只是將急報翻面扣在桌上。
識字他問。
家父…曾請先生教過。我低聲回答。
太子眸光微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擺擺手:下去吧。
我躬身退出,關(guān)門的瞬間,看見他抬手揉按太陽穴,燭火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孤獨地投在墻上。
那晚之后,我的工作內(nèi)容多了一項——夜讀時侍奉茶水。
太子常常批閱奏章到深夜,我便在偏廳候著,隨時聽喚。
奇怪的是,他再未趕我離開。
有時我添茶時,他甚至會允許我瞥見奏章內(nèi)容,仿佛在有意無意地教我了解朝政。
一個月過去,我漸漸摸清了太子的習慣。
他飲食清淡,最愛龍井;午間小憩從不超兩刻鐘;最厭惡阿諛奉承,對直言敢諫的大臣反而格外寬容。
還有,每月十五,他確實會去梅園,獨自一人。
五月的第十五日,我按捺不住好奇,趁夜深人靜時偷偷溜進梅園。
月光如水,照亮園中央一座無字石碑。
碑前擺著一碟桂花糕和半壺清酒——據(jù)說這是先皇后最愛的點心。
我躲在假山后,看見太子跪在碑前,背影前所未有的脆弱。
母妃,他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兒臣…很累。
那一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東宮太子,只是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
我捂住嘴,悄悄退去,心中某個角落隱隱作痛。
次日朝堂上傳出消息,丞相聯(lián)合多位大臣上書,請求太子迎娶丞相之女為太子妃。
據(jù)說太子當庭拒絕,惹得龍顏大怒。
太子回宮時,身上帶著酒氣。
這在素來克制的他極為罕見。
他徑直走向書房,命我取來棋盤。
會下棋嗎他問。
略知一二。我謹慎回答。
太子執(zhí)黑,我執(zhí)白。
他的棋風凌厲霸道,殺伐決斷;我則謹小慎微,步步為營。
不到半個時辰,我的白子已所剩無幾。
你太畏縮。太子突然道,明明有機會反攻,卻選擇退讓。
我捏著白子的手停在半空:奴婢…不敢逾矩。
棋盤上無分尊卑。太子抬眼看我,眸中似有火焰跳動,再來一局。這次,不要把自己當奴婢。
第二局,我放開手腳,竟與太子廝殺得難解難分。
最終他以半目優(yōu)勢險勝,卻露出了這一個月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
蘇明遠的女兒,果然不簡單。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卻讓我心頭一震。
父親!
他果然認識父親!
不等我詢問,太子已起身走向窗邊,背對著我:明日我要離京巡查河工,三日方回。
奴婢…恭祝殿下行程順利。我不知該如何回應這突如其來的告知。
太子轉(zhuǎn)身,月光為他鍍上一層銀邊:你沒有什么想問的
我鼓起勇氣:殿下與家父…是舊識
他曾是我的老師。太子目光深遠,在我還不是太子的時候。
這個答案引出更多疑問,但太子顯然不愿多談。
他擺擺手示意我退下,卻在我要跨出門檻時突然開口:
阿笙。
我驚訝回頭——這是他第一次喚我的名字。
把臉治好。他目光落在我已結(jié)痂的左頰,藥要堅持用。
我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深深福身。
走出很遠,心臟仍在狂跳,不知是因為棋局的緊張,還是因為他喚我名字時那一瞬的溫柔。
3
太子離京的第三日,暴雨傾盆。
我倚在窗邊,看著雨水如銀針般刺入院中的青石板。
東宮少了主人,顯得格外空曠。
侍女們偷閑嬉戲,侍衛(wèi)們也松懈了幾分。
只有趙風依舊每日三次巡視,鐵面無情。
阿笙姑娘!一個小宮女慌慌張張跑進院子,殿下回宮了!但…但…
我心頭一緊:但什么
殿下渾身濕透,臉色難看得很,直接去了書房,不許任何人打擾。
我放下針線,快步走向廚房。
姜湯,需要熱姜湯。
太子體寒,每逢陰雨天都會要我備上一壺龍井加姜片。
當我端著托盤來到書房外,趙風攔住了我:殿下有令,不見任何人。
趙大人,我壓低聲音,殿下淋了雨,若不及時驅(qū)寒,恐會染上風寒。
趙風眉頭緊鎖,猶豫片刻,終于側(cè)身讓開:半刻鐘。
我輕叩門扉,里面沒有回應。
推門進去,只見太子伏在案上,面前攤開的奏章被手臂壓出褶皺。
他雙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呼吸粗重。
殿下我輕喚。
太子緩緩抬頭,眼神渙散。
我心頭一顫——他眼中布滿血絲,額上沁出細密汗珠。
誰讓你進來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出是他。
我放下托盤,不顧禮數(shù)伸手探向他額頭,觸手滾燙。
殿下發(fā)熱了,需立刻請?zhí)t(yī)。
不必。太子推開我的手,只是小恙,還有奏章…
話音未落,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我忙扶住他,這才發(fā)現(xiàn)他衣衫仍半濕,冰涼貼在身上。
您必須更衣休息。我語氣堅決,自己都嚇了一跳。
太子定定看我一眼,竟沒有斥責。
他試圖站起來,卻一個踉蹌。
我本能地伸手扶住他的腰,隔著衣物都能感受到那灼熱的體溫。
放肆…他虛弱地呵斥,卻不得不靠在我肩上。
我半扶半抱地將他送回寢殿,喚來小太監(jiān)更衣。
趙風已請來太醫(yī),診脈后說是風寒入體,需臥床靜養(yǎng)三日。
三日太子掙扎著要起身,明日還有朝議…
殿下!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提高了聲音,您若不顧身體,病情加重,耽誤的豈止三日朝政
寢殿內(nèi)瞬間安靜。
太醫(yī)驚恐地看著我,趙風的手按在刀柄上,只等太子一聲令下就將我拖出去。
出乎所有人意料,太子沉默片刻,竟緩緩躺了回去:…退下吧。
我長舒一口氣,隨眾人退出,卻被太子叫住:阿笙留下。
門關(guān)上后,寢殿內(nèi)只剩我們兩人。
燭火搖曳,將太子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
他閉目躺著,長睫在臉上投下陰影,褪去了往日的凌厲,顯得異常脆弱。
藥方。他突然開口。
我愣了一下:太醫(yī)說會派人煎好送來…
不要他們的藥。太子睜開眼,目光灼灼地看著我,你會煎藥嗎
我點頭:家母體弱,我曾…
那就你來。他打斷我,按你母親的方法。
我心頭微震。
他竟記得我母親體弱的事
不及細想,我匆匆去太醫(yī)院取藥。
回來時路過梅園,隱約看見幾個宮女在竊竊私語。
…聽說先皇后就是病逝在這樣一個雨夜…
噓,小心被聽見。不過殿下每月十五都去祭奠,真是孝順…
可惜啊,當年若先皇后還在,殿下也不會…
見我走近,她們立刻噤聲散去。
我抱著藥材,心中五味雜陳。
原來太子失去母親也是在這樣一個雨夜嗎
煎藥需慢火細熬,我守在廚房整整兩個時辰。
母親的方法是在最后一刻加入蜂蜜和少量黃酒,能減輕苦味又不損藥效。
當我端著藥碗回到寢殿,太子已經(jīng)睡去。
燭光下,他的睡顏出奇地平靜,眉頭舒展,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擔。
我不忍叫醒他,便將藥碗放在床邊小幾上,輕輕替他掖好被角。
正要離開,太子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母妃…別走…
我僵在原地。
他的手心滾燙,力道大得驚人。
我想抽手,卻見他眉頭緊蹙,似陷入夢魘。
殿下,我是阿笙…我低聲解釋。
太子微微睜眼,目光迷蒙:阿…笙…
他松了力道,卻沒有放開我的手,反而輕輕摩挲著我手腕內(nèi)側(cè)的疤痕——那是被繩索勒出的傷痕。
他的指尖帶著薄繭,觸感粗糙又溫暖。
疼嗎他輕聲問,聲音因高熱而沙啞。
我眼眶突然發(fā)熱。
被救以來,從沒人問過我這個問題。
那些傷痕,那些屈辱,所有人都假裝看不見。
不疼了。我撒謊道。
太子凝視我許久,忽然抬手撫上我左頰的傷疤。
他的動作極輕,像是怕碰碎什么珍貴之物。
可惜了…他喃喃道,又陷入昏睡。
我不知他是指我的容貌被毀,還是別的什么。
那一夜,我守在床邊,不斷更換他額上的冷巾。
太子時睡時醒,每次睜眼都要確認我還在,才肯繼續(xù)休息。
天光微亮時,他的燒終于退了。
我精疲力竭,靠在床柱上打盹,突然被一陣輕咳驚醒。
太子已坐起身,正皺眉看著被我枕皺的衣袖。
我慌忙跪直:奴婢失禮!
一陣沉默。
我偷眼看去,太子神色復雜,耳尖微紅。
他顯然記得昨夜的一切。
你…下去休息吧。他語氣恢復了往日的冷淡,今日不必當值。
我行禮退出,卻在門口聽見他補充道:…藥,很好。明日還是你來煎。
從那天起,我與太子的關(guān)系微妙地改變了。
他不再禁止我觸碰他的私人物品,甚至默許我自由出入書房。
有時夜讀至深,他會允許我坐在一旁刺繡,兩人不發(fā)一言,卻有種奇異的安寧。
五月的最后一天,朝中傳來消息。
丞相聯(lián)合六部大臣再次上書,請求太子迎娶丞相之女林氏為妃。
據(jù)說皇上已口頭應允,只待擇日下旨。
那日太子回宮時,臉色陰沉得可怕。
他徑直去了練武場,揮劍兩個時辰不停,直到力竭。
我去送茶時,看見他脫力跪在地上,長劍插在身旁,汗水浸透白衣。
殿下…我遞上汗巾。
太子沒有接,只是抬頭看我,眼神銳利如劍:你覺得我該娶林氏嗎
這問題來得突然,我手指一顫,茶盞差點脫手:奴婢…不敢妄議。
我要聽實話。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我,若你是我,會如何選擇
我深吸一口氣:若我是殿下…會娶。
太子眼中閃過一絲失望,轉(zhuǎn)身欲走。
但不是因為她是丞相之女,我急忙補充,而是因為她精通兵法謀略,曾在北境游歷,熟悉邊關(guān)地形——這樣的女子,對殿下的大業(yè)有益。
太子猛地轉(zhuǎn)身,眼中閃過訝異:你如何知道這些
殿下書房的《北境志》中有林小姐的批注。我低頭解釋,奴婢整理時…偶然看到。
太子沉默良久,忽然輕笑一聲:蘇玥笙,你果然不是普通閨秀。
這是我入宮以來,他第一次喚我本名。
我心頭一顫,抬頭對上他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往日的冰冷,而是某種我讀不懂的情緒。
今日朝堂上,我拒絕了。他淡淡道,林氏雖才,非我所愿。
他沒有解釋所愿是什么,只是接過我手中的茶一飲而盡,喉結(jié)在汗?jié)竦念i項上滾動。
陽光穿過練武場的窗欞,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投下斑駁光影。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梅園石碑前那個脆弱的身影,明白了深夜棋盤上的有意相讓,明白了高熱中那聲可惜了背后的含義。
太子蕭景珩,這個站在權(quán)力巔峰卻孤獨如雪中松的男人,不知何時已在我心上烙下印記。
而我,一個罪臣之女,連仰望他的資格都沒有。
六月初,邊關(guān)戰(zhàn)事吃緊。
太子越發(fā)忙碌,常常通宵達旦。
我陪侍在側(cè),為他添茶研墨,偶爾在他疲憊時遞上一碗親手熬的蓮子羹。
他從不道謝,但會在我放下羹碗時,指尖不經(jīng)意地輕觸我的手背,像是一種無言的感激。
這種微妙的默契,成了我們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
直到一個消息打破平靜——北境大軍壓境,皇上命太子親自率兵出征。
4
太子出征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書房整理邊關(guān)地圖。
六月的陽光透過窗欞,在地圖上勾勒出一道道金線,將北境的山川河流照得格外清晰。
我的指尖不自覺地沿著邊境線游走,那里標注著幾個鮮紅的叉——敵軍主力駐扎地。
看夠了嗎
太子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我手一抖,地圖卷軸啪地合上。
轉(zhuǎn)身看見他站在門邊,一身戎裝,腰間佩劍閃著冷光。
殿下恕罪。我慌忙行禮,奴婢只是…
只是好奇我可能死在何處太子語氣平淡,卻讓我心頭一顫。
殿下一定會凱旋。我抬頭直視他的眼睛,聲音比自己預想的還要堅定。
太子眸光微動,緩步走近。
他身上的鐵甲帶著初春的寒意,手指卻意外地溫暖。
他抬起手,似乎想觸碰我的臉,卻在半空中停住,轉(zhuǎn)而拿起案上的地圖。
三日后出發(fā)。他語氣恢復了公事公辦,你留在東宮。
我攥緊了衣袖:奴婢…想隨行伺候。
軍營不是女子該去的地方。太子展開地圖,指尖在某處山谷點了點,何況這里危險。
我還想爭辯,卻聽見外面?zhèn)鱽砑贝俚哪_步聲。
趙風匆匆進來,在太子耳邊低語幾句。
太子眉頭一皺,大步離去,留下我和趙風面面相覷。
北境又起戰(zhàn)事了我試探著問。
趙風罕見地沒有斥責我多嘴,反而嘆了口氣:比那更糟。殿下此次出征,朝中有人不愿見他凱旋。
我心頭一緊:什么意思
趙風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你既讀過兵書,當知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我還想追問,他卻已轉(zhuǎn)身離去,只留下一句:好好守著書房,別讓生人靠近。
那晚,東宮異常忙碌。
太子召集心腹將領(lǐng)密議至深夜,我奉命在偏廳煮茶伺候。
透過半開的門縫,我看見太子指著沙盤布置戰(zhàn)術(shù),燭火將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鍍上一層金邊。
將領(lǐng)們離去后,太子獨坐案前,眉頭緊鎖。
我端著一碗蓮子羹進去,他頭也不抬地揮揮手:下去吧。
殿下,明日還要早朝…我輕聲勸道。
太子這才抬頭,眼中血絲密布:你覺得我該信任誰這問題來得突然,像是自問,又像在問我。
奴婢…不敢妄言。
說。他聲音疲憊卻不容拒絕。
我深吸一口氣:趙風跟隨殿下最久,忠心可鑒。林將軍雖與丞相有姻親,但為人剛正。至于…我猶豫片刻,至于劉尚書,奴婢觀他眼神閃爍,不可輕信。
太子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你連劉尚書都注意到了
殿下書房來往之人,奴婢都留心觀察。我低頭道,劉尚書每次來,總會不經(jīng)意查看殿下案上文書。
太子突然輕笑一聲:蘇玥笙,你若為男子,定是難得的謀士。他接過蓮子羹,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我的手背,一絲暖流從接觸點蔓延至全身。
可惜我是女子我鬼使神差地問出口,立刻后悔自己的莽撞。
太子放下碗,深深看我一眼:不,正因你是女子,才更難得。
這句話在我心頭激蕩,久久不散。
直到太子出征那日,我站在送行的人群中,仍能感覺到他指尖的溫度。
太子一身銀甲,在晨光中熠熠生輝。
臨上馬前,他回頭看了一眼東宮,目光似乎穿過人群落在我身上。
我福身行禮,再抬頭時,他已策馬遠去,只余下一地煙塵。
太子離宮后,東宮冷清得可怕。
我每日依舊打掃書房,整理他留下的文書。
有時夜深,我會偷偷翻開他常讀的《孫子兵法》,指尖撫過他留下的批注,仿佛這樣就能離他近一些。
一個月過去,前線傳來捷報:太子率軍奇襲敵營,大獲全勝。
朝野歡騰,皇上龍顏大悅,下令犒賞三軍。
勝利的喜悅還未散去,變故突生。
一個雨夜,急促的馬蹄聲打破東宮寧靜。
我沖出門,看見趙風渾身濕透,懷中抱著一個昏迷不醒的人——太子。
快準備熱水!趙風厲聲喝道,不要聲張!
我?guī)兔⑻影仓迷趯嫷睿@才發(fā)現(xiàn)他面色鐵青,嘴唇發(fā)紫,明顯是中毒跡象。
太醫(yī)匆匆趕來,診脈后臉色大變:是七日絕!若無解藥,七日內(nèi)必毒發(fā)身亡!
解藥呢我急問。
太醫(yī)搖頭:七日絕配方千變?nèi)f化,需知道具體用了哪些毒物才能配解藥。殿下何時中的毒
三日前慶功宴上。趙風咬牙切齒,定是劉賊所為!殿下只喝了他敬的一杯酒。
我腦中閃過劉尚書那雙閃爍的眼睛,胃部一陣絞痛。
太醫(yī)開了幾味通用解毒藥,但坦言效果有限。
趙風連夜派人去尋江湖名醫(yī),可太子情況每況愈下,高燒不退,時而清醒時而昏迷。
第三日清晨,我端著藥碗進寢殿,卻見太子清醒地靠在床頭,臉色蒼白如紙。
殿下!我驚喜上前。
太子虛弱地擺擺手:不必裝了…我知道自己情況。他指了指案上一個錦盒,那里有重要文書…若我不測,交給林將軍。
我跪在床邊,強忍淚水:殿下一定會好起來…
太子突然咳嗽起來,一口黑血濺在錦被上。
我慌忙用帕子擦拭,卻被他握住手腕:阿笙…答應我一件事。
殿下請說。
我死后…離開皇宮。他目光灼灼,我會讓趙風安排…
不!我失控地打斷他,殿下不會死!
太子微微一怔,隨即苦笑:你還是第一次違抗我的命令。
我伏在床邊,淚水浸濕被褥:求殿下…不要放棄。
一只冰涼的手輕輕撫上我的發(fā)頂,停留片刻又收回。
等我抬頭,太子已閉目躺下,似乎剛才的溫情只是幻覺。
午后,趙風帶回一個道士打扮的老者,說是江湖上有名的毒醫(yī)。
老者診脈后,開出一劑猛藥,但警告說此藥本身也有毒性,需有人先試藥調(diào)整劑量。
我來。我不假思索道。
趙風皺眉:這不是兒戲!
殿下待我恩重如山。我直視他的眼睛,若我有不測…請將我與父母合葬。
不等他回應,我已端起藥碗輕抿一口。
藥汁苦澀至極,像一團火從喉嚨燒到胃里。
片刻后,我開始頭暈目眩,四肢發(fā)麻。
減三分之一的量。我強撐著說完,便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朦朧中,我聽見趙風焦急的呼喊,感覺有人將我抱起。
然后是無邊的黑暗,偶爾閃過幾個片段:太子為我擦汗的手,趙風與太醫(yī)的低語,還有…一個溫暖的懷抱,和耳邊似有若無的嘆息。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劇痛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廂房的床上,窗外已是黃昏。
趙風坐在床邊,見我睜眼,立刻遞來一碗清水。
殿下呢我嘶啞著問。
毒退了。趙風眼中是我從未見過的柔和,多虧你試藥,道士調(diào)整了劑量,殿下服后已無大礙。
我長舒一口氣,淚水奪眶而出。
傻丫頭。趙風搖頭,你知道那藥多危險嗎殿下醒來聽說你試藥,差點從床上摔下來…
我心頭一顫:殿下…知道了
何止知道。趙風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你昏迷這三日,殿下不顧自己虛弱,每日都來看你。
我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
我從沒見過殿下這樣在意一個人。趙風壓低聲音,他甚至在暗中調(diào)查你父親的案子。
什么我掙扎著坐起,殿下為何…
因為蘇大人當年是被人陷害的。趙風神色復雜,殿下一直懷疑此事與劉尚書有關(guān),只是苦于沒有證據(jù)。
我腦中一片混亂。
原來太子救我,留我在身邊,不僅僅是因為父親曾是他的老師
他一直在暗中調(diào)查我家的冤案
為什么告訴我這些我小心翼翼地問。
趙風站起身,背對著我:因為殿下永遠不會告訴你。他頓了頓,還有…我欠你一個道歉。之前我以為你接近殿下別有用心。
我不知如何回應,只能沉默。
趙風離開前,回頭看了我一眼:殿下允許你翻閱他的藏書了。他說…你可能會喜歡《陶淵明集》。
又過了三日,我終于能下床走動。
第一件事就是去太子寢殿請安。
剛到門口,就聽見里面?zhèn)鱽頎巿?zhí)聲。
…劉賊必須死!是趙風的聲音。
沒有證據(jù)。太子語氣冰冷,現(xiàn)在動他只會打草驚蛇。
難道就這樣放過他
放過太子輕笑一聲,令人毛骨悚然,我會讓他生不如死。
我正猶豫是否該離開,門突然打開。
太子站在門口,一身素白中衣,臉色仍有些蒼白,眼神卻銳利如初。
站了多久他問。
剛到。我低頭行禮,聽聞殿下痊愈,特來請安。
太子輕哼一聲,顯然不信我的說辭,卻也沒有拆穿。
他側(cè)身讓出一條路:進來吧。
這是我第一次被允許進入他的寢殿內(nèi)室。
房間簡潔得近乎冷清,唯一顯眼的是床頭小幾上攤開的《孫子兵法》和一盞將盡的油燈。
身體如何太子示意我坐下。
已無大礙。我輕聲回答,殿下呢
死不了。他語氣平淡,卻突然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仔細端詳我的臉色,趙風說你昏迷時說了些胡話。
我心頭一跳:奴婢…說了什么
沒什么。太子松開手,只是叫了幾聲娘親。
我松了口氣,卻又莫名失落。
太子走到書架前,取下一本裝幀精美的書冊遞給我:《陶淵明集》,你可能會喜歡。
我接過書,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
這一次,他沒有立即抽回,而是任由我們的手短暫相觸。
他的手掌寬大溫暖,指腹有常年握劍留下的繭,觸感令人安心。
殿下…我鼓起勇氣,奴婢聽說…您在查家父的案子
太子眼神一凜:趙風多嘴。
若有什么奴婢能幫上忙的…
做好你的本分。太子打斷我,語氣卻不如往日冷硬,時候到了,自然會告訴你。
我識相地不再追問,只是小心翻開詩集。
書頁間夾著一張紙條,上面是太子工整的字跡:不為五斗米折腰——陶淵明的名句,也是父親常掛在嘴邊的話。
我抬頭,正對上太子深邃的目光。
那一瞬間,某種無言的默契在我們之間流轉(zhuǎn),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量。
從那天起,我有了新的日常:除了打理書房,還會在太子閑暇時與他品詩論詞。
起初只是我讀他聽,后來漸漸變成交流。
太子博聞強識,卻從不炫耀,只在關(guān)鍵時刻點出一兩句精辟見解。
七月初七乞巧節(jié),宮中設(shè)宴。
太子赴宴歸來,微醺,竟破例邀我去梅園賞月。
月光如水,梅樹在夏夜投下婆娑影子。
太子站在那方無字碑前,神色是我從未見過的柔和。
今日是母妃忌辰。他突然開口,二十年前的今天,她飲下一杯毒酒。
我心頭一震,不知如何接話。
她是為了保護我。太子仰頭望月,喉結(jié)在月光下滾動,宮闈傾軋,總要有人犧牲。
我想起自己昏迷時喊的娘親,突然明白了太子為何對我態(tài)度轉(zhuǎn)變。
我們都是失去至親的人,都懂得那種刻骨銘心的痛。
殿下…我輕喚,卻不知該說什么。
太子轉(zhuǎn)身看我,月光在他眼中流轉(zhuǎn):阿笙,若有一天我…
殿下不會有事。我急切地打斷他。
太子輕笑,伸手拂去我肩上落花:傻丫頭。
那一刻,我?guī)缀跻詾樗麜俏摇?br />
但他只是收回手,轉(zhuǎn)身離去,留下我一人站在月光下,心跳如雷。
5
七月中旬,邊關(guān)急報如雪片般飛入京城。
北境大軍集結(jié),號稱三十萬鐵騎壓境。
朝野震動,皇上連夜召集重臣商議。
太子從宮中回來時,已是三更天,我端著醒酒湯在書房外等候,聽見里面?zhèn)鱽聿璞K摔碎的聲音。
殿下我輕叩門扉。
進來。
推門而入,太子站在窗前,月光勾勒出他緊繃的輪廓。
地上茶盞碎片四散,茶水浸濕了地毯,洇開一片暗色。
北境告急。他聲音低沉,皇上命我三日后率軍出征。
我手一抖,醒酒湯差點灑出。
雖然早有預感,但親耳聽到還是如遭雷擊。
三日…如此倉促…
奴婢…這就去準備行裝。我強自鎮(zhèn)定,轉(zhuǎn)身欲走。
等等。太子叫住我,明晚…來梅園。
我驚訝抬頭,對上他深邃的眼眸。
月光下,那雙眼不再是以往的冷峻,而是翻涌著我讀不懂的情緒。
帶上你釀的梅子酒。他補充道,聲音幾不可聞。
我心跳如鼓,只能點頭應下,退出時差點被門檻絆倒。
接下來兩日,東宮忙得人仰馬翻。
我?guī)吞诱硇醒b,檢查每一件鎧甲、每一把兵刃。
趙風帶人清點糧草軍械,宮中太醫(yī)準備各種傷藥。
所有人都神色凝重,仿佛預感到什么。
出征前夜,我按約帶著梅子酒前往梅園。
這是我用初夏的青梅自釀的,原本打算等太子凱旋時慶功用。
酒壇不大,卻沉甸甸的,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梅園中央的石碑前,太子已備好小案和兩個酒盞。
他一身素白常服,黑發(fā)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比平日少了幾分凌厲,多了幾分書卷氣。
案上燃著一盞青銅燈,火光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跳躍。
坐。他指了指對面的蒲團。
我小心跪坐,將酒壇放在案上。
太子親手拍開泥封,醇厚的酒香立刻溢出來,混著梅子特有的酸甜。
你釀的他問。
我點頭:用殿下賞的梅子。
太子唇角微揚:倒是物盡其用。他斟滿兩盞,推給我一盞,嘗嘗。
酒液入口,酸甜中帶著微辣,順著喉嚨一路燒到胃里。
我平日不善飲,一盞下去已覺臉頰發(fā)燙。
慢些喝。太子提醒,卻自己仰頭飲盡。
夜風拂過梅枝,沙沙作響。
我們相對無言,只是偶爾碰盞。
酒過三巡,太子忽然起身,從石碑后取出一張古琴。
認得這個嗎他輕撫琴弦。
我仔細看去——琴身烏黑發(fā)亮,七弦如雪,琴尾有焦痕,形如鳳羽。
焦尾琴我驚呼,蔡邕所制的那張名琴
太子眼中閃過贊賞:你果然識貨。他將琴放在案上,想聽什么
我受寵若驚:殿下…隨意就好。
太子垂眸,修長手指輕撥琴弦。
起初只是幾個零散音符,漸漸連成曲調(diào)。
我認出這是《鳳求凰》,講述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愛情故事。
琴音如訴,時而高亢如鳳鳴,時而低回如私語。
太子指尖力道恰到好處,勾挑抹剔間,情意流轉(zhuǎn)。
月光灑在他專注的側(cè)臉上,勾勒出一道銀邊。
我望著他微蹙的眉心和輕抿的唇,胸口酸脹得幾乎窒息。
曲終,余音裊裊。
太子抬頭,目光灼灼:懂了嗎
我眼眶發(fā)熱,輕輕點頭。
有些情意,不必言說,一曲琴音足矣。
再來一盞太子問,手已執(zhí)起酒壺。
我本該婉拒,卻鬼使神差地遞出酒盞。
酒液入喉,比先前更辣,卻也更甜。
不知不覺,半壇酒已空,我的視線開始模糊,膽子卻大了起來。
殿下…我鼓起勇氣,此去…兇險嗎
太子斟酒的手一頓:戰(zhàn)場從無萬全。
那…一定要回來。我聲音發(fā)顫,奴婢…我會等您。
太子放下酒壺,深深看我一眼:若我不回呢
那我就一直等。我抬頭直視他的眼睛,等到白發(fā)蒼蒼,等到…再也不能等為止。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這太過直白,幾乎等同于表白。
酒意上頭,我慌亂地想去拿酒盞掩飾,卻不小心碰翻了它。
酒液潑灑,在案上蜿蜒如血。
對、對不起…我手忙腳亂地擦拭。
一只微涼的手握住我的手腕。
太子不知何時已繞到我身旁,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月光從他背后照來,將他的影子籠罩在我身上。
阿笙。他喚我名字,聲音低沉,看著我。
我抬頭,對上他如墨的眸子。
那里面不再是往日的冷靜自持,而是翻涌著某種我從未見過的情緒。
我與你父親…不只是師徒。他緩緩道,他曾救我一命。
我屏住呼吸,等待下文。
那年我十五,遭人下毒。蘇大人冒險送解藥,因此得罪權(quán)貴。太子拇指輕撫我腕間疤痕,他臨終前,我答應他兩件事:一是查清蘇家冤案,二是…保你清白。
我心頭一震,突然明白了太子一直以來的克制。
那不是無情,而是重諾。
殿下…我聲音哽咽,我不在乎那些虛名…
我在乎。太子打斷我,語氣堅決,君子一諾,生死不負。
夜風吹散酒意,帶來一絲清醒。
我這才意識到我們的距離有多近——近到能聞到他身上沉水香混著酒氣的味道,近到能看清他眼中自己的倒影。
若我…不是蘇家女…我輕聲問,殿下會如何待我
太子沉默良久,忽然抬手輕撫我左頰的傷疤。
他的指尖微涼,卻讓我全身發(fā)燙。
這世上沒有若。他最終說道,收回手,你是蘇玥笙,這就夠了。
遠處傳來更鼓聲,已是子時。
太子起身,將琴收回石碑后:該回去了。
我搖搖晃晃站起,酒意未散,一個踉蹌差點跌倒。
太子眼疾手快扶住我的腰,我整個人跌入他懷中。
隔著衣衫,我能感受到他胸膛的溫度和心跳的節(jié)奏——又快又重,與表面的冷靜截然不同。
小心。他低聲說,呼吸拂過我耳畔。
那一刻,我?guī)缀跻詾樗麜俏摇?br />
但他只是穩(wěn)穩(wěn)扶我站好,然后退開一步,恢復那副克制的模樣。
回程路上,我們一前一后,沉默無言。
走到我?guī)块T口,太子突然從袖中取出一物——一枚白玉佩,雕著精細的梅枝圖案。
拿著。他將玉佩放入我掌心,等我回來。
玉佩觸手生溫,正面是梅花,背面刻著一個小小的珩字——太子的名諱。
我攥緊玉佩,感受它邊緣硌在掌心的微痛。
殿下何時啟程我問。
卯時。他頓了頓,不必來送。
我知道他是不愿我看到他披甲出征的樣子,怕我更加擔憂。
但我也知道,我一定會去。
好。我撒謊道。
太子深深看我一眼,忽然抬手輕拂過我額前碎發(fā)。
這個動作如此自然,卻又如此親密,讓我心頭一顫。
睡吧。他收回手,轉(zhuǎn)身離去。
我站在門前,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長廊盡頭。
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最終與夜色融為一體。
那一夜,我輾轉(zhuǎn)難眠。
手中緊握玉佩,腦中全是他的琴音和那句君子一諾,生死不負。
天蒙蒙亮時,我才迷迷糊糊睡去,卻夢見太子站在血海中,朝我伸手,卻怎么也夠不著。
驚醒時,東方已泛白。
我慌忙起身,顧不得梳洗,抓起一件外袍就往外跑。
東宮正門廣場上,軍隊已列隊完畢。
太子一身銀甲,在晨光中熠熠生輝。
他正與趙風交代什么,神情肅穆。
我躲在廊柱后,不敢上前,只是貪婪地看著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想要刻進記憶里。
號角響起,大軍即將開拔。
太子翻身上馬,動作利落如行云流水。
就在馬兒揚蹄的瞬間,他忽然回頭,目光精準地落在我藏身之處。
即使隔著一段距離,我也能感受到他眼中的復雜情緒。
他想說什么
責備我不聽話
還是…與我道別
最終,他只是輕輕頷首,然后調(diào)轉(zhuǎn)馬頭,絕塵而去。
我望著軍隊遠去的煙塵,直到最后一個黑點也消失在地平線上。
掌心玉佩已被汗水浸濕,我卻攥得更緊,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回到廂房,我發(fā)現(xiàn)案上多了一個錦盒。
打開一看,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寶和幾冊空白書卷。
最下面壓著一張紙條,上面是太子熟悉的筆跡:
無聊時,可寫些詩文。待我歸來,再與你品評。
我捧著紙條貼在胸前,淚水終于決堤。
那不只是離別的悲傷,還有被珍視的感動。
他知道我喜文墨,怕我獨自等待的日子難熬…
從那天起,我養(yǎng)成了記事的習慣。
每天寫些瑣碎見聞,偶爾附上幾首小詩。
我想象著太子歸來時,我們并肩坐在書房,一起翻閱這些文字的場景。
那成了支撐我度過漫長等待的精神支柱。
三個月過去,邊關(guān)捷報頻傳。
太子率軍連戰(zhàn)連捷,敵軍節(jié)節(jié)敗退。
朝野歡騰,皇上甚至開始籌備凱旋慶典。
我每日去佛堂上香,祈禱太子平安。
有時夜深,我會取出玉佩貼在臉頰,仿佛這樣就能感受到遠方他的溫度。
直到那個陰沉的冬日午后,一切都變了。
6
臘月初八,民間稱為臘八節(jié),本該是個喜慶日子。
清晨,我如常去佛堂上香,為太子祈福。
過去三個月,這已成為我的日常。
佛堂的師太都認得我了,每次見我進門,便會默默點上一炷平安香。
姑娘今日氣色不錯。師太遞給我香時說道,前線捷報頻傳,想必殿下很快就能凱旋了。
我微笑點頭,接過香火。
是啊,昨日又有捷報傳來,太子率軍連破敵軍三座營寨,逼得北境大軍后撤五十里。
朝中已在籌備凱旋慶典,據(jù)說皇上龍顏大悅,要親自出城迎接。
我跪在佛前,虔誠叩首。
香霧繚繞中,我仿佛看見太子一身戎裝,踏著朝陽向我走來。
他會用那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扶起我,也許會喚一聲阿笙,然后…
不好了!一聲尖叫打破我的幻想。
我轉(zhuǎn)身看見一個小太監(jiān)跌跌撞撞沖進佛堂,面如土色:北境大軍…他們…太子殿下…
香從指間滑落,砸在地上斷成兩截。
太子怎么了我抓住小太監(jiān)的肩膀,指甲幾乎掐進他的皮肉。
小太監(jiān)嘴唇顫抖:殿下中了埋伏…敵軍…敵軍將他的首級…掛在潼關(guān)城墻…
世界在那一瞬間失去了聲音。
我松開小太監(jiān),跌跌撞撞沖出佛堂,耳邊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不可能…一定是弄錯了…太子那么厲害,怎么會…
東宮已亂作一團。
侍女們抱頭痛哭,侍衛(wèi)們面色陰沉。
我抓住每一個遇到的人詢問,得到的都是同樣的答案:太子戰(zhàn)死,頭顱被敵軍懸于城墻示威。
趙風呢我嘶啞著嗓子問。
在…在正殿…一個侍女抽泣著回答。
我奔向正殿,卻在門口剎住腳步。
殿內(nèi),趙風跪在地上,面前擺著一副空棺。
他雙手撐地,肩膀劇烈抖動,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那副模樣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趙大人…我輕聲喚道。
趙風猛地抬頭,雙眼布滿血絲。
他看見是我,勉強站起身:你…不該來這里。
是真的嗎我聲音發(fā)抖,殿下他…
趙風別過臉,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我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胸口仿佛被人生生剖開,冷風呼嘯著穿過那個空洞。
這不是真的…不能是真的…他說過會回來的…他答應過…
潼關(guān)…離這里多遠我突然問。
趙風警覺地看著我:三日快馬。你想做什么
我要去接他回家。
你瘋了!趙風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敵軍占領(lǐng)了潼關(guān),現(xiàn)在去就是送死!
我掙脫他的手,平靜得連自己都感到陌生:那就送死。
趙風與我對視良久,終于嘆了口氣:明日卯時,西側(cè)門。只帶你一人。
那晚,我將太子留下的玉佩貼在胸口,蜷縮在他的書房里。
案上還攤著他未批完的奏章,墨跡早已干涸。
我輕撫那些字跡,仿佛這樣就能觸摸到寫下它們的手。
窗外開始下雨,淅淅瀝瀝,像是天空也在哭泣。
三日疾馳,我和趙風抵達潼關(guān)城外。
雨一直未停,將我們渾身淋透。
趙風弄來兩身粗布衣裳,我們扮作農(nóng)夫農(nóng)婦混在人群中。
潼關(guān)城墻高聳,上面黑壓壓掛著一排東西。
我瞇眼看去,頓時胃部絞痛——那是十幾個頭顱,最中間的那個…
即使血肉模糊,即使被雨水浸泡得發(fā)白,我也一眼認出了他。
那雙曾溫柔注視我的眼睛如今空洞地大睜著,曾經(jīng)撫摸我發(fā)絲的手永遠無法再抬起…
別看。趙風按住我的肩膀,但我甩開他的手,一步步走向城墻。
雨水混著淚水流進嘴里,咸澀如血。
我跪在泥濘中,仰望著那顆頭顱,喉嚨里發(fā)出一種不似人聲的嗚咽。
周圍的人群指指點點,有人啜泣,有人咒罵,還有人朝城墻吐口水。
那就是南朝的太子
活該!誰讓他們不肯投降!
聽說他死得很慘,被亂箭射穿…
每一句話都像刀子捅進我的心臟。
我想尖叫,想沖上去撕爛那些人的嘴,但趙風死死拽住我,拖著我離開人群。
冷靜!他在我耳邊低吼,你想讓殿下白死嗎
我癱坐在一條暗巷里,雨水沖刷著我的臉。
趙風蹲下身,聲音低沉:殿下是自愿赴死的。
什么
敵軍圍困潼關(guān),揚言若不投降,便屠盡城中百姓。趙風眼中含淚,殿下…獨自出城談判,中了埋伏。
我捂住嘴,防止自己嚎啕出聲。
這太像太子會做的事——為了保護他人,不惜犧牲自己。
我們…能帶回他的頭顱嗎我哽咽著問。
趙風搖頭:太危險。但…他從懷中取出一塊白布,我買通了獄卒,拿到了這個。
他展開白布,里面是一縷黑發(fā)——太子的頭發(fā),還連著一點頭皮。
我顫抖著接過,小心包好,貼在胸口。
回京路上,我們聽聞皇上已宣布投降,割讓北境十城,并答應進獻百名美人給敵軍統(tǒng)帥。
朝中大臣紛紛稱贊皇上仁德,無人再提太子之死。
東宮為太子設(shè)了衣冠冢。
出殯那日,滿朝文武到場,哭聲震天。
我站在角落,冷眼看著那些從未善待過太子的人此刻哭得最響。
皇上一臉悲戚,親手將太子的冠冕放入棺中,仿佛他不是那個逼太子出征的人。
葬禮結(jié)束后,東宮很快冷清下來。
侍女侍衛(wèi)們被調(diào)往別處,只有我和趙風還留著,負責整理太子遺物。
那晚,我偷偷溜進靈堂,跪在太子靈位前。
月光透過窗欞,在靈牌上投下斑駁光影。
我取出那縷頭發(fā)和太子給我的玉佩,輕輕放在靈前。
殿下…我輕聲喚道,聲音在空蕩的靈堂里回蕩,您說過…要回來的…
無人應答,只有穿堂風拂過我的發(fā)絲,像是誰的撫摸。
我從袖中取出一把剪刀,剪下自己的一縷青絲,與太子的頭發(fā)編在一起,然后小心地用紅繩系好。
接著,我將玉佩放在編織的發(fā)辮上,輕輕推進靈位下方的暗格。
現(xiàn)在…我們算是在一起了…我撫摸著靈牌上蕭景珩三個字,淚水滴落在冰冷的木板上。
我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里面的朱砂,用指尖蘸著,在靈位背面寫下八個血字:
血債血償,不死不休。
寫完后,我咬破手指,在靈前重重磕了三個頭:殿下,等我。
走出靈堂時,趙風站在月光下等我。
他看見我手上的血,眉頭緊皺,卻什么也沒問。
趙大人,我平靜地說,我要去北境。
趙風并不驚訝:作為貢女
我點頭。
皇上已下詔在民間征集美人,凡入選者家庭可免三年賦稅。
不少貧苦人家爭相送女應征。
太危險。趙風搖頭,你會死的。
那正好。我微笑,我可以早點見到殿下。
趙風盯著我看了許久,終于嘆氣:你需要一個新身份。
三日后,趙風帶來一份文牒和幾套華服。
文牒上寫著蘇婉,是一位絲綢商人的女兒,家道中落自愿應征。
商人已收了好處,答應認下這個女兒。
還有這個。趙風遞給我一個小盒,里面是一種深色膏體,涂在傷疤上,能讓它看起來更舊。
我接過,走到銅鏡前,小心地將膏體抹在左頰的傷疤上。
鏡中的我頓時變了模樣——傷疤更加猙獰,像是一道陳年舊傷,而非新愈的痕跡。
為什么幫我我輕聲問。
趙風沉默片刻:殿下曾命我保護你…無論發(fā)生什么。
我苦笑。
又是承諾…太子身邊的人,都和他一樣重諾。
你知道去了意味著什么嗎趙風聲音低沉,那些貢女…會被賞賜給將領(lǐng),甚至淪為軍妓…
我知道。我打斷他,聲音平靜得可怕,但這是接近仇人最快的方式。
趙風眼中閃過一絲痛色:殿下不會希望你這樣…
殿下死了。我冷冷地說,而我還活著。
選拔當日,我穿著素雅的衣裙,發(fā)髻簡單挽起,不施粉黛。
左頰的傷疤經(jīng)過修飾,成了一道醒目的瑕疵。
大多數(shù)貢女都極力掩飾自己的缺陷,而我卻特意將傷疤暴露在外。
這丫頭倒有幾分姿色,可惜破了相。選官的視線掃過我的臉,露出嫌惡的表情。
我低頭,作出一副怯懦模樣:民女…民女會刺繡…
選官翻看我的文牒,又打量我?guī)籽郏杭沂郎锌伞瓗ё撸?br />
就這樣,我成了百名貢女之一。
我們被安置在一處別院,學習北境禮儀。
其他女子整日以淚洗面,只有我安靜得像具空殼。
臨行前夜,趙風冒險來見我。
他帶來一個小紙包:藏在發(fā)髻里,必要時…可以沒有痛苦。
我明白他的意思,將紙包收好:謝謝。
還有…趙風猶豫了一下,殿下臨終前…讓我轉(zhuǎn)告你一句話。
我猛地抬頭,心臟幾乎停跳:什么話
梅園第三株梅樹下,有你想知道的答案。
我連夜溜回東宮。
梅園在月光下靜謐如畫,第三株梅樹已有年頭,樹干粗壯。
我跪在樹下挖掘,很快碰到一個鐵盒。
盒中是一疊文書,最上面是太子的筆跡:
阿笙,若你讀到這些,說明我已不在。蘇家冤案真相在此,但我要你答應我——好好活著,不要復仇。有些債,我來世再討。
下面是一沓泛黃的紙張,詳細記錄著當年如何構(gòu)陷我父親的證據(jù),署名赫然是…當朝丞相和北境統(tǒng)帥宇文烈的密函。
我的手不住顫抖。
原來如此…太子一直在查這個…原來我家的覆滅和北境有關(guān)…
文書最下方,壓著一封未封口的信,上書阿笙親啟。
我顫抖著打開,里面只有寥寥數(shù)語:
曾想與你共賞梅開,如今只能托清風寄一枝。珍重。
信紙上有水漬暈開的痕跡,不知是雨是淚。
我將信貼在胸口,無聲痛哭。
黎明時分,我回到貢女別院,將文書藏在內(nèi)衣夾層中。
太子的遺愿是讓我好好活著…但我的愿望,是要那些害他的人血債血償。
貢女隊伍啟程那日,京城萬人空巷。
我們被裝進十輛馬車,像貨物一樣運往北境。
我透過車簾縫隙,最后看了一眼東宮的飛檐。
別了,蕭景珩。
別了,我的愛。
車輪滾滾向北,帶著我奔向仇人,也奔向那個有他的彼岸。
7
北境的冬天比南方殘酷得多。
寒風如刀,割得人臉生疼。
我們一行貢女被關(guān)在馬車里半月有余,終于抵達北境都城——上京。
城門上懸掛著黑色旗幟,上面用金線繡著一只猙獰的狼頭,在風中獵獵作響。
下來!都下來!粗魯?shù)倪汉嚷曧懫稹?br />
車簾被粗暴地掀開,刺骨的寒風灌進來。
我隨其他貢女一起下車,雙腿因久坐而麻木,差點跪倒在地。
眼前是一座灰黑色的龐大宮殿群,比南朝的皇宮更加粗獷壓抑。
排好隊!一個滿臉橫肉的嬤嬤揮舞著鞭子,抬頭讓將軍過目!
我們被驅(qū)趕著排成長隊,站在寒風凜冽的廣場上。
遠處高臺上,幾個身著毛皮大氅的男子正在飲酒談笑。
我低著頭,用余光打量那些人——他們中誰是宇文烈
誰是殺害太子的兇手
這就是南朝送來的美人一個粗獷的聲音響起,怎么一個個跟瘟雞似的!
哄笑聲中,我悄悄抬眼。
說話的是個滿臉絡腮胡的壯漢,胸前掛著一串骨制飾品。
不是他…太子信中提到宇文烈是個儒將,好穿白衣…
大帥到!
全場瞬間肅靜。
所有人跪伏在地,我也跟著跪下,額頭抵在冰冷的石板上。
一陣沉穩(wěn)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某種金屬輕叩的聲響。
起來吧。
這聲音…溫潤如玉,與北境粗獷的口音截然不同。
我緩緩抬頭,瞬間如遭雷擊。
站在高臺上的男人一襲雪白狐裘,面容俊美如謫仙。
他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眉目如畫,唇角含笑,若不是左眼那道猙獰的傷疤,幾乎稱得上翩翩公子。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右手拄著一根金屬手杖——剛才的聲響就來源于此。
宇文烈
那個號稱北境狼王的統(tǒng)帥,竟是這般模樣
大帥,絡腮胡漢子諂媚道,這批貨色雖比不上咱們北境姑娘水靈,但好歹是南朝皇帝的心意…
白衣男子——宇文烈抬手打斷他,緩步走下高臺。
他走過每一個貢女面前,目光如刀,仿佛能剖開人的皮囊直視靈魂。
我屏住呼吸,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溫順無害。
當宇文烈停在我面前時,我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藥香——與太子常用的沉水香截然不同,卻同樣矜貴。
抬頭。他命令道。
我緩緩抬頭,卻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宇文烈的目光落在我左頰的傷疤上,竟伸手觸碰。
他的手指冰涼如蛇,讓我渾身緊繃。
怎么傷的他問,聲音輕柔得可怕。
回大帥,我聲音顫抖,小時候…被炭火燙的。
宇文烈瞇起眼,似乎在判斷真假。
突然,他一把扯開我的衣領(lǐng),露出鎖骨。
我咬緊牙關(guān)不讓自己反抗——太子信中提過,宇文烈生性多疑,最喜試探人心。
有意思。他松開手,轉(zhuǎn)向嬤嬤,這個我要了。
嬤嬤滿臉堆笑:大帥好眼力!這丫頭雖然破了相,但身段不錯,還是個雛兒…
宇文烈冷冷掃她一眼,嬤嬤立刻噤聲。
他用手杖輕點地面:送到我宮里。其余的,賞給將士們。
我渾身發(fā)冷。
不是害怕即將到來的凌辱,而是擔心復仇計劃還未開始就要夭折。
若被宇文烈獨占,我如何接觸其他權(quán)貴
如何搜集情報
嬤嬤推搡著我跟上宇文烈,穿過重重宮門,來到一座精致的院落。
與外面粗獷的風格不同,這里小橋流水,竟有幾分江南韻味。
進去洗干凈。嬤嬤把我推進一間廂房,別讓大帥久等!
屋內(nèi)熱氣蒸騰,一個大木桶盛滿熱水,撒著花瓣。
兩個侍女面無表情地剝光我的衣服,粗暴地刷洗我的身體,仿佛在清潔一件貨物。
我麻木地任由她們擺布,心中盤算著如何應對接下來的局面。
洗浴完畢,她們給我換上輕薄的白紗裙,幾乎遮不住身體。
然后把我?guī)У揭婚g書房,宇文烈正伏案書寫。
出去。他頭也不抬地說。
侍女們退下,關(guān)上門。
屋內(nèi)只剩我們兩人,燭火噼啪作響。
宇文烈寫完最后一個字,才抬頭看我。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卻奇怪地不帶情欲,更像是在審視一件藏品。
叫什么名字他問。
蘇…蘇婉。我故意結(jié)巴。
蘇宇文烈挑眉,南朝蘇家的
我心跳加速——他竟知道蘇家
不…只是普通商賈…
宇文烈輕笑,拄著手杖走近。
他繞著我轉(zhuǎn)了一圈,突然用手杖挑起我的下巴:撒謊。你的口音是官話,非商賈之家能教出來的。
我暗叫不好,正想辯解,他卻話鋒一轉(zhuǎn):不過沒關(guān)系,我就喜歡聰明的女人。他貼近我耳邊,呼吸噴在我頸側(cè),尤其是…會撒謊的聰明女人。
我渾身僵硬,不知該如何回應。
宇文烈卻突然退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我有話問你。
這出乎意料的發(fā)展讓我遲疑。
宇文烈見狀,竟親自為我拉開椅子:不必害怕。若我想碰你,你現(xiàn)在就不會站著說話了。
我小心坐下,警惕地看著他。
宇文烈回到書案后,從抽屜里取出一個錦盒,推到我面前:認識這個嗎
打開盒子,我的呼吸瞬間停滯——里面是太子的玉佩!
正是他出征前給我的那塊,背面刻著珩字。
只是現(xiàn)在玉佩從中斷裂,只剩一半。
不…不認識。我死死掐住掌心,用疼痛壓制翻涌的情緒。
宇文烈觀察著我的表情,突然大笑:有趣!你的眼神告訴我,你在撒謊。他拿起半塊玉佩把玩,這是南朝太子的貼身之物。我親手從他尸體上取下來的。
我喉嚨發(fā)緊,仿佛有人扼住了我的脖子。
腦海中浮現(xiàn)太子被殘害的畫面,胃部一陣絞痛。
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嗎宇文烈湊近,眼中閃爍著殘忍的興奮,他本可以逃走的。為了救一群賤民,居然主動投降…我砍下他頭顱時,他的眼睛還睜著,好像不相信自己會死一樣…
我咬破了自己的舌尖,鮮血的腥味在口中蔓延。
只有這樣,才能忍住撲上去撕碎他的沖動。
你好像很感興趣宇文烈瞇起眼。
奴婢…只是害怕…我低頭掩飾眼中的恨意。
宇文烈突然失去興趣般擺擺手:罷了。今晚你就睡在外間。明日太子殿下要來,你好好準備。
太子…殿下我一愣。
我朝太子,宇文睿。宇文烈冷笑,也是砍下南朝太子頭顱的人。他聽說我得了個有趣的南朝女子,非要來看看。
我如墜冰窟。
真正的兇手…是宇文睿
那晚,我躺在陌生的床榻上,緊握著藏在衣帶中的毒藥。
太子的半塊玉佩就在幾丈外的宇文烈手中,而我貼身藏著另外半塊…它們本該是一對。
次日清晨,侍女們送來華麗的衣裙和首飾,將我打扮得光彩照人。
唯有左頰的傷疤,我用脂粉淡淡遮蓋,既不明顯,又不完全掩飾——這是精心計算的結(jié)果,既要引起注意,又不能太過刻意。
大帥說了,您以后就是這院子的主人。一個圓臉侍女邊為我梳頭邊說,我們都喚您蘇姑娘。
我假裝驚喜:真的嗎大帥他…
大帥從不留女人過夜,侍女壓低聲音,您是第一個。
這消息令我困惑。
宇文烈留下我,卻不動我,到底有何目的
午時,院外傳來嘈雜聲。
侍女慌張跑進來:太子殿下到了!大帥讓您立刻過去!
我深吸一口氣,跟著侍女來到正廳。
宇文烈已端坐主位,廳中多了個身著黑色錦袍的年輕男子。
他背對著門,正與宇文烈交談。
…所以父王命我三日后啟程,徹底接管潼關(guān)以南…
黑袍男子說著,轉(zhuǎn)過身來。
我的血液瞬間凝固。
那是一張與太子有三分相似的臉——同樣的劍眉鳳目,卻透著陰鷙狠毒。
他看見我,眼中閃過一絲驚艷,隨即化為輕蔑。
這就是叔父新得的玩物他走近我,一把捏住我的下巴,模樣不錯,可惜破了相。
宇文�!@就是殺害太子的人!
我強迫自己垂下眼簾,掩飾眼中的恨意。
他的手指沾著某種香料氣息,讓我作嘔。
睿兒,不得無禮。宇文烈淡淡開口,這蘇姑娘可是個妙人。
宇文睿松開手,冷笑:叔父還是這般憐香惜玉。他轉(zhuǎn)向我,丫頭,知道上一個南朝太子怎么死的嗎我把他的人頭掛在城墻上,讓禿鷲啄食他的眼睛…
我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卻露出驚恐表情:太…太可怕了…
宇文睿似乎很享受我的恐懼,還想說什么,宇文烈卻打斷他:好了。蘇姑娘,去準備茶點。
我如蒙大赦,匆匆退下。
在廚房準備茶點時,我的手抖得幾乎拿不穩(wěn)茶壺。
宇文�!菑埬樕系靡獾男θ菰谖夷X海中揮之不去。
我多想將滾燙的茶水潑在他臉上…
端著茶盤回到正廳,我聽見他們正在討論軍事。
…潼關(guān)守軍已降,但南邊幾個州縣還在抵抗。宇文睿說。
不必著急。宇文烈啜了口茶,等開春再收拾他們�,F(xiàn)在…
他看見我進來,立刻住口。
我假裝沒聽見,恭敬地奉上茶點。
宇文睿接過茶杯時,故意摸了一把我的手。
我強忍惡心,低頭退到一旁。
聽說南朝太子死前,還惦記著個女人宇文睿突然問。
我心頭一跳。
宇文烈點頭:據(jù)探子報,是個貼身丫鬟。怎么,你有興趣
只是好奇。宇文睿玩味地看著我,能讓那種人臨死還念念不忘的女人,該是何等滋味…
我死死咬住口腔內(nèi)側(cè)的軟肉,直到嘗到血腥味。
他們又談了些朝政,宇文睿便起身告辭。
臨走前,他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叔父,這丫頭借我玩幾天如何
宇文烈搖頭:她不是你喜歡的類型。
也是。宇文睿輕佻地笑了,我更喜歡會掙扎的。
待宇文睿離去,宇文烈才轉(zhuǎn)向我:你很害怕。
這不是疑問句。
我低頭不語。
不必怕他。宇文烈出人意料地安慰道,有我在,他動不了你。他頓了頓,從今日起,你負責整理我的書房。記住,不要碰西側(cè)那個上鎖的柜子。
我福身應是,心中卻記下了那個柜子。
接下來的日子出乎意料的平靜。
宇文烈確實沒有碰我,甚至待我頗為尊重。
我每日整理他的書房,研墨添香,偶爾陪他下棋。
他的棋風凌厲霸道,與太子的沉穩(wěn)縝密截然不同。
有時夜深,他會獨自飲酒,命我撫琴。
我彈的多是南朝曲子,他從不叫停,只是閉目聆聽,表情難以捉摸。
一個月過去,我逐漸摸清了這座府邸的布局,也偷看了宇文烈的一些文書。
但關(guān)于軍事的機密,他一概不放在書房。
某日,我在花園偶遇一個掃地的老仆。
他經(jīng)過我身邊時,突然低聲道:西墻第三塊磚。
我心頭一震,表面卻不動聲色。
等四下無人,我找到西墻第三塊磚,發(fā)現(xiàn)它略有松動。
撬開后,里面竟藏著一張字條:
地牢最深處。
是誰給我的提示
我思索良久,決定冒險一探。
借著夜色,我溜出院子,憑著記憶找到地牢入口。
守衛(wèi)正在打盹,我悄悄溜進去。
地牢陰冷潮濕,關(guān)押的大多是些衣衫襤褸的囚犯。
最深處有一間特別的黑牢,門口竟無人看守。
我點燃火折子,推開沉重的鐵門。
牢房里,一個瘦骨嶙峋的人被鐵鏈鎖在墻上。
聽到動靜,他緩緩抬頭…
趙風!我失聲驚呼。
那人渾身是傷,幾乎認不出模樣。
但那雙眼睛…我絕不會認錯!
趙風艱難地聚焦視線,看清是我后,眼中迸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蘇…姑娘
我沖過去,顫抖著解開他的鎖鏈。
趙風虛弱得幾乎站不住,靠在我身上:你怎么…在這里…
我來報仇。我簡短地說,扶著他往外走。
等等…趙風拉住我,聽我說…殿下他…不是戰(zhàn)死的…
我僵�。菏裁匆馑�
是謀殺…趙風咳出一口血,宇文睿設(shè)伏…殿下本可突圍…但他們用百姓威脅…
我胸口如壓巨石:我知道。宇文睿炫耀過…
不…趙風搖頭,不止如此…殿下死后…他們…在找一樣東西…
突然,外面?zhèn)鱽砟_步聲。
我急忙吹滅火折子,扶著趙風躲到陰影處。
一隊守衛(wèi)經(jīng)過門口,幸而未發(fā)現(xiàn)異常。
不能久留。我低聲道,我先帶你出去。
趙風卻推開我:不行…會連累你…計劃…
什么計劃
殿下…早有預料…趙風艱難地說,他在宇文烈身邊…安插了人…
我震驚不已:是誰
不知…單線聯(lián)系…趙風從懷中摸出一把鑰匙,這是…宇文烈密室的…偷來的…
我接過鑰匙,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太子竟在敵營早有布局
那他的死…是意外還是計劃的一部分
你快走…趙風推我,每月初一…城南土地廟…
腳步聲再次逼近,我不得不留下趙風,悄悄退出牢房。
回到住處,我徹夜難眠。
太子、趙風、宇文烈、宇文�!@一切比我想象的復雜得多。
那把鑰匙…會打開什么秘密
而城南土地廟,又藏著什么線索
最令我困惑的是,太子明知危險,為何還要赴死
僅僅為了保護百姓,還是…另有深意
窗外,北境的雪無聲飄落。
我摩挲著貼身收藏的半塊玉佩,仿佛這樣就能觸摸到遠方那個再也回不來的人。
殿下…我無聲呢喃,我該怎么做
8
趙風給的鑰匙在我袖中藏了三日。
這三天里,我寢食難安,時刻尋找潛入宇文烈密室的機會。
鑰匙對應的鎖在哪里
密室又在何處
這些問題日夜折磨著我。
第四天清晨,轉(zhuǎn)機意外降臨。
宇文烈被召入宮,臨走前吩咐我整理他的私人藏書室。
這是我第一次獲準進入他的私人領(lǐng)域——一間位于寢殿后方的小屋。
記住,宇文烈拄著手杖站在門口,不要碰西邊的柜子。
我低頭應是,心臟狂跳。
這提醒太刻意了,簡直像是…試探。
待宇文烈離去,我立刻檢查藏書室布局。
房間不大,四壁書架,中央一張書案。
西墻確實有個烏木柜子,上著精巧的銅鎖——與我手中的鑰匙大小吻合。
我躡手躡腳走到柜前,鑰匙插入鎖孔時,手心全是冷汗。
咔嗒一聲,鎖開了。
柜子里整齊碼放著幾卷竹簡和一本冊子。
我小心取出冊子翻開,頓時呼吸一滯——這是北境的軍事布防圖!
詳細標注了各關(guān)卡兵力、糧草儲備,甚至還有針對南朝的進攻計劃。
最后一頁記載著一個驚人消息:宇文睿三日后將秘密南下,親自督戰(zhàn)攻打南朝最后一道防線——青陽關(guān)。
我必須把這情報送出去!
正要將冊子藏入袖中,門外突然傳來腳步聲。
我慌忙合上冊子,卻來不及重新上鎖。
門被推開,宇文烈站在門口,目光落在我手中的冊子上。
果然是你。他語氣平靜得可怕。
我渾身血液凝固,冊子從手中滑落。
宇文烈緩步走近,手杖敲擊地面的聲音像喪鐘一樣回蕩。
我一直在想,他彎腰拾起冊子,南朝派來的探子會是誰。沒想到是這么個不起眼的小丫頭。
我咬緊牙關(guān)不吭聲。
宇文烈冷笑一聲,拍了拍手。
兩名侍衛(wèi)立刻進來,一左一右架住我。
帶她去見太子。宇文烈吩咐,就說…抓到一只南朝小老鼠。
我被粗暴地拖出藏書室,押上一輛馬車。
車窗被封死,看不清去向。
大約半個時辰后,馬車停下,我被拖進一座比宇文烈府邸更加奢華的宮殿。
殿內(nèi)熏香濃烈,幾乎令人窒息。
宇文睿懶洋洋地倚在軟榻上,身邊圍著幾個美貌侍女。
看到我,他眼中閃過一絲殘忍的興奮。
喲,這不是叔父心愛的蘇姑娘嗎他坐起身,揮手讓侍女退下,怎么,終于露出狐貍尾巴了
侍衛(wèi)將我按跪在地上,宇文睿緩步走近,一把揪住我的頭發(fā):說說看,誰派你來的南朝那個沒用的皇帝還是…太子的舊部
頭皮傳來撕裂般的疼痛,我咬牙不語。
宇文睿冷笑,松開我的頭發(fā),轉(zhuǎn)而掐住我的下巴:不說是吧沒關(guān)系,我有有的是辦法讓你開口。
他拍了拍手,幾名侍衛(wèi)抬進各種刑具。
我看著那些鐵鉗、烙鐵和皮鞭,胃部一陣絞痛,卻仍保持沉默。
先從哪里開始呢宇文睿拿起一根細長的銀針,聽說十指連心,這針扎進指甲縫里,滋味可不好受…
他抓起我的右手,將針尖抵在我食指指甲下。
劇痛瞬間炸開,我慘叫一聲,冷汗涔涔而下。
說!宇文睿厲喝,誰派你來的
我咬破嘴唇,鮮血順著下巴滴落:沒…人…
又是一針,這次是中指。
疼痛如烈火般竄遍全身,我眼前發(fā)黑,幾乎暈厥。
嘴還挺硬。宇文睿丟開針,拿起燒紅的烙鐵,不知道這漂亮的小臉燙花了,還會不會這么倔
烙鐵逼近我的左臉,熱氣已經(jīng)灼痛皮膚。
我閉上眼,腦海中浮現(xiàn)太子的面容——他站在梅樹下,對我說:活著比死更需要勇氣。
住手!
一聲厲喝突然響起。
烙鐵在即將碰到我臉頰的瞬間被拿開。
我睜開眼,看見宇文烈站在門口,臉色陰沉。
叔父宇文睿不滿地皺眉,這丫頭是奸細!
我知道。宇文烈拄著手杖走近,但她是我的人,該由我處置。
宇文睿眼中閃過一絲惱怒,卻不敢違逆宇文烈:隨你便。不過…他湊近我耳邊,輕聲道,別以為這就結(jié)束了。
宇文烈命人將我?guī)Щ厮母。P(guān)進一間暗室。
暗室狹小潮濕,只有一盞油燈照明。
我蜷縮在角落,手指的疼痛讓我無法入睡。
不知過了多久,暗室門開了。
宇文烈獨自走進來,手杖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他站在我面前,居高臨下地審視我。
為什么他問,我對你不薄。
我抬頭看他,突然笑了:你殺了他。
誰
蕭景珩。我第一次直呼太子的名諱,聲音嘶啞卻堅定,南朝太子…你和你侄子殺了他。
宇文烈沉默片刻,竟點了點頭:是。但那是戰(zhàn)爭。
戰(zhàn)爭我冷笑,把投降者的頭顱掛在城墻上,這就是你們北境的榮耀
宇文烈的眼神變了,似乎沒想到我敢這樣頂撞他。
他蹲下身,與我平視:你和他什么關(guān)系
我是他的丫鬟。我直視他的眼睛,也是他的未亡人。
這句話脫口而出,我自己都吃了一驚。
但說出后,心頭卻涌起一種奇異的釋然。
是的,無論有沒有名分,我的心早已隨太子而死。
宇文烈瞳孔微縮:有趣。他站起身,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殺你嗎
我搖頭。
因為你眼中的恨意…他輕聲道,和我年輕時一模一樣。
這個回答令我愕然。
宇文烈轉(zhuǎn)身欲走,卻又停�。簩α�,宇文睿三日后確實要去青陽關(guān)。不過…他回頭看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是個陷阱。我們早就知道軍情泄露了。
門再次關(guān)上,留下我一人呆坐。
陷阱
那我的行動…豈不是正中他們下懷
暗室沒有窗戶,我無法判斷時間流逝。
侍衛(wèi)偶爾送來水和硬如石頭的干糧,除此之外無人理睬我。
手指的傷漸漸結(jié)痂,但每次彎曲仍會傳來尖銳的疼痛。
第三天——如果我的計算沒錯的話——暗室門再次打開。
這次來的不是宇文烈,而是宇文睿。
看來叔父舍不得動你。他倚在門框上,笑容陰鷙,不過我不同。來人,帶她去刑場!
我被拖出暗室,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一個露天庭院。
院中央立著一根木樁,周圍站著十幾名侍衛(wèi),手持各式兵器。
最引人注目的是木樁旁的一個鐵籠——里面關(guān)著一個人,衣衫襤褸,奄奄一息。
趙風!
我掙扎著想沖過去,卻被侍衛(wèi)死死按住。
趙風抬起頭,看見是我,眼中閃過一絲悲痛。
認識吧宇文睿得意地說,你的同伙。我們跟蹤你找到的他。他湊近我耳邊,今天就讓你們團聚。
我渾身發(fā)抖,不知是恐懼還是憤怒。
宇文睿命人將我綁在木樁上,然后親自拿起一把匕首。
最后問一次,他將冰涼的刀刃貼在我臉頰,誰派你來的
我直視他的眼睛,突然笑了:你永遠比不上他。
宇文睿臉色驟變:什么
蕭景珩。我一字一頓地說,你給他提鞋都不配。
匕首猛地刺入我的肩膀,劇痛讓我眼前一黑。
溫熱的血液順著胳膊流下,滴落在地。
繼續(xù)!宇文睿厲喝。
又一刀,這次是大腿。
我咬緊牙關(guān)不讓自己慘叫出聲。
視線開始模糊,恍惚間,我仿佛看見太子站在遠處,白衣如雪,目光悲憫。
殿下…我無聲呢喃,對不起…我盡力了…
就在我即將昏厥時,一聲暴喝響起:住手!
宇文烈大步走進庭院,臉色鐵青。
宇文睿不滿地皺眉:叔父,這次你別…
陛下口諭!宇文烈打斷他,舉起一卷黃絹,即刻停止行刑,蘇氏女交由朕親自審問!
宇文睿臉色大變:不可能!父皇怎會…
你自己看。宇文烈將黃絹遞給他。
宇文睿接過細看,表情越來越難看。
最后,他狠狠將黃絹摔在地上:帶走!
宇文烈親自解開我的繩索。
我渾身無力,癱軟在他懷中。
他抱起我,大步離開刑場。
經(jīng)過鐵籠時,我微弱地掙扎:趙…風…
他活不過今日。宇文烈低聲道,別白費力氣。
我被帶回原先的住處,侍女們已經(jīng)準備好熱水和干凈衣物。
她們小心地為我清洗傷口,敷上藥膏。
我像個木偶一樣任人擺布,靈魂似乎已經(jīng)脫離軀殼。
夜幕降臨,宇文烈來到我床前。
我閉眼假寐,聽見他輕輕嘆息。
明日陛下要見你。他低聲道,好自為之。
門關(guān)上后,我睜開眼,淚水無聲滑落。
明日見北境皇帝
又是一場酷刑嗎
還是…更糟
但奇怪的是,我心中已無恐懼。
最壞不過一死,而死亡對我而言,或許是與太子團聚的機會…
窗外,北境的星空格外明亮。
我望著那些星辰,想起太子曾教我辨認的星圖。
他說北斗七星永遠指向北方,是迷途者的向?qū)А?br />
殿下…我輕聲呼喚,若你在天有靈…指引我…
恍惚間,一顆流星劃過夜空,轉(zhuǎn)瞬即逝的光芒照亮了我的淚水。
次日清晨,侍女們?yōu)槲覔Q上素雅的衣裙,小心地遮蓋了傷口和疤痕。
宇文烈親自護送我入宮,一路上沉默不語。
北境皇宮比宇文烈的府邸更加宏偉,卻也更加壓抑。
黑色巨石砌成的宮墻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線,走廊兩側(cè)的火把是唯一的光源。
我們在一扇雕著狼頭的巨門前停下。
宇文烈整理了一下衣冠,低聲道:記住,陛下問什么答什么,不要多話。
門緩緩打開,里面是一個寬敞的大殿。
北境皇帝——宇文拓坐在高高的龍椅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們。
他比我想象中蒼老,滿頭白發(fā),但眼神銳利如鷹。
參見陛下。宇文烈單膝跪地。
我跟著跪下,額頭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起來吧。宇文拓的聲音沙啞卻威嚴,這就是那個南朝女子
是。宇文烈扶我起身,她叫蘇婉。
宇文拓仔細打量我,目光最終停留在我的左頰傷疤上:這傷…怎么來的
回陛下,我低聲道,幼時被炭火燙傷。
皇帝瞇起眼,似乎不太相信。
他揮了揮手,示意侍衛(wèi)都退下。
大殿里只剩我們?nèi)恕?br />
烈兒說,你是南朝太子的…心上人宇文拓直截了當?shù)貑枴?br />
我心頭一震,沒想到宇文烈會這樣告訴皇帝。
猶豫片刻,我輕輕點頭。
有意思。宇文拓靠回龍椅,那你知道他死前…說了什么嗎
我搖頭,心臟狂跳。
皇帝為何關(guān)心這個
宇文拓從案上拿起一個物件——是那半塊玉佩!
他摩挲著玉佩邊緣,眼神忽然變得復雜:他臨死前,求我們放過一個叫阿笙的女子�;实壑币曃业难劬Γ悄銌�
我如遭雷擊,雙腿發(fā)軟。
太子…臨死前還惦記著我
是…我聲音顫抖,奴婢…小名阿笙。
宇文拓和宇文烈交換了一個眼神。
皇帝突然站起身,緩步走下臺階。
他停在我面前,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仔細端詳我的面容。
你知道為什么我不殺你嗎他問。
我搖頭。
因為你的眼睛…宇文拓輕聲道,和一個人很像。
我不明所以,卻不敢發(fā)問。
皇帝松開我,轉(zhuǎn)身對宇文烈說:就按你說的辦。不過…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看好她。
離開皇宮后,我仍處于震驚中。
馬車里,我終于忍不住問宇文烈:陛下是什么意思
宇文烈看著窗外,許久才回答:你被赦免了。從今日起,你是我府上的侍女,不得踏出府門一步。
為什么我追問,因為我的眼睛像某個人那是誰
宇文烈轉(zhuǎn)頭看我,眼神復雜:我妹妹。二十年前…她失蹤了。
這個答案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還想再問,但宇文烈已經(jīng)閉上眼睛,示意談話結(jié)束。
回到府中,我的活動范圍被限制在后院。
侍女們待我如常,仿佛那場酷刑從未發(fā)生。
只有肩膀和大腿的傷疤提醒著我曾經(jīng)的痛苦。
七日后,一個驚人的消息傳來:宇文睿在青陽關(guān)遭遇埋伏,重傷而歸。
據(jù)說南朝軍隊似乎早有準備,差點活捉了他。
我聽到這消息時,正在庭院里繡花。
針線掉在地上,我怔怔出神——難道…太子真的在天有靈
當晚,我做了一個夢。
太子站在梅樹下,微笑著向我伸出手。
我想奔向他,卻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阻隔。
阿笙,他的聲音隨風飄來,活下去…
醒來時,枕巾已被淚水浸濕。
窗外,北境的晨光蒼白而冰冷。
我摩挲著貼身收藏的半塊玉佩,做出了決定。
無論宇文烈出于什么目的保護我,無論皇帝覺得我像誰…我的使命從未改變。
為太子報仇。
為南朝而戰(zhàn)。
即使孤身一人,即使前路艱險。
我,蘇玥笙,誓死不退。
7
北境的春天來得遲,卻去得快。
轉(zhuǎn)眼已是三月,我被軟禁在宇文烈府中已近百日。
表面上我是他的侍女,實則形同囚徒。
府中下人對我的態(tài)度微妙——既恭敬又疏離,仿佛我是什么不祥之物。
宇文烈待我奇怪地寬容。
他允許我他的藏書,甚至偶爾與我下棋談天,卻絕口不提那日皇帝說的話。
關(guān)于我像他妹妹這件事,成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的傷勢漸漸痊愈,只有陰雨天肩膀還會隱隱作痛。
宇文睿自青陽關(guān)大敗后,據(jù)說一直在養(yǎng)傷,這給了我喘息的機會。
四月初一,我借口去花園采花,悄悄溜到府邸最偏僻的西墻。
墻外就是街道,若能翻出去…
蘇姑娘。
一個聲音嚇得我差點丟掉花籃。
轉(zhuǎn)身看見一個掃地的老仆——正是當初指引我去地牢的那位。
他低著頭,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語:今夜子時,土地廟。
說完,他若無其事地繼續(xù)掃地,很快消失在拐角。
我攥緊花籃手柄,心跳如鼓。
終于,太子的線人要現(xiàn)身了!
那晚,我假意早早睡下,等侍女離開后,從窗戶翻出。
借著月光,我溜到馬廄旁的小門——這是府中唯一沒有上鎖的出口。
城南土地廟破敗不堪,香火早斷。
我躲在廟后的老槐樹下,警惕地觀察四周。
子時將至,一個黑影悄然接近。
蘇姑娘
來人披著斗篷,看不清面容。
我謹慎地點頭,他立刻遞來一個包袱:殿下留給你的。
我接過包袱,手指觸到里面的硬物——像是一本書。
殿下…預料到自己會…那人聲音哽咽,他囑咐我,若他不測,將這個交給你。
你是誰我輕聲問。
那人掀開斗篷,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孔——東宮的老廚子周伯!
那個總是笑瞇瞇給我多盛一碗湯的老人。
周伯!我驚呼。
姑娘快回去吧,別被人發(fā)現(xiàn)。周伯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每月初一,我會在這里等。若有急事,在宇文烈府邸東墻第三塊磚下留信。
我點頭,將包袱藏入衣襟,匆匆返回。
一路上心臟狂跳,手心全是冷汗。
太子的安排…竟如此周密
回到房中,我點亮一盞小燈,小心地打開包袱。
里面果然是一本書——《詩經(jīng)》,太子常讀的那本。
翻開扉頁,一行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阿笙吾愛,若你讀此,我已不在。
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
我咬住手背不讓自己哭出聲,繼續(xù)往下讀:
此書伴我多年,今贈予你。內(nèi)頁有我批注,閑暇時可解悶。另附贖身文書一份,你已非奴籍,隨時可自由離去。只愿你平安喜樂,莫要復仇。此生憾事,莫過于未能親口告訴你——梅園第三株樹下,埋著我為你備下的聘禮。
信紙從我顫抖的手中滑落。
贖身文書…聘禮…太子早已…
我捂住嘴,淚水浸濕了衣袖。
那夜我輾轉(zhuǎn)難眠,一遍遍讀著太子的信,撫摸他留在書頁上的批注。
那些字跡如此鮮活,仿佛他剛剛寫下。
天蒙蒙亮時,我才將書藏好,假裝剛醒來的樣子。
接下來的日子,我表面上安分守己,暗地里卻在籌劃。
太子的信讓我動搖,但宇文睿必須為他的罪行付出代價。
我仔細觀察宇文烈的作息,記下府中守衛(wèi)換崗的時間,甚至偷偷繪制了府邸地圖。
五月初,宇文睿傷愈,在府中大擺宴席。
宇文烈受邀前往,破例帶上了我。
記住你的身份。臨行前,他警告我,別做傻事。
睿王府比宇文烈的府邸更加奢華。
宴席上,宇文睿高坐主位,左眼戴著眼罩——青陽關(guān)一役讓他失去了一只眼睛。
他看見我,眼中閃過一絲陰冷的笑意。
叔父終于舍得帶你的小寵物出來了他舉杯示意,來,蘇姑娘,喝一杯。
宇文烈按住我欲接酒杯的手:她不會喝酒。
掃興。宇文睿撇嘴,轉(zhuǎn)向其他賓客。
宴席過半,宇文睿突然拍手:今日有件喜事要宣布。他示意侍衛(wèi)抬上一個錦盒,這是我珍藏的寶物,今日特意取出與諸位共賞。
錦盒打開,里面赫然是一頂玉冠——南朝太子的朝冠!
我死死掐住大腿,才沒讓自己尖叫出聲。
那是太子的…他們竟連這個也…
據(jù)說南朝太子死時還戴著它。宇文睿得意洋洋地舉起玉冠,我親手從他頭上取下來的。
賓客們發(fā)出贊嘆聲,有人甚至上前撫摸玉冠。
我胃部絞痛,幾乎要吐出來。
宇文烈注意到我的異常,低聲道:忍一忍。
宇文睿炫耀完戰(zhàn)利品,又命人抬上一個籠子,里面關(guān)著一只雪白的狐貍。
這是雪山靈狐,極為罕見。他環(huán)視眾人,今日誰若能三箭射中它,我便將這玉冠贈予他!
我瞪大眼睛。
他要…射殺這只無辜的生靈
還要用太子的玉冠作獎賞
侍衛(wèi)將狐貍放入院中臨時搭建的圍欄里。
狐貍驚恐地四處逃竄,引得賓客哄笑。
宇文睿張弓搭箭,第一箭擦過狐貍的背部,留下一道血痕。
睿兒!宇文烈突然起身,夠了。
叔父何時這般心軟了宇文睿冷笑,再次拉弓。
我再也忍不住,沖上前去:住手!
全場嘩然。
宇文睿的箭偏了,釘在地上。
他轉(zhuǎn)頭看我,獨眼中怒火燃燒:賤人!誰準你…
用已逝之人的遺物取樂,這就是北境太子的氣度我冷笑,難怪南朝孩童都傳唱——宇文獨眼狼,不及蕭郎一根指!
宇文睿臉色瞬間鐵青。
他一把掐住我的脖子:你找死!
睿兒!宇文烈厲喝,放開她!
宇文睿盯著我看了幾秒,突然笑了:好啊,既然你這么心疼南朝太子的東西…他松開手,轉(zhuǎn)向侍衛(wèi),把玉冠拿來。
侍衛(wèi)遞上玉冠。
宇文睿將它戴在我頭上,然后退后一步,高聲道:諸位看好了!今晚就讓這南朝太子的姘頭,戴著它伺候大家!
賓客哄笑。
我渾身發(fā)抖,卻昂首挺立:你盡可羞辱我,但改變不了事實——蕭景珩是英雄,而你…永遠是個卑鄙小人。
宇文睿暴怒,揚手要打我。
宇文烈及時攔住:她是我的人!
那又如何宇文睿獰笑,不過是個玩物!
兩人爭執(zhí)間,我悄悄退到圍欄邊,迅速打開籠門。
白狐閃電般竄出,消失在夜色中。
狐貍跑了!有人驚呼。
宇文睿轉(zhuǎn)頭,看見空籠子和我頭上的玉冠,突然狂笑:跑得好!今晚就用這姘頭代替狐貍!來人,拿我的弓來!
宇文烈臉色大變:你瘋了
叔父放心,我不會要她的命。宇文睿拉弓搭箭,只是玩玩。
第一箭射來,擦過我的耳際,帶起一陣風。
我站在原地不動,玉冠沉重地壓在頭頂。
第二箭射斷了我一縷頭發(fā)。
賓客們興奮地喝彩,仿佛這是什么有趣的游戲。
第三箭瞄準我的心臟。
宇文睿嘴角勾起殘忍的弧度,松開了弓弦。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道黑影閃過,箭被擊落在地。
宇文烈手持長劍,擋在我面前:夠了!
叔父要為個南朝女人與我翻臉宇文睿瞇起獨眼。
她是我的人。宇文烈聲音冰冷,要殺她,先殺我。
兩人劍拔弩張地對峙。
最終,宇文睿冷哼一聲,摔弓離去。
賓客們尷尬地散開,宴會不歡而散。
回府的馬車上,我仍戴著那頂玉冠,雙手緊握成拳。
你不該激怒他。宇文烈沉聲道。
我取下玉冠,輕輕撫摸上面的紋路:這是蕭景珩的…
宇文烈沉默片刻:我知道。
那晚之后,我徹底成了宇文睿的眼中釘。
而宇文烈對我的態(tài)度卻越發(fā)復雜,有時嚴厲,有時又莫名寬容。
他允許我保留那頂玉冠,甚至給了我一個小箱子存放私人物品——太子的信、半塊玉佩,現(xiàn)在又多了這頂玉冠。
六月初一,我再次溜出府邸去見周伯。
這次我?guī)狭司睦L制的地圖——宇文烈府邸的布局、守衛(wèi)分布,以及我觀察到的宇文睿的活動規(guī)律。
姑娘要做什么周伯憂心忡忡地問。
復仇。我簡短回答,太子可有…其他安排
周伯搖頭:殿下只囑咐我將書交給你,別的…他猶豫了一下,姑娘,保重自己。殿下不希望你…
我知道。我打斷他,但我必須這么做。
分別前,周伯塞給我一個小紙包:必要時…服下可無痛苦。
我明白他的意思,將紙包藏好。
這不是我想要的結(jié)局——我要的不是解脫,而是復仇。
機會在六月十五那日降臨。
宇文烈被召入宮,府中守衛(wèi)松懈。
我借口頭疼,早早回到房中。
等夜色深沉,我換上男裝,將頭發(fā)束起,帶著準備好的火折子和毒藥溜出房間。
目標地是宇文睿的軍營。
據(jù)我觀察,他每月的這日都會去軍營犒賞將士,然后在主帥帳中過夜。
而今晚,將是他的死期。
借著月光,我潛行至軍營外圍。
守衛(wèi)正在換崗,我趁機溜了進去。
軍營比想象中更大,但我早已記熟了周伯給我的地圖。
主帥大帳燈火通明,里面?zhèn)鱽碛钗念5男β暫团拥膵舌痢?br />
我躲在陰影處,耐心等待。
約莫一個時辰后,帳內(nèi)安靜下來。
我悄悄繞到帳后,用匕首劃開一道縫隙——宇文睿獨睡榻上,身邊是幾個醉倒的侍女。
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我將里面的粉末撒入帳內(nèi)的火盆。
這是我從宇文烈書房偷來的——一種無色無味的毒藥,遇熱會釋放致命氣體。
然后,我在幾個關(guān)鍵營帳外點燃了火折子。
火勢很快蔓延。
軍營里響起警報聲:走水了!走水了!
我躲在暗處,看著士兵們慌亂救火。
主帥帳內(nèi)傳來劇烈的咳嗽聲,接著是宇文睿的怒吼:來人!有刺客!
但沒人聽見他的呼救。
毒煙已經(jīng)起了作用,帳內(nèi)的咳嗽聲漸漸微弱。
我冷眼旁觀,心中竟異常平靜。
突然,一只手從背后捂住我的嘴。
我驚恐掙扎,卻聽見熟悉的聲音:別動,是我。
宇文烈!
他怎么在這里
他拖著我遠離火場,來到一處僻靜角落:你瘋了
我掙脫他的鉗制:他必須死!
你以為下毒放火就能殺了他宇文烈冷笑,看看那邊。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宇文睿竟跌跌撞撞地沖出大帳,雖然面色慘白,卻還活著!
幾個親衛(wèi)立刻上前攙扶他離開。
不…我絕望地低喃。
走吧。宇文烈拽住我的手臂,趁沒人發(fā)現(xiàn)。
我甩開他的手:不!我要親眼看他死!
宇文烈眼中閃過一絲復雜:你真是…像極了她。他突然壓低聲音,若你真想他死,跟我來。
我狐疑地跟上他,來到軍營外一處小樹林。
那里拴著兩匹馬。
上馬。宇文烈命令,我?guī)闳地方。
我們策馬奔馳了近一個時辰,來到一座偏僻的山莊。
宇文烈?guī)疫M入一間密室,里面竟躺著昏迷不醒的宇文睿!
這…
毒是我下的。宇文烈平靜地說,火是你放的。這樣才像意外。
我震驚地看著他:為什么
宇文烈沒有回答,只是遞給我一把匕首:去吧。了結(jié)你的仇恨。
我接過匕首,走向宇文睿。
他面色鐵青,呼吸微弱,顯然已經(jīng)中毒頗深。
我舉起匕首,對準他的心臟…
卻突然停住。
這一刻,我竟想起了太子——他會希望我這樣做嗎
猶豫了宇文烈挑眉。
我深吸一口氣,將匕首狠狠刺下——但不是心臟,而是宇文睿的右眼。
他慘叫一聲,從昏迷中驚醒,獨眼驚恐地看著我。
認得我嗎我摘下頭巾,露出真容。
你…賤人…宇文睿掙扎著罵道。
蕭景珩讓我問候你。我湊近他耳邊輕聲道,他說…地獄很冷,等你作伴。
說完,我拔出匕首,再次刺入他的咽喉。
鮮血噴涌而出,濺在我臉上,溫熱腥甜。
宇文睿抽搐了幾下,終于不動了。
我癱坐在地,渾身發(fā)抖。
復仇的快感沒有如期而至,只有無盡的空虛。
滿意了宇文烈問。
我抬頭看他:你為什么要幫我
宇文烈沉默良久,才開口:因為他殺了我的妹妹。
什么
二十年前,宇文睿為了爭奪太子之位,毒殺了我的妹妹——他的親姑姑。宇文烈眼中閃爍著仇恨,而你…眼睛像極了她。
我震驚不已。
所以皇帝說我像他妹妹,宇文烈對我另眼相待…都是因為這個
走吧。宇文烈拉起我,天亮前回去,沒人會懷疑我們。
回程路上,我們沉默無言。
快到府邸時,我突然問:那蕭景珩…他的尸體…
葬在潼關(guān)外十里處的無名冢。宇文烈淡淡道,我親自安排的。
我心頭一震。
太子有墓
不是暴尸荒野
為什么告訴我這個
宇文烈看我一眼:因為我知道你會去。
三日后,宇文睿的死訊傳開。
官方說法是軍營失火,他中毒身亡。
舉國哀悼,皇帝下令厚葬。
而我知道,真相永遠埋在了那個山莊里。
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
我借口祭拜親人,獲準出府。
帶著太子的玉冠和半塊玉佩,我騎馬直奔潼關(guān)。
按照宇文烈的描述,我找到了那座無名冢——一個小土包,沒有墓碑,只有一株野梅樹佇立在一旁。
我跪在墳前,將玉冠和玉佩放在地上。
殿下…我輕聲喚道,淚水模糊了視線,我來了…
無人應答,只有風吹過梅樹的沙沙聲。
我挖開墳前泥土,將玉冠和玉佩埋入,然后取出準備好的酒壺,倒了一杯灑在墳頭。
阿笙來遲了…我哽咽道,您…可還認得我
恍惚間,我仿佛看見太子站在梅樹下,白衣如雪,笑容溫柔。
他朝我伸出手,就像那個雨夜,他遞給我披風時一樣。
殿下!我伸手想去觸碰,幻影卻消散在風中。
我跪在墳前,從懷中取出周伯給的紙包——那包必要時可無痛苦的藥粉。
復仇已了,是時候去見他了…
正要服下,遠處突然傳來馬蹄聲。
我慌忙收起紙包,只見一隊騎兵疾馳而來,為首的竟是…趙風!
蘇姑娘!他勒馬停在我面前,面色焦急,快走!宇文烈叛變了,他帶兵攻入了皇宮!
我震驚不已:什么
沒時間解釋!趙風伸手拉我上馬,北境大亂,我們必須立刻回南朝!
我回頭看了一眼太子的墳冢,咬牙上馬。
或許…太子希望我活下去
我們?nèi)找辜娉蹋蘸蟮诌_南朝邊境。
途中趙風告訴我,宇文烈趁宇文睿之死發(fā)動政變,控制了北境朝政。
而老皇帝在混亂中駕崩,北境如今陷入內(nèi)戰(zhàn)。
那…宇文烈會成為新皇帝我問。
趙風點頭:很可能。但他承諾與南朝停戰(zhàn)十年。
我沉默。
這一切…都在宇文烈的算計中嗎
利用我殺宇文睿,然后他奪取大權(quán)…
邊境守將認出了趙風,立刻放我們通行。
回到南朝土地,我跪地親吻泥土——這是太子的故土,他誓死保衛(wèi)的家園。
京城依舊繁華,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趙風帶我秘密面見林將軍——太子生前的心腹。
他見到我,長舒一口氣:蘇姑娘平安就好。殿下若在天有靈…
將軍,我打斷他,殿下…可有留下什么話
林將軍猶豫片刻,取出一封信:殿下出征前交代,若他不歸…將此信給你。
我顫抖著接過,認出是太子的筆跡。
信中只有寥寥數(shù)語:
阿笙,見字如晤。若讀此信,我已馬革裹尸。莫悲莫念,為國捐軀,死得其所。唯愿你余生平安喜樂,嫁得良人,子孫滿堂。若有來世,愿與你做尋常夫妻,白首不離。
淚水打濕信紙,我小心將它折好,貼在胸口。
這比任何聘禮都珍貴——是太子留給我的最后心意。
林將軍告訴我,朝廷已為太子平反,追封忠烈。
而我的家族冤案也在調(diào)查中,很快會還父親清白。
蘇姑娘今后有何打算他問。
我望向遠方:我想…回家看看。
林將軍點頭:殿下在東宮為你留了些東西,隨時可以去取。
次日,我獨自來到東宮。
這里已換了新主人——皇上的幼子入住,但太子書房仍保持原樣。
新任總管認得我,帶我去了書房。
案幾上放著一個錦盒,總管說這是太子特意囑咐留給我的。
我打開盒子,里面是一紙贖身文書和…一把鑰匙。
梅園第三株梅樹下…聘禮…
我飛奔至梅園,找到第三株梅樹。
樹下泥土松軟,我徒手挖掘,很快觸到一個鐵盒。
鑰匙完美地打開了它。
盒中是一套精美的嫁衣,一對手鐲,以及…一封信。
信上寫著:吾妻阿笙親啟。
我顫抖著拆開信:
阿笙,若你讀此,想必我已如愿娶你為妻。若不幸陰陽兩隔,這些是我為你備下的嫁妝。手鐲是我母妃遺物,望你珍惜。東宮西廂房暗格中有我畢生積蓄,足以保你余生無憂。只恨不能親見你鳳冠霞帔的模樣…
信紙從我指間滑落。
原來…他早已…
回到暫住的客棧,我取出周伯給的藥粉,看了許久,最終將它撒入風中。
不,我不能就這樣死去。
太子希望我活著,那我便好好活著——為他看這世間繁華,代他守護這片山河。
一個月后,我在城南買了一處小院,種下一株梅樹。
每日清晨,我都會在樹下泡一壺茶,讀幾頁《詩經(jīng)》。
有時鄰居家的孩子來玩,我會給他們講一個故事——關(guān)于一位太子,如何為了守護百姓而犧牲。
人們都說,故事里的太子一定很愛他的子民。
我笑而不語,只是摸摸左頰的傷疤,那是他曾經(jīng)觸碰過的地方。
深秋的一個傍晚,我坐在梅樹下打盹,夢見太子向我走來。
他伸手輕撫我的臉,說:阿笙,我來接你了。
我微笑著握住他的手:殿下,我等你好久了…
當鄰居發(fā)現(xiàn)時,我已經(jīng)安靜地離開了人世,嘴角還帶著笑。
手中緊握著一塊殘缺的玉佩,和半頁被淚水打濕的詩經(jīng):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