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窗外暴雨如注,整座城市浸泡在渾濁的水汽里。我指尖冰涼,指尖撫過那件青銅觚冰冷的腹部——它本該屬于某個博物館的恒溫展柜,此刻卻在我這間彌漫著舊書和化學試劑氣味的逼仄工作室里,被強光無情地照射。紅斑綠銹是歲月精心繪制的圖畫,獸面紋在燈光下獰厲而沉默。我屏住呼吸,筆尖懸在鑒定書真字上方,墨汁飽滿,似要滴落,重逾千斤。
陳老師,如何吳老板的聲音像淬了油的鋼絲,輕飄飄擦過耳膜,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他身后兩個壯碩的陰影無聲地堵死了門口。
一滴墨終究落下,在真字旁暈開一小片不祥的黑色。我簽下陳默,名字如同枷鎖。吳老板嘴角勾起,那件承載著祖先血淚與神祇凝視的青銅觚,被輕描淡寫地塞進一個印著海鮮商標的泡沫箱里,仿佛它不過是一件尋常的廚房用品。陳老師是明白人,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輕,跟著蘇小姐,前程似錦啊。
門關上,隔絕了外面的雨聲,也隔絕了某種正在死去的堅持。我癱坐在冰冷的皮椅里,看著桌上那張支票——數(shù)字后面跟著一串零,足夠買下這條街所有的舊書店。手指無意識地撫上左手腕內(nèi)側,那里一道淺白的舊疤在燈光下若隱若現(xiàn)。手機屏幕亮起,跳出蘇晚的信息:明晚七點,‘云間’,老位置等你。想你。指尖傳來的微麻感,卻帶不來絲毫暖意。
云間的包廂,水晶燈折射著浮華的光。蘇晚穿著一身剪裁極佳的月白色旗袍,裊裊婷婷地坐在我對面,像一幅活過來的工筆畫。她推過來一只小巧的紫檀木匣:默哥,看看這個。
匣內(nèi)紅絲絨上,臥著一枚羊脂白玉扳指,溫潤如凝脂,精雕細琢的螭龍仿佛在云氣中游動。乾隆爺賞玩過的,她聲音柔得像羽毛,爸爸說,給‘自己人’的定心丸。她目光灼灼,帶著期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他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我拿起扳指,指腹感受著那溫涼的細膩觸感。螭龍的爪牙分明,透著一股皇權的霸烈。我抬眼,撞進她澄澈的眸子里,那里有信任,有依賴,甚至……有愛戀心猛地一沉,喉嚨發(fā)緊。吳老板那鋼絲般的聲音,蘇父蘇振山那張不怒自威的臉,與眼前這張明媚的臉龐重疊、撕扯。我艱難地開口:晚晚,這太貴重了……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再貴重,也重不過你這個人。她淺淺一笑,探過身,溫軟的手覆上我的手背,扳指硌在兩人掌心之間,冰涼堅硬。
幾天后,一個尋常的午后,我像往常一樣推開博古齋沉重的雕花木門。店內(nèi)光線幽暗,空氣里浮動著灰塵與舊物的混合氣味。一個穿著卡其色風衣、圍著灰色羊絨圍巾的修長身影,正背對著我,專注地看著博古架上一只青花梅瓶。那身影,那站立的姿態(tài),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穿了我記憶的厚繭。
老板,這瓶子……她轉過身,聲音戛然而止。時間仿佛凝固了。林楠。五年,或者更久她瘦了些,眼角有了細微的紋路,但那雙眼睛,依舊銳利如鷹隼,只是此刻里面翻涌著驚愕、難以置信,還有……一絲迅速被冰封的痛楚。她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撞在身后的博古架上,一只瓷碗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
好久不見。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近乎殘忍。空氣里只剩下灰塵無聲地飛舞。
陳默她終于找回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沙啞,你在這里……做什么
討生活。我扯了扯嘴角,目光掃過她風衣下擺不經(jīng)意露出的警用皮靴邊緣,心沉到了冰窖最底層,你呢林警官最后三個字,像淬毒的冰錐。
她臉色瞬間煞白,眼神復雜地在我臉上搜尋著,最終化為一片冰冷的銳利:‘云間’的蘇小姐,走私集團蘇振山的掌上明珠……陳默,你選的好生活。
各為其主罷了。我避開她的視線,轉身走向內(nèi)室,沒什么事的話,林警官請自便。身后,是她壓抑著巨大情緒、沉重得如同灌了鉛的呼吸聲。我知道,一條無形的戰(zhàn)線,在我們之間轟然立起,冰冷而堅固。三方勢力,終于在這狹小的舊書店里,清晰地顯露出了猙獰的輪廓——蘇振山的貪婪,林楠的正義,而我,成了那個在鋼絲上跳舞的囚徒,腳下是萬丈深淵,深淵里燃燒著蘇晚那雙信任的眼睛。
蘇振山的新任務很快壓了下來,目標是一套即將在海外拍賣的戰(zhàn)國錯金編鐘。圖紙、照片、甚至一小塊實驗室里切割下來的樣本碎片,都擺在了我的工作臺上。壓力如山,吳老板幾乎每天路過,用他那雙陰冷的眼睛無聲地催促。我夜以繼日地泡在工作室,調(diào)配著各種試劑,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化學氣味。青銅基底的配比、錯金紋飾的鑲嵌工藝、氧化層與土銹的模擬……每一次微小的成功都伴隨著巨大的疲憊,每一次失敗都讓絕望更深一分。蘇晚的電話變得小心翼翼,帶著擔憂:默哥,別太累了,爸爸他……也是為大局著想。她的聲音像一根針,扎在我早已不堪重負的神經(jīng)上。
與此同時,林楠的拜訪也變得頻繁。她總是挑吳老板不在的時候來,有時裝作看貨,有時干脆就靠在門框上,冷冷地看著我在顯微鏡下忙碌。編鐘她有一次狀似無意地開口,手指劃過攤開的古籍插圖,聽說蘇振山對這套東西志在必得。陳默,你在造一個多大的牢籠給自己她的話語像冰冷的解剖刀,精準地剖開我試圖掩蓋的惶恐。我沉默以對,指尖卻因用力而發(fā)白。一次她離開時,匆匆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只有一個地址和一個時間——城郊廢棄的第四面粉廠。
那個深夜,我如約潛入彌漫著腐朽谷物和鐵銹氣息的巨大廠房。月光從破碎的穹頂斜斜灑下,勾勒出林楠孤絕的身影。國際刑警盯上蘇振山了,她開門見山,聲音在空曠中帶著回響,那套編鐘是誘餌,拍賣是陷阱!他一旦得手,就是人贓并獲!你摻和在里面,就是共犯,死刑起步!她盯著我,眼神里交織著職業(yè)的冰冷和一絲殘存的焦急,收手,現(xiàn)在!跟我走,做污點證人,還有一線生機!
月光照在她臉上,一半明亮,一半隱于黑暗。污點證人一線生機那蘇晚呢那個在云間燈光下把螭龍扳指放進我手心、眼睛里有光的蘇晚我仿佛看到蘇振山倒臺時,她眼中信任徹底碎裂、化為刻骨仇恨的樣子。心被撕扯得鮮血淋漓。我后退一步,聲音干澀得像砂礫摩擦:林楠,我……沒有退路了。說完,我轉身沒入更深的陰影,留下她獨自站在冰冷的月光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時間像絞索般越收越緊。編鐘的偽造工程進入了最后也是最危險的階段——做舊。我必須模擬出千年埋藏形成的獨特皮殼。工作室里,巨大的化學槽冒著刺鼻的氣泡,那套耗費了無數(shù)心血的贗品編鐘浸泡在特制的溶液中。我戴著厚重的防毒面具和手套,小心翼翼地監(jiān)控著溫度和反應。汗水浸透了后背,防毒面具內(nèi)壁凝結的水珠模糊了視線。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不同尋常的嘈雜聲,緊接著是劇烈的撞門聲!
警察!開門!
伴隨著厲喝,門被轟然撞開!刺眼的手電光柱瞬間掃遍整個空間,幾個荷槍實彈的警察沖了進來,槍口直指!為首的,赫然是林楠!她眼神銳利如刀,掃過化學槽、儀器,最后定格在我身上,帶著一種冰冷的、公事公辦的決絕。
陳默!你涉嫌參與重大文物走私偽造!跟我們走!另一個聲音吼道。我被粗暴地按在冰冷的、沾滿化學藥水的工作臺上,臉頰貼著濕漉漉的桌面。完了。一切都完了。蘇振山的計劃,我的掙扎,蘇晚的信任……還有林楠……都將在這一刻化為齏粉。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
然而,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混亂中,一個沉穩(wěn)得令人心頭發(fā)寒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帶著掌控一切的威嚴:林警官,好大的陣仗啊。蘇振山!他緩步走了進來,身后跟著吳老板和幾個同樣眼神不善的手下。他目光掃過被按在桌上的我,最后落在林楠臉上,嘴角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不過,抓人,總得有證據(jù)吧我這位小友陳默,可是本市知名的文物修復專家,他在這里,不過是在做一些合法的、技術性的復原實驗。你們這樣闖進來,恐怕不太合規(guī)矩吧
林楠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她猛地轉頭看向我,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被欺騙的狂怒。她厲聲質問:陳默!你告訴他了你出賣我!她的聲音因為憤怒和難以置信而微微顫抖。
我被警察粗暴地拽起來,腦子一片混亂。蘇振山怎么會知道他怎么會來得如此及時!看著林楠眼中燃燒的怒火和痛楚,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三方勢力在這個彌漫著化學毒氣的工作室里短兵相接,空氣緊繃得像拉滿的弓弦,而我,成了所有人眼中那個卑鄙無恥的背叛者。
證據(jù)蘇振山冷笑一聲,對吳老板使了個眼色。吳老板立刻上前一步,從隨身皮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恭敬地遞給領頭的警官。警官請看,這是本市文物局關于陳默先生進行戰(zhàn)國編鐘復原研究項目的正式批文,所有流程完全合法合規(guī)。至于林警官所謂的‘走私’,恐怕是某些人急于立功,情報有誤吧他頓了頓,目光如毒蛇般纏上林楠,或者……是有人別有用心
那份蓋著鮮紅公章的批文,在強光下顯得異常刺目。林楠死死盯著那份文件,又猛地轉向我,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要將我凌遲。她似乎想從我的表情里找到一絲破綻,找到一絲被脅迫的痕跡,但我臉上只有一片被巨大震驚和混亂沖刷后的空白。領頭的警官仔細核對著文件,臉色漸漸緩和,又帶著一絲尷尬和惱怒。他揮了揮手:放開他。收隊!
警察們帶著困惑和不滿迅速撤離。工作室里只剩下蘇振山的人、呆若木雞的我,以及像被釘在原地的林楠。她看著蘇振山,看著吳老板臉上那抹毫不掩飾的得意,最后,那燃燒著火焰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箭,死死釘在我臉上。
陳默,她的聲音冷得掉冰渣,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里磨出來,你很好。我們,走著瞧。說完,她猛地轉身,風衣下擺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決絕地消失在門口濃重的夜色里,沒有再看我一眼。
蘇振山這才踱步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帶著嘉許和掌控一切的滿意。小陳,受驚了。做得很好。他臉上帶著一絲贊許的笑意,眼神卻深不見底,關鍵時刻,知道誰是真正能保護你的人。晚晚沒看錯你。他頓了頓,聲音壓低,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親昵,那個警察,不識好歹。你放心,她不會再有機會打擾你了。說完,他帶著吳老板等人揚長而去,留下我一個人站在一片狼藉、彌漫著失敗和背叛氣息的工作室里。
巨大的疲憊和冰冷瞬間攫住了我。我踉蹌著走到化學槽邊,看著里面浸泡著的、在溶液里沉默的贗品編鐘,它們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虛假的幽光。我失敗了。不僅沒能阻止蘇振山,反而親手把林楠推入了險境,徹底斬斷了過去最后一點念想。蘇晚……當她知道這一切,又會用怎樣的眼神看我那個在云間燈光下對我微笑的蘇晚,還會存在嗎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心臟,越收越緊。
幾天后,濱海7號碼頭。咸腥的海風帶著濕冷的寒意,卷動著廢棄集裝箱上的鐵銹味。巨大如怪獸骨架的龍門吊在夜色中投下猙獰的陰影。交易就在其中一個密封的集裝箱內(nèi)進行�?諝庹吵淼萌缤痰挠椭瑥浡K南绦�、鐵銹的腐朽和一種無聲的殺機。
集裝箱內(nèi),慘白的應急燈下,蘇振山志得意滿地撫摸著剛從箱中取出、散發(fā)著幽冷光澤的戰(zhàn)國錯金編鐘。他身邊站著吳老板和幾個神情警惕的手下。對面,是一個金發(fā)碧眼、穿著考究定制西裝的外國買家——安德森先生,以及他的兩個保鏢。氣氛看似平靜,卻緊繃如拉滿的弓弦。
安德森先生,貨您驗過了,蘇振山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絕對是真品,如假包換!陳默的手藝,天衣無縫!他特意加重了陳默兩個字,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站在角落陰影里的我。我垂著眼,像一尊沒有生命的木偶。
安德森仔細檢查著其中一枚編鐘,用放大鏡觀察著紋飾和銹色,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蘇,你的團隊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這位陳先生,他轉向我,帶著一種欣賞藝術品的口吻,簡直是現(xiàn)代的造物之神。
就在這時,砰!一聲巨響,集裝箱沉重的鐵門被猛地撞開!刺眼的白光如同利劍般射入,瞬間撕破了昏暗!十幾道黑影如鬼魅般涌入,荷槍實彈,槍口冰冷地指向所有人!
警察!不許動!舉起手來!
厲喝聲在密閉空間內(nèi)回蕩,震耳欲聾!
為首沖進來的,正是林楠!她眼神銳利如鷹,動作迅捷如獵豹,槍口穩(wěn)穩(wěn)指向蘇振山,臉上帶著決絕和一種壓抑已久的怒火:蘇振山!你被捕了!涉嫌走私國家一級文物!人贓并獲!
蘇振山臉上的得意瞬間凍結,化為震驚和暴怒。他猛地看向我,眼神像要噬人:陳默!你!
吳老板和手下們頓時一片慌亂,下意識地想要拔槍反抗。
別動!林楠厲聲喝道,同時,更多的警察涌入,徹底控制住場面。集裝箱內(nèi)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心跳聲。林楠的目光掃過那套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的編鐘,又掃過面如死灰的蘇振山,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極其復雜,有痛恨,有不解,甚至有一絲……悲哀她似乎在無聲地質問:為什么為什么最終還是要走到這一步為什么讓我親手來抓你
安德森先生臉色煞白,高舉著雙手,用帶著濃重口音的英語急促地辯解:誤會!警官!這是誤會!我們只是在進行合法的藝術品交易……
合法的藝術品交易一個清晰、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疲憊的聲音打斷了安德森,在死寂的集裝箱里顯得格外突兀。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我身上。
我緩緩地從角落的陰影里走出來,走到那套引發(fā)無數(shù)腥風血雨的編鐘前。在十幾支槍口和無數(shù)道震驚、憤怒、疑惑的目光注視下,我伸出手,沒有去碰編鐘,而是探向自己風衣的內(nèi)袋。蘇振山的眼睛死死盯著我的手,林楠的槍口也下意識地微抬,對準了我。
我慢慢掏出的,不是武器,而是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U盤,和一個薄薄的、被塑封好的文件袋。我將U盤輕輕拋給離我最近的一個警察,目光卻越過人群,落在林楠臉上。
林警官,我的聲音異常平靜,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真正的戰(zhàn)國錯金編鐘,從始至終,都安全地躺在國家博物館的地下恒溫恒濕庫房里,從未離開過華夏大地。
我舉起手中的文件袋,燈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是幾份帶有官方印章的文件和照片。你們現(xiàn)在看到的這套,只是我精心制作的‘證據(jù)’。
集裝箱內(nèi)一片死寂,仿佛空氣都被抽干了。蘇振山的臉由暴怒的赤紅瞬間褪成死灰,他身體晃了晃,難以置信地瞪著我,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吳老板更是面如土色,抖如篩糠。
林楠瞳孔驟縮,舉著槍的手第一次出現(xiàn)了明顯的顫抖。她死死盯著我,眼神里翻涌著驚濤駭浪——震驚、困惑、難以置信,還有一絲……遲來的、巨大的、讓她幾乎無法承受的震動。
這個U盤里,我繼續(xù)說著,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朵,記錄了蘇振山集團近五年所有重大文物走私的詳細交易清單、資金流向、參與的掮客和下家信息,以及,我頓了頓,目光掃過蘇振山,他指使手下,包括試圖對林警官進行非法監(jiān)控和人身威脅的錄音證據(jù)。
至于安德森先生,我轉向那位臉色慘白、滿頭冷汗的收藏家,您背后那個打著‘保護人類共同文化遺產(chǎn)’旗號的‘繆斯基金會’,這些年通過非法渠道從世界各地掠奪了多少珍寶你們以為每次更換中間人、利用藝術品信托洗白資金就天衣無縫了我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很遺憾,您剛才對這套編鐘‘真品’的確認錄音,以及您與蘇振山關于‘基金會’需求的談話,也在這個U盤里。國際刑警組織會非常感興趣。
不!這不可能!安德森失態(tài)地尖叫起來。
陳默!蘇振山終于爆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徹底失去了理智,你敢耍我!我要殺了你!他猛地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不顧一切地向我撲來!
砰!槍聲驟響!
蘇振山身體猛地一僵,匕首脫手落地,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他低頭看著自己胸前迅速洇開的血花,臉上充滿了極致的錯愕和不甘,緩緩地、沉重地倒了下去。開槍的是林楠,她的槍口還冒著淡淡的青煙,眼神卻越過倒下的蘇振山,復雜難言地落在我身上。
集裝箱內(nèi)再次陷入一片混亂。警察迅速控制住哀嚎的安德森和徹底崩潰的吳老板等人。林楠站在原地,沒有立刻上前,只是隔著混亂的人群,遠遠地看著我。她的眼神里,暴怒和痛恨已經(jīng)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重的疲憊、茫然,還有無數(shù)解不開的疑問——關于我的身份,關于我的動機,關于那些被欺騙的感情和無法言說的犧牲。
我看著她,嘴角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我彎下腰,撿起地上那把蘇振山掉落的匕首。冰冷的刀柄握在手里,帶著血腥氣。然后,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我猛地反手,將匕首狠狠刺向旁邊那套在燈光下璀璨奪目的贗品編鐘!
錚——!一聲刺耳欲聾、令人牙酸的金屬刮擦撕裂聲驟然響起!伴隨著飛濺的火星,匕首在編鐘精美的錯金獸面紋上劃開一道丑陋而猙獰的巨大豁口!金箔剝落,銅胎扭曲翻卷,露出里面黯淡粗糙的合金底色——那精心營造的千年歲月假象,被這一刀徹底撕得粉碎!
刺耳的噪音在集裝箱內(nèi)久久回蕩,蓋過了所有的驚呼和混亂。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充滿毀滅氣息的一幕驚呆了。林楠也愣住了,怔怔地看著那被暴力破壞的杰作,又看向我。
我松開手,任由匕首當啷一聲掉在地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我抬起手,疲憊地揉了揉眉心,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和塵埃落定后的虛無。燈光下,那套被刺破的贗品編鐘,裂口處翻卷的金屬閃著冰冷的光,像一張無聲嘲笑著所有人的嘴。金玉其外的幻夢被撕開,露出的,是早已腐朽敗絮的內(nèi)核,如同這碼頭潮濕的夜風,終將吹散一切精心編織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