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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算命先生說,我是惡毒女配。

    我身上有個設(shè)定,不論什么東西,我都搶不過別人。

    即使我爹是天下第一皇商,我也總是求而不得。

    我靈機一動,干脆開始帶貨。

    反正好東西都留不住,不如掙他們點錢。

    我固定杵在鋪子里吹噓滯銷貨,高價賣出后抽七成。

    后來,我接到密信,有人要和我談筆大買賣。

    姑娘可愿與我定親

    對面的人含笑為我倒茶,袖間的龍紋玉佩若隱若現(xiàn)。

    我把他從頭掃到尾,喉嚨哽了哽。

    太子殿下,你……也滯銷

    1

    我爹是天下第一皇商,對我也是千嬌萬寵。

    我自小就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不管什么好東西,總是皇宮一份我一份。

    直到我七歲那年,一切都變了。

    那天,我的舅舅遠道而來,送我三顆明珠,一大二小。

    我心里正美滋滋地打算,要做個頭冠,一顆為主,兩顆做輔,賞花會上戴出去,定能驚艷四座。

    可庶妹呂祺偏偏在此時站起身來,軟軟施了一禮。

    祺兒多謝舅舅掛念。長幼有序,便讓長姐先選吧。

    呂祺小我一歲,心思卻格外靈秀,常常妙語連珠逗得父親哈哈大笑。

    大人們紛紛點頭,不覺得有什么蹊蹺,反而感慨呂祺小小年紀就知禮懂節(jié)。

    父親也笑著說:如此甚好。嫦兒,大的這顆便歸你,兩顆小的就舍你妹妹吧。

    眼見到手的珠子,三顆變一顆,我氣得跳腳。

    我登時躥起來喊叫:這是我舅舅,不是你舅舅!舅舅素來疼我,三顆珠子理應(yīng)都是我的,你哪來那么厚臉皮呀,張嘴就要

    父親的臉色頓時沉了。

    他命人把珠子收了起來,誰也不給,又關(guān)了我三天禁閉。

    后來,呂祺過生辰,她戴著的項圈上正鑲嵌著那三顆珍珠。

    從那以后,我的人生就變了。

    最初,我發(fā)現(xiàn),我再也買不到搶手貨了。

    我看上的鐲子,總有人爭著和我抬價,出的錢永遠比我荷包里的多一兩。

    又每每,我剛在綢緞鋪挑好衣裳料子,就會殺出一個柔弱而堅定的女子。

    這位姑娘,這料子是我先定下的,凡事總得有個先后吧。

    就連在酒樓點菜,我都沒法搶到最大的那條魚。

    有時我咽不下那口氣,和人爭執(zhí)起來。

    可最后那人一亮身份,往往不是異國公主,就是什么將軍尚書之女,都是我們家得罪不起的人。

    我只能哼一聲后默默走開。

    長此以往,我刁蠻驕橫、飛揚跋扈的名聲自然在京中蔓延開來。

    我雖感詫異,但也忍了。

    我爹說得對,咱家是有錢,可也不是全天下的好東西非要供著我一個人。

    可后來,情況就變得更詭異了。

    即使是早屬于我的東西,若被我夸耀一番,也會陰差陽錯地離我而去。

    勾壞的裙角、莫名淹了水的胭脂、跌碎的琉璃屏風(fēng)……

    一個猜測在我的心里隱隱埋下種子。

    為了試驗一番,某天我站在院子里,當(dāng)著一眾下人的面,夸贊一塊破石頭。

    這石頭真漂亮!這么好的石頭,只配躺在我的院里。

    第二天,那石頭果然不翼而飛了。

    我嚇得一哆嗦:太恐怖了。

    我的婢女紅鯉呸了一聲:呂祺連咱們院長得清秀的石頭都要偷,真不要臉。

    我搖頭:不對。這里面指定是有什么說道,只能請高人了。

    2

    紅鯉給我找來個算命先生。

    先生掐指一算,說:你身上有東西。

    什么東西鬼我很緊張。

    不。它的名字應(yīng)該叫做,百分百被奪其所好。

    簡單來說,你是惡毒女配,就是壞人。這世上有好人,就有壞人。壞人嘛,肯定是不能得償所愿的。不論什么東西,只要你開口了,都爭不過別人。

    那怎么辦我傻眼了。

    先生摸著胡子,慨嘆:你只能低調(diào)行事了。想要什么,悶在心里,千萬別說出來!

    窩囊,實在是窩囊!

    我心里一股火,悶在家里愁了三天。

    三天之后,我常去的那家玉器坊昆玉閣的掌柜托人送了一盒子點心來,歡迎我下次光顧。

    我嚼著嚼著,忽然開了竅。

    雖說我總得不到好東西,但我可以賣呀。

    他們不是要搶我的嗎那還不多敲他們點錢!

    我頓時精神抖擻,沖到昆玉閣里挑了幾個無人問津的扳指,浮夸地大叫:這玉色澤瑩潤,玉質(zhì)細膩,真是好東西呀!只有我的纖纖細指,才配得上這么好的玉�;镉�,這一批我包圓了,我出三倍的價。

    話音剛落,一個清冷的女聲便在我的背后響起。

    我出十倍。

    我都懶得回頭,背詞如流水一般順暢。

    你是什么東西,也敢跟我搶

    接著便是常規(guī)流程,她掏銀票結(jié)賬,又亮出身份,竟是太后的侄女,惹得眾人驚呼,我咬牙切齒加跺腳,憤憤然說出那句:算你厲害。

    不同的是,這次我拔腳就往里間走,抓住了掌柜。

    剛才成交的那批貨,我要抽七成。

    掌柜一怔,嘴里咕噥一會兒,剛要拒絕,我獰笑起來。

    你不肯,下次我就去對面的玉緣齋。

    當(dāng)天晚上,庶妹呂祺的院中又傳來陣陣笑聲,恥笑我又一次丟人現(xiàn)眼,貽笑大方,而我在被窩里數(shù)著那一袋子鼓鼓囊囊的銀子睡得格外踏實。

    3

    不久以后,我便成了各大掌柜心中最值錢的托。

    有什么貨想高價出手,只要給我的丫鬟紅鯉遞個條子就行。

    他們摸不清我的路數(shù),只知道世上沒有我賣不出去的貨,什么東西經(jīng)我一炒,都能變成香餑餑。

    他們也曾試著找人替代我,可不管他們找來的人如何一板一眼地模仿我,都不能達成我的業(yè)績。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昆玉閣大掌柜敬畏地替我倒酒:呂大小姐身上的那股子神韻,那種囂張,那種自信,別人是學(xué)不來的。大概這就是天生的商業(yè)奇才,有其父必有其女呀!

    眾掌柜紛紛應(yīng)和夸贊,舉杯恭祝彼此日進斗金,繁榮昌盛。

    及笄以后,我訂過兩次親。第一次,男方母親聽說了我嬌蠻的惡名,主動上門退親。

    第二次,我那未婚夫找到我爹,說他對呂祺一見傾心,此生不悔,想改娶呂祺,懇求成全。

    雖然我爹在盛怒之下堅決拒絕了,但我這門親事自然也是不能成了。

    成不了親,嘲諷我的人更多了。

    我娘愁得滿嘴起泡,整天吵著要找進貢的大朵菊花泡茶。

    我不急,我口袋有錢,心里不慌,別人愛笑就笑去。

    這么多年,我自己也置辦了不少家業(yè),只不過怕人來搶,都掛在了紅鯉的名下。

    我倒是不怕紅鯉背棄我,算命先生曾偷偷告訴過我,紅鯉這是惡毒跟班的命格。詳細說來,由于理念和思想上產(chǎn)生了共鳴,紅鯉跟我是靈魂知己,不離不棄。

    紅鯉說,還有最后一票大的,干完這一票,咱們就能金盆洗手,再也不用我出去丟人現(xiàn)眼了。

    只不過,對方的身份很神秘,要求在漱月山房會面。他的貨,也很奇怪。

    我接過條子一看,上面赫然寫著:人一個。

    貨,我賣得多了,賣人,這還是頭一次。我剛想搖頭,紅鯉便趴在我耳邊說了一個讓我不能拒絕的數(shù)字。

    4

    漱月山房被清了場,空空蕩蕩。

    這可是京城權(quán)貴云集的茶居,此人既有這等能力,為何還需我?guī)兔k事

    懷著狐疑,我推開了門,廂里只有一人,自斟自啜,泰然自若。

    此人與我年紀相當(dāng),舉手投足卻透著老成持重。

    他穿的衣裳,恰是宮中繡娘特有的針腳。

    我心叫不好,來者不善。

    他劍眉之下一雙鳳眼明明含笑,卻壓迫感十足。

    呂嫦,呂姑娘。久仰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凡。

    我腿都抬了起來,愣是不敢走,只好磕磕絆絆地落座了。

    他慢悠悠提起茶壺,為我斟茶。

    我瞥見他袖間若隱若現(xiàn)的龍紋玉佩,懸著的心頓時跌落谷底。

    太子裴央!

    早聞姑娘捧貨,那是一絕。不知姑娘捧人的本事如何

    捧誰

    捧我。你愿不愿意和我定親

    震驚之余,我的好奇戰(zhàn)勝了恐懼:太子殿下,你也滯銷

    裴央呼吸一滯,俊臉忽地猛湊過來。

    我臉不由得熱了。

    呂嫦,我有個難言之隱。

    這等皇家密辛,是我能聽的嗎我捂住了耳朵。

    裴央打開了我的手。

    你是不是覺得我龍章鳳姿,氣宇不凡,天資粹美,文韜武略,德才兼?zhèn)�,眾望所歸,注定穩(wěn)坐大寶

    我笑得勉強極了:我真沒這么想。

    裴央長長嘆了口氣,站到窗邊觀竹。

    天師說,我身上有個不治之癥,叫做,百分百被草根逆襲。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寫文章、比武、射獵,都只能拿第二名。總會有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人排在我前頭。我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

    什么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子竟然勝過了太子

    裴央攥緊了拳頭:這種憋屈,你能懂嗎

    我懂,我太懂了。

    他幽幽地望向我。

    所以我越來越怕,該坐上皇位的另有其人。

    當(dāng)我聽妹妹說起,她每次跑出宮玩,總是會在一家店里,莫名其妙地以高昂的價格買一堆破爛回來,我就知道,這世上有人和我一樣。

    呂嫦,你身上是不是也有病你我若聯(lián)手,或許能破局。

    他頓了頓,又道:不止這次,往后余生,你我都該互相扶持。

    我抿了抿有些干涸的唇。

    我現(xiàn)在過得挺好,就不和你一起抗爭了。

    裴央嗤笑:你太天真了。你以為命運對我們的戲弄僅僅是這樣就終止了嗎

    讓我想想,終有一日我的位置會被人顛覆,那人出身低微,自然悲天憫人,若是他治理天下,必要肅清朝野上下的奢靡之風(fēng)。

    萬乘之國必有萬金之賈。非君之所賴也,君之所與。到時,第一個被清算的就是天下第一富商,你父親,呂方光。而奸商飛揚跋扈、嬌蠻任性的女兒應(yīng)當(dāng)也能獲得一個大快人心的下場。

    呂嫦,若你還是這樣認命,這就是咱們唯一的結(jié)局。

    這只是殿下的猜測而已。我只是一介平民百姓,想過點安生日子罷了,實在沒本事陪殿下翻天覆地。我緊了緊衣領(lǐng),今天明明艷陽高照,我身上怎么冷得很。

    我推門要走,裴央忽地喊住了我。

    呂嫦。

    我苦笑:太子殿下不會強人所難吧

    裴央的嗓音冷沉。

    天師說,那個人……越來越近了。

    你自己多保重。

    真是莫名其妙,我鉆進馬車里,對紅鯉道:買賣黃了。京城可能這兩年要變天。我們手上的現(xiàn)錢拾掇拾掇,帶著我娘快撤吧,此地不宜久留。

    紅鯉哎了一聲,倒沒有多問。

    5

    我一回家,就見四下無人,下人們緊張地把我引到了祠堂門口。

    開始我心里忐忑,還以為是要罵我。

    可一見呂祺跪在祠堂當(dāng)中,哭成了淚人,我嘴角就壓不住了。

    這是第一次見她吃癟,我強壓住笑,皺緊眉頭:哎喲,妹妹,你怎么跪在這啊,這是怎么了

    又瞄了一眼她旁邊站著的那破衣爛衫的年輕男子,我小聲問:你偷偷告訴我,是私相授受還是無媒茍合

    夠了!父親冷冷喝了一聲,這門親事我是絕對不會同意的,要我點頭,除非我死!

    呂祺抬起一張哭花了的臉,淚眼微紅,我見猶憐:女兒是認真的。若父親不許,女兒只有一死!

    我很吃驚,忍不住問她:就為了這窮鬼你圖什么呀

    那男子站得筆直,目光炯然,望我的眼神猶如三九天檐下冰錐般冷刺:是否在大小姐心里,錢是天下第一要緊事,只因我無錢無勢,就該受你家如此羞辱我心悅祺兒,無關(guān)錢財,只為真心。

    放屁!我爹氣得直拍桌案:她的美貌,她的才情,哪一點不是我用錢養(yǎng)起來的,你還敢說你不是愛錢

    那男子輕蔑地冷笑一聲:我與爾等俗人,自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說罷,他一甩袖子,轉(zhuǎn)身就要走。

    呂祺慌忙爬了起來:阿寰,我跟你走。

    我爹暴怒:呂祺,你今天敢出這個門,以后就不要回來!

    縱然我素來與呂祺不對付,也忍不住勸一勸:是啊妹妹,你這人懶得很,只會吟詩作對風(fēng)花雪月,跟著他你只能吃糠咽菜,哪還能風(fēng)雅起來

    呂祺不理會我,只深深地望了我爹一眼,跪下叩頭。

    父親原諒,女兒以后不能盡孝了。

    那被喚作阿寰的男子輕輕把她扶了起來,語氣軟了幾分:祺兒莫哭,有我在,往后你誰也不必跪。

    他冰涼的眼神掃過我跟我爹。

    若他日我為人中龍鳳,岳父大人又是否會為今日悔過

    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

    說罷,他扯著呂祺揚長而去。

    我望著他的背影,忽然神魂顛倒,一時癡了,不由得說出一句——

    好俊朗,好瀟灑的男子,竟比太子殿下還強一分。

    下一剎那,我被我爹猛砸桌案的聲音驚了一跳。

    你也瘋了那不如你也隨他去!

    我頓時如夢初醒。

    真是怪事,我見過的清俊男子不少,為何一見那阿寰就丟了魂呢

    我爹深吸一口氣,緩了緩神,又問:還有,你何時見過太子,這等大逆不道之言也敢信口胡說。

    裴央對了,百分百會被草根逆襲的裴央……

    我怎么會好端端拿這個破落戶和裴央比呢

    想起了裴央的話,我呼吸一緊……

    難道……

    那人方才是否說將來還要叫我爹后悔來著……

    我頓時渾身汗毛豎了起來,忙對紅鯉小聲道。

    告訴那個貴人,這買賣我應(yīng)下了。

    他要提親的話,就快點來。

    6

    生氣歸生氣,我爹還是疼呂祺的。

    消沉了半個月后,大手一揮,送了套宅子給她住,又分撥了一批下人去伺候。

    奉命辦差的小廝喜氣洋洋地去,回來時卻窘迫不安,他帶著地契與下人原封不動地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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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廝回稟道:宅子二小姐不肯收。

    我爹睜大了半瞇著的眼:可說了為什么

    小廝支支吾吾良久,才苦著臉道:還不是二姑爺,說這些都是拿臟錢買的,他雖然窮,但是干干凈凈的清白人,絕不肯染上這些銅臭氣。

    那小廝仿佛看不見我爹愈發(fā)難看的臉色一般,愈發(fā)繪聲繪色:他還說,商人不事生產(chǎn),卻于買賣中獲利,賺的哪一個銅板不是民脂民膏商賈實乃是蠹蟲也,應(yīng)該……

    他的聲音漸漸小下去了。

    我爹繃著鐵青的臉:應(yīng)該什么

    應(yīng)當(dāng)還利于民,除之后快。小廝匆匆說完這句,磕了個頭就跑了。

    那天,我爹摔碎了他從前最愛不釋手的那一套茶具。

    那天晚上,他對著燭臺枯坐了許久,才告訴我,呂祺看上的那個男子,名叫汪寰。他二人是在燈會上相識的。

    我爹咬牙切齒地承認:汪寰此人,確實頗有才氣,且眉宇間隱隱有一股威嚴,想來不日也能成為人中龍鳳……

    爹,是你在說話嗎爹

    我爹打開了我在他眼前搖晃的手,深深長嘆一口氣。

    祺兒竟為了他,用性命相要挾……說到底,這事兒還是怪我。

    怪我過分嬌慣她,養(yǎng)得她太過天真無邪,怪我一時疏忽,竟叫那個窮小子趁虛而入。

    是我,沒有當(dāng)好一個父親。

    我爹竟然老淚縱橫。

    他的確很喜歡呂祺,他是商人出身,卻一向好風(fēng)雅,因此潛心把呂祺養(yǎng)成了他心目中清流氏族、官宦之女的樣子。

    看他現(xiàn)在是真的傷心,他的自責(zé)也是真心實意。

    我也不由得動容了。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爹,亡羊補牢為時不晚,現(xiàn)在一個彌補的機會就擺在你面前。

    我也要成親了,你千萬多給我添點嫁妝。虧欠妹妹的,就補在我身上吧。

    7

    我爹覺得我受了呂祺的刺激,瘋了。

    他把我關(guān)在屋里,天天端來安神湯,又雇了個慈眉善目的婆子照料我。

    婆子天天把我當(dāng)成癡兒一樣哄,任我說什么她都順著。

    我說我是未來的太子妃。

    她就一臉神秘地低聲說:對對對,其實老婆子我也是一品誥命夫人。

    我說我沒病,不喝藥。

    她就哄道:這不是苦藥,這是神仙湯,喝了就有白鶴馱著你變仙女去咯。

    紅鯉叫我再忍忍,說裴央收到消息,已經(jīng)在周旋了。

    我又挨了三日,賜婚的旨意翩然而至。

    雖說是意料之中,我也不免隱隱得意了一番。

    我呂嫦何時這般風(fēng)光過真是揚眉吐氣!

    我爹驚得頭暈?zāi)垦#康煽诖�,腳下發(fā)飄。

    他直愣愣地問我:阿嫦,這是何時的事

    爹,我早和你說了,我跟太子已經(jīng)私定終生,是你不信呀。

    我爹忙瞪了我一眼:什么私定終生跟太子殿下那能叫私定終生嗎那叫兩情相悅,緣分天定。

    道賀的人中混入了幾個心有不甘的貴女。

    我打眼一望,每一個都搶過我的東西。

    我走過去想寒暄一番,卻聽見她們正憤然議論蒼天不公。

    聽說這門親事是太子殿下在養(yǎng)心殿跪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求來的。真是邪了門,殿下怎么偏偏鐘情呂嫦這個笑柄

    我不由得洋洋得意一笑,剛想譏諷她們,紅鯉就死死捂住了我的嘴。

    小姐莫急,忍,忍得氣中氣,方為人上人。

    我剎那間驚出一身冷汗來,趕緊閉口不言,定了定神,走遠了些。

    紅鯉笑嘻嘻地道:太子殿下說,那汪寰是個沒根基的舉子,已命人把他打發(fā)到遠點的地方授個小官了。小姐不必擔(dān)憂。

    想起裴央那副泰然自若的樣子,我也漸漸安下心來。應(yīng)當(dāng)是我想多了,還是無名小卒的汪寰怎么會威脅到太子呢

    8

    洞房花燭夜,我清點禮金,兩眼酸脹。

    我喃喃道:我做了這么多年的托,賺的錢還不如你成親收一次禮。

    裴央臥在一旁,哈欠連連,聲音散漫又慵懶。

    如此良辰美景,你我一對新人,怎能行如此煞風(fēng)景之事

    他忽地坐起來,扳過我的肩膀。

    呂嫦,雖然你我成親是權(quán)宜之計�?晌乙菜阆嗝部∶溃槐砣瞬�,你對我就沒有一點動心嗎

    我搖頭:沒有。我只能想起我們可悲的命運。

    裴央不肯放棄:是不是因為你沒有正眼看過我,所以沒看清楚

    你再仔細看看。

    我經(jīng)不住他纏,只好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眼前的少年五官玉塑般溫潤精巧,眉間的稚氣半脫未脫,眼角一顆紅痣更添三分風(fēng)流。

    我說:讓我想想。

    我二人雙雙沉默良久。

    終于,我聽到了外面的叫更聲。

    我一開口,嗓子有點啞了:子時過了,禮成,你我從此是夫妻了。

    裴央嗯了一聲。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伸手一指大門口:你看,有人進來搶親嗎

    裴央搖搖頭,還沒悟過來。

    我嘆了口氣:你忘了我的病癥了。若我真心想要,便會有人搶的。沒人搶,就意味著我心里并不想要。

    裴央的臉色忽然一僵,動動唇正要說什么,外頭忽然人聲鼎沸,一個小廝連滾帶爬地沖進了門。

    我來不及驚叫,小廝哭喪般地抬起頭大喊:殿下!大事不妙了殿下!

    9

    裴央匆匆扯下喜服,換上件黑衣就出了門。

    我一夜未睡踏實,晨起時才知道外面已風(fēng)云變幻。

    昨夜皇帝突然來了興致,要去京郊賞月,不想遇到了刺客。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過路之人忽然竄出救駕,替皇帝擋下一箭。

    此人拒不受賞,也不肯報家世姓名。

    可皇帝扳起他的下巴,卻在他的頸間看到一枚精致的玉鎖。

    據(jù)說,陛下當(dāng)場老淚縱橫,不僅將那人帶回宮去好生招待,還連夜傳喚太子密談。

    裴央回來時,人只剩下一半的魂了。

    他的聲音止不住地抖。

    昨夜救駕的是汪寰。

    汪寰,從此改姓裴了。他是我父皇和民間女子的兒子。這一天終于來了。

    汪寰成了皇子

    我一下子也被驚得不知所措,在屋里團團轉(zhuǎn)了幾圈。

    汪寰,不,裴寰。裴寰對商賈的厭惡溢于言表,若此人當(dāng)?shù)�,我們一家的性命安危…�?br />
    不行,咱們不能坐以待斃。得想個辦法。

    裴央支著額,苦笑兩聲。

    我們早知裴寰身上有古怪,為了提早提防,我把他攆到了地方。怎能想到,他深夜出京,正撞上父皇出宮,又偏生這么巧,遇見了刺客

    呂嫦,你還沒明白嗎這就是一個命定的死局。不管我們?nèi)绾螔暝�,都無濟于事,最終也只能走向既定的終點。

    方才我與我的老師商量對策,你知道他說什么嗎他說他看過裴寰寫的策論,難怪此人政見犀利,一針見血,原來是鳳子龍孫。

    一向最愛重裴央的老太傅叮囑他,要有容人之量,不可嫉賢妒能。

    這無疑是一個兇兆。

    我最怕的就是這一天,眾叛親離。裴央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再看向我時,他又換上了初見時的那副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

    呂嫦,我好像輸定了,你還跟嗎

    當(dāng)然。我想也沒想。

    你忘了,連接起你我的并不是姻緣,而是同樣的命數(shù)。我們早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疊在一起,還能蹦跶久些。

    裴央那白如玉胚的臉皮上浮起一層紅。

    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向來漂浮的眼神驀然篤定了下來。

    你說的沒錯,你我能長久,靠的是榮辱與共的命。

    和我們同一條船上的人還有很多,縱使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也得做殊死一搏。

    10

    一連出了兩位皇子妃,呂家真是光彩生門戶。

    我爹呂方光一改吹胡子瞪眼,換上了慈父的親熱。

    這是自呂祺與裴寰一同出走后,第一次回家。

    我雖嫁的是太子,論起地位更尊貴些,可與幼年時一樣,我爹的眼里只看得見呂祺。

    我爹先對裴寰贊不絕口,感慨自己老眼昏花,不識得人中龍鳳,改日定當(dāng)上門賠罪,還請五皇子莫要責(zé)怪。

    當(dāng)柔柔弱弱的呂祺抬起那副似泣非泣的淚眼時,天邊的一朵墨黑的云忽然飄到了上空。

    我心道不妙。

    當(dāng)呂祺清亮的聲音響起,一顆巨石好似重重砸在了我的心頭。

    請父親將家財全部捐給朝廷,只留茅草屋一間以蔽身即可。

    聞言,我爹一時不敢相信,干笑了兩聲:什么

    一掀衣擺,呂祺利索地跪下了。

    錢財乃是身外之物,更是德行的累贅。父親家財萬貫,卻無德無良。阿寰說,他愿再給父親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若父親并非無藥可救,一定能領(lǐng)會女兒的良苦用心。

    緊緊咬著牙,我爹好似怎么都吸不上那一口氣,臉憋得鐵青。

    我們是親家,五皇子為何執(zhí)意要拿我這個丈人開刀

    瞥了他一眼,我心想,還不是因為你是最肥的羊,宰起來容易,油水又大。

    皇子想立下政績,抓個貪官難,抓個奸商還不容易

    反正不管誰上刑場,百姓都會拍手喝彩的。

    當(dāng)然,呂祺是會相信裴寰所說的大義滅親的說辭的。

    阿寰之志,不止于此。他想做普天之下第一賢人,女兒想幫他。父親,為什么不能助女兒一臂之力呢呂祺殷切地搖著我爹的袖子,卻反被無情甩開。

    見游說失敗,她深深地抬起頭,凝視著我二人,道:商人把錢吐還給朝廷,乃是大勢所趨,避無可避。父親身在局中,當(dāng)局者迷。祺兒嘗試過了,卻不能改變父親的固執(zhí)。那么,這便是祺兒最后一次替家里謀劃了,父親,姐姐,你們好自珍重。

    之后,她便毫無留戀地擺轎回府。

    空留下我爹氣得上下牙打顫。

    種種預(yù)兆之下,裴寰確以破竹之勢成長壯大著。

    得想個辦法打斷他。

    我趕緊湊到了我爹身邊。

    這把身家都捐給朝廷,也太扯了。爹你這么多年打下的基業(yè),難道都一把灰揚了嗎

    我爹憤然贊成。

    眼珠一轉(zhuǎn),我又故意道:要不送些錢給裴寰,叫他高抬貴手,別總跟咱們家過不去了。

    不出預(yù)料,我爹大力地呸了好幾下。

    老子的銀子,就是封進箱子里,運到海中央沉了,也不給那個鱉孫。

    連聲稱是后,我又故作無意道:不過呂祺說的也有理,給朝廷交些保護費總是沒錯的。只是交給五皇子算什么樣子,還不如交給太子。那才是真的天命所歸。

    睥睨了我一眼,我爹仿佛忽然想起了我這個人,把我的肩膀搖得撥浪鼓似地晃。

    對,爹還有大女婿!白花花的銀子花在太子殿下身上才是花在刀刃上!

    我暗暗松了口氣,沒有呂祺這一出,我真不敢保證能說服我爹這鐵公雞掏錢。

    可裴央現(xiàn)在最缺的就是錢。

    不是我攢的那仨瓜倆棗,是大筆大筆的錢,屯人馬、屯軍備、屯糧草,買消息、買

    名望、買人心。

    11

    朝臣們近來發(fā)覺,太子殿下格外勤勉。

    不僅在上朝時對答如流,還屢屢語出新意,令人嘖嘖稱奇,又總能一針見血。

    甚至有老臣在暗地里感慨,太子已漸漸有了先帝之風(fēng)骨。

    少年竹節(jié)一般的脊背仿佛一夜間硬朗了。

    裴央的變化讓每個人都擊節(jié)贊嘆,暗自心驚,除了他的父皇。

    父皇冷笑著對他說:聰明是好事,可不要用錯了地方。

    皇帝好像已沉溺在失而復(fù)得的天倫之樂中,不能自拔。

    對朝政不大上心,只天天惦記著問五皇子吃了什么,睡得香否。

    倒像一對……民間父子。

    聞言,裴央頹然地一抬手,傳話的小廝便顫顫巍巍地退下了。

    吃著他方才買給我的飴糖,我含糊不清道:你有什么不放心他愛喜歡誰,就喜歡誰去。那裴寰是個半路殺出的皇子,空有名分而已,只要你實力夠了,天下盡在股掌之間,什么也不必怕。

    他復(fù)雜地看了我一眼:我是擔(dān)心我的這個病。我近來頗有長進,放在過去,父皇不知會有多開懷,可現(xiàn)在,他一點兒喜色也無。

    我連父皇的心都得不到,即使我有萬全的準備,又真能爭得過裴寰嗎

    含著糖,我有點困了,迷迷糊糊道:別擔(dān)心,裴央,你真的很能干。這家飴糖是最出名的,我自己從來沒買到過,算你有本事,這么甜的糖就該給我吃。

    話音剛落,我手里的飴糖便滾落在地,沾了一身塵土。

    我和裴央四目相對,默默地嘆了口氣。

    病,還是沒有放過我們。

    12

    想要破局,根源還是在我們這個病上。

    為了化解厄運,裴央依托天師,在五湖四海廣尋得道高人。

    還真叫他找到了十個聲稱能逆天改命的方術(shù)士。

    他們說,世間有一味丹藥,名叫洗魄丸,服下之后,能洗魂滌魄,清除所有原有的設(shè)定,重新做人。

    只不過,這藥要煉七七四十九天。

    可還沒等藥煉好,西南就發(fā)了大水。

    一向被父皇詬病只會紙上談兵的裴央主動請纓,愿往賑災(zāi)。

    皇帝似笑非笑地盯了他一會兒,沒有立時同意,倒是說:這樣也好。只是你一人去,不好。

    帶你五弟一同前往吧,他一向心系百姓,有他在,朕放心些。

    與我說這些時,裴央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

    父皇還叮囑我,到了西南,叫裴寰一切自主,不許我干涉。

    你賑過災(zāi)嗎我呆呆地問。

    說起賑災(zāi),我只在放災(zāi)民進京的時候,高高地站在樓上,向底下撒幾個饅頭。

    我爹倒是建粥棚,只是不叫我去的。

    他說那些人餓極了,鬼似的,恨不得活吃了我呢。

    裴央也茫然地搖頭,又幽幽地嘆了一聲。

    父皇說的也沒錯,我確實是少些歷練。

    我撇了撇嘴角,眨眨眼道:我和你一起去。

    你去做什么裴央大驚。

    我還沒去過西南呢。去看看怎么了

    你可知那是賑災(zāi),不是好玩的。

    我白了他一眼。

    你和裴寰都在西南,若你被他陰了一下,死了,我平白做了寡婦不說,他回京了還要清算我爹。

    先是一怔,裴央慢慢點了點頭:那,你去有什么用

    我一拍手。

    當(dāng)然是盯著你呀。就算沒盯住,你死了,我也得親眼看看你合眼呀。

    往小了說,咱倆好歹是夫妻。往大了說,咱們都是苦命的配角,身上都有病。先了解一下你是怎么死的,我好提前準備準備。

    深深地望著我,裴央由衷道:呂嫦,你是真的有病。

    13

    我沒病。我想去西南,還有個原因。

    狡兔三窟,我得搭建我的第三窟。

    ——我要把我在京城內(nèi)的產(chǎn)業(yè)都變賣了。

    只是在京城里頭找買家實在是太冒險,難保以后不會順藤摸瓜抓住我。

    找個人生地不熟的老板,那才叫穩(wěn)妥。

    等賑災(zāi)結(jié)束,我就把紅鯉留在那兒,自己回京,他日若裴央真的不敵裴寰,我也不算無路可退。

    這么打擊士氣的事,當(dāng)然不能告訴他啦。

    在車上顛了一個多月,總算到了西南。

    灰頭土臉的不說,人都瘦了一圈。

    腳剛沾地,我一抬頭,只看見一片荒蕪破落的院子,背靠著陰沉的山脈。

    院子中央站著個皮笑肉不笑的宦官,眼神陰陰地打量著我。

    我心道不對,忙向前頭的車望去,不知何時被封住了口、束緊了手腳的裴央從車上狼狽地滾了下來,血紅的雙眼盯牢了那宦官。

    慢條斯理地走上前去,宦官撕開了堵住他嘴的布條。

    大皇子真是深謀遠慮,早就在京城拉攏人心,埋兵布陣,就差逼宮弒君了吧

    我何時……裴央啞嗓了。

    他的第一支軍隊,正是父皇給的。父皇許他擁兵自重,許他培養(yǎng)勢力。

    若是那個曾對裴央說:央兒,這天下雖是遞到你手里的,可你也要學(xué)會怎么牢牢握住它。的父皇,見識到今日的裴央,應(yīng)當(dāng)會欣慰吧。

    可現(xiàn)在,他的父皇變了。

    他也因此成了心懷叵測的叛臣賊子。

    若非五殿下想出的這招甕中捉鱉,陛下又怎能將大皇子引出京城,不費一兵一卒呢

    宦官的臉色頓時冷沉。

    拿下!

    14

    隨著那宦官一聲令下,我和裴央被鎖進了那座破敗的院子里。

    說只等裴寰平定了災(zāi)情,便提我們回宮受審。

    破屋里陳年老灰飛舞,紅鯉用三層帕子才壓住了我的噴嚏。

    畢竟還是皇子,不能老綁著裴央。

    手腳的繩索被解開后,裴央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叫我卸下首飾,賄賂守衛(wèi)。

    我登時就冒火了:你怎么不解了你那扇墜子去都這時候了,怎么還惦記我的東西

    裴央瞥開眼,語氣淡淡地:我是皇子,他們不敢收我的東西。

    紅鯉在一旁慘兮兮地哀嘆了一聲。

    我一邊在心里咒罵這該死的命,一邊拿下金釵,褪下玉耳墜,脫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慕痦椚�,卸下胳膊上一層層的鐲子。

    守衛(wèi)很是雞賊,拿一樣?xùn)|西,才肯擠出一句話。

    最后,我含淚把首飾全給了他,才漸漸拼湊出事情的原委。

    原來,裴央壯大自己的軍隊并不足以讓皇帝暴怒。

    真正讓皇帝下令廢太子的是——他發(fā)現(xiàn)了煉丹爐。

    不管太子是想要壽與天齊,還是想要毒死他這個老父,都是讓皇帝不能容忍的僭越。

    再加上有心人添油加醋地挑撥,岌岌可危的父子情終于斷了。

    聽到煉丹爐被搗毀,十個道士被斬首后封魂鎖魄,裴央的臉色還是一變不變。

    早就知道有今天。任我機關(guān)算盡,到頭來還是一場空啊。

    直到聽見守衛(wèi)說,當(dāng)朝皇后,他的母親已被囚禁時,裴央的眼里才泛起哀痛。

    是我無能,是我不孝,連累了母后。

    守衛(wèi)回完話,掂了掂收獲,又把門重新牢牢地纏上了鎖。

    我趕緊問裴央: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

    裴央的目光緊黏著那釘死了的窗戶,仿佛想望到千里之外。

    自然是等著回京,與父皇當(dāng)面陳情,想來念在父子一場,他應(yīng)當(dāng)不會趕盡殺絕。

    蠢材!

    這一聲不是我罵的,卻是紅鯉。

    你腦袋轉(zhuǎn)不過彎來嗎你爹不要你了!你回去也是死路一條!什么天潢貴胄的太子,可憐我們小姐竟然嫁給你!

    裴央何曾被人這般劈頭蓋臉地罵過對方還是一個丫鬟。

    他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只能磕磕絆絆道:紅鯉,你為何忽然這樣說話

    紅鯉哼了一聲:從前你是太子,我是奴婢,我尚且敬你幾分�,F(xiàn)在,你是朝廷欽犯,我嘛是清清白白的身,被你連累了,我怎么罵你不得

    說罷,紅鯉轉(zhuǎn)向我,只給裴央留下一個背影。

    小姐,我這里有火石,咱們一會兒把房子點了,趁亂就跑。

    她又斜過臉睨了裴央一眼:你不愿意跑,坐這兒繼續(xù)等死就行。

    裴央低著頭不說話了。

    紅鯉雖然是我的丫鬟,可她跟我一樣,性子一向軸得很,她認定的事,我也只有聽從的命。

    所以當(dāng)大火燒起來時,我立刻被紅鯉拽著跑到了墻洞邊上,我最后回過頭望了望裴央端坐的地方,卻見那里空無一人。

    來不及詫異,我轉(zhuǎn)頭就跑,竟看見裴央不知什么時候繞到了我前頭,跑得飛快。

    他一邊跑,一邊喊:往這邊!我看過輿圖,這邊通向深谷,望火樓看不見!

    山火蔓延得十分迅速,我和紅鯉跟在裴央后頭沒命地跑,嗓子早就干裂了,濃煙嗆得我的胸脯火燒火燎般地疼。

    進了谷地后,沿著一片寂靜的深潭慢行,我們再也聽不見搜捕的呼聲了。

    又走上三日,包袱里的干糧都要吃完了,腳上的水泡起了又癟,我們總算摸到了城鎮(zhèn)的邊緣。

    花了幾文錢,我們都換上了百姓的粗布衣裳,混在饑民之中也不顯眼了。

    紅鯉拿出了秘匣,里頭裝的東西我再熟悉不過——是我這些年攢下的地契與鋪子,本來打算拿到西南換些現(xiàn)銀的。

    咱們這就去找買家�,F(xiàn)在雖是災(zāi)年,可城中還是有大財主的。紅鯉的眼睛閃閃發(fā)亮。

    我卻搖了搖頭。

    不,我們就此別過。

    我把那匣子重重地塞回了紅鯉手中。

    她傻眼了。

    小姐,你這是干什么

    這卻是我最清醒冷靜的一次。

    紅鯉,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守不住財,這些東西給我我也留不住。你跟了我這么多年,總不能一點好處都撈不到。咱們當(dāng)斷則斷,你拿著這些走吧。記住,千萬別回京城。

    紅鯉的眼圈紅了,剛想說不,卻被我強硬地一推。

    我也流了淚。

    走呀!你去替我榮華富貴。咱們要是有緣,這輩子還做姐妹。要是我實在倒霉……咱們就下輩子見。

    紅鯉抹了把眼睛:那我……就和從前一樣,還替你看著你的錢。等時局穩(wěn)了,你可一定要來找我。咱們兩個,要一起大富大貴!

    我連連點頭。

    她抱著匣子,腳步踉蹌,在清晨的濃霧中越走越遠了。

    裴央從后面走近我,贊嘆道:真是感人。對了,你有沒有叫她給咱倆留點銀子吃飯

    我如夢初醒,趕緊去追紅鯉。

    紅鯉!給我留十兩。

    15

    十兩銀子,很多。

    不僅我和裴央這么覺得,毆打我們的惡霸也這么想。

    丟了銀子,挨了一頓打,再加上幾日沒好好吃飯,我們倆更像饑民了。

    裴央說,饑民常聚集在廟里,既能遮風(fēng)擋雨,運氣好了還能得和尚接濟。

    我立刻覺得兩腿有勁了。

    那還等什么,快去!

    路上,我第一次體會到什么叫餓殍滿地,哀鴻遍野。

    可惜寺廟實在是太火爆了,我和裴央是生面孔,又生了四對細胳膊細腿,爭不到這么搶手的歇腳地。

    裴央只能拉著我歇在一處馬廄里。

    下了幾場雨,馬廄早就沒有臭氣了,更沒有馬。

    幾個衣衫襤褸、瘦得皮包骨的饑民簇擁在一起,警惕地望著我們,有的人臉上還有瘡疤,嚇得我不敢再看。

    我找了個湊合的地方坐下,拿起草垛子那里的干草,回憶著舊日的手藝,給自己編了個草墊子。

    幾雙眼睛立刻齊刷刷地射向我。

    幾乎是下意識般,我立刻把草墊子抱在了胸口,頗為不滿道:看什么看這我親手編的,你們也想搶

    睡我編的草墊什么檔次

    可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腦袋里仿佛聽見了叮的一聲,那幾個人立刻一躍而起,爭搶中把我的草墊撕了個稀碎。

    我欲哭無淚,裴央?yún)s憋不住笑。

    我立刻給了他一個暴栗:你笑什么笑有你笑的份嗎

    打不過災(zāi)民,我還打不過你嗎

    裴央捏住我的拳頭,勸我省些力氣。

    混亂之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施粥了,就往外跑。

    我和裴央也趕緊放棄打斗,跑到街上去。

    米鋪門口,一位低眉耷眼的綢衣小官正在舀粥,面前的隊伍長得似乎望不見盡頭。

    我和裴央走了足足半炷香的時間,才走到了隊伍末尾。

    等排到我們時,只剩下稀稀拉拉的米湯。

    我和裴央顧不得許多,仰脖便飲,卻被什么東西嗆住,咳了半天,才咳出一手心的沙子。

    那綢衣小官搖頭晃腦,頗為自得:你們倆還是不夠餓呀。這是五殿下想出來的妙法,在粥里摻沙子,只有真的餓極了的人才肯吃,以免有人渾水摸魚,占官府的便宜。

    眼見他的目光逐漸變得鋒利了,裴央趕緊拽住我的手:快走。

    即使又吃了裴央的那一碗粥,我的肚子也還是空蕩蕩的。那晚,我躺在冰涼的地上,不斷地咒罵裴寰這個窮酸鬼,連施粥都小里小氣。我爹當(dāng)年設(shè)粥棚,那用的可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奈骞劝境傻�,香味站在我家門口都聞得見。

    我以為我們就要這樣餓死了,萬沒想到,第二天就吃上了一頓豐盛的宴席。

    16

    鎮(zhèn)上的舉人老爺家的小兒子要招個教書先生。

    真是舍裴央其誰。

    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裴央的文武都是天下第二。

    天下第一是誰裴央不愿意提。

    舉人老爺輕蔑的目光在掃過裴央的文章后,驟然變色。

    管家,你來看看,這可不是尋常文章。

    管家拿過文章一看,嘴里也是嘖嘖稱奇,又不乏遺憾道:這文章,好倒是好,只是比五皇子殿下昨兒個發(fā)的誥書差了些。

    舉人老爺拿書卷猛地一敲管家的帽子:你失心瘋啊你,五皇子那是天縱奇才,那是誰都能和他比寫成這樣已經(jīng)很不錯了!

    他沖裴央拱了拱手:先生是高人啊!

    裴央謙虛地搖頭: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只是從前在京城大員家里當(dāng)差,略懂些文法。

    還和貴人有點裙帶關(guān)系舉人老爺立刻喜不自勝,忙定下了工錢,叫管家趕緊安置我們。

    管家立刻領(lǐng)著我們來到一處干凈的偏院入住。時隔多日,我終于睡上了軟床。

    若說開始時還心有疑慮,在晚飯連吃上幾個大肘子后,我和裴央都動了長住的念頭。

    我一邊打著飽嗝一邊點評道:這菜,膩是膩了點,可實在是香。

    裴央倒有些惆悵:想我英明一世,難道最后只能淪落到教舉人家的傻兒子了嗎

    我給他倒了杯水,讓他清醒清醒。

    包吃包住,一個月五兩,一年就是六十兩。老爺說了,若真考上了,還重重有賞。你畢竟是我夫君,總要養(yǎng)家的呀。

    許是提到了包吃包住,裴央的嘴角也忍不住上揚了。

    ……對,其實助人成才也是一大美事。

    我和裴央就這樣在舉人老爺家住下了。

    一晃幾個月過去,災(zāi)情平息了,五皇子回京了,大皇子失蹤的事在京城掀起軒然大波,受牽連者眾。

    其實我和裴央也知道,我二人不過茍且偷生而已。

    有時,我們只是靜靜地望著月亮不說話。

    我們有心殺回京城,可那與自投羅網(wǎng)又有什么區(qū)別

    夜晚入眠時,裴央總是會緊緊握住我的手,那種暖意與踏實,也叫我心生迷惘了。

    就這樣過一輩子,是不是也沒關(guān)系

    17

    許是造化弄人,隨著我的心念一動,我和裴央平靜生活的外殼立刻被打碎了。

    第二日,奉命捉拿叛臣賊子的欽差秘密潛入舉人老爺府上,把我和裴央抓了個正著。

    坐在囚車中入京時,我們才知道,皇帝已在不久前駕崩,五皇子登基在即,要進行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清算。

    我爹,自然也在被清算的行列內(nèi)。

    聽說我爹已在牢里關(guān)押了三個月了。

    即使他的女兒,五皇子的皇妃,天天哭求不止,他也沒能幸免于難。

    押送我們的官兵幸災(zāi)樂禍道:大皇子妃你若走運,還能死在你爹后頭,叫他別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我和裴央都已失去了憤怒的能力,只剩下平靜的絕望。

    只要我們身上的病仍存在,不管跑到天涯海角,都免不了要與這世界真正的主角做一個了斷。

    這些日子如同尋常夫妻般的相濡以沫,終究是鏡花水月,不得長久。

    與我默然四目相對的裴央,忽然開口道:阿嫦,抱歉。我本該在做太子時,就為你買下所有你想要的東西,衣裳、首飾、香料……

    早知道你我注定是這樣的下場,不如只成全了你。裴央苦笑。

    阿嫦,你值得所有的好東西�?傻任乙庾R到這一點時,我已經(jīng)給不起你了。

    我也在心里輕輕嘆息,為什么,我就不能有點好東西呢

    出京時,我是風(fēng)光無限的太子妃。

    再進京,我成了人人喊打的罪婦。

    爛菜葉與石頭砸得我抬不起頭來,人群中撲在最前頭的是我的妹妹呂祺。

    她哭得梨花帶雨,肝腸寸斷,嘴里不停叫著:姐姐,你好糊涂啊!你和爹爹為什么就不肯聽我的勸呢……

    我只是冷冷地閉上眼睛。

    18

    我和裴央被賜死的那天,裴寰穩(wěn)穩(wěn)地踩著玉底金紋黑靴進來了。

    小小的天窗射下幾縷光,在這陰濕黑暗的牢中精準地投射在裴寰臉上,襯得他的骨骼分外精妙。

    我不由得笑了,真是荒誕啊,就連光,都要格外寵愛他。

    大哥,你有今天,都是咎由自取。

    父皇一再寬恕你,你不僅不知感恩,反倒變本加厲。

    裴寰似渾然不覺我還在側(cè)似的,專心地向裴央聲討著他的不忠不孝、庸碌無能。

    裴央的身體忽然一僵,緩緩松開了抱緊我的手。

    好似換了個魂魄似的,裴央頗為配合地陣陣冷笑道:我就是不服!我憑什么輸給你,我自小就是天之驕子,樣樣都是第一,為什么你來了,就奪走了我所有的風(fēng)頭為什么所有人都倒向了你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喊了裴央幾聲,他都無動于衷,眼神挪也不往我這邊挪一下。

    我這才明白,裴央已經(jīng)被裴寰拉入了戲臺之中,唱完這最后一段戲,他就要下臺了。

    那我呢我的最后一場戲要陪誰唱呂祺

    裴寰自上而下地投射了悲憫的眼神。

    大哥,我從來沒把你當(dāng)對手,我只覺得你可憐。

    一杯毒酒,保留全尸,是我給你最后的皇家體面。

    裴央仰天長笑,從托盤上接過毒酒,眼神如將死之獸。

    既生央,何生寰!

    說罷,他就要一飲而盡——

    說時遲,那時快。

    一個念頭忽然電光火石般在我的腦海中閃過。

    無論什么東西都有人跟我搶。

    那死路,也會被搶走嗎

    我猛地撲到了裴央身上,一把奪過了毒酒。

    在裴央與裴寰詫異的眼神中,我端起酒杯放在唇邊,一串熟稔的譏笑在我的喉嚨里綻放。

    裴寰,這酒可是皇親貴胄才能喝的。你娘是個上不得臺面的平民女子,你的皇家血統(tǒng)也存疑,按說你連碰這金杯的資格也沒有,也配和我搶酒喝

    裴寰一怔,莫名其妙道:我何時要與你搶……

    話音剛落,裴寰的瞳孔忽然間渙散開來,他大步上前,在一眾仆婢官兵的尖叫聲中,奪過我掌中之杯,將毒酒一飲而盡。

    喝完,他還哈哈大笑:我是先帝欽定的五皇子,

    未來的新帝,我想要的東西,還沒有得不到的。

    他猶嫌不足,

    又拎起酒壺,

    把剩下的毒酒也盡數(shù)倒入口中。

    這位姑娘,我奉勸你,做人不要太囂張……

    毒酒發(fā)作太快,他剩下的臺詞還沒念完,就倒地抽搐了兩下,

    死了。

    官兵們早就嚇得屁滾尿流,

    口不擇言:皇上……不,五皇子,自盡了!……

    他們驚慌失措中,又紛紛望向神智才剛剛清明、還未領(lǐng)會發(fā)生了什么事的裴央。

    僅猶豫了片刻,

    他們就紛紛跪下。

    太子殿下恕罪。

    裴央剛從戲臺中醒過來,

    就看見裴寰的尸體倒在地上,口吐鮮血,

    迷茫中他只能詢問地看向我。

    而我劫后余生,又哭又笑,

    不知在對誰咆哮。

    我都跟你說了,

    叫你不要搶我的,

    不要搶我的!

    19

    這個世界的主角死了。

    我和裴央身上的詛咒都如日光下的露水一般消弭了。

    裴央在百官擁簇下登基,

    做了皇帝。

    而我,是他不愿回家的妻子。

    聽到我要走,裴央大為不解。

    你是說,

    危機解除了,

    你我的婚事就從此作廢,

    不算數(shù)了

    我背上收拾好了的包裹,點頭:對。

    你不能卸磨殺驢吧,好歹我也是糟糠之夫。裴央攔住了我。

    我急了:你讓開,

    我得去找紅鯉,

    把我這些年的流落在外的產(chǎn)業(yè)都好好拾掇拾掇。

    裴央輕輕側(cè)過身,

    為我讓出了一條路。

    夜色里,他的聲音混著蟬鳴,

    竟有些傷感。

    你還會回來嗎

    當(dāng)然了。我以后可是皇商,要繼承我爹家業(yè)的。

    我回頭望了他一眼。

    走了。

    直到我七歲那年,一切都變了。

    我就這么走了真不領(lǐng)著你爹和你妹妹

    我翻了個白眼。

    他們兩個天天在家里抱頭痛哭呢,

    看見就煩。

    我娘倒是很得意。

    老東西,再疼那個死丫頭有什么用,

    折騰了這么一通,

    家產(chǎn)的大頭都落到我們娘倆手里了。

    車輪滾滾地向前。

    我娘的嘮叨聲也越來越遠。

    你要在外頭待多久,圣上可是很惦記你呢。要我說,

    你們這叫患難夫妻,比尋常夫妻還要堅牢許多。

    我掀開車簾向后望了一眼。

    宮道上,裴央佇立的身影愈來愈小了,見我回頭,

    他好似向我招了招手。

    我連忙縮回車內(nèi),不禁露出了一個笑。

    是啊,我們倆有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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