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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

    凌晨三點十七分。

    城市沉在濃墨里酣睡,只有寫字樓高層這片格子間還亮著幾盞茍延殘喘的燈,慘白的光線打在電腦屏幕上,映出一張張被熬夜熬干的臉。鍵盤敲擊聲、鼠標點擊聲、還有不知道誰壓抑的哈欠,是這片死寂空間里唯一的背景音。空氣凝滯,混合著速溶咖啡的廉價香氣、外賣盒飯隔夜的油膩,還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肩頭。

    我,關山月,就陷在這片疲憊沼澤的最深處。眼皮重得像灌了鉛,每一次眨動都異常艱難,視野里的Excel表格格子開始模糊、游移、跳舞。脖子僵硬地梗著,后頸那塊肌肉一跳一跳地抽痛。明天,不,是幾個小時后,那份該死的、被甲方來回改了十八遍的方案終稿必須躺在老板的郵箱里。我的手指機械地在鍵盤上敲打著,腦子里卻像一團被貓抓爛的毛線,混沌一片,只剩下一個念頭在嗡嗡作響:撐住,撐住就能拿到季度獎金,撐住就能離那個在老家縣城里買房、把爸媽接出來的夢,再近那么一小步。

    就在這意志力即將徹底崩斷的臨界點——

    嗚哇——嗚哇——嗚哇——

    尖銳、凄厲、極具穿透力的警笛聲毫無征兆地撕裂了凌晨死水般的寂靜,由遠及近,仿佛就貼著大樓的玻璃幕墻一路盤旋而上。那聲音像冰冷的鋼針,狠狠扎進每個人的鼓膜!

    辦公室瞬間炸了鍋!

    我靠!有人猛地從工位上彈起來,椅子腿劃過地面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怎么回事鄰座的女孩小臉煞白,手里的馬克杯哐當?shù)粼谧郎�,褐色的咖啡液迅速洇開一片狼藉。

    警車怎么上來了更多的人驚慌失措地站起來,茫然四顧,睡意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嚇徹底驅散,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

    我的反應慢了半拍。警笛聲像一把冰錐鑿開了我混沌的神經(jīng),一股寒氣瞬間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剎那凝固了。指尖還停留在冰冷的鍵盤上,卻僵硬得無法動彈分毫。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沿著脊椎蜿蜒纏繞,越收越緊,幾乎讓我窒息。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混亂和死寂交織的頂點,我放在桌面上的手機,屏幕驟然亮起,伴隨著一陣更加急促、更加尖銳的震動嗡鳴。

    嗡——嗡——嗡——

    那聲音在死寂下來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瘆人。屏幕顯示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本地座機號碼。

    所有人的目光,帶著驚恐、疑惑和一種詭異的默契,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臉上�?諝夥路鹉坛闪藢嵸|的冰塊。

    我喉嚨發(fā)干,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幾乎拿不穩(wěn)那小小的金屬方塊。冰涼的觸感從掌心傳來。劃開接聽鍵的瞬間,心臟像是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喂我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毫無感情、公事公辦的男聲,語調平板得像在念一份枯燥的報告:是關山月嗎這里是東城區(qū)公安分局經(jīng)偵支隊。你目前所在的‘鑫海財富投資管理有限公司’,涉嫌特大金融詐騙及非法集資,主要涉案人員已潛逃�,F(xiàn)通知你及現(xiàn)場所有員工,原地待命,配合調查。警方人員已在樓下,馬上到達。重復一遍,原地待命,配合調查。

    啪嗒。

    手機從我僵直、冰涼的手中滑脫,砸在堅硬冰冷的辦公桌面上,發(fā)出一聲空洞又驚心的脆響。那聲音不大,卻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擊碎了辦公室里最后一絲僥幸的薄冰。

    時間仿佛被凍結了幾秒。隨即,死寂被更巨大的恐慌洪流沖垮。

    詐騙非法集資一聲尖銳的女聲拔地而起,帶著哭腔和難以置信的顫抖,不可能!我們做的是正規(guī)投資理財啊!

    老板跑了他……他卷錢跑了!一個平時老實巴交的程序員猛地抓住自己的頭發(fā),眼睛瞪得血紅,聲音嘶啞,我的錢!我剛投進去的三十萬��!那是我爸媽的養(yǎng)老錢!他身體劇烈搖晃,像是隨時要栽倒。

    幫兇我們是幫兇有人喃喃自語,臉色死灰,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完了……全完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瞬間吞噬了整個辦公區(qū)。有人崩潰大哭,癱軟在椅子上;有人像無頭蒼蠅一樣在狹窄的過道里來回沖撞,語無倫次地喊著怎么辦;還有人掏出手機瘋狂地撥打老板的電話,回應他們的只有冰冷而重復的忙音。絕望的氣息像濃重的霧霾,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頭頂,令人窒息。

    我僵在原地,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都被抽干了,只剩下徹骨的冰冷。耳朵里嗡嗡作響,蓋過了周圍的哭喊和騷動。警察平板的聲音還在腦海中反復回響——涉嫌詐騙、涉案人員潛逃、原地待命、幫兇……每一個詞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意識深處。

    鑫海財富那個在行業(yè)峰會上侃侃而談、許諾著高額回報、被我們視為帶領大家實現(xiàn)財富夢想的燈塔——趙廣坤騙子卷款跑路

    我們這些沒日沒夜加班、做著合規(guī)報告、安撫投資人、憧憬著季度獎金的員工,一夜之間,成了詐騙犯的幫兇成了替罪羊成了被憤怒投資人撕碎的目標

    荒謬!巨大的荒謬感裹挾著滅頂?shù)目謶�,將我死死釘在原地。手指無意識地摳緊了桌沿,指甲劃過廉價的貼面,發(fā)出細微卻令人牙酸的吱嘎聲。眼前的一切——散落的文件、亮著的電腦屏幕、同事們扭曲驚恐的臉——都開始旋轉、變形、失真,如同一個光怪陸離、即將崩塌的噩夢。

    我猛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視線一片模糊。臉頰上傳來陌生的濕意,我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竟然流淚了。那淚水是冰冷的,帶著絕望和茫然無措的咸澀。不是悲傷,更像是一種被整個世界瞬間拋棄、踩進深淵泥沼的冰冷窒息感。

    季度獎金老家縣城的房子把爸媽接來安享晚年的夢

    碎了。

    就在這凌晨三點十七分的慘白燈光下,被那一聲警笛和幾句冰冷的話,徹底擊得粉碎。連帶著過去幾年在格子間里熬過的每一個通宵、透支的每一分健康、咽下的每一份委屈,都變成了一個巨大而諷刺的笑話。

    淘金夢

    呵。一場精心編織、最終只留下滿地狼藉和冰冷手銬幻影的,破碎的淘金夢。

    ---

    接下來的十幾個小時,如同被強行按進了一部失控的、充滿噪點的劣質恐怖片里循環(huán)播放。時間失去了刻度,只剩下混亂、盤問和無處不在的冰冷目光。

    警局詢問室的燈光白得刺眼,像手術臺上的無影燈,照得人無所遁形�?諝饫飶浡舅完惻f紙張混合的沉悶氣味。我坐在一張硬邦邦的塑料椅子上,對面是兩個穿著制服的警官。年長些的面無表情,眼神銳利得像手術刀;年輕點的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警惕。

    姓名

    關山月。

    職務

    產(chǎn)品運營部,高級專員。

    入職時間

    兩年零三個月。

    具體工作內(nèi)容

    負責項目包裝文案、線上推廣物料制作、部分客戶對接答疑……我的聲音干澀,語速很快,像在背誦一份早已寫好的簡歷。

    年長的警官手指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桌面,發(fā)出輕微的篤、篤聲�!魏�(yōu)選·濱海度假村項目’,這個產(chǎn)品,你參與包裝推廣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濱海度假村,那是趙廣坤親自拍板力推、號稱年化保底15%的王牌項目,砸下去最多的廣告費,吸引了最多的投資人。我負責了幾乎所有的宣傳文案和線上推廣頁面。是,我負責文案和視覺呈現(xiàn)。但內(nèi)容都是市場部提供、法務審核過的……我試圖解釋。

    審核旁邊的年輕警官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嗤笑,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審核的結果就是虛構項目進度偽造政府批文把一片連地基都沒打的荒地包裝成‘即將封頂?shù)暮>岸燃偬焯谩?br />
    他的話像一記重錘砸在我胸口。虛構偽造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那些精美的效果圖、激動人心的宣傳語、言之鑿鑿的政府重點扶持項目……難道都是空中樓閣那些我嘔心瀝血、力求完美的文案和設計,竟然成了欺騙的工具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惡心感涌了上來。

    我……我不知道……我喃喃道,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手指無意識地摳著面前那個一次性紙杯的邊緣,滾燙的廉價咖啡透過薄薄的杯壁灼燙著我的指尖,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一種被愚弄、被利用的巨大恥辱感,像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淹沒了我。

    詢問還在繼續(xù),像鈍刀子割肉。每一個問題都像在剝開一層偽裝,露出底下血淋淋的、我未曾看清的真相。我像個提線木偶,機械地回答著,思緒卻飄得很遠很遠。眼前閃過同事們同樣慘白絕望的臉,閃過投資人會議上那些信任而熱切的目光,最終定格在趙廣坤那張總是帶著溫和鼓勵笑容的臉上。那笑容背后,是深不見底的貪婪和算計。而我,我們,都是他棋盤上無知的、隨時可以被犧牲的棋子。

    不知過了多久,詢問終于結束。簽完一疊厚厚的筆錄,按上鮮紅的手印,我被允許暫時離開。走出分局沉重的大鐵門時,外面天色已經(jīng)灰蒙蒙的,下起了冰冷的細雨。雨水打在臉上,冰冷刺骨。我沒有傘,也不想打。任由冰冷的雨水順著頭發(fā)流進脖頸,浸透單薄的襯衫。身體在微微發(fā)抖,分不清是冷,還是后怕。

    手機在口袋里死寂一片。我知道,它不會再響了——至少,不會再有工作上的電話。我的工作,連同那個看似光鮮的身份,已經(jīng)被那聲警笛徹底終結。

    拖著灌了鉛的雙腿,憑著最后一點麻木的本能,我回到了那個位于城市邊緣、和另外三個陌生人合租的家。樓道里彌漫著熟悉的油煙味和潮濕的霉味。我掏出鑰匙,手指因為寒冷和脫力而顫抖,試了好幾次才插進鎖孔。

    門開了。迎接我的不是往日的安靜或室友的招呼,而是死一般的寂靜,以及一片狼藉的客廳。

    我的房間門大敞著。門口堆著幾個被粗暴打開的、屬于我的行李箱和紙箱,里面的衣物、書籍、雜物被翻得亂七八糟,像被颶風掃蕩過。合租的室友小李,一個平時還算客氣的程序員,此刻正站在客廳中央,臉色陰沉得像能滴出水。另外兩個室友也站在各自房門口,眼神復雜地看著我,有同情,但更多的是警惕和疏離。

    關山月,小李的聲音冷得像冰碴子,沒有任何稱呼,直呼其名,新聞我們都看到了。鑫海詐騙,老板跑路。警察早上也來過了,搜了你的房間。

    我的心猛地一抽,最后的僥幸也破滅了。警察來過,這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我們幾個,小李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另外兩人,他們都沉默地點點頭,商量過了。這事兒太大,我們?nèi)遣黄稹D恪憬裉熘畠?nèi)必須搬走。房租押金……按合同,這種情況不退。他的語氣斬釘截鐵,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搬走今天之內(nèi)

    我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疲憊、寒冷、屈辱、絕望……所有的情緒在體內(nèi)瘋狂沖撞,最終卻只化為一片死寂的空白。我看著自己住了兩年的地方,看著那些被翻亂、如同垃圾般堆在地上的個人物品,看著室友們冷漠而防備的眼神。

    世界真小,小到無處容身。家這里從來都不是家,只是一個睡覺的格子。而現(xiàn)在,連這個遮風擋雨的格子也徹底對我關上了門。淘金夢碎后,連一個可以舔舐傷口的角落,都被現(xiàn)實無情地剝奪了。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敲打著窗玻璃,也敲打著我徹底沉入谷底的心。我像個幽靈,拖著那個被翻得亂七八糟、勉強塞了幾件必需品的行李箱,茫然地站在濕漉漉的街頭。車燈在雨幕中拉出長長的、扭曲的光帶,行人匆匆,沒人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陌生人駐足。手機屏幕亮起又暗下,通訊錄里幾百個名字,此刻卻像一片荒蕪的沙漠。父母遠在千里之外,身體本就不好,怎能讓他們承受這滅頂?shù)捏@惶朋友在這個城市里,所謂的朋友,大多是酒桌上的推杯換盞,項目里的利益交換。鑫海詐騙案的消息像瘟疫一樣傳開,誰會在這個時候沾上我這個詐騙公司幫兇

    雨水順著額發(fā)流進眼睛,又澀又痛。指尖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緊緊攥著冰冷的行李箱拉桿,指關節(jié)泛著青白。去哪里能去哪里橋洞24小時快餐店口袋里僅剩的幾百塊錢,又能支撐幾天露宿街頭一種巨大的、被世界遺棄的孤絕感,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越收越緊,幾乎要把胸腔里最后一點熱氣都擠出去。

    就在視線被雨水和絕望模糊得快要失去焦點時,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屏幕上跳動著兩個字:溫綺。

    像溺水之人驟然抓住一根浮木,我?guī)缀跏菓{著本能按下了接聽鍵,喉嚨里發(fā)出一個破碎的、不成調的哽咽:喂……聲音嘶啞得連自己都陌生。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秒,隨即傳來溫綺那熟悉、帶著一絲沙啞卻異常清晰鎮(zhèn)定的聲音,穿透嘈雜的雨聲,直直撞進我冰冷的耳膜:山月你在哪說話!她的語氣里沒有寒暄,沒有疑問,只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急切和篤定。

    我……我在……我報出了街角那個便利店的名字,聲音抖得厲害,牙齒都在打顫。

    站著別動!等我!十分鐘!她語速飛快,沒有一句多余的安慰,甚至沒有問一句你還好嗎。電話被干脆地掛斷,只剩下忙音。

    那忙音,卻像一簇微弱的火苗,瞬間點燃了我死寂的心湖。十分鐘。我像個被抽掉骨頭的木偶,靠著便利店冰冷的玻璃外墻緩緩滑坐到濕漉漉的地上。冰冷的雨水浸透了褲管,寒意刺骨,但我卻感覺不到了。眼睛死死地盯著路口,每一次車燈閃過,都讓我的心跳漏掉半拍。

    時間從未如此漫長。每一秒都被放大,被雨水浸泡得沉重無比。就在我?guī)缀跻粺o邊的寒冷和等待的焦灼再次吞噬時,兩道刺眼的車燈撕破雨幕,一輛熟悉的白色小Polo一個急剎,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便利店門口。

    車門砰地打開。溫綺撐著一把不大的雨傘跳下車。她沒有像往常那樣精心打扮,素面朝天,頭發(fā)隨意地挽在腦后,幾縷碎發(fā)被雨水打濕貼在額角,身上只套著一件寬大的灰色連帽衛(wèi)衣和牛仔褲,腳上是一雙沾了泥點的帆布鞋�;椟S的路燈和車燈交織的光線下,她的臉顯得有些蒼白,但那雙總是帶著點慵懶笑意的眼睛,此刻卻亮得驚人,像燃燒著兩簇小小的火焰,焦急地掃視著四周。

    當她的目光終于鎖定蜷縮在角落、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我時,那火焰猛地一跳。她甚至沒顧得上關好車門,舉著傘就大步?jīng)_了過來。細密的雨絲斜斜地打在她的側臉和肩膀上,她也渾然不覺。

    她在我面前蹲下,傘完全傾斜過來,罩在我的頭頂。冰冷的雨點立刻打濕了她半邊身子。

    關山月!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能穿透風雨的力量,直直刺入我的耳膜。沒有安慰,沒有詢問,只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指令,帶著壓抑的怒火和一種近乎蠻橫的保護欲,起來!跟我回家!

    家

    這個字眼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心臟猛地一縮。我抬起頭,雨水和淚水模糊了視線,只能看到她近在咫尺的、寫滿擔憂和決絕的臉。她的嘴唇緊緊抿著,下頜線繃得很緊。那雙明亮的眼睛里,映著我此刻狼狽如喪家之犬的影子,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嫌棄或猶豫,只有一種近乎兇狠的疼惜。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沖上鼻尖,堵得我無法呼吸。所有的堅強、所有的偽裝、所有強撐著的我沒事,在她這雙眼睛和這句跟我回家面前,瞬間土崩瓦解。我像個迷路太久終于看到歸途的孩子,所有的委屈、恐懼和絕望決堤而出。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嗚咽,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眼淚混著冰冷的雨水,洶涌而下。

    溫綺沒再說話。她只是伸出雙手,一只冰涼的手用力抓住我冰冷僵硬的手腕,另一只手繞過我的后背,試圖把我從冰冷濕滑的地上拉起來。她的動作并不溫柔,甚至帶著點蠻力,透著一股必須跟我走的執(zhí)拗。她的身體緊挨著我,隔著濕透的衣物,我能感受到她同樣冰冷的體溫,還有那微微急促的心跳。

    起來!她又低喝了一聲,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根釘子,把我潰散的靈魂暫時釘回了身體里。

    我借著她的力量,踉蹌著站起來。腿腳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她半扶半拽地把我塞進副駕駛,自己迅速繞回駕駛座,砰地關上車門,隔絕了外面凄風苦雨的世界。狹小的車廂內(nèi),瞬間被我們身上濃重的水汽和冰冷的氣息填滿。引擎發(fā)動,暖風口開始送出微弱的熱氣。

    溫綺沒有立刻開車。她側過身,在昏暗的光線下定定地看著我。雨水順著她的發(fā)梢滴落,在她蒼白的臉頰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她的眼神復雜得讓我心顫,有心疼,有憤怒,有不解,但最終都沉淀為一種沉甸甸的、無聲的陪伴。她伸出手,沒有碰我的臉,只是用冰涼的指尖,極其輕柔地、小心翼翼地拂開我黏在額頭上濕透的亂發(fā)。那一點微涼的觸碰,卻像帶著電流,瞬間擊穿了我所有的防備。

    別怕,她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奇異的沙啞,像在安撫一只受驚的野獸,又像是在對自己宣誓,有我在。天塌下來,我們一起頂著。

    她的指尖順著我的鬢角滑下,帶著一種笨拙卻無比珍視的溫柔,輕輕抹去我臉上混合著雨水和淚水的冰冷濕痕。那動作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仿佛拂去的不僅僅是水跡,還有那幾乎將我壓垮的、名為孤立無援的巨石。指尖的冰涼觸感,反而像一簇微弱的火種,點燃了我心口早已凍結的角落。

    車子在雨夜的街道上平穩(wěn)行駛,雨刮器有節(jié)奏地左右搖擺,刮開一片模糊又清晰的視野。車廂內(nèi)彌漫著濕衣服的潮氣和暖風送出的、帶著塑料味的微溫。溫綺專注地看著前方,側臉在窗外忽明忽暗的路燈光線下顯得異常沉靜。她沒有再說話,只是偶爾瞥我一眼,那眼神沉甸甸的,像無聲的磐石。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拐進一條狹窄的、兩邊停滿老舊車輛的小路,最終停在一棟外墻斑駁、爬滿藤蔓的六層居民樓下。這里遠離繁華的市中心,是城市肌理中沉默的、被遺忘的一角。

    到了。溫綺熄了火,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她解開安全帶,側身看著我,我住頂樓,沒電梯。能走嗎

    我點點頭,嗓子發(fā)緊,說不出話。跟著她下了車,冰冷的雨水再次打在身上,但似乎沒那么刺骨了。樓道狹窄而陡峭,聲控燈時亮時滅,映照著墻壁上斑駁的痕跡和小廣告的殘骸�?諝饫锸浅睗竦拿刮逗陀蜔熁旌系臍庀�。溫綺走在前面,腳步很輕,偶爾回頭看我一眼。我們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的樓道里回響。

    終于爬到六樓。溫綺掏出鑰匙打開一扇漆皮剝落的深綠色鐵門。門內(nèi)是一個小小的、一眼就能望到頭的一居室�?蛷d兼臥室,靠窗放著一張單人床,旁邊是小小的折疊餐桌和兩把椅子�?繅κ且粋簡易布衣柜和一個堆滿書籍的舊書架。廚房是開放式的一個小角落,衛(wèi)生間更是袖珍。地方很小,東西也顯得多而雜,但出乎意料地整潔。暖黃色的燈光從一盞老舊的吸頂燈上灑下來,給這個小小的空間鍍上了一層溫暖的、與世隔絕的柔光。

    地方小,有點亂,將就一下。溫綺隨手把鑰匙扔在桌上,語氣平淡,像是在陳述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實。她脫下濕透的衛(wèi)衣外套,里面是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T恤。浴室在那邊,熱水器是好的。趕緊去沖個熱水澡,不然鐵定感冒。她指了指那個小小的衛(wèi)生間,語氣不容置疑,我去給你找件干衣服。

    我像個提線木偶,依言走進那個狹小的衛(wèi)生間。溫熱的洗澡水沖刷下來,帶走一身冰冷的雨水和粘稠的絕望,也讓我麻木的神經(jīng)稍稍復蘇。看著鏡子里那張蒼白、眼窩深陷、寫滿疲憊和驚惶的臉,我?guī)缀跽J不出那是自己。

    換上溫綺遞進來的、明顯寬大許多的男士舊T恤和運動褲——大概是前男友留下的——我?guī)е簧硭叱鲈∈摇7块g里飄蕩著食物的香氣。小小的折疊餐桌上,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清湯寡水,飄著幾片青菜和一個煎得邊緣焦黃的荷包蛋。

    冰箱里沒什么東西了,湊合吃點。溫綺正把一件濕衣服掛在小陽臺的簡易晾衣架上,頭也沒回地說。

    我坐到桌邊,拿起筷子。面條的溫度透過碗壁傳到手心,那一點暖意像細小的電流,順著指尖流遍四肢百骸。餓得發(fā)慌的胃在聞到食物香氣的瞬間就劇烈地痙攣起來。我埋下頭,狼吞虎咽。面條沒什么味道,但熱乎乎的湯水滑進喉嚨,像一股暖流熨帖了冰冷的五臟六腑。

    溫綺掛好衣服,在我對面坐下,自己沒吃,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吃。她的目光平靜,沒有探究,沒有安慰,也沒有刻意的回避,就是一種純粹的、沉靜的注視,像無聲的港灣。房間里只剩下我吸溜面條的聲音和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

    一碗面很快見底,連湯都喝得干干凈凈。胃里有了熱食,身體里的寒氣似乎被驅散了大半。放下碗,我靠在椅背上,疲憊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來,但這一次,不再是那種滅頂?shù)慕^望,而是混合著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感。

    謝謝。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卻清晰。

    溫綺搖搖頭,沒說話。她起身收拾碗筷,拿到廚房小水槽里沖洗。水流嘩嘩作響。

    我靠在椅背上,目光無意識地掃過這個小小的避難所。最后,落在我那個被警察搜查過、又被室友扔出來的舊公文包上。它就放在墻角,黑色的皮革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沉默。這個跟了我兩年的包,里面裝著我的工牌、筆記本、幾支用慣的筆,還有……一些早已失效的項目資料。它像一個恥辱的標記,提醒著我剛剛失去的一切。

    溫綺洗好碗,擦干手,走過來。她順著我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個包,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你的東西,她指了指墻角,都在這兒了。警察……翻得挺亂。

    我點點頭,喉嚨發(fā)緊,說不出話。

    溫綺沒再說什么,走過去,彎腰拎起了那個看起來鼓鼓囊囊的舊公文包。她的動作很隨意,似乎只是想把它挪開,免得礙事。

    嘖,還挺沉,你裝磚頭了她隨口嘟囔了一句,拎著包走到小小的折疊桌旁,準備把它塞到桌子底下。

    就在她俯身把包往下放的時候,包的一個側袋拉鏈可能因為之前被粗暴翻檢過,本就有些松動,此刻被包體擠壓著,嗤啦一聲,竟然意外地滑開了!

    一個厚厚的、深藍色硬殼封面的筆記本,從豁開的側袋里滑了出來,啪地一聲,掉在了鋪著廉價塑料桌布的小餐桌上。

    聲音不大,卻像一道驚雷,在我和溫綺之間炸開。

    我們都愣住了。

    我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個深藍色的筆記本上。大腦一片空白。這是什么我的包里怎么會有這樣一個筆記本我完全不記得!警察搜查時沒有發(fā)現(xiàn)它還是它根本不在包里

    溫綺也怔住了。她顯然也沒料到包里會掉出這么個東西。她疑惑地看了看我,又低頭看向那個筆記本。

    深藍色的硬殼封面沒有任何標記,只有邊角因為長期使用而磨損泛白,透著一股陳舊的氣息。它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個沉默的潘多拉魔盒。

    房間里只剩下窗外雨滴敲打窗欞的聲音,一下,又一下,敲在緊繃的心弦上。一種強烈的不安感,毫無征兆地攥緊了我的心臟。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陌生筆記本,在這個風雨飄搖的夜晚,在這個剛剛收留了我的狹小避難所里,散發(fā)著一種不祥的、令人心悸的氣息。

    溫綺遲疑了一下,大概是出于一種單純的好奇,或者只是想把這礙事的東西收好。她伸出手,指尖觸碰到了那深藍色、磨損嚴重的硬殼封面。

    就在她翻開第一頁的瞬間,她臉上的表情凝固了。

    那是一種極其復雜的、瞬間凍結的神情。慵懶和平靜像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愕,瞳孔在暖黃的燈光下驟然收縮,如同針尖。她的呼吸似乎都在那一剎那停滯了。

    緊接著,那驚愕迅速被一種更深的、令人心悸的凝重所取代。她的眉頭緊緊鎖起,眉心刻出一道深深的溝壑,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翻頁的動作變得極快,手指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的目光像被吸鐵石牢牢吸附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和文字上,一行行飛速掃過,眼神銳利得如同出鞘的刀鋒,再不見半分之前的隨意。

    房間里安靜得可怕,只有紙張快速翻動的沙沙聲,如同毒蛇吐信,刺激著耳膜。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越收越緊,幾乎要停止跳動。不安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剛才那點可憐的暖意。我死死地盯著溫綺的臉,試圖從她急劇變化的表情里讀出那筆記本上到底有什么。

    溫綺我啞著嗓子,試探地叫了一聲,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她猛地抬起頭!

    那雙總是帶著點慵懶或沉靜的眼睛,此刻如同寒潭深水,冰冷刺骨,里面翻涌著驚濤駭浪——震驚、憤怒、難以置信,還有一絲……深入骨髓的恐懼那恐懼像冰冷的電流,瞬間刺穿了我緊繃的神經(jīng)。

    她的目光像淬了火的釘子,死死釘在我臉上。那眼神太復雜了,不再是之前單純的擔憂或疼惜,而是混雜著強烈的質疑、審視,甚至是一絲冰冷的、讓我心臟驟然凍結的陌生感。

    關山月,她的聲音壓得極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冰冷和沉重,你告訴我……這個賬本,你從哪兒弄來的

    賬本

    這個詞像一道閃電劈開我混亂的腦海!鑫海財富趙廣坤那些見不得光的資金往來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間將我吞沒!我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冷汗瞬間浸透了溫綺那件寬大的舊T恤,黏膩冰冷地貼在背上。我下意識地搖頭,動作僵硬得像個生銹的機器。

    不是我!我……我不知道它在我包里!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我自己都能聽出來的驚惶,真的!我發(fā)誓!警察……警察搜過我的東西……他們沒拿走它還是……它根本就不是我的!巨大的困惑和更深的恐懼讓我語無倫次。

    溫綺死死地盯著我,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我的皮囊,直刺靈魂深處,判斷我話語的真?zhèn)�。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雨聲似乎更急了,噼啪作響地敲打著玻璃,像無數(shù)只催促的手。

    終于,她眼中的冰寒和審視緩緩褪去一些,但那份沉重的凝重和恐懼卻絲毫未減。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將那個深藍色的筆記本猛地推到我面前。她的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你自己看!她的聲音依舊緊繃,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緊迫感,看最后一頁!

    我的心跳如擂鼓,帶著一種即將面對未知深淵的恐懼,顫抖著伸出手,翻開了那本沉重得如同烙鐵的筆記本。紙頁粗糙,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手寫字跡,凌亂卻透著一股行事的匆忙。一串串冰冷的數(shù)字,后面跟著簡短得如同密碼般的代號和日期。資金流動的金額大得令人咋舌,動輒百萬千萬。我飛快地翻動著,那些數(shù)字和代號在我眼前飛速掠過,像一條條冰冷滑膩的毒蛇。

    終于,翻到了最后一頁。

    那一頁沒有具體的數(shù)字和代號,只有幾行潦草到幾乎難以辨認的漢字,像是一個人在極度緊張或匆忙中寫下的備忘:

    >

    核心證據(jù)鏈斷點:金海岸項目土地批文(偽造,經(jīng)手人:王局)

    >

    關鍵資金池:海外離岸賬戶(星�?毓桑瑢嶋H控制人:趙)

    >

    近期大額轉移:12月5日,8000萬,經(jīng)信達貿(mào)易中轉至星海

    >

    原始憑證備份:唯一紙質副本(此冊)

    +

    云盤碎片(加密,密鑰:趙生日+鑫海成立日)

    已銷毀服務器主盤。

    我的目光死死地釘在趙字和星�?毓缮希悍路鹚查g凝固!

    趙廣坤!星�?毓�!那是他幾年前在開曼群島注冊的空殼公司!我們這些員工一直以為只是用來做正常海外投資的!

    這根本不是普通的公司賬本!這是……這是趙廣坤轉移詐騙贓款的秘密路線圖!是鑫海財富這座華麗大廈底下,最骯臟、最致命的核心證據(jù)!是足以把他釘死在審判席上的鐵證!而唯一紙質副本那幾個字,更是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

    唯一……紙質副本……我喃喃出聲,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一種天塌地陷的絕望,備份……被銷毀了這是……唯一的……

    巨大的恐懼如同實質的冰水,瞬間澆遍全身,讓我如墜冰窟!我猛地抬起頭,看向溫綺。她的臉色比紙還要蒼白,嘴唇緊緊抿著,沒有一絲血色。她的眼神同樣充滿了驚懼,但在這驚懼之下,卻燃燒著一種更加令人心悸的東西——一種近乎絕望的清醒,以及一種被逼到懸崖邊、退無可退的決絕。

    這個小小的、溫暖的避難所,瞬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暴露在聚光燈下的靶場!而我們兩個人,成了懷揣著足以引爆整個炸藥桶的唯一火種!

    那扇深綠色的、漆皮剝落的鐵門,像一張被暴力撕開的丑陋傷口,歪斜地掛在門框上。門鎖位置只剩下一個猙獰的空洞,斷裂的木茬和金屬碎片散落一地。門板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凹痕,像是被重物反復捶打過。

    我和溫綺站在門口,如同兩尊被雨水澆透、失去了靈魂的石像。冰冷的雨水順著頭發(fā)、衣角往下淌,在腳下積起一小灘渾濁的水洼。寒氣透過濕透的布料,像無數(shù)根細小的冰針,狠狠扎進骨頭縫里。但我們感覺不到冷,只有一種滅頂?shù)�、近乎麻木的窒息感�?br />
    屋內(nèi),是地獄的景象。

    小小的空間被徹底洗劫、蹂躪過。那張承載過一碗溫暖面條的折疊桌被掀翻在地,桌腿扭曲變形。椅子四腳朝天,其中一把椅背碎裂。簡易的布衣柜被扯開,溫綺為數(shù)不多的幾件衣服像被丟棄的破布,散亂地扔在濕漉漉的地上,浸泡在從破碎的暖水瓶里流出的水漬和打翻的調味料混合的污濁液體里。書架被整個推倒,書籍如同被肢解的尸體,零亂地鋪滿地面,不少書頁被撕扯下來,踩踏得面目全非。墻角的那個舊公文包被粗暴地扯開,內(nèi)襯被劃破,里面的雜物——幾支筆、一個舊錢包、幾張早已失效的名片——像垃圾一樣被拋撒出來。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煙味、食物腐敗的酸餿味,還有一種令人作嘔的、暴戾破壞后殘留的氣息。

    唯一沒有被翻動過的,是那張小小的單人床。它被刻意地保留了下來,像是對這片狼藉的無聲嘲諷。但床單的正中央,被人用紅色的噴漆,噴上了一個巨大、扭曲、如同滴血般的骷髏頭圖案!那空洞的眼窩和猙獰的牙齒,在昏暗的光線下,散發(fā)著無聲的死亡威脅。

    溫綺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她死死地盯著那個骷髏頭,嘴唇哆嗦著,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她猛地掙脫我的手,踉蹌著沖進屋內(nèi),撲向那倒塌的書架,顫抖著雙手在散亂的書堆里瘋狂翻找。那本她珍藏的、母親留下的舊相冊還是那本寫滿了她設計草稿的素描本她的動作慌亂而無助,像一只被逼到絕境的小獸。

    我的心像是被那只噴漆的骷髏手狠狠攥住,捏得粉碎。憤怒、恐懼、屈辱、還有一股滅頂?shù)慕^望,在胸腔里瘋狂沖撞,燒灼著我的五臟六腑。我一步步走進這片廢墟,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書頁和溫綺被踐踏的衣物上,如同踩在自己的心上。冰冷的雨水順著發(fā)梢滴落,混著滾燙的液體從眼角滑下。

    我走到溫綺身邊,她正跪在濕冷的地上,手里緊緊攥著一本被撕掉了一半的舊相冊,封面上的合影只剩下她母親溫柔的笑容。她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從緊咬的唇縫里溢出,像瀕死的小動物。

    溫綺……我的聲音嘶啞得可怕。

    她猛地抬起頭,淚水在她蒼白的臉上肆意流淌,那雙總是明亮或沉靜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驚惶、憤怒和無邊無際的痛楚。他們……他們毀了我的家……她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他們……為什么要這樣……我們做錯了什么我們只是想……只是想活下去�。�

    最后一句,她幾乎是嘶吼出來,帶著泣血的控訴。

    是啊,做錯了什么錯在相信了一份工作錯在被卷入了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錯在無意中拿到了足以致命的證據(jù),卻連保護自己、保護所愛之人的能力都沒有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滔天的憤怒瞬間將我吞噬!我猛地蹲下身,用力將渾身冰冷、顫抖不止的溫綺緊緊抱進懷里!用盡全身的力氣,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替她擋住這世間所有的惡意和風雨。

    她的身體先是僵硬,隨即像找到了唯一的浮木,死死地回抱住我,臉埋在我的頸窩,滾燙的淚水瞬間濡濕了我冰冷的皮膚。她的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壓抑的哭聲在我耳邊炸開,每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都像刀子一樣割在我的心上。

    別怕……別怕……我一遍遍地在她耳邊重復,聲音嘶啞,連自己都聽不出其中的顫抖,有我在……我不會讓他們再碰你……絕不會……

    我的手臂收得更緊,下巴抵著她濕漉漉的頭頂,雨水順著我們的臉頰交融在一起,分不清是雨還是淚。她的嗚咽聲撕扯著我的神經(jīng),那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和滔天的憤怒幾乎要將我撕裂。我抱著她,在這片被徹底摧毀的、象征著最后一點庇護所的廢墟里,在刺鼻的煙味、酸餿味和那個血色骷髏頭的無聲注視下,兩個被逼到絕境的人,只能從對方冰冷的體溫和劇烈的心跳中汲取一絲微弱的、名為活著的證明。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雨聲似乎小了些,溫綺的哭泣也漸漸變成了低低的抽噎。她在我懷里微微動了動,抬起頭,紅腫的眼睛看著我,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被絕望浸透后的沙�。荷皆隆覀儭覀冞能去哪警察……程警官……他還能保護我們嗎

    程朗。

    這個名字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眼前的黑暗。那個唯一可能帶來秩序和安全的名字。我松開她,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掏出手機。屏幕上布滿了水珠。我顫抖著手指,憑著記憶,撥通了程朗留給我的那個私人號碼。

    聽筒里傳來漫長的、令人心焦的忙音。一遍,兩遍,三遍……每一聲都像重錘敲在心上。就在我?guī)缀跻^望放棄的時候,電話終于被接通了。

    喂是程朗的聲音,但聽起來異常疲憊,背景音嘈雜。

    程警官!是我!關山月!我的聲音因為急切而拔高,出事了!討債的人……他們找到了溫綺的住處!把房子徹底砸了!還……還噴了骷髏頭威脅!我們……我們現(xiàn)在……

    關山月!程朗的聲音猛地打斷我,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你們現(xiàn)在安全嗎有沒有受傷

    人……人沒事,暫時安全。但房子……我看著滿目狼藉,喉嚨發(fā)緊。

    人沒事就好!聽著!程朗的聲音陡然變得急促而嚴肅,背景的嘈雜似乎更大了,你們現(xiàn)在,立刻,馬上離開那里!不要回現(xiàn)場!不要試圖收拾任何東西!那些人很可能還在附近監(jiān)視!立刻走!

    我的心猛地一沉。走去哪程警官,我們……

    我?guī)筒涣四銈兞�!程朗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焦灼,一字一句,像冰錐砸進我的耳朵,就在一個小時前,我接到正式通知!這個案子……被上面‘協(xié)調’轉走了!所有卷宗、線索、包括對你們的安全監(jiān)控預案……全部移交給了市局經(jīng)偵總隊!我被調離了!立刻!馬上!去負責另一個積壓的舊案!命令是……‘即刻生效,不得延誤’!

    調離!即刻生效!

    我握著手機,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驚雷劈中!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倒流,凍結!耳朵里嗡嗡作響,程朗后面的話變得模糊不清,只剩下調離、移交、市局經(jīng)偵總隊這幾個冰冷的詞,在腦海里瘋狂旋轉、撞擊!

    為什么程警官!為什么!我失控地低吼出來,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恐懼而扭曲,賬本!證據(jù)!那些人隨時會……

    沒有為什么!程朗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的憤怒和深深的無力感,這是命令!關山月,你聽著!賬本……保護好它!保護好你自己和溫綺!那東西……現(xiàn)在可能比你們想象的還要燙手!我……他頓了頓,聲音里透出一絲蒼涼和決絕,我只能幫你們到這里了。市局那邊……水很深。你們……好自為之!快走!

    電話被干脆利落地掛斷。只剩下冰冷的忙音,像喪鐘一樣在我耳邊回蕩。

    手機從我僵直的手中滑落,啪地一聲掉在濕漉漉的、布滿碎屑的地上。屏幕瞬間碎裂,蛛網(wǎng)般的裂痕蔓延開來,如同我此刻徹底崩裂的世界。

    唯一的保護傘,被一股看不見的、強大到無法抗拒的力量,粗暴地、毫無征兆地抽走了。移交給了水很深的市局經(jīng)偵總隊。

    賬本。唯一的紙質副本。指向趙廣坤、指向王局、指向那筆八千萬贓款、指向鑫海詐騙案核心證據(jù)鏈的鑰匙……它不再僅僅是討債人追索的目標。它成了黑白兩道都欲除之而后快的催命符!我們兩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徹底暴露在獵食者的槍口下,連最后一絲來自秩序的保護,也消失了。

    山月……程警官……他說什么溫綺的聲音帶著顫抖,她看到了我瞬間死灰般的臉色和滑落的手機。

    我緩緩地、僵硬地轉過頭,看向她。她的臉上還掛著淚痕,眼神里充滿了驚惶和最后一絲希冀。

    那絲希冀,像一根針,狠狠刺進我的心臟。我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礫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連帶著剛剛燃起的、依靠程朗的那點微弱火光,也徹底熄滅了。

    黑暗。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黑暗,徹底籠罩下來。前路斷絕,后有追兵。我們像兩只被扔進角斗場的困獸,等待著被撕碎的命運。

    溫綺讀懂了我眼中死寂的絕望。她眼中的光,也一點點黯淡下去,直至熄滅。最后一絲支撐的力量似乎也被抽走了,她身體晃了晃,軟軟地靠在了冰冷潮濕的墻壁上,緩緩滑坐下去,雙手抱住膝蓋,將臉深深埋了進去。肩膀無聲地、劇烈地聳動著。

    整個空間只剩下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和溫綺壓抑到極致的、絕望的嗚咽。那聲音細微,卻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心碎。

    我站在原地,雨水順著頭發(fā)流進脖頸,冰冷刺骨。目光空洞地掃過這片被徹底摧毀的廢墟,掃過地上碎裂的手機,最后落在那本被我藏在貼身內(nèi)袋里、此刻卻仿佛有千鈞之重的深藍色賬本上。

    保護怎么保護

    逃亡又能逃到哪里去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惶惶不可終日,直到被揪出來撕碎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著絕望和毀滅氣息的暴戾,如同巖漿般在我冰冷僵硬的軀殼下瘋狂翻涌、沖撞!它燒灼著我的神經(jīng),幾乎要沖破理智的堤壩!

    不行!不能就這樣完了!

    溫綺的哭聲像淬毒的針,扎進我的耳膜。那個血色骷髏頭的獰笑仿佛就在眼前。

    憑什么憑什么趙廣坤可以卷走巨款逍遙法外憑什么王局那樣的蠹蟲可以高高在上憑什么那些打手可以肆意踐踏我們的生活憑什么我們這些被蒙騙、被利用、被逼到絕境的人,要像垃圾一樣被碾碎!

    一股滾燙的、帶著血腥味的憤怒,猛地沖垮了冰冷的絕望!它像野火一樣在我的胸腔里熊熊燃燒,燒干了懦弱,燒盡了恐懼!

    我猛地蹲下身,雙手用力抓住溫綺冰冷顫抖的肩膀,強迫她抬起頭。她的臉上滿是淚水和絕望,眼神渙散。

    溫綺!我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兇狠的決絕,像瀕死的野獸發(fā)出的最后咆哮,看著我!

    她被我這突如其來的爆發(fā)驚得止住了哭泣,茫然地看著我,淚水還在不斷滾落。

    我們不能逃!我的眼睛死死盯著她,里面燃燒著瘋狂的火焰,逃下去只有死路一條!被他們像碾死螞蟻一樣碾死!

    那……那怎么辦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和徹底的茫然。

    我的目光越過她,仿佛穿透了這破敗的墻壁,穿透了重重雨幕,死死釘在一個方向上——那是金海岸項目荒地的方向!一個瘋狂的、孤注一擲的念頭,如同破開烏云的閃電,瞬間照亮了我被憤怒和絕望充斥的腦海!

    錢沒了!我一字一頓,聲音像是從齒縫里磨出來的,帶著一種豁出一切的瘋狂,賬本在我們手里,但它現(xiàn)在是把雙刃劍!交出去,我們可能死得更快!不交,我們就是活靶子!

    我頓了頓,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帶著鐵銹味,卻讓我胸腔里那團火焰燃燒得更加熾烈!我盯著溫綺驚恐又帶著一絲茫然的淚眼,幾乎是吼了出來:

    但我們還有腦子!有命!還有對這個項目從頭到尾的了解!趙廣坤那個騙子,他畫的那個‘金海岸度假天堂’的餅,是假的!但那個地方!那片地!它本身不是假的!它臨海!有基礎!只是被他們做爛了,做死了!

    溫綺的眼睛微微睜大,似乎捕捉到了一絲我話語里瘋狂的光芒。

    他們砸了你的家,想要我們的命,想要賬本滅口我的嘴角扯出一個近乎猙獰的弧度,好!那我們就用他們最想要的東西,做魚餌!釣一條更大的魚!我要讓他們知道,我們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我們是……能讓他們起死回生,或者……一起下地獄的人!

    你……你想怎么做溫綺的聲音依舊顫抖,但那份徹底的絕望似乎被我這番瘋狂的話語撕開了一道縫隙。

    我松開她的肩膀,猛地站起身。身體因為激動和那瘋狂的念頭而微微顫抖。我走到那扇被砸爛的門邊,目光透過破洞,望向外面灰蒙蒙的、依舊下著冷雨的街道。仿佛看到了那些隱藏在暗處的、如同鬣狗般窺伺的眼睛。

    去找他們!我的聲音低沉下來,卻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堅定,去找那些討債的!去找他們背后真正能拍板的人!告訴他們——

    我轉過身,目光如炬,死死盯住溫綺,也像是在對自己下達最后的戰(zhàn)書:

    錢沒了!但我知道,‘金海岸’項目怎么讓它起死回生!想要回錢,或者想要更多那就坐下來,聽我說!

    第七章

    真正的金

    雨停了。但天空并未放晴,厚重的鉛灰色云層低低壓著,像一塊巨大的、濕透的抹布,沉甸甸地覆蓋在城市上空�?諝饫飶浡旰筇赜械�、帶著泥土腥味的濕冷氣息,吸進肺里,冰涼刺骨。

    我站在一片巨大的、被銹跡斑斑的鐵皮圍擋圈起來的荒地邊緣。腳下是坑洼泥濘的土路,混雜著碎石和垃圾。圍擋上,曾經(jīng)色彩鮮艷、描繪著碧海金沙、豪華酒店和游艇碼頭的金海岸度假天堂效果圖廣告布,如今早已褪色、破損,像一塊塊巨大的、潰爛的瘡疤,在風中無力地飄蕩、抽打著冰冷的鐵皮,發(fā)出啪嗒、啪嗒的單調聲響,如同垂死者的喘息。

    這里就是金海岸——趙廣坤用無數(shù)投資人的血汗錢堆砌出的巨大泡沫,一個只存在于精美PPT和虛假沙盤上的幻夢。眼前,只有一眼望不到頭的、長滿枯黃雜草和低矮灌木的荒地。幾處象征性開挖的地基坑穴積滿了渾濁的雨水,像大地空洞而絕望的眼窩。幾臺早已銹蝕報廢的挖掘機和打樁機,如同被遺棄的鋼鐵巨獸殘骸,沉默地矗立在荒草之中。遠處,灰蒙蒙的海面與同樣灰暗的天空連成一片,死氣沉沉。

    一片被徹底遺棄、散發(fā)著腐爛氣息的絕望之地。這就是淘金夢破碎后最真實、最丑陋的殘骸。

    身后傳來幾聲沉悶的關車門聲。我緩緩轉過身。

    一輛黑色的、車窗貼著深色膜的商務車停在十幾米外。刀疤臉和另外兩個同樣一臉兇相、穿著黑色夾克的壯漢先下了車,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我全身,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戒備和戾氣。隨即,后車門打開。一個穿著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羊絨大衣、約莫五十多歲的男人走了下來。他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帶著金絲邊眼鏡,面容保養(yǎng)得宜,甚至稱得上儒雅。但那雙掩藏在鏡片后的眼睛,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冰冷、銳利、不帶絲毫溫度,只是平靜地掃視著這片荒蕪,最后定格在我身上。

    沒有暴戾,沒有威脅,但那無形的、如同實質般的壓力,卻比刀疤臉的兇狠眼神更讓人窒息。他像一座移動的冰山,散發(fā)著久居上位的、能輕易掌控人生死的寒意。這就是刀疤臉背后的人那個真正能在債務(或者說利益)鏈條上拍板的人楊先生

    他身邊還跟著一個提著公文包、面無表情的年輕男人,像是助理或律師。

    刀疤臉快步走到楊先生身邊,低聲說了句什么,手指朝我這邊指了指。楊先生微微頷首,邁開步子,皮鞋踩在泥濘的土路上,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不緊不慢地向我走來。刀疤臉和另外兩個打手如同影子般緊隨其后,呈半包圍狀,封死了我所有可能逃跑的路線。

    空氣仿佛凝固了�;牟菰诶滹L中瑟縮。遠處廢棄機器的鐵銹味混合著雨后泥土的腥氣,鉆入鼻腔。

    楊先生在我面前兩三米處停下,鏡片后的目光如同手術刀,在我臉上緩緩掃過,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如同看螻蟻般的漠然。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無形的壓力如同潮水般涌來,幾乎讓我喘不過氣。

    楊先生我強迫自己挺直早已僵硬冰冷的脊背,迎上他那雙冰冷的眼睛,主動開口。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干澀,但我竭力控制著不讓它發(fā)抖。

    他沒有回答,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我繼續(xù)。那姿態(tài),仿佛在等待一個乞求者陳述他最后的價值。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我知道,這是賭命的時刻。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都可能決定我和溫綺下一秒的命運。我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氣,那寒意讓我混亂的頭腦瞬間清醒了幾分。

    錢,鑫海賬面上的錢,被趙廣坤卷走了。通過離岸賬戶,大部分已經(jīng)追不回來。我開門見山,聲音盡量保持平穩(wěn),目光毫不避諱地迎視著楊先生,你們砸了溫綺的家,逼我們,無非是想要錢,或者,想要我們手里的東西滅口。

    提到砸家和滅口,刀疤臉的眼神兇光一閃。楊先生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仿佛在聽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

    但我要說的是,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豁出一切的決絕,手指猛地指向身后這片巨大的、死寂的荒地,錢沒了!但這片地還在!這個項目還在!它沒有死透!它還能活!而且能活得比趙廣坤畫的餅更大!

    楊先生的眉梢?guī)撞豢刹斓貏恿艘幌�。他身邊的助理也抬起了眼皮。刀疤臉和他身后的打手則露出明顯的不屑和懷疑。

    笑話!刀疤臉忍不住嗤笑出聲,聲音粗嘎,這他媽就是個爛尾的坑!鳥不拉屎!扔錢都聽不見響!活拿什么活用你這張嘴吹活嗎

    我沒有理會他的嘲諷,目光死死鎖住楊先生那雙深潭般的眼睛。趙廣坤是騙子!他把這里包裝成高端度假村,是空中樓閣!因為他根本沒想好好做!他只想圈錢跑路!所以它注定爛尾!我的語速加快,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狂熱,但這個地方本身,不是垃圾!它臨海!雖然位置偏了點,但離主城區(qū)車程也就一個多小時!它有基礎!路通了!水電管網(wǎng)當初為了騙人,是真正鋪了一部分的!它最大的問題是定位錯了!方向錯了!

    我猛地踏前一步,指向遠處灰蒙蒙的海岸線:高端度假村在這地方賣給誰賣給鬼嗎!但如果我們換一個思路呢我的聲音帶著一種極具煽動性的力量,仿佛要在這片絕望的廢墟上點燃一把火。

    把它做成一個超大型的、綜合性的倉儲物流中轉基地!輻射整個東部沿海和內(nèi)陸樞紐!我揮舞著手臂,仿佛在描繪一幅宏大的藍圖,臨海,有天然深水港的潛力!可以建配套的貨運碼頭!陸路交通現(xiàn)在雖然一般,但打通幾條關鍵連接線,這里就是連接海運、鐵路、公路的黃金節(jié)點!這片地足夠大!足夠平!成本足夠低!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是電商爆炸、物流為王的時代!大公司需要什么需要便宜、需要夠大、需要交通便利的大型倉儲中心!需要高效的分撥樞紐!

    我的話語如同連珠炮,每一個字都砸在冰冷的空氣中:我們不做虛無縹緲的度假村!我們做最實在、最剛需的倉儲物流!招商目標不是虛無的有錢人,而是那些被核心城區(qū)高昂地價和倉儲成本逼瘋了的電商平臺、大型制造企業(yè)、物流巨頭!我們給他們提供解決方案!用這里便宜的地價、巨大的空間和未來的交通潛力!只要規(guī)劃合理,政策打通,這里就是一塊巨大的、未被開墾的金礦!

    我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目光灼灼地盯著楊先生:你們手里捏著鑫海的債權,捏著這個項目的爛攤子!與其把它當成一個一文不值的垃圾,等著永遠收不回一分錢,或者用暴力手段從我們這些骨頭里榨出最后一點油星……為什么不換條路走為什么不把它盤活讓它變成一個真正能下金蛋的母雞

    我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孤注一擲的嘶啞和瘋狂:賬本!你們想要的那個東西!它確實在我手里!它是趙廣坤的催命符!但它上面,也記錄著這個項目當初為了騙人而做的前期規(guī)劃、基礎投入、甚至一些尚未完全斷裂的政府關系!這些,都是可以利用的資源!是盤活這個項目的籌碼!我了解這個項目從立項到包裝到爛尾的所有細節(jié)!我知道它的死穴,也知道哪里還有一口氣!

    我的目光掃過刀疤臉和他身后的打手,最后回到楊先生那張依舊看不出情緒的臉上:你們有人脈,有手段,甚至……有疏通某些關節(jié)的能力。我們手里有核心的‘鑰匙’,有對這個項目深入骨髓的了解。合作!把它做活!把死的,做成活的!把債,變成源源不斷的利潤!這,難道不比追殺兩個走投無路的窮光蛋,或者抱著一個爛賬本一起沉船,要劃算一萬倍嗎!

    狂風卷過荒地,吹得圍擋上的破廣告布獵獵作響,如同鬼哭�?莶莘�。廢棄的機器沉默地見證著。

    死寂。

    刀疤臉和他身后的打手都愣住了,臉上的兇狠被一種巨大的驚愕和茫然取代,似乎從未想過這種可能。助理推了推眼鏡,飛快地在小本子上記錄著什么。

    楊先生依舊沉默著。他鏡片后的目光,如同深不可測的寒潭,靜靜地落在我臉上,又緩緩移開,掃視著眼前這片巨大而荒蕪的土地。他的眼神極其復雜,有審視,有算計,有極深的城府在飛速運轉,還有一絲……被我這番瘋狂卻又帶著奇異誘惑力的提議所觸動的、極其隱晦的亮光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冰冷的汗水浸透了我的后背,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幾乎要破膛而出。成敗,生死,就在眼前這個男人的一念之間。

    終于,楊先生緩緩地、極其輕微地向前踱了一步。皮鞋踩在泥地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他抬起手,用戴著羊皮手套的指尖,輕輕拂去大衣袖口上并不存在的一點灰塵。然后,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我臉上。

    那目光依舊冰冷,但里面多了一絲探究,一絲重新評估的意味。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了一個沒有任何溫度、卻足以讓刀疤臉等人瞬間屏住呼吸的弧度。

    年輕人,他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久經(jīng)世故的沙啞和金屬般的質感,清晰地穿透冷風,鉆進我的耳朵,你的膽子……很大。

    他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但他也沒有讓刀疤臉動手。

    他緩緩轉過身,背對著這片巨大的荒地,目光投向遠處灰蒙蒙的天際線,仿佛在衡量著什么。然后,他側過頭,對身邊的助理極其平淡地吩咐了一句,聲音不大,卻像一道赦令,瞬間抽走了我脊梁骨里強撐的最后一絲力氣:

    找個地方,坐下談。

    ---

    一個月后。

    清晨的陽光,終于不再是奢侈的幻想。它穿透城市上空稀薄的云層,帶著一種近乎透明的金色,慷慨地灑落下來,溫暖而明亮。公交車平穩(wěn)地行駛在早高峰略顯擁擠的車流中,車窗隔絕了外面喧囂的鳴笛和尾氣,只留下陽光透過玻璃,在車廂內(nèi)投下大片大片溫暖的光斑。

    車廂里人不少,空氣中混合著早餐的包子味、香水味和淡淡的汗味。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身體隨著車輛的行駛微微搖晃。身上不再是那件廉價的、沾滿汗?jié)n的舊西裝,而是一件洗得干干凈凈、熨燙平整的淺藍色襯衫。雖然不是什么名牌,但布料柔軟,陽光照在上面,泛著溫潤的光澤。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膝蓋上放著的帆布包邊緣,里面裝著的不再是那個恥辱的舊公文包,而是一些新的項目資料和合同副本。

    陽光透過車窗,暖洋洋地照在我的側臉上,驅散了長久以來盤踞在眉宇間的陰霾和疲憊。雖然眼下的青黑還未完全褪去,但眼神里,那層被絕望和恐懼籠罩的灰翳,已經(jīng)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劫后余生、重新踏上堅實土地的踏實感,以及一絲對未來的、小心翼翼的希冀。

    車窗外,城市在陽光中蘇醒。街道兩旁的梧桐樹新葉翠綠,生機勃勃。行色匆匆的路人臉上,不再是麻木的疲憊,而是新一天開始的忙碌和期待。廣告牌反射著陽光,櫥窗里的商品琳瑯滿目。一切,都充滿了鮮活的、真實的煙火氣。

    一只微涼、柔軟的手輕輕覆蓋在我放在膝蓋的手背上。

    我轉過頭。

    溫綺就坐在我身邊。她今天穿了一件簡單的米白色針織衫,頭發(fā)柔順地披在肩上,臉上未施粉黛,在清晨的陽光里,皮膚透出一種干凈的、瑩潤的光澤。她微微歪著頭,靠在我的肩膀上。陽光穿過她細軟的發(fā)絲,在她白皙的頸側跳躍。她的眼睛閉著,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嘴角卻微微上揚,帶著一種久違的、恬淡安寧的弧度。她似乎睡著了,呼吸均勻而清淺。

    這一個月的驚濤駭浪,在她臉上也留下了痕跡,那是一種洗盡鉛華后的沉靜和柔韌�?粗踩怀了膫饶�,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心疼、感激和巨大慶幸的暖流,瞬間溢滿了我的胸腔。我反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放在我手背上的那只手。她的手指纖細,帶著微涼的溫度。我的拇指輕輕摩挲著她光滑的手背,感受著那真實的存在和脈搏的跳動。

    她似乎被我的動作驚動,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那雙清澈的眼眸里,最初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懵懂,像迷路的小鹿。但當她看清是我,看清我們緊握的手,看清窗外燦爛的陽光時,那懵懂迅速褪去,漾開一片溫柔而明亮的笑意,如同春水初融。

    醒了我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

    嗯。她懶懶地應了一聲,沒有動,依舊靠在我的肩頭,只是將我的手握得更緊了些。她的目光投向窗外飛速掠過的陽光下的街景,聲音輕輕的,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平靜,真暖和。

    是啊,我也看向窗外,陽光刺得眼睛微微瞇起,卻舍不得移開視線,好久沒見到這么好的太陽了。

    公交車轉過一個路口,視野豁然開朗。遠處,一片巨大的建設工地出現(xiàn)在視野盡頭。不再是荒草凄凄的景象,取而代之的是整齊的施工圍擋、高高聳立的塔吊、忙碌有序的工程車輛和已經(jīng)初具雛形的巨大鋼結構廠房輪廓。巨大的廣告牌豎立在工地入口,上面是嶄新的、充滿力量感的標語——金海岸智慧物流樞紐——未來從這里啟航!

    工地上空,塵土在陽光下飛揚,卻充滿了生機勃勃的建設氣息。那是新生的脈搏在有力地跳動。

    溫綺的目光也被吸引過去。她看著那片繁忙的工地,看著陽光下熠熠生輝的廣告牌,眼神有些悠遠,又帶著一種復雜的釋然。

    真沒想到……她喃喃地說,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我說,那片荒地……真的動起來了。

    嗯,我握緊了她的手,目光也落在那片正在崛起的工地上,楊先生……或者說他背后的資本,動作很快。我的語氣平靜,沒有太多波瀾。那場在破舊茶樓里進行的、決定生死的談判,充滿了冰冷的算計、赤裸的利益交換和步步驚心的試探。我們交出了賬本的復印件和一些關鍵線索作為投名狀和鑰匙,換取了暫時的人身安全和參與項目盤活的顧問身份。楊先生代表的勢力展現(xiàn)出了驚人的能量,迅速清理了項目上的債務和法律障礙(當然,是以他們的方式),并啟動了全新的物流樞紐規(guī)劃。我們被安置在一個相對安全的環(huán)節(jié),提供項目細節(jié)和前期資料,拿著微薄但足以維持生活的顧問費,同時也被嚴密地保護(或者說監(jiān)控)著。至于賬本原件,它依舊是一個定時炸彈,被我們藏在一個只有我和溫綺知道的地方,是我們最后的底牌和護身符。

    趙廣坤依舊在逃。王局似乎也暫時無恙。新聞里關于鑫海詐騙案的報道逐漸冷卻,被新的熱點取代。表面上的風浪似乎平息了。但我們都知道,水底下的暗流從未停止。程朗被調離后杳無音信。刀疤臉那伙人成了工地的安保。楊先生如同一個看不見的影子,籠罩在這個新生的項目之上。

    我們活下來了,暫時安全了。但破碎的東西,終究是破碎了。那些被卷走的血汗錢,那些被毀掉的生活和夢想,那些被踐踏的尊嚴和信任……它們像無形的傷疤,烙印在心底,無法抹去。這個新生的項目,沾滿了污穢和血腥,建立在無數(shù)人破碎的淘金夢之上。

    你看,溫綺忽然抬起手,纖細的食指指向公交車窗外,陽光穿過她透明的指甲,泛著溫暖的光澤。她的指尖,正對著遠處那片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的、蔚藍色的大海。海天一色,遼闊無垠。

    海還在,她輕聲說,聲音像羽毛拂過心尖,帶著一種歷經(jīng)劫難后的通透和一點點微小的憧憬,陽光下的海,真好看。

    我順著她的手指望去。陽光下的大海,波光粼粼,一望無際。它見證了荒地的腐朽,也將見證新工地的崛起。它沉默,包容,永恒。無論岸上的人上演著怎樣的悲歡離合、爾虞我詐,它只是在那里,潮起潮落。

    我收回目光,低下頭,看著靠在我肩頭的溫綺。陽光勾勒著她柔和的側臉線條,睫毛在眼瞼下投下細密的影子。她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注視,也轉過頭來。四目相對。她的眼睛里,清晰地映著我的影子,也映著窗外燦爛的陽光和大海。那里沒有了驚惶,沒有了絕望,沉淀下來的是一種劫后余生的平靜,還有一種小心翼翼的、如同初生嫩芽般的希望。

    嗯,我輕聲應道,聲音低沉而溫柔,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篤定。我微微側過頭,嘴唇輕輕印在她光潔的額頭上。那觸感溫暖而真實。一個無聲的、帶著所有承諾和劫后余悸的吻。

    然后,我抬起頭,目光再次投向車窗外那片遼闊的、陽光下的蔚藍大海,聲音很輕,卻清晰地落在她的耳畔,也像是在對自己說:

    這次,我們一起淘真正的金。

    陽光透過車窗,將我們相擁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公交車載著我們,駛向未知的前方。破碎的淘金夢已成過往,腳下是泥濘的現(xiàn)實。但至少,在這短暫的陽光里,我們還活著,還能握著彼此的手,還能看到那片遼闊的海,還能懷揣著一點微小而真實的希望,去淘洗生活里,那些真正值得珍惜的、陽光下的金。

    車子前行,光影流轉。路還很長,布滿荊棘和暗礁。但那陽光的溫度,和她手心微涼卻堅定的觸感,是此刻唯一能握住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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