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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是裴昭流落民間時娶的發(fā)妻。

    >燕都宗婦們笑我一身粗布麻衣,不懂金釵綺羅。

    >我低頭手足無措時,只聽臺上裴昭朗聲道:粗布裹真金,何須綺羅飾

    >一句話讓我成了有名無實(shí)的燕君夫人。

    >他南征北戰(zhàn),軍功顯赫。

    >江東豪族以十城為聘,愿將明珠許配于他。

    >他為紅顏千里奔馳,連克三城。

    >燕都動亂時,他在江東迎娶豪族之女。

    >我攜幼子逃亡,食不果腹。

    >五年后,我以商路女主人身份重返燕都。

    >宗婦們跪地相迎,我裙裾未停。

    >暗線早已鋪就——江東豪族的命脈,早握在我手中。

    >暴雨傾盆的驛站,裴昭渾身濕透攔住我的去路:阿蕪,五十萬大軍斷了糧草……

    >我輕笑撫過腕間木鐲:君上,求人該有求人的樣子。

    ---

    建元七年秋末,山風(fēng)已帶上了刺骨的涼意,卷著枯葉在山坳里打著旋兒。狼毒草腥紅的汁液染在阿蕪粗糙的指腹上,像凝結(jié)的血。她背著幾乎有半人高的沉重柴捆,步子卻邁得穩(wěn)當(dāng),踩過厚厚的腐葉層,發(fā)出沙沙的悶響。再翻過前面那道熟悉的土梁,就能望見自家那間倚著山壁、歪歪斜斜的柴門了。她得在天黑透前把藥煎上,阿爹那口破風(fēng)箱似的咳嗽,昨夜聽著又兇了幾分,扯得人心慌。

    空氣里,一絲極淡、卻異常頑固的血腥氣,被凜冽的山風(fēng)硬生生送進(jìn)她的鼻腔。阿蕪腳步一頓,肩上的柴捆也跟著晃了晃。不是山里野物慣有的那種腥臊,這氣味更稠,更沉,帶著一股鐵銹似的、屬于人的味道。她循著氣味,目光銳利地掃過道旁半人高的枯黃蒿草叢。

    幾叢被壓倒的狼毒草下,伏著一個人影。玄色的衣料幾乎融進(jìn)深秋土地的暗沉里,唯有肩背處洇開的一大片暗紅,在暮色里顯得格外刺眼,如同被粗暴撕裂的傷口。那人一動不動,臉深深埋在枯草敗葉之中,散亂的墨黑發(fā)絲沾滿了泥污和草屑。

    阿蕪的心猛地一沉,像被冰冷的石塊砸中。她放下柴捆,動作輕捷地靠過去,蹲下身,小心地?fù)荛_蓋住他臉頰的亂草。露出的半張臉沾滿污垢,卻依舊掩不住那份刀削斧鑿般的俊朗輪廓,只是此刻毫無血色,蒼白得嚇人。鼻息微弱得幾乎探不到,只有那傷口處的血腥味濃烈地宣告著生命的流逝。

    她伸出粗糙的手指,探了探他的頸側(cè),指尖下的脈搏跳得微弱又急促,像秋風(fēng)中即將熄滅的殘燭。山風(fēng)嗚咽著穿過林隙,四周只有枯枝敗葉的簌簌聲,更襯得此地死寂。阿蕪抿緊了干裂的唇,眉心擰成了一個結(jié)�;纳揭皫X,一個重傷垂死的陌生人。阿爹的咳嗽聲仿佛又在耳邊響起,拉扯著她的猶豫。她盯著那張沾滿泥土卻難掩貴氣的臉,片刻,終于嘆了口氣,費(fèi)力地將那人沉重的身體翻轉(zhuǎn)過來,雙手穿過他的腋下,咬牙將他沉重的身軀拖起,半背半扛,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向那山壁下孤零零的柴門。

    柴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簡陋的土屋里彌漫著一股苦澀的藥味和煙火氣。角落的土炕上,阿爹蜷縮在破舊的被褥里,發(fā)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阿蕪…咳咳…回來了老人渾濁的眼睛望過來,隨即落在女兒背上那個血淋淋的人影上,驚得猛地?fù)纹鹕恚@…這是誰

    路上撿的,阿蕪喘著粗氣,小心翼翼地將人放在炕沿邊僅有的空地上,顧不得擦額頭的汗,立刻轉(zhuǎn)身去翻找角落一個磨得發(fā)亮的舊木匣,爹,您別動,躺好。傷得很重,得趕緊止血。她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促。

    匣子里是些曬干的草藥。她抓出一把三七草、幾片白茅根,又揀了幾味叫不上名字的止血生肌山草,動作麻利地在石臼里搗碎�;璋档挠蜔粝�,她解開那人被血浸透、粘連在傷口上的玄色外袍。肩背那道猙獰的刀口暴露出來,皮肉翻卷,深可見骨,邊緣已經(jīng)開始泛出不祥的青黑色。

    阿蕪心頭一緊。她見過山里獵戶被野豬獠牙挑開的傷口,但眼前這個,透著一股更陰險的狠毒。她定了定神,用燒開晾涼的溫水仔細(xì)清洗傷口,動作盡量放輕,但那昏迷中的人還是無意識地抽動了一下身體,發(fā)出一聲模糊的痛哼。她將搗好的草藥厚厚地敷上去,又撕下自己里衣還算干凈的一角,緊緊包扎好。做完這一切,她才顧得上擦一把臉上的汗和蹭到的血跡。

    燈芯噼啪輕響,昏黃的光在土墻上搖曳,映著炕沿邊那張沾滿泥污、卻依舊俊朗得驚人的臉。阿蕪的目光落在他緊蹙的眉心和緊抿的薄唇上,這人生死一線,連昏迷都帶著一種不容侵犯的凜冽。她垂下眼,繼續(xù)搗著藥,石杵撞擊石臼的聲音單調(diào)而沉悶,和著阿爹壓抑的咳嗽,填滿了這間風(fēng)雨飄搖的山中小屋。

    ---

    油燈的火苗在穿堂的山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光影在土墻上投下?lián)u曳不定的輪廓�?谎剡�,裴昭的睫毛顫動了幾下,像被驚擾的蝶翼,終于艱難地掀開。視線模糊了片刻,才漸漸聚攏。映入眼簾的是低矮、熏得發(fā)黑的茅草屋頂,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草藥苦澀和煙火氣,還有一種…屬于貧瘠山野的清冽土腥味。

    他動了動手指,牽動肩背的傷口,一陣尖銳的鈍痛立刻席卷而來,讓他悶哼出聲。意識也隨之徹底回籠——伏擊、追殺、那道淬了毒的冷刀、滾落山崖的劇痛與黑暗……

    別動。一個清凌凌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帶著山溪沖刷卵石般的干脆。

    裴昭循聲側(cè)頭。一個荊釵布裙的少女正端著個粗陶碗走近。她的頭發(fā)只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松松挽著,幾縷碎發(fā)垂在頰邊,皮膚是山里人常見的微褐色,但眉眼生得極好,清澈透亮,像山澗里剛洗過的墨玉。她身上的粗布衣裳洗得發(fā)白,袖口甚至打著同色的補(bǔ)丁,卻漿洗得干干凈凈。少女將碗遞到他唇邊,碗里是溫?zé)岬摹馕稘庵氐暮稚幹?br />
    喝了吧,少女看著他,眼神坦蕩直接,沒有絲毫怯懦或諂媚,能清余毒,止疼。

    裴昭的目光在她樸素的衣飾和那雙沾著草藥汁液、骨節(jié)分明的手上短暫停留,隨即落在她的眼睛上。那里面只有一種近乎淡漠的平靜,仿佛救回一個重傷垂死的陌生人,只是山間日復(fù)一日中尋常的一件小事。他沉默著,就著她的手,將苦澀的藥汁一口口咽下。藥味沖得他眉頭緊鎖,但一股溫?zé)岬呐鞔_實(shí)緩緩從喉間散開,稍稍壓下了傷口的灼痛。

    多謝…姑娘救命之恩。他的聲音干澀沙啞,如同粗糲的砂紙摩擦,在下裴昭。他報(bào)出名字,目光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少女的反應(yīng)。

    阿蕪臉上沒有任何波瀾,仿佛聽到的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名字。她收回空碗,語氣平淡:阿蕪。山里獵戶家的。她指了指炕上另一側(cè)蜷縮著、呼吸粗重的老人,那是我阿爹。

    裴昭的視線掃過這間家徒四壁的土屋,墻角堆著柴薪和獸皮,唯一的陶罐擱在土灶邊,屋頂漏下的幾縷冷風(fēng),吹得油燈火苗搖晃。他沉默了片刻,才道:裴某身無長物,救命之恩,日后定當(dāng)重謝。

    阿蕪正在灶臺邊舀水刷碗,聞言動作頓了頓,頭也沒回,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山里遇見快死的鳥獸,能救也順手救一把。圖個心安罷了,用不著謝。她刷完碗,用一塊舊布仔細(xì)擦干手上的水漬,又走到炕邊探了探阿爹的額頭,動作熟練自然。

    裴昭躺在炕沿的草鋪上,看著她忙碌而利落的背影,看著她對老父那份沉靜的照料,聽著屋外呼嘯的山風(fēng)刮過陡峭的崖壁,發(fā)出嗚嗚的悲鳴。這方寸陋室,隔絕了外面的血雨腥風(fēng),也隔絕了他過往那個金碧輝煌、步步驚心的世界。一種極其陌生的、帶著粗糙暖意的平靜,悄然彌漫開來。他閉上眼,肩背的疼痛依舊清晰,但緊繃的心弦,在這山野的貧瘠與少女的淡漠里,竟奇異地松弛了幾分。

    ---

    日子如同山澗的溪水,在嶙峋的亂石間磕磕絆絆,卻也執(zhí)著地向前流淌。裴昭背上的毒傷,在阿蕪從山崖石縫里采來的幾味奇效草藥和阿蕪日復(fù)一日精心換藥、清洗下,猙獰的創(chuàng)口終于收了口,生出粉嫩的新肉。只是那毒到底傷了筋骨,每逢陰雨天,肩胛骨深處便隱隱透出一股陰冷的酸痛,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在骨縫里攢刺。這痛楚,成了那段山野歲月留在他身體里最深的烙印。

    他不能做重活,便學(xué)著用未受傷的手劈些細(xì)柴,或是坐在院中矮凳上,笨拙地用獵刀削制些修補(bǔ)屋舍的木楔。阿蕪每日天不亮就背著弓箭和柴刀出門,回來時,或是肩上扛著沉甸甸的柴捆,或是手里提著偶爾獵獲的野兔、山雞,有時甚至能帶回一簍活蹦亂跳的山溪魚。她像山野里沉默而堅(jiān)韌的藤蔓,支撐著這個風(fēng)雨飄搖的家。

    裴昭的目光,總是不自覺地追隨著那道忙碌的身影�?此绾卧诙盖偷纳窖律响`巧地攀援,采下懸崖石縫里一株不起眼的藥草;看她如何用一根削尖的木棍,在清澈的溪流邊屏息凝神,閃電般刺中游弋的魚兒;看她如何在灶臺前用簡單的山野之物,變出帶著煙火暖意的飯食。她的話很少,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沉默地做著手頭的事,那雙清澈的眼睛里,映著山林的四季輪轉(zhuǎn),映著生活的重?fù)?dān),唯獨(dú)映不出她自己。

    一次,裴昭坐在院中削木楔,阿蕪背著一捆比她人還高的枯枝回來,重重地放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她額發(fā)被汗水浸濕,貼在光潔的額角,微微喘著氣,抬手用袖子隨意地抹了一把臉,袖口的補(bǔ)丁蹭上了些泥灰。

    山里…很辛苦吧裴昭停下手中的刀,看著她被重物壓得有些佝僂的背,忍不住開口。他見過燕都貴女們的弱柳扶風(fēng),見過宮娥的蓮步輕移,從未見過一個女子能背負(fù)如此沉重的生活,脊梁卻依舊挺直如松。

    阿蕪正彎腰解開捆柴的草繩,聞言動作頓了一下,直起身,回頭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神里有些微的訝異,似乎奇怪他為何會問這個。山風(fēng)拂過,吹動她額前汗?jié)竦乃榘l(fā)。

    生下來就是這樣,她語氣平淡,像在說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習(xí)慣了。山不養(yǎng)閑人,力氣用了,睡一覺,明日又有了。她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和塵土,不再多言,徑直走到屋檐下,拿起水瓢,舀了木桶里的涼水,仰頭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清涼的水珠順著她的下巴滑落,滾進(jìn)粗布衣襟里。

    裴昭握著獵刀的手指微微收緊,粗糙的木楔邊緣硌著他的掌心。他看著那清瘦卻蘊(yùn)藏著驚人力量的身影,看著她被山風(fēng)和勞作磨礪得粗糙卻依舊干凈的手指,看著她對命運(yùn)加諸于身的沉重負(fù)荷所表現(xiàn)出的那種近乎漠然的接受。一股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如同初春解凍的山溪,悄然漫過心田,帶著一絲陌生的、溫?zé)岬乃釢?br />
    ---

    第一場薄雪悄無聲息地覆蓋了山梁時,阿爹終究沒能熬過那個漫長的冬夜。油燈耗盡最后一滴油,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寂滅。老人枯瘦的手在女兒手中漸漸冰冷,那破風(fēng)箱般的咳嗽聲,永遠(yuǎn)地沉寂下去。

    阿蕪跪在冰冷的土炕前,脊背挺得筆直,臉上沒有淚,只有一種近乎凝固的平靜。她默默地為父親凈身,換上唯一一套還算完整的舊衣。裴昭幫不上太多忙,只能沉默地劈柴、生火,用冰冷的溪水一遍遍沖刷著屋前那塊稍顯平整的石板——那是阿爹生前常坐的地方。

    沒有棺木,阿蕪用家里僅存的幾塊舊木板,加上裴昭幾日來削制的木楔,勉強(qiáng)釘成了一個簡陋的長匣。沒有嗩吶,沒有紙錢,只有呼嘯的北風(fēng)卷著雪粒子,抽打在光禿禿的樹枝上,發(fā)出嗚嗚的哀鳴。

    阿蕪背著那沉重的木匣,一步一步走向后山向陽的坡地。積雪在腳下咯吱作響,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深深的印痕,又被新的風(fēng)雪迅速覆蓋。裴昭沉默地跟在后面,肩背的舊傷在寒風(fēng)中隱隱作痛,每一步都牽扯著。他看著前面那個單薄卻異常穩(wěn)重的背影,看著她被粗麻繩勒得深陷的肩膀,看著她每一步踏在雪地里,都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力量。這山野的送葬,比他經(jīng)歷過的任何一次王侯將相的盛大葬禮,都更沉重地敲打在他的心上。

    葬了阿爹,回到那間驟然顯得無比空曠冰冷的土屋,阿蕪在門邊站了很久。灶膛里的火早已熄滅,最后一點(diǎn)余溫也散盡了。裴昭看著她清瘦的背影,喉頭有些發(fā)緊:阿蕪…

    阿蕪轉(zhuǎn)過身,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睛里,此刻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茫然和空寂,像被大雪徹底覆蓋的山谷,失去了所有的路標(biāo)。她走到冰冷的土灶邊,拿起水瓢,舀了半瓢涼水,遞向裴昭。

    喝口水吧。她的聲音干澀,帶著一種強(qiáng)撐的平靜,在空寂的屋子里顯得格外清晰。

    裴昭沒有接那水瓢。他上前一步,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沖動,握住了她冰涼的手腕。她的手腕纖細(xì),骨節(jié)突出,皮膚是粗糙的,帶著長期勞作的痕跡。那冰涼的觸感讓他心頭一震。

    跟我走吧,阿蕪。裴昭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投入死水的石子,試圖激起波瀾,離開這里。我護(hù)著你。

    阿蕪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她抬起頭,那雙茫然的、空寂的眼睛終于聚焦,定定地看著裴昭。屋外風(fēng)聲嗚咽,卷起雪沫撲打在柴門上。時間仿佛凝固了。

    許久,久到裴昭幾乎以為那冰封的谷底再也不會融化時,阿蕪的目光緩緩垂下,落在他緊握著她手腕的那只手上。她的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然后,極其輕微地,點(diǎn)了一下頭。動作輕得像一片雪花飄落。

    沒有言語,沒有追問去向,沒有詢問未來。只是一個簡單到近乎沉重的點(diǎn)頭。

    裴昭心頭那塊巨石轟然落地,隨即又被一種更復(fù)雜、更洶涌的情緒填滿。他看著她低垂的眼睫,那上面似乎凝結(jié)了屋外風(fēng)雪的寒氣。他緩緩松開她的手腕,那冰涼的觸感卻仿佛烙印般留在了掌心。

    簡陋的柴門在身后輕輕掩上,發(fā)出最后一聲喑啞的吱呀。阿蕪最后看了一眼那間倚著山壁的土屋,煙囪不再冒煙,像一座沉默的墳。她背上一個小小的、癟癟的粗布包袱,里面只有幾件補(bǔ)丁疊補(bǔ)丁的舊衣,和一枚阿爹留下的、磨得光潤的骨哨。再無其他。

    裴昭走在她身側(cè),山風(fēng)卷起他已然洗得發(fā)白的玄色舊袍下擺。山路崎嶇,積雪掩蓋了坑洼。阿蕪的腳步依舊很穩(wěn),每一步都踏得很實(shí),只是那背影在蒼茫的雪色山野間,顯得格外單薄伶仃,像一株被連根拔起、不知將飄往何方的野草。

    ---

    燕都的城門樓在暮春的煙雨中巍峨聳立,巨大的青石城磚被雨水浸透,呈現(xiàn)出一種沉重的黛青色。護(hù)城河的水渾濁湍急,打著旋兒流過吊橋下的橋洞。守門的兵丁穿著半舊的皮甲,拄著長矛,眼神像鷹隼般掃視著每一個準(zhǔn)備入城的人。他們粗魯?shù)赝妻魮?dān)的農(nóng)夫,呵斥著動作稍慢的行商,只有在看到衣著光鮮的車馬時,臉上才會擠出幾分諂媚的假笑。

    阿蕪跟在裴昭身后半步,踏上了濕漉漉的吊橋木板。腳下是奔騰的河水,前方是高聳如巨獸的城門洞。她下意識地攥緊了肩上那個癟癟的粗布包袱,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⑽l(fā)白。撲面而來的是一種極其陌生的氣息——不再是山野間草木的清新或泥土的腥氣,而是無數(shù)人煙混雜的味道:馬匹的膻臊、脂粉的甜膩、食物腐敗的酸餿、還有某種金屬和石頭在潮濕空氣中散發(fā)的、冰冷的壓迫感。

    這氣味讓她胃里一陣翻涌,腳步不自覺地慢了下來。

    跟上。裴昭的聲音在前方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阿蕪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那股強(qiáng)烈的排斥和眩暈感,強(qiáng)迫自己邁開腿。粗布鞋踩在濕滑的橋板上,有些打滑。她低著頭,目光只敢落在前面裴昭那同樣洗得發(fā)白、沾了些泥點(diǎn)的袍角上。

    穿過幽深陰冷的門洞,喧囂聲浪如同實(shí)質(zhì)般猛地拍打過來。寬闊的青石板長街向遠(yuǎn)處延伸,兩旁是鱗次櫛比的店鋪,幌子在雨中濕漉漉地垂著。車馬轔轔,行人如織。穿綾羅綢緞的貴人坐在裝飾華麗的牛車?yán)铮熌坏痛�;衣衫襤褸的乞丐蜷縮在店鋪的滴水檐下,瑟瑟發(fā)抖。小販的叫賣聲、騾馬的嘶鳴聲、孩童的哭鬧聲、還有不知何處傳來的絲竹管弦之聲,全都混雜在一起,沖擊著她的耳膜。

    阿蕪覺得自己像被投入了一個巨大而嘈雜的漩渦,每一步都踩在虛處。周圍的人流裹挾著她,那些陌生的、帶著審視或漠然的目光,如同細(xì)密的針,扎在她身上粗陋的麻布衣衫上。她攥著包袱的手指更緊了,指甲幾乎嵌進(jìn)掌心。

    裴昭的步伐沉穩(wěn)而迅速,他似乎對這一切習(xí)以為常,目不斜視。阿蕪努力跟上他的節(jié)奏,卻感覺腳下的路越來越不平坦。一個挑著擔(dān)子的貨郎莽撞地從她身邊擠過,油膩的擔(dān)子蹭臟了她的袖口。她下意識地躲閃,腳下一個趔趄,差點(diǎn)撞到旁邊一個穿著錦緞長衫、搖著折扇的公子哥。

    哎喲!走路不長眼哪!那公子哥嫌棄地跳開一步,用扇子掩住鼻子,斜睨著阿蕪,目光掃過她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衫和腳上沾滿泥污的布鞋,嘴角毫不掩飾地撇了撇,哪里來的鄉(xiāng)下泥腿子,一股子土腥味兒!晦氣!

    周圍投來幾道看熱鬧的、帶著輕蔑笑意的目光。

    阿蕪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不是因?yàn)閼嵟�,而是一種強(qiáng)烈的、無處遁形的窘迫。她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把頭埋得更低,幾乎要埋進(jìn)胸口。那粗布包袱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著她的肩膀。

    走。裴昭不知何時已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他只淡淡掃了那公子哥一眼,眼神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莫名的寒意。那公子哥被這眼神一懾,后面刻薄的話竟噎在了喉嚨里,悻悻地哼了一聲,搖著扇子快步走開了。

    裴昭的目光落在阿蕪窘迫得通紅的臉上和攥得死緊的拳頭上。他什么也沒說,只是伸出手,輕輕在她背上推了一下,帶著她繼續(xù)往前走。他的動作并不溫柔,甚至有些生硬,但那股力道卻奇異地讓阿蕪從那種近乎窒息的羞恥感中掙脫出來,機(jī)械地跟隨著他的腳步,穿過這光怪陸離、讓她格格不入的喧鬧長街。

    ---

    青石板路在腳下延伸,街市的喧囂被層層疊疊的高墻阻隔,漸漸遠(yuǎn)去。裴昭的腳步最終停在一處高大的府門前。門楣高聳,朱漆有些剝落,但門前的石階寬闊,兩尊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石獅子依舊威嚴(yán)肅穆,無聲地訴說著這里曾經(jīng)的地位。門楣上方懸掛的匾額早已不見,只留下幾個深深的鑿痕。

    門房是個須發(fā)花白的老者,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仆役衣裳。他正佝僂著背,用一把禿了毛的掃帚,慢吞吞地清掃著石階縫隙里的塵土和落葉。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先是茫然,隨即猛地睜大,手中的掃帚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少…少爺老門房的聲音顫抖著,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眼眶瞬間就紅了。他踉蹌著撲下臺階,一把抓住裴昭的手臂,上下打量著,老淚縱橫,真的是少爺!老天開眼!您…您還活著!活著就好!活著就好�。∷拥谜Z無倫次,布滿皺紋的手緊緊抓著裴昭的衣袖,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就會消失。

    裴昭任由他抓著,臉上難得地露出一絲溫和,拍了拍老門房枯瘦的手背:忠叔,是我。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忠叔抹著眼淚,這才注意到裴昭身后還站著一個人。他看向阿蕪,目光落在她那一身與這府邸、與燕都格格不入的粗布麻衣上,眼中閃過一絲明顯的驚愕和探究。但他很快收斂了神色,對著阿蕪也微微躬了躬身,語氣帶著老仆的恭謹(jǐn):這位姑娘是…

    裴昭沒有回頭,聲音平靜無波:阿蕪。我的救命恩人,也是…夫人。最后兩個字,他說得清晰而平淡,沒有一絲波瀾。

    夫人忠叔臉上的驚愕再也掩飾不住,嘴巴微張,目光在阿蕪樸素的衣著和裴昭沉靜的側(cè)臉之間來回逡巡,仿佛無法將這兩個詞聯(lián)系在一起。但他終究是府里的老人,極快地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對著阿蕪深深一揖,語氣變得無比鄭重:老奴裴忠,拜見夫人!夫人大恩,裴府上下沒齒難忘!

    阿蕪被這突如其來的大禮弄得手足無措。她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臉頰微微發(fā)燙,雙手局促地抓著肩上那個粗布包袱,指節(jié)泛白。她想開口說點(diǎn)什么,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了。眼前這肅穆的府門,老仆恭敬的姿態(tài),還有裴昭口中那一聲平淡卻重若千鈞的夫人,都讓她感到一種比在喧鬧長街更甚的無所適從。

    進(jìn)去吧。裴昭沒有多言,率先踏上了石階。那扇沉重的、帶著歲月裂紋的朱漆大門,在忠叔顫抖的手推動下,吱呀呀地向內(nèi)打開,露出里面幽深的庭院輪廓。

    一股更濃重的、混合著陳年木料、塵封舊物和淡淡霉味的冰冷氣息,撲面而來。阿蕪站在門口,看著門內(nèi)那光影斑駁、寂靜無聲的世界,仿佛看著一張即將吞噬她的巨口。她攥緊了包袱,指尖冰涼。裴昭的背影已經(jīng)沒入門內(nèi)的陰影里。她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陌生的氣息灌入肺腑,帶著一絲鐵銹般的苦澀。她抬起腳,邁過了那道比她想象中還要高、還要沉重的門檻。

    ---

    裴府很大,大得空曠。高墻隔絕了市聲,只剩下一種近乎凝固的死寂。雕梁畫棟的游廊下,漆色斑駁脫落;曾經(jīng)繁花似錦的庭院里,如今雜草頑強(qiáng)地從石縫中探出頭;假山池沼早已干涸,池底積著厚厚的枯葉和淤泥。只有忠叔和另一個同樣年邁、沉默寡言的老仆陳伯,像兩個幽靈般,在這片巨大的廢墟里緩慢移動,維持著最低限度的整潔。

    裴昭變得異常忙碌。他早出晚歸,有時甚至徹夜不歸。阿蕪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只偶爾在深夜,聽到外院書房隱約傳來的、壓低的談話聲,或是沉重的踱步聲。他肩背上的舊傷,在燕都潮濕陰冷的天氣里發(fā)作得更加頻繁。阿蕪依舊會默默地煮好藥,放在他書房外的廊下小幾上。有時藥碗會被取走,有時直到藥汁冰冷凝結(jié),也無人動過。

    她像一株被誤移栽到華美花盆里的野草,在這空曠而冰冷的府邸里無所適從。府里沒有女眷,只有兩個老仆。忠叔對她恭敬而疏離,陳伯則近乎沉默。她嘗試過拿起掃帚打掃庭院,卻被忠叔惶恐地?cái)r下:夫人,這些粗活讓老奴來就好。她想進(jìn)廚房幫忙,陳伯只是默默地將她請出來,關(guān)上了廚房的門。

    日子在空曠的庭院和寂靜的回廊里緩慢流淌。阿蕪常常獨(dú)自坐在后園那株干枯的老梅樹下,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枚阿爹留下的、被磨得溫潤光滑的骨哨。山野的風(fēng)聲、溪水的流淌、柴門開啟的吱呀聲……那些曾經(jīng)構(gòu)成她整個世界的聲音,在記憶里變得越來越遙遠(yuǎn),越來越模糊,最終被這深宅大院的死寂徹底淹沒。

    她開始想念那間漏風(fēng)卻溫暖的土屋,想念清晨帶著露水的草木氣息,想念肩上沉甸甸的柴捆帶來的踏實(shí)感,甚至想念阿爹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想念那些看得見、摸得著、需要她用力氣去換取的生活。而這里,只有無邊無際的空曠,和一種將她牢牢困住、卻無處著力的精致囚籠感。

    偶爾,她會聽到府門外隱約傳來的車馬喧囂,聽到墻外街市上飄過的、屬于這個繁華燕都的、與她格格不入的熱鬧。那些聲音,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琉璃,清晰又模糊,提醒著她自己身處何方,又與她何干。

    她低頭,看著自己掌心。長期勞作留下的薄繭還在,可這雙手,在這座空曠的府邸里,除了每日為自己和裴昭準(zhǔn)備簡單的飯食,似乎再也無事可做。一種比饑餓更難熬的空虛,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纏繞上心頭。

    ---

    盛夏的午后,蟬鳴聒噪得如同沸水。忠叔弓著腰,腳步有些急促地穿過回廊,來到阿蕪獨(dú)坐的偏廳。他手里捧著一份素雅卻透著貴氣的帖子。

    夫人,忠叔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鎮(zhèn)國公府老夫人做壽,廣邀各府女眷過府飲宴賞荷。帖子…送到府上了。他將帖子恭敬地遞上,目光卻有些閃爍,似乎不敢直視阿蕪身上那件漿洗得發(fā)白、沒有任何紋飾的粗布舊衣。

    阿蕪接過帖子。紙是上好的素箋,帶著淡淡的馨香,上面的字跡工整秀雅,是她看不懂的漂亮行書。她捏著那光滑的紙頁,指尖有些僵硬。飲宴賞荷這些詞對她而言,遙遠(yuǎn)得如同另一個世界的神話。

    我…她張了張嘴,聲音有些干澀,我不懂這些。能不能…不去

    忠叔的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夫人,這…這是鎮(zhèn)國公府老夫人的壽宴。帖子指名是給‘裴夫人’的。若是不去,恐怕…恐怕于禮不合,也會讓人說咱們府上失了禮數(shù),更會讓少爺面上無光…他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詞句,額角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鎮(zhèn)國公府,那是燕都頂級的勛貴門第。裴府雖然敗落,但少爺剛剛在朝堂上顯露崢嶸,正需要這些門路。若是因?yàn)樾路蛉说娜毕米锪随?zhèn)國公府,后果不堪設(shè)想。

    阿蕪沉默了。她看著忠叔眼中的懇求和憂慮,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與這精美帖子格格不入的粗布衣衫。指尖無意識地捻著衣角粗糙的布料。裴昭的面子…她想起他深夜書房里那沉重的踱步聲,想起他肩傷發(fā)作時緊蹙的眉頭。

    好。良久,她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

    ---

    赴宴那日,阿蕪換上了箱籠里唯一一件沒有補(bǔ)丁、顏色稍新的湖藍(lán)色細(xì)布衣裙。這已經(jīng)是她壓箱底最好的衣裳了,但在鎮(zhèn)國公府那氣派非凡的朱漆大門前,在絡(luò)繹不絕、香車寶馬的女眷之中,依舊寒酸得刺眼。

    那些貴婦千金們,由衣著光鮮的丫鬟婆子們簇?fù)碇�,裊裊婷婷地走下馬車。環(huán)佩叮當(dāng),香風(fēng)陣陣。她們身上的綾羅綢緞在陽光下流淌著水樣的光澤,金釵玉簪在云鬢間熠熠生輝。一張張妝容精致的臉上,帶著矜持而疏離的微笑,目光流轉(zhuǎn)間,是阿蕪看不懂的復(fù)雜意味。

    當(dāng)她跟在兩個同樣衣著樸素的老仆身后,略顯局促地出現(xiàn)在門庭時,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那些原本低低的談笑聲戛然而止,無數(shù)道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驚詫、審視,以及一種居高臨下的、針尖般的銳利,齊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那些目光像帶著溫度,從她洗得發(fā)白的裙角,到她毫無飾物的發(fā)髻,再到她腳下那雙沾了些許浮塵的普通布鞋,一寸寸地灼燒著她裸露在外的皮膚。

    阿蕪感覺自己的臉頰瞬間滾燙,手心沁出冰涼的汗。她下意識地低下頭,手指緊緊攥住了自己的袖口,粗糙的布料磨著指腹。她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與這個世界的格格不入。那些華服美飾,那些香風(fēng)笑語,那些復(fù)雜的目光,都構(gòu)筑成一道無形而堅(jiān)固的墻,將她牢牢地隔絕在外。

    喲,這位是…一個穿著玫紅遍地金妝花褙子、滿頭珠翠的年輕婦人用手帕掩著唇,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周圍的人聽見,帶著一種故作天真的刻薄,瞧著面生得緊是哪位府上的新妹妹這身打扮…倒真是…別致得很呢。她刻意在別致二字上拖長了調(diào)子,引來旁邊幾位女伴掩口輕笑。

    姐姐莫不是眼花了另一個穿著水綠云錦長裙的婦人接口,眼波流轉(zhuǎn),落在阿蕪空蕩蕩的手腕和發(fā)髻上,聲音嬌滴滴的,這通身的氣派,怕不是哪家得臉的管事娘子吧只是…怎么走到這內(nèi)院女眷席上來了莫不是走岔了道兒她身邊的丫鬟也跟著嗤嗤低笑起來。

    那些目光更肆無忌憚了,帶著赤裸裸的嘲弄和輕蔑。阿蕪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衣服,扔在鬧市中央供人評頭論足。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急促的跳動聲,咚咚咚,震得耳膜發(fā)疼。她想轉(zhuǎn)身逃離,逃離這些令人窒息的目光和笑聲,雙腳卻像被釘在了原地。她只能把頭埋得更低,幾乎要埋進(jìn)胸口,盯著自己那雙在光滑地磚上顯得格外突兀的布鞋鞋尖,仿佛那里是唯一安全的角落。

    就在這時,一道清朗沉穩(wěn)的聲音,如同利劍般穿透了這片充滿惡意的低語和輕笑,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庭院:

    粗布裹真金,何須綺羅飾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和凜然之氣。

    庭院瞬間靜了下來,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愕然抬頭,循聲望去。只見水榭回廊的盡頭,一道頎長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xiàn)。裴昭穿著一身半舊的玄色錦袍,并未著官服,卻自有一股淵渟岳峙的氣度。他并未看那些花團(tuán)錦簇的女眷,目光越過人群,精準(zhǔn)地落在了那個幾乎要將自己縮成一團(tuán)的、穿著湖藍(lán)布衣的身影上。他的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shí)。

    內(nèi)子阿蕪,出身山野,秉性純直,不諳世情。裴昭的聲音繼續(xù)響起,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卻又隱隱含著鋒芒,裴某流落在外,若非內(nèi)子舍命相救,早已葬身荒嶺。救命之恩,重于泰山。些許粗布衣衫,掩不住她一身清氣。諸位夫人小姐見笑,裴某代內(nèi)子告罪。他微微頷首,姿態(tài)不卑不亢。

    這番話,如同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水面。

    那些原本帶著嘲弄和輕蔑的目光,瞬間變得無比復(fù)雜。驚愕、難以置信、探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在那些精心描畫的面孔上飛快地變換著。

    阿蕪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望向水榭那頭。裴昭的身影逆著光,有些模糊,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投注過來的目光。那目光像一道溫暖的屏障,瞬間隔絕了四周那些針扎般的視線。一股強(qiáng)烈的酸澀猛地沖上鼻尖,眼眶瞬間就熱了。她死死咬著下唇,才沒讓那滾燙的液體奪眶而出。

    原來是裴夫人!失敬失敬!一個圓滑的聲音率先打破沉默,是鎮(zhèn)國公府的一位管事嬤嬤,滿臉堆笑地快步迎上來,對著阿蕪深深一福,夫人快快請入席!老夫人方才還念叨著呢,說裴大人伉儷情深,是難得的佳話!她熱情地虛扶著阿蕪的手臂,將她往水榭引,態(tài)度與方才判若兩人。

    周圍那些貴婦們也像是瞬間換了一張面孔,紛紛露出或親切或歉意的笑容,七嘴八舌地說著裴夫人請、方才多有失禮、裴大人好福氣之類的話。那刺耳的嗤笑聲和刻薄的議論,如同陽光下的露水,瞬間蒸發(fā)得無影無蹤。

    阿蕪被那管事嬤嬤半扶著,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向水榭。周圍是驟然變得熱情的笑臉和虛偽的寒暄。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再是赤裸裸的輕蔑,卻多了更深沉、更復(fù)雜的探究和算計(jì)。她挺直了脊背,努力不讓自己的肩膀垮下去,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水榭那頭。

    裴昭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仿佛他剛才的出現(xiàn),只是為了擲下那一句石破天驚的話,為她在這刀光劍影的宴席上,撐開片刻喘息的空間。

    朱門雀(續(xù))

    ---

    水榭里的絲竹聲似乎都滯澀了一瞬。那些精心雕琢的笑容凝固在貴婦們敷著厚粉的臉上,像一張張僵硬的面具。一道道目光,不再是赤裸的輕蔑,卻裹挾著更深的、粘稠的審視,如同蛛網(wǎng),密密匝匝地纏繞在阿蕪身上。

    管事嬤嬤堆著滿臉的笑,半攙半扶地將阿蕪引到一張紫檀木圓桌旁。繡著纏枝蓮的錦墊柔軟得令人不適,阿蕪?fù)χ奔贡匙先�,指尖無意識地掐著掌心,留下幾個深陷的月牙痕。桌上擺滿了她從未見過的珍饈美饌:水晶盞里盛著剔透的蝦仁,琉璃碟上臥著胭脂色的鵝肝,還有那栩栩如生、花瓣層層疊疊的蘿卜雕花……空氣里彌漫著濃膩的甜香和酒氣,混雜著貴婦們身上各異的熏香,悶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裴夫人,方才那位玫紅褙子的年輕婦人——忠毅伯府的二少奶奶李氏,用描金小勺輕輕攪動著面前一盅雪蛤燕窩,眼皮微抬,唇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探究笑意,方才裴大人那番話,可真是情真意切,羨煞旁人呢。不知夫人與裴大人,是在哪處仙山福地結(jié)下的這段良緣

    話音未落,席間幾道目光立刻帶著毫不掩飾的興趣聚焦過來。她們要聽的,不是救命之恩的厚重,而是山野二字背后,足以讓她們在日后茶余飯后的談資里反復(fù)咀嚼的、粗鄙不堪的細(xì)節(jié)。

    阿蕪喉頭發(fā)緊。她能感覺到忠叔和陳伯遠(yuǎn)遠(yuǎn)站在廊下陰影里投來的擔(dān)憂目光。她沉默片刻,抬眼迎向李氏探究的眼神,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平靜:南境,蒼梧山。五個字,再無下文。沒有驚心動魄的渲染,沒有山野獵戶的窘迫自述,只有一片莽莽蒼蒼、隔絕人煙的深山輪廓。

    李氏顯然沒等到預(yù)想中的窘迫或滔滔不絕的粗鄙描述,臉上那絲笑意淡了些,顯得有些無趣。旁邊那位水綠云錦裙的婦人——戶部侍郎的千金張氏,卻不肯罷休,掩口輕笑:蒼梧山那可真是個好地方!聽聞山高林密,猛獸橫行。裴夫人能在那等地方救下裴大人,想必身手不凡平日里也常與虎豹豺狼為伍么她刻意加重了虎豹豺狼幾個字,引得旁邊幾位年輕小姐掩袖低笑。

    山里討生活,總要會些。阿蕪的聲音依舊沒什么波瀾,目光掠過張氏保養(yǎng)得宜、涂著蔻丹的纖纖玉指,落在自己擱在膝上的手上。那雙手,骨節(jié)比尋常女子略粗,指腹和虎口處覆著薄薄的繭,是長年握柴刀、拉弓弦留下的印記,與席間其他女子柔若無骨、戴著寶石戒指的手形成刺目的對比。遇見什么,就對付什么。她語氣平淡,像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這平淡無奇的反應(yīng),反而讓張氏一噎,像是蓄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席間氣氛微妙地凝滯了一下。

    恰在此時,一個穿著鵝黃宮裝、眉眼嬌憨的少女捧著一個精致的海棠式剔紅填漆捧盒,娉娉婷婷地走到阿蕪面前。她正是鎮(zhèn)國公府最受寵的小孫女,趙四小姐。她將捧盒輕輕放在阿蕪面前的桌案上,打開盒蓋,里面是一對赤金累絲嵌紅寶的蝶戀花耳珰,寶光璀璨,映得人眼花。

    裴夫人,趙四小姐聲音清脆,帶著少女特有的天真無邪,笑容甜美,初次見面,這對小玩意兒是我的一點(diǎn)心意,夫人莫要嫌棄粗陋,權(quán)當(dāng)添個妝奩里的玩意兒。她說著,那雙漂亮的大眼睛卻直直地看著阿蕪空蕩蕩的耳垂,眼神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貓戲老鼠般的促狹。周圍的低語聲瞬間靜了,所有目光都帶著看好戲的興奮,聚焦在那對價值不菲的耳珰和阿蕪毫無飾物的耳垂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這對耳珰,是無聲的刀,比方才的言語更加鋒利。它在提醒所有人,也在提醒阿蕪自己——縱有裴昭那句粗布裹真金的宣言,她依舊是個連一件像樣首飾都沒有、不配登此大雅之堂的村婦。接受,是自取其辱的證明;拒絕,則是不識抬舉,得罪鎮(zhèn)國公府。

    阿蕪的目光落在錦盒里那對流光溢彩、沉重得幾乎能墜斷耳垂的金蝶上。指尖的冰涼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沖擊耳膜的聲音,咚咚作響。周圍那些看似含笑實(shí)則冷漠、等著看她出丑的目光,像無數(shù)細(xì)密的針,刺得她每一寸皮膚都在灼痛。她想逃離,想抓起那盒子扔進(jìn)旁邊渾濁的池水里。

    然而,她只是靜靜地坐著。幾息之間,那幾乎要將她撕裂的羞憤和窒息感,竟奇異地沉淀了下去。她想起了蒼梧山凜冽的風(fēng),想起了背著沉重柴捆踏過崎嶇山路的每一步,想起了阿爹臨終前渾濁卻平靜的眼神。這金碧輝煌的水榭,這些綾羅綢緞包裹的靈魂,這令人窒息的富貴氣息,比起山野間真實(shí)的生死與生存,又算得了什么

    她抬起眼,看向面前笑容甜美的趙四小姐,眼神平靜得像一泓深秋的山潭,清晰地映出對方眼中那一絲來不及掩飾的錯愕。阿蕪伸出手,沒有去碰那對刺目的金耳珰,而是輕輕合上了捧盒的蓋子。動作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山石般的沉穩(wěn)。

    多謝四小姐美意。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水榭里凝滯的空氣,帶著山風(fēng)拂過石壁的微涼質(zhì)感,只是阿蕪生于山野,長于林莽,習(xí)慣了清簡。這般貴重精巧之物,于我,如同鳥雀強(qiáng)縛金鏈,反失了自在。她微微頷首,算是謝過,姿態(tài)竟無半分局促,只有一種坦蕩的疏離。

    水榭里死一般的寂靜。

    趙四小姐臉上的甜美笑容徹底僵住,捧著盒子的手微微發(fā)抖,指節(jié)泛白。精心設(shè)計(jì)的羞辱,被對方以一種近乎不識抬舉的坦蕩平靜擋了回來,反倒顯得她這個贈禮者心思狹隘。周圍的貴婦們面面相覷,眼神交流間充滿了驚疑和一種被打亂節(jié)奏的惱怒。這個山野女子,竟沒有她們預(yù)想中的手足無措或貪婪欣喜,只有一種…令人無力的平靜

    好一個‘失了自在’!一聲略帶蒼老卻中氣十足的嗓音從主位傳來。鎮(zhèn)國公老夫人不知何時已放下了茶盞,那雙閱盡世事的眼睛隔著席面,銳利地落在阿蕪身上,帶著深沉的審視,裴昭家的,倒是個明白人。

    這句話,像一塊石子投入暗流洶涌的深潭,瞬間打破了僵局,也微妙地定下了調(diào)子。老夫人發(fā)話了,再無人敢明著糾纏。

    宴席在一種古怪的、暗流涌動的氛圍中繼續(xù)。絲竹再起,觥籌交錯,貴婦們重新掛上溫婉得體的笑容,談?wù)撝铝�、首飾、京中趣聞。只是投向阿蕪的目光,少了些刻薄的輕視,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復(fù)雜——忌憚,探究,還有一絲被冒犯的慍怒。她們開始用一種更隱晦的方式,將她排斥在外。那些精心編織的、屬于燕都貴婦圈的閑談網(wǎng),默契地在她周圍合攏,留下一個無形的真空地帶。

    阿蕪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對周遭的暗涌恍若未覺。她不再低頭,目光平靜地掠過那些精致的杯盤、華麗的衣飾、虛偽的笑臉。她慢慢地拿起筷子,夾起面前碟子里一片薄如蟬翼的、近乎透明的魚膾,放入口中。鮮甜,滑嫩,帶著姜醋的辛香,是極致的精細(xì)與講究�?蛇@味道,卻遠(yuǎn)不如記憶中蒼梧山溪水里剛叉起的、用松枝烤得焦香的野魚來得真實(shí)、熨帖。

    舌尖嘗到的,是燕都的浮華與冰冷。心底沉淀的,是山野的粗糲與真實(shí)。

    ---

    回程的馬車異常沉默。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fā)出單調(diào)而沉重的轆轆聲,如同碾在人心上。車廂里光線昏暗,只有簾隙透入的、街邊店鋪燈籠搖曳的光斑,在裴昭沉靜的側(cè)臉上明明滅滅。

    阿蕪靠在車廂壁上,閉著眼。宴席上那些粘稠的目光、刻意的笑聲、金耳珰刺目的寶光,還有老夫人那句意味深長的明白人,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沖刷著她的神經(jīng)。身體深處涌上的疲憊感,比背上一整日的柴捆還要沉重百倍。

    今日…裴昭低沉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在狹小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委屈你了。

    阿蕪沒有睜眼,只是放在膝上的手,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委屈這個詞像一根細(xì)刺,扎進(jìn)她早已麻木的心緒里。她想起他擲地有聲的那句粗布裹真金,想起他逆著光站在水榭那頭的挺拔身影。那一刻,他確實(shí)為她擋開了那些淬毒的箭矢�?梢彩悄且豢�,他親手將她推到了燕都這個巨大名利場的最中央,讓她成了一個醒目的、格格不入的靶子。他口中的夫人,是身份,是枷鎖,也是懸在她頭頂?shù)睦麆Α?br />
    沒有委屈。她終于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像被砂紙磨過,只是…不懂。她睜開眼,目光落在對面裴昭被光影分割的側(cè)臉上,不懂那些話,不懂那些笑,不懂那些金玉之物,到底有什么好爭。

    她的目光清澈而困惑,像迷途的幼獸,直直地望進(jìn)裴昭的眼底深處。那里面沒有指責(zé),沒有怨恨,只有一片茫然不解的荒原。這純粹的困惑,比任何控訴都更讓裴昭心頭一窒。

    他移開目光,望向車窗外飛速倒退的、被燈火勾勒出模糊輪廓的街市。那些飛檐斗拱、朱門繡戶,此刻在他眼中,也蒙上了一層冰冷的隔膜。他習(xí)慣了這里的規(guī)則,習(xí)慣了在刀光劍影中周旋,習(xí)慣了用言語和姿態(tài)作為武器�?缮磉呥@個女子,她的世界是山野的風(fēng)、溪澗的水、背上的柴捆和手中的獵刀。她的不懂,是對這個他賴以生存、甚至汲汲營營的世界的根本性質(zhì)疑。

    這里…和蒼梧山不同。裴昭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疲憊,這里的人,說一句話,轉(zhuǎn)三個彎。送你一件東西,藏七分心思。笑,未必是歡喜;哭,也未必是傷心。金玉綾羅,是身份,是武器,是…活在這里的憑證。他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說服自己。

    憑證阿蕪輕輕重復(fù)著這個詞,帶著山泉般的清冷,活著,還要憑證她的目光掃過自己粗布裙衫下那雙沾了些許泥點(diǎn)的布鞋,山里的狼蟲虎豹,不會因?yàn)槟愦┙鸫縻y就不吃你。人要活下去,靠的是力氣,是膽氣,是…認(rèn)得清腳下的路,抓得住手里的東西。她攤開自己的手掌,昏暗中,掌心的薄繭輪廓依稀可見。

    裴昭的目光落在她攤開的手掌上。那粗糙的紋路,是山野賦予她的勛章,也是此刻橫亙在他們之間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他無言以對。燕都的生存法則,在她這份源自生命本能的堅(jiān)韌和直白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矯飾,甚至…卑劣。車廂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車輪聲單調(diào)地響著,仿佛在丈量著兩顆心之間無法縮短的距離。他護(hù)住了她的身體,卻無法將她拉入他的世界。她救了他的命,卻注定無法理解他靈魂深處的戰(zhàn)場。

    ---

    馬車在裴府那扇沉重、帶著歲月裂痕的朱漆大門前停下。忠叔早已提著燈籠在階下等候,昏黃的光暈照亮門前一小片濕漉漉的地面。他看見裴昭先下了車,轉(zhuǎn)身欲扶阿蕪,阿蕪卻已自己利落地跳了下來,腳步穩(wěn)穩(wěn)落在石階上。

    少爺,夫人。忠叔躬身,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宮里…來人了。在內(nèi)書房候著,說是有急務(wù)。

    裴昭腳步一頓,方才車廂里那點(diǎn)難得的沉郁瞬間被一種冷銳的警惕取代,眉宇間重新凝聚起慣常的沉肅。他看了阿蕪一眼,只留下一句早些歇息,便大步流星地穿過庭院,身影迅速沒入內(nèi)院書房那片更深沉的黑暗中。

    阿蕪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轉(zhuǎn)角,那玄色的袍角像一片被夜色吞沒的鴉羽。她沒有立刻回自己那個清冷空曠的院子,只是獨(dú)自站在前院空曠的青石地上。晚風(fēng)帶著初秋的涼意,穿過空曠的庭院,卷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落在她腳邊。遠(yuǎn)處隱約傳來內(nèi)書房緊閉的門扉后,壓抑而急促的交談聲,如同暗夜里危險的潮汐。

    忠叔提著燈籠,默默站在幾步之外,昏黃的光暈在他腳下投下一圈模糊的光影。他看著阿蕪沉默佇立的背影,那身影在巨大的府邸陰影里顯得格外單薄伶仃。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垂下了頭。府邸深處,陳伯佝僂著背,正在費(fèi)力地挪動一盆半枯的羅漢松,發(fā)出沉悶的拖拽聲,在死寂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

    這偌大的裴府,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空殼。雕梁畫棟是它的骨架,空曠死寂是它的血肉。她站在這里,卻感覺不到一絲家的暖意,只有無邊無際的陌生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孤寂。宴席上的觥籌交錯、暗藏機(jī)鋒,裴昭口中的憑證與規(guī)則,還有此刻這府邸深處傳來的、屬于另一個世界的緊張低語……一切都像隔著一層厚重冰冷的琉璃。

    她緩緩抬起手,指尖撫過袖口粗糙的布料。那觸感真實(shí)而踏實(shí)。她需要一點(diǎn)東西,一點(diǎn)能讓她抓住的東西,證明自己還活著,而非只是這華麗囚籠里一個有名無實(shí)的影子。

    目光掃過庭院角落。那里堆著幾根白日里裴昭練劍時劈斷的木樁,裂口處木刺猙獰。旁邊,忠叔那柄用來修枝、豁了口的舊柴刀,正隨意地靠在廊柱下。

    阿蕪走了過去。腳步踩在冰冷的石板上,發(fā)出清晰的回響。她彎下腰,撿起了那柄沉甸甸的柴刀。木柄粗糙,帶著忠叔常年握持留下的汗?jié)n和油光,刀身布滿缺口和銹跡,卻依舊能感受到一種沉甸甸的、屬于鐵器的力量感。

    她拖著柴刀,走向那堆斷裂的木樁。柴刀鋒刃刮過青石板,發(fā)出刺耳的滋啦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響亮。忠叔驚愕地抬起頭,陳伯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計(jì),渾濁的眼睛里滿是困惑。

    阿蕪沒有理會他們的目光。她在最大的那截木樁前站定。那木樁有半人高,截面粗糙,殘留著清晰的劈砍痕跡。她深吸一口氣,雙手握緊沉重的柴刀木柄,高高舉起。那姿態(tài),不像燕都貴婦執(zhí)筆拈花,倒像是蒼梧山崖上,對著獵物蓄勢待發(fā)的母豹。

    刀鋒裹挾著風(fēng)聲,狠狠劈下!

    哚!

    一聲沉悶又響亮的撞擊,震得人耳膜發(fā)麻。碎木屑飛濺開來,幾點(diǎn)沾在了阿蕪的鬢角和粗布衣襟上。豁口的柴刀深深楔入木樁,巨大的反震力順著刀柄傳來,震得她虎口發(fā)麻,雙臂酸痛。但這痛感,這沉重的力道,這木柴被劈開時發(fā)出的脆響和濺起的木屑……這一切都無比真實(shí)!

    胸腔里那口被燕都的浮華和冰冷壓抑了許久的濁氣,似乎隨著這一刀,狠狠劈了出去。她拔出柴刀,再次舉起,落下!

    哚!

    哚!

    哚!

    單調(diào)、沉重、原始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在這空曠死寂的裴府前院,突兀而執(zhí)拗地響起。每一次刀鋒與木頭的撞擊,都像是對這精致囚籠的一次笨拙反抗,都像是在這冰冷的石板上,刻下屬于阿蕪而非裴夫人的印記。

    內(nèi)書房緊閉的窗欞后,那低低的、關(guān)乎軍國大事的密談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劈柴聲打斷了一瞬。窗紙上映出的人影似乎側(cè)耳傾聽了一下。

    忠叔提著燈籠,僵在原地,看著夫人那被汗水浸濕的鬢角,看著她因用力而微微顫抖的手臂,看著她眼中那近乎執(zhí)拗的專注光芒。他嘴唇翕動,最終卻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將燈籠的光,朝那堆木柴挪近了些。

    昏黃的光暈下,木屑紛飛。阿蕪緊抿著唇,額角滲出細(xì)密的汗珠,脊背卻挺得筆直。她不再去想那些虛與委蛇的笑臉,不去想那些冰冷的金玉,不去想裴昭深沉的側(cè)臉和那句委屈。她的世界里,此刻只剩下手中沉重的柴刀,面前需要劈開的木樁,以及雙臂每一次揮動帶來的、令她心安的酸痛與疲憊。

    這粗糙的勞作,是她在這座冰冷的金絲牢籠里,唯一能抓住的、屬于蒼梧山的、滾燙的根。

    朱門雀(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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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劈柴的鈍響在死寂的裴府前院回蕩,一下,又一下,如同沉重的心跳,撞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木屑紛飛,帶著新劈開的松木特有的辛烈氣息,短暫地壓過了庭院里陳舊的塵味。阿蕪的額發(fā)被汗水浸濕,緊貼在光潔的額角,每一次揮臂,肩胛骨都發(fā)出細(xì)微的酸響,虎口被粗糙的刀柄磨得發(fā)紅,那清晰的痛感反而讓她胸口那口憋悶的濁氣,隨著每一次刀鋒劈入木柴的脆響,一點(diǎn)點(diǎn)吐了出來。

    內(nèi)書房緊閉的窗欞后,那持續(xù)的低語聲似乎被這突兀的、格格不入的聲響徹底打斷。窗紙上映出的人影晃動了一下,隨即,門扉吱呀一聲被推開。

    裴昭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玄色的錦袍融在門內(nèi)的陰影里,只有半邊臉被廊下懸掛的燈籠投下昏黃的光。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越過空曠的庭院,精準(zhǔn)地釘在阿蕪身上。她正高高舉起那把豁口的柴刀,汗水沿著她緊繃的下頜線滑落,砸在腳下的青石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她腳下的木柴堆旁,已經(jīng)整齊地碼放了一小摞劈好的柴火。

    忠叔提著燈籠,惶惑不安地站在幾步外,看看裴昭,又看看阿蕪,喉結(jié)緊張地滾動了一下。

    裴昭的臉色在光影里顯得異常沉冷,眉宇間凝著一股被打擾的不悅,以及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復(fù)雜。他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看著。那目光不再是在鎮(zhèn)國公府水榭旁帶著庇護(hù)意味的注視,更像是在審視一件突然闖入他精密棋局、無法歸類的物件,帶著冰冷的評估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慍怒。

    阿蕪劈下最后一刀,將最后一塊木柴利落地劈成兩半。她停下動作,拄著柴刀,微微喘息著。汗珠順著她的鬢角滾落,粗布衣襟的前襟濕了一小片。她抬起袖子,隨意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汗,這才抬起頭,迎向裴昭的目光。

    隔著半個庭院,昏黃的光影在他們之間流淌。他的眼神,像深冬結(jié)冰的湖面,寒意刺骨。阿蕪在他眼中,看不到一絲水榭旁為她解圍時的溫度,只有一片沉沉的、屬于燕都裴大人的陌生疏離。她握著刀柄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那冰冷的鐵器觸感,此刻竟比他的目光更讓她感到一絲踏實(shí)。

    沒有質(zhì)問,沒有斥責(zé)。裴昭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冰冷的刻刀,在她心頭劃下一道清晰的印記——提醒著她,這里是裴府,是燕都,不是她可以肆意劈柴的蒼梧山。隨即,他轉(zhuǎn)身,玄色的袍角在門內(nèi)一閃,內(nèi)書房沉重的門扉再次合攏,將那屬于另一個世界的密談與謀劃,連同他冰冷的背影,一同隔絕。

    庭院里只剩下單調(diào)的風(fēng)聲,和柴刀落地時哐當(dāng)一聲的輕響。忠叔連忙上前,想接過阿蕪手中的柴刀:夫人,這些粗活…讓老奴來就好…

    阿蕪卻避開了他的手,彎腰,沉默地將地上劈好的木柴一根根抱起,走向廚房方向。她的腳步依舊沉穩(wěn),只是脊背挺得更加筆直,像一株被風(fēng)雪壓彎卻依舊不肯折斷的勁竹。汗?jié)竦拇植假N在背上,帶來一陣黏膩的冰涼。

    ---

    日子在裴府空曠的庭院和死寂的回廊里,緩慢地拖曳著沉重的腳步。裴昭變得愈發(fā)忙碌,甚至?xí)r常數(shù)日不歸。偶爾回來,也是步履匆匆,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霜雪和深重的疲憊。他肩背的舊傷似乎發(fā)作得更厲害了,即使在盛夏,書房里也時常燃著驅(qū)寒的炭盆。阿蕪依舊會默默地將煎好的藥放在他書房外的廊下小幾上。有時藥碗會被取走,有時直到藥汁徹底冰冷、凝結(jié)成一層深褐色的膜,也原封不動地留在那里,如同一個無聲的嘲諷。

    兩人之間橫亙著一種近乎凝固的沉默。那日劈柴的聲響,像一道無形的墻,隔開了本就稀薄的暖意。偶爾在回廊相遇,目光短暫相接,阿蕪看到的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屬于燕都權(quán)貴的幽潭,再無半分山野月下的清亮。她不再試圖靠近,也不再詢問。只是將更多的時間,消磨在府邸深處那個荒廢已久的小小后園。

    園子里雜草叢生,唯有角落里一株半枯的老梅樹虬枝盤結(jié),沉默地指向天空。阿蕪不知從哪里尋來一把同樣銹跡斑斑的小鋤頭,開始清理雜草。她蹲在堅(jiān)硬板結(jié)的泥土上,用鋤頭一點(diǎn)點(diǎn)地撬開板結(jié)的土塊,將那些堅(jiān)韌的草根費(fèi)力地拔出。汗水很快浸濕了她的鬢角和后背,泥土沾滿了她的雙手和粗布裙裾。

    忠叔遠(yuǎn)遠(yuǎn)看著,幾次欲言又止。這裴府的后園,荒廢多年,早已不是需要精心打理的模樣。夫人的舉動,在他看來,與那日劈柴一樣,都是一種無用的、徒勞的抗?fàn)�,對抗著這府邸無孔不入的空曠和冰冷。

    阿蕪卻似乎沉浸其中。指尖陷入微涼的泥土,感受著草根被拔起時那細(xì)微的斷裂感,嗅著泥土被翻動后散發(fā)出的、混雜著腐敗草葉和潛在生機(jī)的氣息,這讓她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仿佛只有在這里,用最原始的方式與土地角力,才能觸摸到一點(diǎn)點(diǎn)真實(shí)的、屬于她自己的存在。

    一日黃昏,她正費(fèi)力地刨除一叢根莖深扎的荊棘,鋤頭碰到一塊硬物。她撥開泥土,竟露出一小片光滑溫潤的白玉。玉不大,成色也普通,邊緣沾著泥污,雕著一只憨態(tài)可掬、蜷著尾巴的小狐貍。不知是哪個丫鬟仆役失落在此,經(jīng)年累月被泥土掩埋。

    阿蕪用袖子擦去玉上的泥污。那小狐貍的雕工透著幾分稚拙的可愛,玉質(zhì)溫潤,握在掌心,帶著泥土深處的微涼。她端詳片刻,找來一根結(jié)實(shí)的麻繩,小心地穿過狐貍尾巴上的小孔,系緊,掛在了自己空蕩蕩的頸間。粗布衣衫的領(lǐng)口,一點(diǎn)溫潤的白色悄然隱現(xiàn),帶著泥土的氣息,貼著她的心口皮膚。

    ---

    初冬的第一場雪,細(xì)碎如鹽,無聲地飄落,覆蓋了燕都的朱甍碧瓦,也覆蓋了裴府后園里阿蕪剛剛翻整過的那一小片土地。

    裴昭回府的次數(shù)更少了。偶爾深夜歸來,身上總帶著濃重的、洗不凈的塵土和鐵銹氣息,有時甚至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被極力掩蓋的血腥味。他的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眼神銳利得如同出鞘的刀鋒,卻又深藏著一種山雨欲來的疲憊。

    這夜,雪下得更大了些,鵝毛般的雪片被風(fēng)卷著,撲打在窗欞上,發(fā)出簌簌的輕響。阿蕪坐在自己房間的窗邊,就著一盞如豆的油燈,縫補(bǔ)一件舊衣。指尖的銀針在昏黃的光暈下閃爍著微芒,細(xì)密的針腳在她手下延伸。頸間那枚小小的白玉狐貍,隨著她低頭的動作,在粗布衣襟上若隱若現(xiàn)。

    門被推開,挾裹進(jìn)一股冰冷的雪氣和凜冽的寒意。裴昭高大的身影立在門口,肩頭和發(fā)梢都落了一層薄薄的雪。他沒有立刻進(jìn)來,只是站在光影交界處,目光沉沉地落在阿蕪身上,帶著一種深重的、幾乎要將人壓垮的疲憊,和一種阿蕪從未見過的、近乎決絕的冷硬。

    阿蕪?fù)O率种械尼樉,抬起頭。油燈的光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頸間那點(diǎn)溫潤的白玉在昏暗中微亮。她安靜地看著他,等待著他開口。屋外的風(fēng)雪聲仿佛瞬間被放大,在兩人之間呼嘯。

    阿蕪。裴昭的聲音低沉沙啞,像被砂石磨礪過,每一個字都帶著冰渣般的寒意,我要出征了。南境不穩(wěn),陛下急召。他頓了頓,目光從她頸間那點(diǎn)微光上移開,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穿透風(fēng)雪,望向某個看不見的戰(zhàn)場,江東虞氏,愿以十萬石糧秣、百艘樓船為助。

    他停頓的時間很長,長到窗外的風(fēng)雪聲幾乎填滿了整個房間。阿蕪握著針線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銀針的針尖刺入指腹,帶來一點(diǎn)尖銳的刺痛。她看著他的側(cè)臉,那緊繃的線條在燈影下如同冷硬的石雕。

    終于,他緩緩轉(zhuǎn)過頭,目光重新落在阿蕪臉上,那眼神里沒有溫度,沒有歉意,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像是在宣告一個早已寫定的結(jié)局:虞氏嫡女虞清凰,將隨軍同行,監(jiān)運(yùn)糧草。待南境平定,大軍凱旋之日…便是我迎娶虞氏女,入主中饋之時。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鋼針,狠狠扎進(jìn)阿蕪的耳膜,再刺入心臟最深處。江東虞氏…那個以十城為聘、明珠相許的豪族!監(jiān)運(yùn)糧草不過是個體面的名頭。入主中饋是要徹底抹去她這個粗布裹真金的存在痕跡!

    她腦中一片空白,嗡嗡作響。眼前似乎閃過鎮(zhèn)國公府水榭里那些貴婦們嘲弄輕蔑的眼神,閃過趙四小姐手中那對刺目的金耳珰,閃過裴昭那句擲地有聲的粗布裹真金,何須綺羅飾……那些畫面瞬間碎裂,只剩下眼前這張?jiān)跓粲跋吕淠媒跄吧哪槨?br />
    心口處,那枚緊貼著皮膚的白玉狐貍,此刻竟灼燙得像一塊燒紅的炭。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喉嚨卻像被冰雪堵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握著針線的手,指節(jié)因?yàn)檫^度用力而泛出慘白,微微顫抖著。

    裴昭看著她瞬間褪盡血色的臉,看著她眼中那片驟然碎裂、繼而化為一片死寂荒原的光,看著她微微顫抖卻依舊挺直的脊背。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似乎想再說點(diǎn)什么,但最終,所有的話語都凝固在唇邊,化作更深沉的沉默。他眼中那抹深藏的疲憊和復(fù)雜,終究被一片堅(jiān)冰覆蓋。

    他不再停留,轉(zhuǎn)身,玄色的袍角卷起一股冷風(fēng),身影迅速沒入門外呼嘯的風(fēng)雪之中。

    門扉在他身后輕輕合攏,隔絕了外面的風(fēng)雪,也徹底隔絕了阿蕪眼中最后一點(diǎn)微弱的光亮。

    油燈的火苗在穿堂而過的冷風(fēng)中劇烈地?fù)u晃了幾下,掙扎著,終于噗地一聲,熄滅了。房間里瞬間陷入一片濃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無邊無際的寒冷,從四面八方?jīng)坝慷鴣恚┩复植家律�,刺入骨髓。阿蕪僵坐在黑暗中,一動不動。窗外的風(fēng)雪聲變得遙遠(yuǎn)而模糊,只有頸間那枚小小的白玉狐貍,緊貼著她冰冷的皮膚,殘留著最后一絲微弱的、屬于泥土的暖意,像茫茫雪原上,一點(diǎn)即將熄滅的星火。

    朱門雀(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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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粒子被凜冽的北風(fēng)卷著,刀子般抽打在臉上。阿蕪用一條洗得發(fā)白的粗布,將背上熟睡的嬰孩牢牢縛緊,孩子溫?zé)岬男∧樫N著她冰涼的后頸,是這無邊寒夜里唯一一點(diǎn)微弱的暖意。她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座在風(fēng)雪中只剩下模糊輪廓的巍峨城池——燕都。沒有留戀,只有一片被風(fēng)雪徹底凍結(jié)的荒蕪。裴昭冰冷的宣告,連同這座吞噬了她所有生機(jī)的巨大牢籠,都被她決絕地拋在了身后。

    她轉(zhuǎn)過身,一頭扎進(jìn)茫茫風(fēng)雪之中。腳下是深及腳踝的積雪,每一步都陷下去,再費(fèi)力地拔出。風(fēng)嗆得人無法呼吸,粗布頭巾裹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被風(fēng)雪刮得通紅的眼睛,眼神卻像淬了火的寒鐵,死死盯著前方混沌一片的黑暗。背上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母親緊繃的身體和這徹骨的寒冷,在襁褓里不安地蠕動了一下,發(fā)出一聲細(xì)弱蚊蚋的嚶嚀。

    阿蕪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反而走得更快,更急。她不能停。停下,就是死路一條。裴昭迎娶江東明珠的消息一旦傳開,她這個前夫人和她懷中流淌著裴氏血脈的孩子,就是某些人眼中必須拔除的釘子。這風(fēng)雪,是催命符,也是唯一的掩護(hù)。

    前路茫茫,只有北境。那是大燕版圖上最貧瘠、最混亂、也最疏于王化管束的邊陲之地。流民、馬匪、失勢的部落貴族、逃亡的罪犯……那里是法外之地,是絕望者的最后歸途,卻也可能是她唯一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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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往北境的路,是白骨鋪就的流亡之路。

    最初的盤纏很快耗盡。阿蕪抱著孩子,蜷縮在破敗的土地廟冰冷的角落里。腹中饑餓像無數(shù)只手在撕扯,孩子細(xì)弱的哭聲在空曠的廟宇里回蕩,更添凄惶。她摸索著頸間那枚小小的白玉狐貍,冰涼的觸感讓她混沌的頭腦清醒了一瞬。她咬咬牙,解下那枚唯一的、帶著泥土氣息的玉飾,走向廟門外不遠(yuǎn)處一個正在啃著冷硬窩頭的流民老婦。

    大娘…阿蕪的聲音干澀沙啞,將白玉狐貍遞過去,換…換您半個窩頭,行嗎

    老婦渾濁的眼睛掃過那點(diǎn)溫潤的白,又掃過阿蕪懷中哭得聲嘶力竭的孩子,布滿凍瘡的手在懷里摸索半天,掏出一個比石頭還硬的、黑乎乎的雜糧餅子,掰下不到三分之一,塞到阿蕪手里,一把奪過了那枚小玉狐貍,警惕地揣進(jìn)懷里,轉(zhuǎn)身縮回角落。

    阿蕪握著那塊冰冷刺骨、硬得硌手的餅子,看著老婦佝僂的背影,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沉到谷底的悲涼。她將餅子一點(diǎn)點(diǎn)掰碎,用口中僅有的唾液含軟,再小心翼翼地喂進(jìn)孩子口中。孩子貪婪地吮吸著,暫時止住了哭泣。阿蕪看著孩子稚嫩的小臉,胃里燒灼般的饑餓感仿佛都麻木了。她將剩下的餅渣塞進(jìn)自己嘴里,粗糙的顆粒刮過喉嚨,帶著一股霉味和塵土氣。

    為了活下去,她什么都做過。

    在混亂的邊市,她幫人清洗堆積如山的、沾滿血污和油膩的羊皮。冰冷刺骨的河水里,雙手浸泡得紅腫潰爛,指甲縫里嵌滿了洗不凈的污垢和羊膻味。報(bào)酬是幾枚帶著腥氣的銅錢,或者一小袋磨得粗糙的黍米。

    在商隊(duì)臨時歇腳的驛站馬棚,她趁著夜色,偷偷刮取地上被馬蹄踩踏、混著泥土和草屑的鹽粒。一點(diǎn)點(diǎn)收集,用布包好,在無人處小心地化開、過濾、熬煮,得到指甲蓋大小的一撮粗鹽。那是能換回一小袋救命糧食的珍寶。

    在瘟疫剛剛平息、人人避之不及的村落,她主動走進(jìn)那些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空屋。不是為了偷盜,而是為了收集死者遺落的、無人敢要的舊衣和被褥。她用冰冷的溪水反復(fù)捶打漂洗,在烈日下暴曬數(shù)日,然后拆解、拼湊,為自己和孩子縫制勉強(qiáng)御寒的衣物。針腳粗大笨拙,卻浸透了生存的掙扎。

    她像一株被連根拔起、拋入荒漠的野草,在每一道石縫里尋找著滋養(yǎng)活下去的微末水分。風(fēng)雪、饑餓、疾病、無處不在的覬覦目光……每一步都踏在生死的邊緣。背上的孩子,是她沉重的負(fù)擔(dān),更是支撐她在這絕境中永不倒下的唯一支柱。孩子清澈懵懂的眼睛,映著她日益消瘦卻更加堅(jiān)毅的面容,映著這片殘酷的天地。她不能倒下。她倒下,懷中的這點(diǎn)微光,就將徹底熄滅。

    五年。風(fēng)沙磨礪了她的輪廓,苦難淬煉了她的筋骨。那個在裴府庭院里劈柴、在后園掘土的茫然婦人,早已被北境的酷烈風(fēng)霜徹底重塑。她的眼神不再有困惑,只有一種沉淀下來的、鷹隼般的銳利和警覺。她粗糙的手指,不僅能縫補(bǔ)破衣,更能熟練地辨識北地稀有的草藥,能在混亂的集市上精準(zhǔn)地估算皮貨、鹽巴、鐵器的價值,能在馬匪劫掠的混亂中,拉著孩子如同狡兔般迅速隱匿。

    她不再僅僅是阿蕪。在那些混雜著胡語和邊腔的稱呼里,她是能換鹽的娘子,是識藥草的阿姐,是懂行市的云娘。一個模糊的、帶著幾分神秘和生存智慧的身份,在流民和邊地小商販中悄然形成。她用五年地獄般的流亡,在絕望的灰燼里,親手為自己和孩子,煅燒出了一副足以立足的粗糙鎧甲。

    ---

    建元十二年,深秋。北境通往中原的咽喉要道——云中驛。

    一支規(guī)模驚人的商隊(duì)正緩緩駛?cè)塍A站。上百輛滿載貨物的沉重牛車,車輪深深陷入驛道的泥濘里,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拉車的犍牛噴著粗重的白氣。數(shù)百名精壯的護(hù)衛(wèi),穿著統(tǒng)一的靛藍(lán)色勁裝,腰挎長刀,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他們的動作整齊劃一,帶著一種久經(jīng)訓(xùn)練的肅殺之氣,絕非尋常商隊(duì)護(hù)衛(wèi)可比。

    驛站簡陋的廳堂里,氣氛凝滯。幾個風(fēng)塵仆仆、顯然也是趕路行商的人被攔在外面,敢怒不敢言地看著驛站里最好的位置被這群靛藍(lán)護(hù)衛(wèi)牢牢占據(jù)。驛丞是個干瘦的中年人,此刻正搓著手,滿臉堆著近乎諂媚的苦笑,對著護(hù)衛(wèi)首領(lǐng)點(diǎn)頭哈腰:軍…軍爺們辛苦!只是這上房實(shí)在有限,都騰出來了,您看這…這位夫人的車駕…

    他為難地看向驛站門口。一輛并不起眼的青呢馬車剛剛停穩(wěn)。車簾掀開,先下來一個穿著藕荷色比甲、面容清秀的侍女,她利落地放下腳踏。隨即,一只穿著素面青緞繡鞋的腳,穩(wěn)穩(wěn)踏在腳踏上。

    車中人彎腰走了出來。

    驛站里嘈雜的聲音似乎都低了下去。那是一個身量高挑的女子,穿著一身料子普通、剪裁卻極為利落合身的靛青色細(xì)布長裙,外罩一件半舊的玄色斗篷。發(fā)髻挽得簡單,只用一根通體無瑕的白玉簪固定,再無其他飾物。她臉上未施粉黛,膚色是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微褐色,眉眼間卻沉淀著一種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沉靜與威儀,眼神掃過驛站廳堂,平靜無波,卻讓那些原本因被占了位置而低聲抱怨的行商瞬間噤聲。

    她正是這支龐大商隊(duì)的主人,北境新崛起的商路巨擘,掌控著連接漠北草原、西域諸國與中原腹地?cái)?shù)條關(guān)鍵商道的云夫人——昔日的阿蕪。

    無妨。云夫人聲音不高,帶著一種清冷的質(zhì)感,像山澗擊石,尋個避風(fēng)處,安置好馬匹貨物即可。我們的人,自會扎營。她身后的侍女立刻領(lǐng)命而去,行動干脆利落。

    驛丞如蒙大赦,連忙哈腰引著云夫人走向角落一處還算干凈的位置。靛藍(lán)護(hù)衛(wèi)們自動分開一條通道,無聲地護(hù)衛(wèi)著她。就在這時,驛站門外傳來一陣急促而沉重的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如同密集的鼓點(diǎn)敲打在人心上。

    蹄聲在驛站門口戛然而止。一陣盔甲碰撞的鏗鏘聲和戰(zhàn)馬不安的嘶鳴聲傳來。

    廳堂里的所有人,包括那些神色倨傲的靛藍(lán)護(hù)衛(wèi),都不由自主地繃緊了神經(jīng),目光齊齊投向門口。

    驛站破舊的木門被猛地推開,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汗味和戰(zhàn)馬特有的膻臊氣混合著深秋的寒氣,洶涌而入。門口,逆著門外陰沉的天光,立著幾個渾身濕透、沾滿泥濘的身影。

    為首那人,身形異常高大挺拔,即使被沉重的玄鐵盔甲包裹,即使肩背處洇開一片刺目的暗紅(不知是血還是泥漿),依舊如同淵渟岳峙的山岳。雨水順著他線條冷硬的下頜不斷滴落,沖刷著臉上沾染的塵土和血污,露出一張俊朗卻布滿深重疲憊和焦灼的面容。那雙曾如寒星般銳利的眼睛,此刻布滿了猩紅的血絲,死死地盯住了廳堂角落,那個剛剛落座、正接過侍女遞來熱茶的靛青色身影。

    正是南征北戰(zhàn)、軍功赫赫、剛剛在江東迎娶了豪族明珠的燕君——裴昭!

    驛站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門外呼嘯的風(fēng)雨聲和戰(zhàn)馬不安的噴鼻聲。

    裴昭的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穿透人群,死死釘在云夫人身上。五年時光,風(fēng)霜刻骨。眼前的女人,不再是記憶中那個穿著粗布衣衫、會在深宅劈柴、會在后園掘土的阿蕪。她端坐在那里,沉靜得像一口深潭,周身散發(fā)著一種無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壓。她頸間空無一物,只有發(fā)髻上那根溫潤的白玉簪,在驛站昏暗的光線下,流轉(zhuǎn)著內(nèi)斂而堅(jiān)定的光華。

    他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干裂的嘴唇翕動著,卻只嘗到了雨水混合著鐵銹的腥咸。他拖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朝著角落走去。濕透的沉重甲胄摩擦著,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濘的深淵里。他身后的幾名親衛(wèi)想跟上,被他一個冰冷的手勢制止。

    終于,他停在了云夫人的桌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將她完全籠罩。雨水順著他玄鐵盔甲的邊緣滴落,在她腳邊積起一小灘渾濁的水漬。濃重的血腥味和戰(zhàn)場帶來的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云夫人緩緩抬起眼。她的目光平靜無波,像看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掠過他布滿血絲的雙眼,掠過他肩甲上那片刺目的暗紅,掠過他緊抿的、毫無血色的薄唇。沒有驚訝,沒有憤怒,甚至沒有一絲波瀾。仿佛眼前這個狼狽不堪、氣勢洶洶的將軍,不過是驛站窗欞上滑落的一滴雨水。

    她端起粗陶茶碗,輕輕吹開浮沫,淺啜了一口微燙的茶水。動作從容優(yōu)雅,與裴昭渾身散發(fā)的狂暴絕望氣息形成刺目的對比。

    裴昭死死地盯著她,胸口劇烈起伏,仿佛在積蓄著足以摧毀一切的怒火。終于,那緊繃到極限的弦,被絕望徹底壓斷。他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重重砸在凝滯的空氣里:

    阿蕪…五十萬大軍…斷了糧草!

    轟隆——!

    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了驛站外陰沉的天幕,瞬間照亮了裴昭慘白如紙的臉和云夫人沉靜如水的眼眸。緊隨其后的炸雷,震得整個驛站簌簌發(fā)抖,也徹底掩蓋了裴昭話語中那深入骨髓的恐懼。

    五十萬大軍斷糧!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前線頃刻間便會化為餓殍遍野的人間地獄,意味著他裴昭赫赫戰(zhàn)功瞬間化為烏有,意味著他本人將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更意味著江東虞氏傾盡全力的豪賭、他剛剛穩(wěn)固的權(quán)勢根基,都將隨著這支大軍的崩潰而徹底瓦解!他輸不起,也不能輸!

    驛站里落針可聞。所有行商、驛卒,甚至那些見慣了風(fēng)浪的靛藍(lán)護(hù)衛(wèi),都屏住了呼吸,驚駭?shù)哪抗庠谂嵴呀^望扭曲的臉和云夫人沉靜的側(cè)影之間來回掃視。無形的壓力如同實(shí)質(zhì),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云夫人手中的茶碗,終于輕輕放回了粗糙的木桌上,發(fā)出一聲輕微的磕碰聲。這細(xì)微的聲響,在死寂中卻清晰得如同驚雷。

    她緩緩抬起頭,目光再次落回裴昭臉上。那眼神,不再是五年前鎮(zhèn)國公府水榭旁受他庇護(hù)時的茫然,也不是風(fēng)雪裴府夜聽他宣告迎娶他人時的死寂。那是一種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平靜,平靜之下,是深不見底的寒潭。

    她的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那并非笑容,而是一種冰冷的、帶著無盡嘲諷的弧度。她抬起一只手,纖細(xì)卻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輕輕撫過自己空無一物的手腕。

    那里,曾經(jīng)戴過一枚粗陋的木鐲,早已在流亡路上遺落。如今,只有長期握持韁繩、撥弄算籌留下的薄繭。

    她的指尖在腕骨處那光滑的皮膚上輕輕摩挲著,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優(yōu)雅。清冷的聲音,如同冰珠滾落玉盤,清晰地穿透了驛站外依舊轟鳴的雷雨聲,一字一句,敲在裴昭早已搖搖欲墜的心防上:

    君上,她微微偏頭,頸間的線條繃緊,眼神銳利如刀鋒,直刺裴昭眼底那片絕望的深淵,求人,該有求人的樣子。

    話音落下,如同巨石投入冰封的湖面。

    裴昭高大的身軀猛地一晃,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他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瞬間褪盡,慘白如金紙。那雙布滿血絲、曾睥睨天下的眼睛,此刻只剩下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種被徹底剝?nèi)ニ锌椎睦仟N。他死死地盯著云夫人那只撫過空蕩手腕的手,仿佛看到了五年前那個雪夜,她僵坐在黑暗中的單薄身影,看到了她頸間那點(diǎn)被他親手熄滅的微光。

    求人的…樣子

    他裴昭,堂堂燕君,手握重兵,權(quán)傾朝野,何曾需要求人何曾向人低過頭可此刻,他身后是即將因斷糧而嘩變、崩潰的五十萬大軍,是他用盡手段才攀附上的江東虞氏,是他汲汲營營半生才換來的權(quán)勢巔峰!這一切,都懸于眼前這個他曾經(jīng)棄如敝履的女人的一念之間!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巖漿,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驕傲。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發(fā)出咯咯的爆響,手背上青筋虬結(jié),玄鐵護(hù)臂被捏得微微變形。一股暴戾的殺意幾乎要破體而出!

    就在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的死寂時刻——

    娘親…

    一個帶著濃濃睡意、軟糯稚嫩的童音,如同春日初融的溪水,突兀地在云夫人身后響起。

    只見那穿著藕荷色比甲的侍女懷中,一個約莫四五歲、裹在柔軟錦緞斗篷里的小男孩揉著眼睛坐了起來。他睡眼惺忪,小臉粉嫩,眉眼輪廓竟與裴昭有著驚人的神似!尤其是那雙清澈懵懂的眼睛,此刻帶著剛睡醒的迷茫和依賴,望向云夫人。

    小男孩似乎被驛站里凝重的氣氛和裴昭身上那股濃重的煞氣嚇到了,小嘴一癟,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朝著云夫人,帶著哭腔又喊了一聲:娘親…抱…

    這一聲呼喚,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狠狠刺穿了裴昭胸中翻騰的暴戾巖漿,瞬間凍結(jié)了他所有的動作!

    他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眼珠,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個小男孩的臉上。那張酷似自己的小臉,那聲軟糯的娘親,像一道撕裂混沌的閃電,瞬間劈開了他刻意遺忘的過往——那個風(fēng)雪交加的夜晚,他冰冷離去時,她僵坐黑暗中…腹中,竟已有了他的骨血!

    五年流亡…她竟帶著他們的孩子,在煉獄般的北境活了下來還活成了掌控他五十萬大軍命脈的商路主人

    裴昭高大的身軀劇烈地?fù)u晃了一下,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緊攥的拳頭無力地松開,指節(jié)蒼白。他臉上的暴怒、殺意、屈辱,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只剩下一種被徹底擊垮的、巨大的空洞和茫然。他踉蹌著后退了一步,沉重的鐵靴踩在泥濘的地面上,濺起渾濁的水花。

    他死死地看著那個被侍女抱在懷里、正怯生生偷看他的孩子,又猛地看向云夫人。她的眼神依舊平靜,甚至在那孩子呼喚時,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卻真實(shí)的暖意,但看向他時,只有一片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疏離。

    孩子…裴昭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破碎的聲音幾乎不成調(diào),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卑微的祈求,他…他叫什么

    云夫人沒有回答。她只是伸出手,將孩子從侍女懷中接了過來,輕輕拍撫著他的后背,動作溫柔而堅(jiān)定。孩子將小臉埋在她頸窩,只露出一雙怯生生的大眼睛,好奇又害怕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如同兇神惡煞、卻又似乎和娘親有什么關(guān)系的陌生男人。

    驛站外的暴雨依舊傾盆,嘩啦啦的雨聲沖刷著整個世界。驛站內(nèi),只有孩子細(xì)微的呼吸聲和裴昭粗重絕望的喘息。

    云夫人抱著孩子,緩緩站起身。靛青色的裙裾拂過沾著泥污的桌腳。她沒有再看失魂落魄、如同被抽去脊梁的裴昭一眼,目光投向驛站門口那仿佛永無止境的雨幕。

    雨太大,路不好走。她清冷的聲音響起,是對身邊的侍女和護(hù)衛(wèi)首領(lǐng)說的,平靜無波,再歇半個時辰。

    說完,她抱著孩子,轉(zhuǎn)身走向驛站里側(cè)一間勉強(qiáng)還算干燥的簡陋客房。靛藍(lán)色的護(hù)衛(wèi)立刻無聲地跟上,形成一道嚴(yán)密的人墻,將她和孩子護(hù)在中央,也將失魂落魄的裴昭徹底隔絕在外。

    那扇吱呀作響的破舊木門在她身后輕輕合上。

    門外,是渾身濕透、如同喪家之犬的燕君裴昭,和他那岌岌可危的五十萬大軍、搖搖欲墜的權(quán)勢江山。

    門內(nèi),是掌控著生殺予奪的云夫人,和她懷中那個懵懂卻足以撕裂一切過往的孩子。

    冰冷的雨水順著裴昭冰冷沉重的盔甲不斷流淌,在他腳下匯成一灘絕望的泥濘。他呆呆地望著那扇緊閉的、隔絕了他所有希望的門扉,望著門縫里透出的、微弱卻溫暖的燈火,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何為真正的窮途末路。

    求人的樣子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彎曲了那曾支撐他睥睨天下的、驕傲的膝蓋。沉重的玄鐵甲胄撞擊在冰冷潮濕的青石地面上,發(fā)出沉悶而屈辱的聲響。

    驛站內(nèi)外,只剩下滂沱的雨聲,如同天地間一場無聲的慟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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