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補給線斷裂的陰影，如同實質(zhì)的鉛塊，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阿娜湖的倒影里，春珩的身影出現(xiàn)的頻率明顯減少了，即使出現(xiàn)，也總是行色匆匆，帶著一身洗不掉的疲憊和風塵。</p>
他變得更瘦了，顴骨凸出，眼窩深陷，曾經(jīng)那份世家子弟殘留的矜貴被徹底磨去，只剩下在絕境中掙扎求生的野獸般的堅韌。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帶著小隊在更加危險的區(qū)域設置陷阱、挖掘那些口感苦澀卻能勉強果腹的植物根莖、或者試圖修復那些早已超期服役的防御設施。</p>
淚湖邊，成了他難得的、短暫的喘息之地。他不再有力氣抱怨或傾訴，更多時候是沉默地坐著，珍惜地小口抿著渾濁的、帶著咸味的水，目光茫然地投向遠方死寂的荒原。</p>
“疤叔找到了幾株‘巖苔’，曬干了磨成粉，混著鐵骨藤的芯，能撐一撐。”一次見面時，他聲音嘶啞地告訴我，手里捏著一小塊黑乎乎、像石頭一樣的“食物”�！翱枴蛱斓暨M一個廢棄的礦坑，腿摔斷了。沒有藥，只能硬扛�！彼D了頓，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別人的事，“運氣好，沒感染的話，也許能活下來�！�</p>
平淡的話語下，是觸目驚心的殘酷。我的心揪緊了，卻不知能說什么。任何安慰都蒼白無力。我的世界，陽光明媚，超市貨架上堆滿了琳瑯滿目的食物，藥店24小時營業(yè)。這種對比，此刻更像一種無聲的諷刺。</p>
我只能看著他沉默地啃著那堅硬的食物，聽著他壓抑的咳嗽——干燥的風沙和惡劣的環(huán)境正在侵蝕他的健康。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和愧疚感幾乎將我淹沒。我能為他做什么？除了這虛幻的陪伴，我什么都給不了。</p>
就在這種絕望的沉默中，一個念頭如同微弱的火花，在我腦海中閃過。既然湖水能傳遞倒影和聲音，那么……實體呢？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東西？</p>
這個想法一旦出現(xiàn)，就再也無法遏制。下一次去阿娜湖，我特意帶了一小包東西。那是幾顆飽滿的葵花籽，金燦燦的，躺在我的手心，散發(fā)著生命的氣息。我猶豫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將其中一顆，輕輕放在湖面上。</p>
清澈的湖水托著那顆小小的種子，它沒有沉下去，反而微微懸浮著，在陽光下閃爍著微光。我屏住呼吸，緊張地盯著倒影。</p>
春珩似乎剛從外面回來，正用一塊破布擦拭著臉上混合著汗水和塵土的污漬。他習慣性地瞥了一眼淚湖的水面——然后，動作猛地僵住了。</p>
他的眼睛死死盯著淚湖水面。在那里，清澈的水波中，沒有倒映出他憔悴的臉，也沒有黃沙漫天的景象，而是……一顆小小的、金燦燦的、飽滿的葵花籽！它就那樣靜靜地懸浮在“淚湖”的水面上，與周圍死寂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散發(fā)著一種近乎神跡般的生機。</p>
春珩的呼吸停滯了。他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餓出了幻覺。他猛地蹲下身，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探向水面，生怕驚擾了這不可思議的景象。</p>
他的指尖，沒有穿過虛幻的倒影，而是……觸碰到了實物！</p>
一顆微涼、堅硬、帶著生命質(zhì)感的種子，落入了他的掌心。</p>
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了。春珩呆呆地看著掌心那顆來自另一個時空的種子，來自陽光下的、屬于寅月世界的種子。金燦燦的外殼在661星球昏暗的光線下，散發(fā)著微弱卻無比溫暖的光芒。它那么小，那么輕，卻仿佛擁有千鈞之重，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口，又像一道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光，刺破了他心中積郁已久的絕望陰霾。</p>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倒影中的我，那雙深陷的眼窩里，爆發(fā)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灼熱的光芒。那光芒里有震驚，有狂喜，有不敢置信，還有一種……絕境中看到奇跡的、幾乎要落淚的脆弱。</p>
“寅月……”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緊緊攥著那顆種子，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這……這是……”</p>
“葵花籽，”我的聲音也有些哽咽，看著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光亮，心中涌動著難以言喻的激動和酸楚，“我們這里的向日葵，能長得很高，開很大的花，金黃色的，像太陽一樣�！蔽遗γ枋鲋�，想把那份屬于我世界的溫暖傳遞給他，“它……它能在你那邊……活下來嗎？”</p>
春珩低下頭，無比珍重地看著掌心的種子，仿佛捧著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石。他粗糙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光滑的種殼，動作溫柔得不可思議。然后，他抬起頭，隔著倒影，隔著兩個世界的鴻溝，給了我一個真正的、帶著淚光的笑容。</p>
“我不知道，”他坦誠地說，聲音卻充滿了力量，“但我會試試！寅月，我會用我的命去試試！”他環(huán)顧四周貧瘠的土地，目光最終落在那片小小的、渾濁的淚湖旁，一塊相對避風的洼地�！熬驮谶@里……我要給它最好的地方�！�</p>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像個捧著圣物的朝圣者，走向那塊洼地。他蹲下來，用那把自制的金屬鏟子，極其認真地挖掘著，翻動著貧瘠的土壤，甚至費力地搬來幾塊小石頭，在周圍壘起一個小小的擋風圈。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近乎虔誠的專注。</p>
我看著他忙碌的背影，看著他因為虛弱而微微顫抖的手臂，看著他眼中那份重新被點燃的、名為“希望”的火焰，淚水無聲地滑落。一顆小小的種子，微不足道，卻在此刻，成為了連接兩個絕望靈魂的生命紐帶，成為了在末日廢墟上倔強點燃的第一簇微光。也許它無法改變661星球的殘酷現(xiàn)實，但它改變了春珩眼中的世界，也改變了我的心。這倒影中的禮物，是絕望深淵里，開出的第一朵微弱卻無比堅韌的希望之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