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日頭西斜到城南屋脊時,把陸牧生的影子拉得老長。</p>
蹲在有些破敗的城隍廟門前,他望著沿街幌子發(fā)呆。</p>
布莊的掌柜嗑著瓜子朝他瞟,糧店的伙計用雞毛撣子拍著柜臺,揚起一陣粉塵,正嗆得直咳嗽。</p>
整個下午,陸牧生跑了十幾家鋪子,什么布莊,米鋪,票行……都被統(tǒng)統(tǒng)拒絕。</p>
無論使出多少渾身解數(shù),就沒一個地方愿意招他。哪怕花了足足一塊大洋,專門整上一身亮堂的行頭,也沒有用。</p>
直到此時,陸牧生才發(fā)現(xiàn)高估了自己的聰明才智。</p>
聰明才智在這里根本沒啥用,想找份前景的活兒,要么講究關(guān)系,要么講究師承。</p>
空有無數(shù)念頭,卻無用武之地。</p>
陸牧生捂著咕咕叫的肚子,起身繼續(xù)往前走。</p>
半個時辰后,晃到了一處十字街口。</p>
街角有個面攤支著盞煤油燈,在暮色里晃出一圈昏黃的光暈。</p>
攤主是個中年婦人,系著的藍布圍裙油跡斑斑,正用竹筷攪和大鐵鍋里的面湯,白色的蒸汽裹著蔥花味撲面而來。</p>
“小哥兒,來碗熱湯面?”</p>
中年婦人操著一口淮南腔,舀面的勺子在鍋沿磕得當(dāng)當(dāng)響,“五個銅元一碗,加個雞蛋多三個銅元�!�</p>
“嬸子,給來一碗,加蛋�!�</p>
陸牧生摸了摸褲兜,摸出老漢給的最后一塊銀元。</p>
中年婦人卻露出了一絲難色,“這現(xiàn)大洋……沒有足夠角子銅元找你嘞�!�</p>
然后陸牧生走到旁邊的雜貨鋪,“掌柜,我想換點銅元,能兌不?”</p>
戴瓜皮帽的掌柜斜睨他一眼,從算盤上抬起頭:“兌倒是能兌,眼下行情,一塊大洋兌二百六十個銅元,抽頭之后,給你二百四十個�!�</p>
“咋少二十個銅元這么多?”陸牧生皺眉,心想真他娘的黑。</p>
掌柜嗑著瓜子,“如今這兵荒馬亂的,現(xiàn)大洋攥在手里比銅元不踏實,去了錢莊行里抽頭更多,愛兌不兌�!�</p>
聽著掌柜的胡謅,陸牧生咬了咬牙,把銀元拍在柜臺上。</p>
掌柜收起銀元,才慢悠悠地數(shù)出一些銅元和十幾張銅元券遞給陸牧生。</p>
回到街邊面攤。</p>
陸牧生拿出八個銅元:“嬸子,來碗面,加個雞蛋�!�</p>
中年婦人接過錢,銅元在她粗糲的掌心摩擦得叮當(dāng)作響。</p>
“得,俺給你多擱點湯�!�</p>
說著轉(zhuǎn)身掀開竹篾蓋,還撿出塊硬邦邦的鍋巴,“小哥兒,送你塊鍋巴墊墊,咱鳳臺人不興讓客挨餓�!�</p>
陸牧生接過粗瓷碗,碗沿缺了口,燙得他直換手。</p>
面條煮得稀爛,浮在油星子的湯里,鍋巴泡軟了些,咬起來仍硌牙。</p>
但餓極了的陸牧生如食人間美味,蹲在墻根一頓呼嚕喝著。</p>
忽然聽見旁邊兩個食客低聲嘀咕:</p>
“聽說了不?昨夜兒有個村子遭劫了,好像叫什么大平坳村,聽說土匪和保安團穿一條褲子……”</p>
“噓!”</p>
另一人慌張擺手,“隔墻有耳!這年頭,保安團比土匪還狠,前兒個俺看見他們在官道設(shè)哨抓人,說啥‘通匪’,實則就是搶錢�!�</p>
“哎,如今這光景還是在城里踏實些�!�</p>
“俺看未必,聽說東面那邊的仗打得很兇,已經(jīng)持續(xù)一個多月了吧,一旦國府頂不住,那些東洋鬼子就會長驅(qū)直入,這縣城里怕也不安生……”</p>
……</p>
陸牧生側(cè)耳聽著。</p>
旁邊中年婦人往鐵鍋里添了瓢水,看了陸牧生一眼:“小哥兒,看你面生,打哪兒來?”</p>
“南邊……逃荒來的�!�</p>
陸牧生回了一聲,低頭扒拉面條。</p>
“這年頭逃荒的多嘞,年復(fù)一年不知啥時是個頭�!�</p>
中年婦人嘆了口氣,用圍裙擦著手。</p>
陸牧生問,“嬸子,你可知道哪兒住店賤些?”</p>
中年婦人剛要開口,突然遠處傳來了敲鑼聲。</p>
卻見中年婦人往地上啐了口:“那幫龜孫子,又出來折騰人!”</p>
然后轉(zhuǎn)頭對陸牧生說,“小哥兒快吃,吃完趕緊找地兒住,可以往城西看看,那邊價格賤些,夜里別亂跑�!�</p>
陸牧生扒完最后一口面,把碗遞回去:“嬸子,謝了�!�</p>
中年婦人擺擺手,慌忙收了鐵鍋:“對不住啊小哥兒,保安團的人要來查夜,俺得趕緊收攤!”</p>
望著挑起擔(dān)子就走的中年婦人,陸牧生抹了把嘴往城西走去。</p>
夜幕降臨,月色滲進磚縫的時候,陸牧生晃到了城西。</p>
這里的房屋越見低矮,墻根蹲著幾個討飯的乞丐蜷縮一起,面前放著破碗,碗底凝著干涸的泥垢。</p>
一個小乞丐突然抱住陸牧生的腿:“大哥哥,給口吃的吧!”</p>
小乞丐衣衫破爛瘦得皮包骨,看不出年紀,可能八九歲,眼睛大得嚇人,旁邊還挨著個看起來更小的小乞丐。</p>
陸牧生嘆了一口氣停下腳步,掏出十個銅元,把錢塞進小乞丐手里。</p>
就在這時,墻根蹲著的幾個乞丐都爬了起來。</p>
一個瘸了腿的乞丐挪過來,渾濁的眼睛望向陸牧生:“好心人哎,發(fā)發(fā)善心……”</p>
旁邊蜷在草堆里的老婦也爬起來,懷里抱著的孩童餓得直咂嘴,她扯了扯陸牧生的褲腳,“少爺,可憐可憐俺們娘倆……”</p>
陸牧生咬咬牙,摸出一把銅元,分別放在幾個乞丐手里。</p>
看著瘸腿乞丐那潰爛的膝蓋,陸牧生又塞了五個銅元。</p>
當(dāng)最后三個銅元塞進一個小乞丐的破碗時,陸牧生兜里只剩十幾張皺巴巴的銅元券。</p>
瘸腿乞丐接過錢,渾濁的眼窩里滾出了淚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額頭磕在青石板上:“活菩薩哎!”</p>
旁邊老婦幾人也跟著跪下,“好人吶,謝謝,菩薩會保佑你……”</p>
陸牧生喉嚨發(fā)緊,想說“要是有菩薩就不會有人受苦受難了”。</p>
卻最終沒有出口,一個扭頭便往遠處走去。</p>
身后傳來此起彼伏的“謝謝”,混著孩童的啼哭聲,像根細針扎進夜幕中……</p>
街角立著塊褪色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寫著:“住店十個銅元,大通鋪管暖�!�</p>
“就這兒吧。”</p>
陸牧生咬咬牙,跨進門檻。</p>
一股酸汗混著霉味撲面而來,堂屋中央生著個鐵爐子,用來煮大鍋茶,騰起的熱氣里飄著劣質(zhì)茶葉的苦味。</p>
一張連成一體的竹床沿著墻根擺放,床板縫里嵌著發(fā)黑的棉絮。</p>
竹床上已經(jīng)躺著好些人,有人吧嗒著旱煙袋,火星明滅間映出墻上斑駁的“胡家客棧”字樣。</p>
“住店?”</p>
柜臺后鉆出了一位瘦臉男人,尖嘴猴腮,袖口油亮得能照見人影,“先交錢,十個銅元一宿,不賒賬。”</p>
陸牧生摸出錢遞過去,順口問:“有單間沒?”</p>
“單間?”</p>
瘦臉男人嗤笑一聲,“你當(dāng)這是大客棧?這兒是雞毛店,只有大通鋪�!�</p>
瞧了瞧銅元卷,他突然抬頭打量陸牧生,“看你穿得齊整,不像住雞毛店的主兒,是不是犯啥事了?”</p>
“能犯啥事?”</p>
陸牧生往竹床上一坐,床板吱呀作響,“來縣城尋活路,尋不著。”</p>
“嘿,這年頭尋活路的都住這兒�!�</p>
瘦臉男人往爐子里添了把柴,“前兒個還來了個教書先生,戴副眼鏡,文縐縐的,最后還不是在這兒擠一塊。”</p>
正說著,門簾一挑,進來個挑夫模樣的漢子,肩頭搭著汗巾,嗓門像破了洞的風(fēng)箱:“胡老板,給俺留個位子!今個兒在埠頭扛了上百擔(dān)麥子,腰都差些折了,得來躺一宿�!�</p>
“老周,你也忒拼那勁了。”</p>
瘦臉男人應(yīng)了一聲,沖著大通鋪吆喝道,“都靠里頭挪挪,騰個地兒。”</p>
陸牧生往邊上讓了讓。</p>
窗外的天徹底黑了,爐子里的火映得四壁通紅。</p>
陸牧生枕著胳膊躺下,竹床縫隙里鉆出的跳蚤咬得小腿發(fā)癢。</p>
隔壁的人翻了個身,咳出的痰在地上發(fā)出“噗”的聲響。</p>
遠處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燭——”</p>
尾音拖得老長。</p>
陸牧生摸了摸兜里僅剩的銅元券,心想明日再去碰碰運氣,實在不行只能返回南泥溝村了。</p>
黑暗中,不知誰的呼嚕聲突然響起,像臺破風(fēng)箱在耳邊拉鋸。</p>
陸牧生翻了個身,透過墻壁上的貓耳窗望向外面月色。</p>
窗外,一彎殘月掛在城樓角,像把生銹的刀,卻割不開這漆黑的夜。</p>
黑,真他娘的黑!</p>
砰砰——</p>
陸牧生剛要合眼,忽聽外頭傳來幾聲悶響,像大錘砸在凍土上。</p>
“哪來的槍聲?”</p>
“出了啥事,誰在放槍?!”</p>
大通鋪頓時炸了鍋,有人立馬縮向角落,有人裹著衣襖往床底鉆。</p>
那個挑夫老周貼著墻根坐起,嗓門有些粗獷:“聽這響兒像是匣子槍!莫不是土匪進城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