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辛梨和舒知意到樓下時，江栩淮已經(jīng)站在單元門口在等了。</p>
他套了件黑色沖鋒衣，銀質(zhì)拉鏈被拉至最頂端，半張臉隱在暗處。</p>
單手閑散地拿著手機，似乎在和誰打電話，眉眼舒朗勾著唇，笑意卻不達(dá)眼底，神情很淡眸里處處透著疏離和陰鷙。</p>
上方燈光打下來，穿過他碎發(fā)的間隙，而后被割裂成許多片狀的光影，罩起圈圈暈斑浮在他的周身。</p>
晚風(fēng)沁著絲絲涼意，偏有人像是暴風(fēng)雪席卷的荒蕪里燃起的星星火點。</p>
讓人不自覺地想要靠近。</p>
辛梨看清他的相貌后輕“嘖”了一聲，然后用手肘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舒知意，言語間帶著壞笑：“眼光不錯。”</p>
“你又亂說。”</p>
舒知意無奈地睨她，警告道：“等會不要搗亂啊�！�</p>
“我做事你放心�！�</p>
許是她們的悄悄話沒壓住音量，江栩淮側(cè)身抬眼看了過來，手機屏幕上的微弱的光在他臉上投下一小塊斑亮。</p>
下一秒，他將電話掐斷，低聲道：“舒小姐�！�</p>
舒知意斂起視線，垂著頭徑直走到了他的身旁才短暫地抬眼打了聲招呼，然后給他介紹：“這是我朋友辛梨，等會和我們一起�！�</p>
話音剛落，辛梨自來熟地接話：“江老板是吧，久聞不如一見，你好你好�！�</p>
聞言江栩淮挑眉：“久聞？”</p>
“可不是嘛。”辛梨眨眨眼，嘿嘿笑出聲，“知意經(jīng)常和我提起你，天天夸你來著�！�</p>
舒知意眼皮一跳。</p>
什么經(jīng)常？什么天天？</p>
她趕忙捉住辛梨的手輕扯了一下。</p>
江栩淮察覺到她的小動作，不著痕跡地彎了唇角，徐徐開口幫她打了個圓場：“舒小姐應(yīng)該是夸咖啡�！�</p>
辛梨不嫌事大地糾正：“是夸你做的咖啡�！�</p>
舒知意臉一熱，頭埋得更低。</p>
辛梨眼神在兩人間胡亂地飄個不停。</p>
而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說：“我先去掃一輛摩拜，門口等你倆啊。”</p>
話畢就轉(zhuǎn)身往外走，臨走前還順勢把舒知意往江栩淮的方向推了推。</p>
其實并沒有用太多力氣。</p>
但因為舒知意還沉浸在剛才的局促之中，被這么一推沒反應(yīng)過來，瞬間失去了平衡，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傾。</p>
下意識地伸手想抓住什么，倏忽間，一只手牽住她的腕骨，骨節(jié)分明，手掌很大，舒知意指尖觸到他掌背上凸起的青筋。</p>
江栩淮撐著她站穩(wěn)，力道溫和但又從容。</p>
兩人間的距離倏地拉近，舒知意聞到一股淡淡的雪松木的味道。</p>
像冬日的森林深處里，雪夾雜著霧，呼出一口白氣，松樹林混合著潮濕泥土中草木散發(fā)出來的冷冽的氣味。</p>
她莫名地晃神，手卻不自覺地回握上。</p>
等觸到他冰涼指尖的瞬間，意識忽地回籠。</p>
舒知意匆匆后退，站定后緩緩心神低聲說了聲“謝謝。”</p>
江栩淮有瞬間的凝滯，手仍停留在半空，片刻后才緩緩垂至身側(cè)，手指不動聲色地蜷了蜷。</p>
那里纏著一根女孩剛才落下的發(fā)絲。</p>
他克制自己的鼻息，溫聲回道：“沒事�！�</p>
—</p>
辛梨選的這輛共享單車似乎上了些年歲，光推著就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p>
舒知意扭頭不確定地問道：“你確定，要騎這個？”</p>
“別管公路車山地車還是共享單車，本質(zhì)上它們都是兩個輪子的車，沒什么區(qū)別好吧�！�</p>
辛梨擺擺手，一臉的無所謂，“而且我才吃飽，全身都是勁，你等會別追不上我�！�</p>
話是這樣說。</p>
二十分鐘后。</p>
當(dāng)事人表示十分后悔。</p>
剛才豪言壯志的某人正滿臉通紅，忍著酸脹感一下一下慢吞吞地踩腳踏板，邊踩邊發(fā)出低沉的粗喘聲。</p>
明明是秋高氣爽的季節(jié)，辛梨卻感覺衣服背后已經(jīng)被汗完全浸透。額角的汗珠已經(jīng)滴至面中，她懶得抹，因為還會滲出更多。</p>
兩個字形容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p>
狼狽。</p>
再抬眼看看左前方正迎著微風(fēng)輕松騎行的舒知意。</p>
這鮮明的對比讓辛梨更氣了，她咬著牙關(guān)憤憤道：“我像是才耕完二里地的老母牛！”</p>
舒知意沒忍住輕笑出聲：“哪有這么形容自己的。”</p>
她扭頭看見辛梨黏在額前的劉海，抿抿唇壓住笑意，“要不要再休息會�。俊�</p>
“要�！毙晾婷摽诘�。</p>
她捏了剎車，腳蹬地后不爽地踢了一下車身，“這車也太難騎了吧！”</p>
舒知意遞過來半包面紙，示意她擦擦汗：“不是專業(yè)的騎行車騎起來肯定費勁，而且你這車，看著就很舊，肯定更累�！�</p>
“就是，不是我的問題，是車的問題�！�</p>
辛梨順了兩口氣，感覺腦袋暈乎乎的，她嘆口氣可憐兮兮地說：“舒貝貝，我不能再繼續(xù)了，感覺小命不保�！�</p>
“行，那我們回去吧�！�</p>
“我實在實在是沒力氣騎回去了�！毙晾嬗檬种噶酥概赃叺目盏�，“我準(zhǔn)備把摩拜直接鎖這兒，然后打個車在家等你。”</p>
舒知意頓了一下，皺眉。</p>
“不安全吧，大晚上你一個人我不放心。”</p>
辛梨擺擺手：“有啥不安全的，幾分鐘的路程，到家我call你�！�</p>
見舒知意還有點猶豫，她眼尾掃了一下前方不遠(yuǎn)處的位置，補充道，“江老板停下來等我們好多次，本來就出來沒多長時間，讓人就這么回去多不好啊。”</p>
舒知意順著視線望去。</p>
江栩淮正微弓著身子跨在車上，衣服下擺被風(fēng)鼓起一角，姿態(tài)閑散。他并沒有回頭催促，只是在原地耐心地等著。</p>
這一路辛梨因為體力不支，時不時就要喊上舒知意陪她休息會，每次停下江栩淮也就跟著一同停下。</p>
想來確實是有些不好意思，畢竟答應(yīng)別人一起騎行，結(jié)果一直耽擱，算起來真正騎了才幾分鐘的時間。</p>
默了會舒知意還是妥協(xié)，她側(cè)頭對著辛梨認(rèn)真交代：“注意安全，到家記得給我打個電話�！�</p>
辛梨：“知道啦�！�</p>
送辛梨上車后，兩人的速度明顯上來了很多，沒多久就到了邊郊的渡江公園。</p>
日落早就隱去了最后一絲痕跡，黑夜中不知是誰正在江邊放煙火。</p>
短促的鳴響聲讓舒知意不自覺地停滯，她抬眼，漫天的彩色星火在剎那灑落在天空的邊界處，又轉(zhuǎn)瞬成數(shù)不清的宇宙塵埃粒子，不斷地旋轉(zhuǎn)、升騰，垂降。</p>
破碎的碰撞，虛幻似夢境，把這一刻的浪漫推至最高點。</p>
舒知意幾乎是下意識地低呼：“好美�！�</p>
江栩淮側(cè)身看著她，半晌后薄唇微啟，在窸窸窣窣的悶響聲中很輕地說了句。</p>
“是的，很美。”</p>
四目相對，舒知意在他的幽深的瞳中看到無數(shù)細(xì)碎的浮光亮影，和一個小小的、模糊不清的她自己。</p>
她避開視線，匆匆出聲掩蓋莫名慌亂的心跳聲。</p>
“聽說，每個煙花升起時許的愿望，通常都能得償所愿。”</p>
江栩淮像是隨口一問：“舒小姐有很多愿望嗎？”</p>
空氣靜默，舒知意仰著頭像是在思索著什么。</p>
片刻后她才緩緩舒展眉目，微垂眼睫，說：“很少�！�</p>
但即使是這樣。</p>
對她來說，每一個都很難實現(xiàn)。</p>
后面兩句，舒知意默默吞咽了回去。</p>
她并不是個習(xí)慣和別人傾訴的人，又或者只是覺得，傾訴本身就是件毫無意義的事。</p>
就在這時，兜里的手機突然嗡嗡地震動，也將她的思緒拉回現(xiàn)實。</p>
是辛梨的來電，舒知意按下接聽鍵。</p>
“我到家啦�！毙晾孢呹P(guān)門邊說。</p>
“好，我等會也回——”</p>
“等等！”辛梨兀地打斷她，“你現(xiàn)在發(fā)個定位給我�！�</p>
舒知意愣了一下，不知道她要干嘛，但還是照做。</p>
微信敲完定位，手機再放回耳邊時聽筒那頭的聲音變小了很多，辛梨似乎是開了外放。</p>
“我看看啊...”辛梨滑動著屏幕，片刻后變得有些興奮，聲線輕揚，“你對面300米處有一家麥當(dāng)當(dāng)！舒貝貝我好餓好餓你順帶買點夜宵回來唄！”</p>
舒知意撩眼看過去，馬路對面果然豎著一個麥當(dāng)勞招牌M的廣告牌。</p>
她笑著吐槽：“你不是才吃完火鍋沒多久�！�</p>
“你還說呢，剛才這一通高抬腿運動給我能量都消耗完了！”</p>
“知道啦，我多買點帶回來給你補充能量�！�</p>
掛了電話舒知意揉揉鼻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去給辛梨買點吃的，你可能要等我一會�！�</p>
江栩淮：“沒事一起去吧，要買什么�！�</p>
舒知意脫口道：“麥當(dāng)當(dāng)�！�</p>
說完，她忽地僵住。</p>
平常和辛梨說這個詞太過順口，一時沒改過來，現(xiàn)在這個情景聽起來莫名有些像在撒嬌。</p>
她的耳垂纏上些薄紅，默了兩秒后解釋：“麥當(dāng)勞�！�</p>
江栩淮沒太在意，只是低聲笑了笑，然后推著車說：“走吧�！�</p>
推開店門，舒知意第一時間尋找自助點單機，不巧的是兩臺都顯示等待維修。</p>
瞄了一眼收銀臺，兩個穿著工作服的店員正面無表情地站立在那兒。</p>
她低垂眉眼，喉嚨有些發(fā)緊，幾不可察地輕嘆口氣。</p>
每一個陌生的門店她都十分地畏懼點單這一環(huán)。</p>
對一個社交障礙的人來說，這完全是項挑戰(zhàn)性十足且痛苦的考驗。</p>
“她有指定要吃的嗎？”</p>
一旁的江栩淮忽地出聲。</p>
正在默默在心里措辭的舒知意懵懵地抬頭，她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但還是不假思索地回應(yīng)：“沒有�！�</p>
江栩淮輕“嗯”了一聲：“那我看著點�！�</p>
她剛想拒絕，抬眼瞥見江栩淮已然邁著步子往前臺的方向走去。</p>
舒知意怔在原地。</p>
夜深人靜，已經(jīng)沒有其他客人，頂上扇形的射燈打下來，模糊的柔光勾勒男人側(cè)臉俊逸的輪廓，寬瘦挺拔的背影顯得愈發(fā)修長。</p>
江栩奕是看懂她的糾結(jié)和慌張，還是，只是紳士的無心之舉？</p>
不管是哪種情況，都讓她募地放松下來。</p>
很奇怪，雖然認(rèn)識時間并不長，甚至沒說上過幾句話。</p>
她總能在他面前覺得舒展，覺得安心。</p>
事實上，從患病開始，她就鮮少能夠從別人身上獲得這樣的體會。</p>
為什么是他呢？這很難解釋。</p>
吧臺一側(cè)，兩人并肩站著等待取餐。</p>
舒知意想了一下，誠懇地提議：“多少錢我微信轉(zhuǎn)給你。”</p>
江栩淮掀掀眼皮：“不用了。”</p>
“這不太好，畢竟是給我朋友買的�！笔嬷鈭猿值馈�</p>
“沒什么不好的。”江栩淮唇角噙著淡淡笑意，“今晚是我約的你，理應(yīng)我來付。”</p>
舒知意搖搖頭，仍覺得不妥，皺著眉正想再出口拒絕——</p>
“這樣吧�！�</p>
面前的人單手插兜，松散地倚靠在背后的白柱上，眸色漸漸加深，嗓音帶著些漫不經(jīng)心。</p>
“下次舒小姐回請我一頓，你看可以嗎？”</p>
如此推來推去確實會顯得很生分，也許是太久沒有與人交際，舒知意常常害怕自己把握不好那個度，以至于過分地客氣讓人覺得她是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p>
思及此。</p>
她點點頭，抿唇回道：“可以，下次我請你。”</p>
臨近歇業(yè)的門店又關(guān)掉一束燈光，冷寂的空間變得更加昏暗，玻璃窗外偶有人影路過，窺見里側(cè)一高一低對視低語的他和她。</p>
江栩淮唇角的弧度加深，溫和地開了個玩笑。</p>
“有時間限制嗎？”</p>
如果我想見你的話。</p>
舒知意輕笑著搖搖頭，迎著他的氣息大膽地回視：“隨時，江老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