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打馬游街之時,無數(shù)世家豪族邀我結(jié)束之后上門一敘。</p>
就連左右丞相也借口說有名師字畫邀我一同賞玩,更有甚者連家中小姐傾慕已久都編出來了。</p>
我一口回絕,不是因?yàn)閯e的,只是因?yàn)槲沂且粋假狀元。</p>
倒不是說能力是假的,實(shí)在是性別這方面不對口。</p>
一結(jié)束我便馬不停蹄地奔向皇宮,求見陛下。</p>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這個道理我從小就知道。</p>
「臣有罪,請陛下責(zé)罰。」</p>
「哦,蘇愛卿春風(fēng)得意,何罪之有。」</p>
身旁的隨從一聽陛下開口,陸陸續(xù)續(xù)都悄聲出了殿,還貼心地關(guān)上了門。</p>
龍椅上的那位身著金色龍袍,漫不經(jīng)心地翻著奏折,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他是翻了個白眼。</p>
「臣,犯了欺君之罪。臣是個女子,并非男子。臣愿獻(xiàn)上家傳寶物,只求陛下饒家人一命�!�</p>
高臺上的人停了動作站了起來,我的頭越發(fā)低下,雙手越發(fā)恭敬,掌心捧著的是家傳玉璧。</p>
早在殿試之前,我就已經(jīng)將一切打算好了,除族文書,一份放在族老那里,一份交由母親,另一份就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我在賭,與其到中途被人發(fā)現(xiàn)女兒身,不如向頂頭上司直接坦白。</p>
此去若是死,便不連累親人,若是活,便可無事發(fā)生。</p>
令我意外的是,陛下并未發(fā)怒,反倒連聲叫了三聲好。</p>
快步從龍椅上走了下來,目光定定,</p>
「愛卿,可愿意為朕所用?朕心有大業(yè)未成,需要像愛卿這樣的純臣�!�</p>
當(dāng)陛下問出這句話時,我知道我的命保住了,但是我也知道,一旦回答便下不了船。</p>
至于做什么,這不是我現(xiàn)在考慮的,我要想的是怎么保住我的命。</p>
今上剛剛登基,其余各位皇子,死的死,外放的外放,先皇走的太早,只留下一攤被各方勢力牢牢控制的朝堂。</p>
今上想要發(fā)展自己的勢力,無可厚非。</p>
如今,我只有應(yīng)下,踏入金鑾殿的那一刻,我便沒了退路。</p>
「陛下乃天下共主,若有所囑,必不辜負(fù)�!�</p>
「好!你就是朕打破這渾水的第一步棋�!�</p>
踩著虛虛的腳步回府,我已不知今是何夕。</p>
滿腦子想的都是陛下描述大業(yè),那樣的世界真的存在嗎?</p>
千里同語,眾生平等,朝堂不僅限于男兒,女子也可拋投露面,婚喪嫁娶皆隨人愿,不會有人被買賣為奴。</p>
這樣的世界,聞所未聞,讓人充滿期待。</p>
陛下說,這樣的世界名為赤,夢中所見,乃仙人指引,國家之未來不敢隨便托付,實(shí)乃賭一把。</p>
我揉著才剛滿八歲的妹妹的頭發(fā),女孩依賴地躺在懷里,不一會便傳來了細(xì)細(xì)的鼾聲。</p>
我盯著窗外的夜色,那里漆黑一片,只有點(diǎn)點(diǎn)燈火微閃。</p>
如果是這樣的世界,那,我的母親與妹妹是不是就不會遭受如此苦難,大哥也不會慘死,以至于連自己的墓碑也不能有。</p>
我乃蘇家嫡女蘇荷華,父親早年因病死亡,留下我母親與兩個妹妹,所幸同胞兄長蘇川爭氣,一次便過了鄉(xiāng)試,也算能撐起家里門楣。</p>
這樣好的兄長卻聽取同族隨口一說后山有千年山參,價值千金,就只身一人去后山采藥,墜落山崖。</p>
我找到時,尸身已經(jīng)被野獸撕咬的面目全非,手里卻緊緊地攥著出門前我剛給他掛上的瓔珞,可瓔珞里的香料卻被換了。</p>
有人害了他。</p>
那年是我們家最難的一年,宗族人看家里子未長成,母又軟弱,少不得要搓磨一番,兩個妹妹一個十歲一個剛兩歲,冬日無碳無糧,四處懇求也只有了了幾碗糧食,日子著實(shí)艱難。</p>
甚至有媒婆上門,說是日子艱難不如將二小姐讓出去給別人養(yǎng),其實(shí)就是給別人做妾。</p>
江南好幼童,不少吃不起飯的人家就以送養(yǎng)的借口將孩子賣出去,可是沒過幾天亂葬崗就會多出幾具被野狗肆意啃咬的無名尸。</p>
以往溫婉的母親第一次拿起手邊的掃把將人打了出去,像極了護(hù)著自己崽的母獅。</p>
怨不得哥哥,是我們拖累了他。</p>
這個時代對女子太過苛刻,一個沒有男丁的家,會被這個時代殘酷的吞噬,連骨頭渣子也不剩,我清楚地知道,所以哥哥不能死,至少明面上不能。</p>
那天,我枯坐在房中,聽著母親壓抑著哭聲哄著妹妹睡覺。</p>
冬天真冷啊,我用了畢生之力才將哥哥的尸身搬回來,可手上的血怎么也洗不掉。</p>
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做了一個決定。</p>
死的是蘇家嫡女蘇荷華,而我蘇家嫡長子蘇川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p>
母親聽完也只是愣了愣嘆了一口氣,幫著我處理了哥哥的的尸體,打扮成我的日常穿著。</p>
第二天,蘇家嫡女為了謀求生計(jì)進(jìn)山采藥,被野獸咬死的事情便被眾人知曉。</p>
曾經(jīng)被眾人成為天之驕子的哥哥,就只獲得了眾人幾句哀嘆,死后因?yàn)槭翘K家未嫁女的名義,不得入祖墳。</p>
我跪在雪地了求了族長好久,久到我覺得自己都快僵硬,才換來一句「后山清凈,葬那里吧,別跟別人說。」</p>
我要的并不是進(jìn)祖墳的名分,只是要給哥哥一個安穩(wěn)清凈的地方,讓他能好好睡。</p>
從那以后我就知道,我得往上爬,爬的爬的越高越好,只有爬的高才能知道誰害了哥哥,才能護(hù)住母親與妹妹。</p>
于是我學(xué)著做一個男子,用石頭將手骨磨礪的粗而壯,又長又緊的束胸勒住了我少女的幻想。</p>
我慶幸自己和哥哥是雙胞胎,相貌幾乎一模一樣,頂著這張臉,</p>
一步一步,走過省試,踏上殿試。</p>
沒有人能再欺辱我們。</p>
母親說女子身體特質(zhì)乃是上天恩賜,可是葵水也會成為我最大的把柄。</p>
離開之前,陛下意味深長地說了句,「若做男子,必不能有女子有的那些特質(zhì)。」</p>
恩賜,可以是任何一個女子的,但不應(yīng)該是我的。</p>
一碗腥臭苦澀的藥擺在桌上,那是我輾轉(zhuǎn)幾次,托人從青樓里弄來的。</p>
青樓的老鴇為了控制女子,也是為了避免一堆麻煩,所幸研制了這種陰毒的藥,喝下后女子終生不能生育,自然也就免去了葵水這類麻煩。</p>
只是沒想到,這種藥會用到我自己身上。</p>
「我不同意,如果你哥哥在的話,他也不會同意的�!�</p>
母親像哥哥去世那晚一樣,無聲地抽泣著,語氣卻堅(jiān)定的像石頭。</p>
「可是哥哥已經(jīng)不在了,母親,沒有退路了�!�</p>
「囡囡,就沒有別的法子了嗎?你難道不想想謝小將軍嗎,以后尋個借口,辭官回鄉(xiāng),你們成婚,好不好?」</p>
娘抓著我的手,那么緊,淚又是那么燙。</p>
謝扶蘇,是啊,我還有他。</p>
「娘,謝扶蘇身在邊疆,現(xiàn)在朝堂沒有謝家人�!�</p>
我的話點(diǎn)到為止,一個有十萬大軍的將軍,朝堂卻沒自己人,只要有人想,隨時就會將命丟在邊關(guān)。</p>
謝家曾經(jīng)以囤積私兵,意圖謀反被貶,我也是在那個時候認(rèn)識的謝扶蘇。</p>
記憶里的少年,會騎在墻頭遞給我剛出爐的糖葫蘆,給我展示他剛學(xué)的一招一式。</p>
卸磨殺驢,有用的話便招過來,皇室用這一套格外熟練。</p>
先皇病重,邊疆軍事告急,先皇重啟謝家軍,謝扶蘇一家奔赴邊關(guān),</p>
臨走時,謝扶蘇撫摸著我的發(fā)絲,插上了一根木簪,</p>
那是他自己做的,為此手上都劃了不少口子,</p>
「蘇蘇,等我回來,我掙軍功...娶你�!�</p>
未來的約定太過沉重,說出來只會徒增負(fù)擔(dān),那個字吞在了我們兩個的口齒之間。</p>
我抬手將那碗藥送入口中。</p>
那碗藥真苦,小腹被攪動的痛,像是被刨開又合上。</p>
我好疼啊,謝扶蘇。</p>
以后,我做謝家的朝堂人,等盛世建成,你回來,記得哄哄我。</p>
第二天晨光乍破之時,我身著紅色官服出現(xiàn)在正門。</p>
一夜的痛苦除了讓我臉色更蒼白一些,看起來沒有任何的影響。</p>
朝堂的明爭暗斗從官職安排便開始了,</p>
「朕看狀元郎文法工筆不錯,先入翰林院歷練一段時間吧�!�</p>
話音剛落。左側(cè)的一位官員便站了出來,是左丞相的人,左侍郎張亭</p>
「陛下,不可,狀元郎文筆斐然不錯,可做人父母官最要貼近民心,入翰林院屬實(shí)是埋沒人才。」</p>
「臣認(rèn)為,張侍郎說的不錯。」</p>
「臣也認(rèn)為。」「臣也這樣認(rèn)為�!�</p>
「......」</p>
陛下的手攥著龍椅,整張臉上陰氣沉沉。</p>
到底是剛登基不久,根基不穩(wěn),朝堂上各方勢力爭奪,但絕不會允許皇帝的實(shí)力分一杯羹。</p>
他們要做的就是架空皇帝。</p>
「陛下,臣自行請?jiān)�,請去江南�!?lt;/p>
「好,江南水患嚴(yán)重,你這個狀元郎去正好替朕去瞧瞧,朕準(zhǔn)了,來人,擬旨!」</p>
陛下大手一揮,我這個新晉狀元郎就成了新晉的巡撫使。</p>
「臣遵旨�!�</p>
朝堂諸位明顯松了一口氣,畢竟誰都認(rèn)為,一個剛出茅廬的狀元郎能做出什么陣仗。</p>
誰也不知道,這是我和陛下早就算計(jì)好的。</p>
士農(nóng)工商,商人最低,富商又大部分聚集在江南一帶。</p>
陛下說這些富商所擁有的財?shù)厝司褪琴Y本,這些資本并不是像表面上分散,而是層層疊疊匯集于幾個大頭,資本過于聚集就會造反。</p>
好東西若是沒在君主手里,那便是錯的。</p>
江南算是我的老家,辦事先有錢,論對江南的熟悉,讓我去再好不過。</p>
一路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都呈現(xiàn)了一種民生安樂的景象。</p>
負(fù)責(zé)接待的官員肥頭大耳,諂媚地笑道,</p>
「大人,您看,上頭派下來的錢、糧我們都用的很好,這些災(zāi)民多安生啊�!�</p>
那些那里是災(zāi)民,破衣爛衫下面可都是些好料子,面色充盈,災(zāi)民會有這么好的氣色。</p>
如果我手里沒有入城前查到的信息,我恐怕真的信了。</p>
「大人,舟車勞頓,下官備了些飯菜,先去用飯吧�!�</p>
「嗯�!�</p>
大魚大肉在這連糧食都吃不飽的地界上不的臺面,桌面上擺著的全是山珍海味,有些我見所未見。</p>
這群酒囊飯袋,踩著百姓的頭,喝著百姓的血,還嫌百姓將其捧得不夠高。</p>
飯后,一個打扮的花枝招展但卻滿臉淚痕的少女被簇?fù)碇频轿曳坷�,來者留下一個曖昧的眼神就關(guān)門離去。</p>
少女跪在地上,恐懼到了極點(diǎn),連淚都不會流了。</p>
「起來�!埂竸e殺我,我聽話�!�</p>
我伸出的手停在了原地,揮了揮手,睡在了臥榻上。</p>
「你睡床上吧�!�</p>
第二天,我假作被美色迷惑,向縣令要了過來她,才知道她叫花娘,父母兄弟早就餓死了。</p>
為謀生計(jì)將自己賣了,本以為充作官奴至少會吃飽,卻沒想到,堂堂官府私底下做的竟然是皮肉生意。</p>
好一個江南錢袋子,真是好一個太平。</p>
離京前,我領(lǐng)了一隊(duì)人,陛下手下的龍騎。</p>
還是熟人,龍騎首領(lǐng)是謝家軍曾經(jīng)的一個百夫長,謝家被貶時,他跟著謝家來到了江南。</p>
我看著手上的消息,內(nèi)心的憤怒像要噴出火來,</p>
這群畜生,將災(zāi)民想畜生一樣圈起來,囚在城外樹林里,瘟疫的癥狀已經(jīng)有了,災(zāi)民之間甚至易子相食。</p>
埋尸的坑挖了一個又一個。</p>
上書給陛下后,只收到赤筆寫的一個字,</p>
殺。</p>
「大人,災(zāi)民之地已經(jīng)掌握,只需大人一聲令下�!�</p>
這是我為這個國家做的第一件事,但不會是最后一件。</p>
快刀斬亂麻,藏糧藏錢之地一個個都被找了出來,白花花的銀子和糧食,上面是怎么也洗不掉的血。</p>
手持降龍劍,上斬昏君下殺貪官。</p>
那段時間,數(shù)百名官員按律處死,血流一地,百姓拍手叫好。</p>
收繳千萬贓款和數(shù)不清的金銀珠寶,自然也斬斷千千萬條和京城相連接的絲線。</p>
兩年的時間,由陛下直派的寒門官員一批又一批,江南這個錢袋子終究落回了陛下手中。</p>
我自然也不好過,躲過了數(shù)十次明槍暗箭,最嚴(yán)重一次,一把利箭直接穿透我的胸腔,所幸還能活著回京。</p>
只是沒想到,能碰見他。</p>
回京那一天,陰雨陣陣,向陛下匯報完進(jìn)程后,我只想快些回府睡一覺。</p>
身旁的花娘體貼的遞上了手爐,炭火燒的正旺,帶來一點(diǎn)溫暖。</p>
突然,只聽馬蹄聲起而又落,下一秒,馬車的簾子就被掀開。</p>
“蘇川,我問你,荷華是怎么死的!”</p>
時隔幾年,少年的青澀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軍營里摸爬滾打形成的莽漢氣息。</p>
正因風(fēng)咳嗽的我對上了謝扶蘇的視線,便慌張躲開。</p>
“蘇川,你別躲�!�</p>
“放開我家大人!”</p>
花娘焦急地去扒謝扶蘇的手,卻被謝扶蘇一把揮在一旁。</p>
“咳咳, 花娘你出去,我有話跟謝小將軍講�!�</p>
我本來是不想跟謝扶蘇碰面的,畢竟當(dāng)年“蘇荷華”的死訊并沒有往邊疆傳。</p>
最好的結(jié)果就是,他接受我的死訊,安心尋個心愛之人,生兒育女。</p>
馬車空間本就不大,謝扶蘇這些年又壯了不少,</p>
我只能抱著披風(fēng)委屈地向邊靠了靠,一轉(zhuǎn)頭炙熱的懷抱將我擁住。</p>
“謝扶蘇,你...”</p>
"你是荷華對不對,我不會認(rèn)錯的。"</p>
是了,就連母親都會時不時將我和哥哥認(rèn)錯,可是謝扶蘇卻不會,他總說,我和別人是不一樣的。</p>
那天,我告訴了他事情原委,卻沒告訴他,我遭受了什么。</p>
以前的事情再講一遍,除了徒增煩惱,沒什么額外的用處。</p>
我?guī)еチ烁绺绲膲災(zāi)骨凹腊�,墓碑上刻的是蘇式子,或許有一天,我可以將這個身份光明正大地還給哥哥。</p>
而害死哥哥的人,早在殿試結(jié)果出來時,就被蘇家族長領(lǐng)著跪到我的面前,讓我一劍斬殺,尸體丟進(jìn)深山喂狼。</p>
那是我第一次殺人。</p>
“謝扶蘇,你的人生路還長,別等我了。”</p>
風(fēng)聲很大,我說出這句話,卻希望風(fēng)將這句話吹散,讓謝扶蘇聽不到。</p>
謝扶蘇像一頭鎮(zhèn)壓著怒氣的兇獸,他雙手似爪緊緊地抓著我的肩膀。</p>
“老子剛血山血海里拼殺回來,你跟老子說,讓老子找別人,蘇荷華,你有沒有良心!”</p>
“謝扶蘇,你喜歡小孩嗎?”</p>
謝扶蘇不懂突然轉(zhuǎn)變話題問這個干什么,手上的力道放松了點(diǎn)。</p>
答道,“喜歡啊,你給老子生啊�!�</p>
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竭力克制讓自己顯得不那么難過。</p>
他喜歡,可是我永遠(yuǎn)都不能。</p>
“謝扶蘇,以后會有別人為你生兒育女,絕不可能是我�!蔽以捳f得太絕。</p>
以至于謝扶蘇要用那要吃人的眼神看向我,他咬牙切齒擲地有聲:“蘇荷華,我只喜歡你,我以后保證不讓你和你娘出事!”</p>
我貪婪地與他對視想要把他的眉眼刻進(jìn)心底。</p>
許久未見,我好想他啊。</p>
可惜以后不能給他生兒育女了。</p>
相思寸寸成灰。</p>
對不起啊,我的少年郎。</p>
我攥緊拳頭不讓眼眶中的淚水溢出。</p>
“謝扶蘇,我的家人只能我自己護(hù)住,你自身難保,又談何給我未來?”</p>
“好好好!你蘇荷華記住你今天的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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