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四月十五,正是仲春。</p>
日腳伸長的時節(jié),嘉興居外頭玉蘭在風(fēng)中搖顫,大朵大朵幽幽香氣浮動著景明氣象。</p>
卯時時分,嘉興居便聚集一眾請安的人。</p>
羅老夫人體諒下頭的孩子們,免了大家的日日請安,改為了每月初一和十五。</p>
不過羅老夫人自認為是體諒,但府里的其他人可不覺得。</p>
侯府那么些人,先從太太那一輩,再到孫輩,重孫輩,一個個的進來磕頭,每回請安,起碼得花上一個時辰。</p>
而且請過的也不許走,還得等老夫人最后統(tǒng)一訓(xùn)話,一旦請安途中惹了她不高興的,還得跪上半個時辰。</p>
這一遭折騰下來,都得去了人半條命。</p>
羅大太太是來的最早的,其他人來時,她已經(jīng)在伺候老夫人吃早膳了。</p>
大家互相一一見過禮,便各自分散開坐著。</p>
傅春深來時,頭一回受到了萬眾矚目,這倒是讓她感到頗為不安。</p>
羅府如今是四代同堂。</p>
老武安侯和其他太姨奶奶去的早,只留了羅老夫人一個。</p>
羅老夫人自個兒便孕育了四個孩子:長子武安侯和次子三房老爺,大女兒嫁去了涼州,做了將軍夫人,小女兒如今是榮安伯府當家主母。</p>
剩下的二四五房老爺,皆是妾室所生。</p>
妾也有貴賤之分,二房的太姨奶奶是貴妾,四五房的太姨奶奶是賤妾。</p>
從出身上就短了一口氣,因而四五房的女眷們在請安時最是低調(diào)不過。</p>
傅春深她娘羅令芙,是大房武安侯的親女兒,但也是妾生的庶女。</p>
傅春深的外祖父在女色上不加節(jié)制,下頭的姨娘也有七八個,所以傅春深她娘在外祖父心里根本沒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p>
猶記得傅春深上門投親那日,武安侯根本不記得自己還有個女兒嫁去了平州。</p>
而武安侯的正妻羅大太太也生了兩女一男。嫡子生下來后,武安侯也就早早地請封了世子,及冠之前便娶了正妻徐姚紈。</p>
之后又生下兩個男孩……從大房這邊也足以窺見,這羅府嫡系旁支的,實在是有太多人。</p>
為了容納這一大家子人,羅老夫人這嘉興居的正廳也是府中最大的正廳。</p>
傅春深落座,也是和大房的曾孫輩坐在一起,她左右兩邊坐著的是世子的庶長女羅枕雁,與她的妹妹羅枕荷,兩個人的母親是世子較為寵愛的玉姨娘。</p>
“傅表姐,你瞧大家都望著你呢�!�</p>
羅枕雁跟她嫡母徐姚紈學(xué)了一樣的脾性,喜好看人熱鬧,看人熱鬧就高興。</p>
傅春深笑了笑,并不搭腔。</p>
見傅春深不理她,她就隔著傅春深與羅枕荷商談,猜羅寄嵐今日會不會來。</p>
“他從前不肯來請安,但如今要與傅表姐成親了,怎么著都要來借機看上一眼吧�!�</p>
“姐姐你胡說什么,真要成親的話,他們避嫌不見面才是�!�</p>
“若之后傅表姐出嫁,她從哪里嫁呢?難道從漱玉院出嫁,然后接到茂林院去嗎?這樣寄嵐從兄不是要在府里騎馬迎親了?寄嵐從兄最是莽撞,要是將府里的花花草草踩壞了如何是好?”</p>
……</p>
兩個人嘻嘻笑著,一副張狂作態(tài),但刻薄人的話說得倒也逗趣,惹來了一眾的笑聲。</p>
羅寄嵐不合群,在府里也不受待見。</p>
只是和傅春深的不受待見不同——這些姐妹會當面奚落她,卻不敢在羅寄嵐真在時說上一句不好。</p>
人漸漸來齊,屋子里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話聲也便停了。</p>
老夫人也用完了膳,和羅大太太從里堂一同出來,她坐在主位上,看著下頭的孝子賢孫,將眼光一下子就集中到了傅春深頭上。</p>
羅老夫人對傅春深她娘的不喜,從傅春深進府后便表現(xiàn)得明明白白。</p>
若是其他的外曾祖母見到遠道而來的外曾孫女,早就抱著一起,親親熱熱哭她的不幸。</p>
可傅春深來的時候,羅老夫人坐在上頭看了一眼:“這孩子長得真像芙丫頭,看了真讓人不喜歡,以后除了初一十五的請安,你還是不要來我的嘉興居,免得看多了上火。”</p>
哪里有十八年第一回碰面,就說話便說得如此不客氣的?</p>
羅老夫人當眾說得那樣直白,將其他人都驚到了,傅春深入府當日便成了侯府一個惹人厭的從表小姐。</p>
如今她依舊高高在上地將傅春深叫到跟前。</p>
傅春深咬著牙,低著頭走上前去,全場一片靜默,都想看羅老夫人這回又會說出什么話。</p>
而羅老夫人還真沒讓看戲的大伙兒失望,等傅春深走了幾步,便讓她跪下,罵道:“你這丫頭,跟你娘一模一樣,學(xué)了那狐媚子手段,就想強逼別人娶你,真是下作!”</p>
說著,羅老夫人手中的紫檀佛珠串子被她抽了出來,一怒之下打在了傅春深臉上。</p>
傅春深雙手扣緊了掌心,生生受了這一打。</p>
羅老夫人身體強健,且用了十分的力氣,將傅春深梳的發(fā)髻都打歪了。</p>
傅春深的眼里閃過一道厲光,朝著羅老夫人磕了一個頭,然后梗著脖子,抬起頭來問道:“老夫人這樣說,可有什么由頭?便是您地位尊崇,也不能空口白牙地冤枉人!”</p>
羅枕雁和羅枕荷兩個人握緊手,頭一回看到那般低微的鄉(xiāng)下丫頭如此膽大,竟敢和老夫人對著嗆嘴。</p>
都說武將家里規(guī)矩放縱,不如文官家里識大體,羅老夫人便是這個反例。</p>
就拿守孝這事來說吧,老武安侯的衣冠從戰(zhàn)場送回來之后,羅老夫人下令府里要三年不沾葷腥,家里不能見到一點紅顏色。</p>
有回羅大太太一個侍女幫她去采了幾朵花,手指上染了紅色的花汁,請安時這侍女的指甲被羅老夫人看見了,發(fā)了好一通脾氣。</p>
當即就叫人幫這侍女把指甲卸了,羅大太太怎么求情都不管用。</p>
可憐那丫頭十根嫩生生的指甲被人用刀刮下來,滿手血紅,嚇得羅大太太當場暈了過去。</p>
而羅老夫人只是坐在椅子上,罵她沒用,身為武將家的兒媳這點膽量都沒有。</p>
守孝那段日子,家里的人是一點大氣都不敢出,生怕哪里招惹了老夫人。</p>
“寄嵐好好的,怎么會到你的漱玉院去?定是你使了手段勾引她,還敢狡辯?”</p>
羅老太太那一雙能將人看個底朝天的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傅春深,已經(jīng)先在心底給她定了罪。</p>
羅大太太在一旁的臉色很不好看,事情的真相闔府都傳遍了,怎么可能傳不到老太太耳朵。</p>
但老太太故意在請安時這樣說,分明又是想把這責(zé)任推到傅春深頭上。</p>
羅老夫人是重規(guī)矩,但還有一點,她十分偏心小兒子。</p>
給老侯爺守孝時,說好了不沾葷腥,然而三房日日吃葷,那羊肉鍋子的味傳到到處都是,老夫人都沒有說一句。</p>
所以那時府里的人常常去三房串門,就為了一口肉。</p>
還是如今的武安侯受不了,單獨找了羅老夫人談上了一夜,才沒再讓她做出拔人指甲的事來。</p>
羅大太太被婆母罵,還要被夫君說教——母親年紀大了糊涂,你為什么不制止她一些,叫侯府傳出個苛待下人的名聲如何是好。</p>
弄得羅大太太里外不是人,氣得她回了娘家住了一個月。</p>
她兄長勸她,羅大太太也哭,她是五十多歲的人,娘早沒了,卻還要受婆婆的氣,教她如何想得開。</p>
傅春深也沒想到羅老夫人今日還真就打算指鹿為馬,她這顆心到底是怎么長的,長成這般惡毒的樣子,這般為老不尊。</p>
傅春深腦子飛快地轉(zhuǎn)動,直接站了起來回話,朝著羅老太太福了福身:“老太太說的什么,我可是半分沒有聽懂,我與寄嵐表弟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來往,可沒有半分的逾矩,不知哪里引得了老太太的誤會?”</p>
“正經(jīng)來往,寄嵐怎么會到你的屋子去?年輕男女定親,都得請上媒人,過了六禮……到你這里,沒個婚約,寄嵐便信了你的讒言,還說動了二房來勸說大太太娶你。要我老婆子說,無媒茍合,頂多能當一個妾室。”</p>
羅老夫人說這話,今日是沒打算給傅春深和羅寄嵐留一分面子。</p>
傅春深道羅老夫人鬧上這一出要做什么呢,原來是想要一箭雙雕,既要替羅顯出了那口惡氣,又讓她不能好過。</p>
她倒是恨她,連正妻都不愿讓自己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