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已許多年不曾被誰送過禮物了。</p>
天子誕辰，不過就是拉一場食之無味的宴席，再聽下面的人恭賀一聲萬歲。</p>
龍椅威嚴冰冷地架在高處，將我隔絕在紅塵外。</p>
看茫茫眾生深夜歸家，得妻兒幾聲嗔怒，再洗去一身酒氣，同枕邊人陷入酣沉夢鄉(xiāng)。</p>
他們賀我萬壽無疆、長樂不衰，舉世罕見的珍寶堆滿庫房。</p>
這個寫著權(quán)勢，那個寫著貪欲，向我索求背后千百倍的報酬。</p>
而唯一祝我健康無虞的禮物，早已隨著故人皆數(shù)化作飛灰。</p>
可原來，河水真的會倒流。</p>
曲瀲抬起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二殿下？」</p>
我回過神來，高興從心底一點點浮上來。</p>
「那我先回去，等老師的禮物�！�</p>
她被逗笑。</p>
世家大族內(nèi)規(guī)矩眾多，人也紛雜，因此學生們的生辰大多都是在曲府過，三兩好友和師長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就過去了。</p>
今年也不例外。</p>
我到的時候，府內(nèi)正熱火朝天地鬧成一團。</p>
魏瀟和魏復庚湊在一起說話，不知說了什么，旁邊的喻青綾惱羞成怒，把手上扎著的燈籠往魏瀟臉上一丟。</p>
「老師說了那孤本是給我的，太子殿下你問老師要，這不是明搶嗎？」</p>
看見喻青綾，我下意識一頓。</p>
隱約間，手臂似乎也無緣無故痛起來，牽連著胸腹還沒好全的傷口。</p>
我有點抗拒。</p>
前世，喻青綾刺殺天子未遂，在凌晨縱火自焚。</p>
她不是死得最早的一個。</p>
但在她下葬的那天，老師卻堅持冒雨相送。</p>
那時老師后來的病弱已經(jīng)初見端倪，她身體不好，連帶著唇瓣也是沒什么血色的蒼白。</p>
下著小雨，我撐起傘為她遮擋。</p>
曲瀲冷冷地避開，昔日溫和從容的老師再也不愿意給我一個好臉色。</p>
她問：「青綾也不在了，你該滿意了？」</p>
傘掉在地上，衣襟都被雨水浸透，我心口卻比雨水更加寒涼。</p>
「老師，我沒想殺她�！�</p>
喻青綾入主中宮，和我一南一北，隔著宮里最遠的距離。</p>
各取所需，同窗一場，我從未想要她的命。</p>
曲瀲閉上眼，她似乎疲憊的說不出話來，要隨著風碎在這場葬禮中。</p>
我們再也沒有說話。</p>
可我心里明白，喻青綾不是我所殺，卻因我而死。</p>
又一個學生死在我手里。</p>
老師自此恨我入骨。</p>
而眼下一切都回到了原點。</p>
喻青綾朝我招招手：「二殿下，你怎么站在那兒啊，快過來！」</p>
就連素來對我不假辭色的魏瀟也只是冷哼了一聲，并沒有說什么。</p>
我走過去圍著桌案一起坐下。</p>
府內(nèi)今日掛了燈籠，天色逐漸朦朧，找了幾圈，我都沒看見曲瀲。</p>
「本來都打算吃飯，老師臨時有事入宮去了，說是陛下召見。」</p>
喻青綾托著下巴，眼里迸濺著炭盆里的火光，灼灼燃燒。</p>
魏復庚點點頭，和平時一樣沒什么存在感：「那就等老師回來吧，她說要給二皇兄煮長壽面的�！�</p>
這只是最尋常的一句話。</p>
圍著炭盆，誰都不以為意。</p>
炭盆里發(fā)出清脆爆響，這剎那，我全身汗毛倒豎。</p>
不詳?shù)囊馕陡焦嵌�，眼皮不停跳起來，我在這場美夢中終于被驚醒。</p>
不對！</p>
現(xiàn)在是天德二十四年，老師又被急召入宮。</p>
面前的三個人都說說笑笑，和記憶中的某一幕漸漸重合起來。</p>
是今天！</p>
竟然就是今天！</p>
我好像一腳踏空，終于重重砸在了地上。</p>
冷汗順著額頭落下，我想也不想地爬起來就往外跑。</p>
「二殿下你去哪兒！」</p>
「魏遲昀，你發(fā)什么瘋！」</p>
他們的喊叫和挽留都被遠遠甩在后面，我往外跑，厲聲道：「準備馬車回宮。」</p>
馬車被喊叫驚醒，連忙駕車，來不及問一句。</p>
我終于想起來，我忘了什么。</p>
天德二十四年，朔北連連退敗，父皇病重難行，命太子魏瀟趕赴朔北代天子鼓舞士氣。</p>
這一次魏瀟的慈悲，害朔北連失三城。</p>
百姓被屠戮，數(shù)不盡的尸體順著河水漂流而下。</p>
他被天下人唾罵，還沒等他回來，母后氣急攻心病逝在坤寧宮。</p>
父皇為了掩蓋此事，將教導儲君不力的罪名蓋在老師身上，她在初冬的雪地里長跪，自此重病難愈。</p>
「再快點！」</p>
馬車一路疾行到了宮外。</p>
我徑直往宮里跑，疾行時從耳邊掠過勁風。</p>
胸口都悶痛起來，像是被活活撕裂，我卻半點都不敢停下來。</p>
再快一點！</p>
只要再快一點，我就能把老師從既定的死亡線上拉回來。</p>
「二殿下，您跑什么！」</p>
有宮里的人認出了我，我來不及停下，和她撞在一起。</p>
御前伺候的嬤嬤被我嚇了一跳：「您做什么呢？」</p>
喉嚨里火辣辣的，要冒火似的，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艱難地喘著氣：「曲司業(yè)呢？她在哪兒？」</p>
沒等回答，身后卻有熟悉的味道靠近。</p>
腳步聲停在不遠處，曲瀲的聲音從宮墻下傳來。</p>
「二殿下？」</p>
她披著氅衣，站在不遠處的陰影中，看樣子是剛從殿中出來。</p>
我心一沉。</p>
還是來晚了。</p>
回去路上，曲瀲燃起馬車里安神的香料。</p>
「二殿下怎么知道，陛下要找我談這些？」</p>
我張了張口，不知道怎么解釋自己回到過去的事情，只好沉默不語。</p>
可老師是個很聰明的人。</p>
她用慣常的語氣，一點點剖開：「青綾和其他兩位殿下都不知道，那就是宮里宮外都還沒消息，你一路闖宮，直奔天子門下，是早知道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