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白將軍,息將軍�!卑滓碌膶④娫隈R上躬身,對白毅和息衍示意。
“不敢稱將軍,只是皇帝駕下一名持金吾,見過雷將軍�!卑滓阋补磉禮。
菊花旗下的將軍白毅并不陌生。雷千葉曾是晉侯手下的左扶風(fēng)將軍,統(tǒng)領(lǐng)了晉侯北山大營的三萬騎兵,堪稱晉北國的支柱之一。晉侯秋燝所以敢在秋葉城死守,也是斷定突進(jìn)的離國騎兵人數(shù)不多,必然無法抵擋北山大營援軍的內(nèi)外夾擊。
北山大營距離秋葉城,最多不過兩日的路程。而秋燝足足等了五日,直到天瞑閣陷落之前,他依然沒有看見北山大營的援軍打著青菊花旗幟出現(xiàn)在遠(yuǎn)方的地平線上。
其實即便秋葉城守五十日,雷千葉也不會帶兵來援,北山大營的援軍永遠(yuǎn)都不會來。密函天啟城皇帝座下,告發(fā)晉侯秋燝勾結(jié)羽國企圖叛亂的,正是雷千葉。當(dāng)白毅親眼看到那封書信,才發(fā)覺名震北天的雷將軍還寫了一筆溫婉的好字。
“若是英才,便有壓不住的光輝,”雷千葉笑了起來,“在下覺得可以看見兩位將軍的來日�!�
“過獎�!毕⒀芤残Α�
“如果不妨,在下希望能夠收葬諸位公子的尸身,”雷千葉說著,手一招,身后跟隨的武士已經(jīng)捧上了漆金的匣子,“這是晉北的一些土產(chǎn),并非什么賄賂,只希望兩位將軍能給一個方便,允許在下把公子們葬在秋氏的故園,魂靈可以圍繞在宗社之旁�!�
白毅掀開匣子,淡青色的明錦上是晉北特產(chǎn)的青瓷茶具,其下一方小印,寫著“雪羽”的字樣。晉北的雪羽名瓷是名聞東陸的珍品,說是土產(chǎn),“禮物貴重,不敢收納,”白毅將手中的匣子遞還了,“不過公子們的遺體如何處置,欽使并未交代,雷將軍代為收葬,再好也不過。”
“縱然白將軍息將軍不肯應(yīng)允,這份禮物也不必收回,算作在下對兩位的一點(diǎn)心意,”雷千葉擺了擺手,同時目光一瞬,北山大營的晉北軍士已經(jīng)疾步上前,鋪開白緞的尸囊罩在死者的身上。隨軍而來的長門教僧侶低聲唱頌著經(jīng)文,圍繞每一具尸骨行走,將花瓣和雪豆灑在周圍,手掌蘸了清水拍掌念頌著長門教的經(jīng)文。頌經(jīng)的喃喃聲仿佛消弭了殺氣和怨氣,一樣的月光下,顯得天地空曠,萬物都是虛無。
作為王侯子孫的葬禮,這樣就顯得簡單了,不過在陷落的城中還不忘請來長門僧侶護(hù)魂,雷千葉確實也用了心。三騎并立著久久不言,似乎是吊唁,又似乎是被化萬物為空虛的《長門經(jīng)》感染了。
“雷將軍,在下有冒昧一問,”息衍忽然道。
“息將軍請問。”
“雷將軍并非倉促趕來,何不救這些人?”
“息衍……”白毅低聲喝止他。
雷千葉的臉色卻平靜異常:“秋氏的覆滅,是在下的密函告發(fā)。如果留下秋氏的子孫,仇恨一定會催促他們尋找一切報復(fù)我的機(jī)會。我不可能防備這么多的敵人防備幾十年,那么他們死去是更好的結(jié)果。救他們……就像把一個大麻煩留給自己,誰會想要找一個麻煩給自己呢?”
“能那么想的人很多,敢那么說的人,也許只有雷將軍吧?”
“即使我撒謊,在你們面前也無處遁形,所以不如直說�!�
“不肯救他們,卻又為他們收葬以收買人心,用心未免太狠�!�
雷千葉竟笑了起來:“息將軍心中,雷千葉是如此的么?那么也不妨,賣主求榮,已經(jīng)犯下畢生難贖的惡罪,再加上這一條,也不算什么了�!�
“雷將軍還有辯解?”息衍毫不顧忌地盯著雷千葉,像是怕他的眼神從自己的視線中逃逸出去。
貝殼()免費(fèi)在線
“有,”雷千葉收起笑容,和息衍對視,“我以前是個買漆的,不要說爵位和官職,連飯都吃不飽。而后我能在十幾年內(nèi)掌握北山大營的三萬騎兵,手下成百的貴族武士,是我國侯爺?shù)亩鞯洹H绻皇撬o我機(jī)會,現(xiàn)在的雷千葉還是個買漆的窮漢,或者死在兩位將軍看不到的地方了�!�
“知遇之恩,不可謂不重。”
“不僅僅是知遇……”雷千葉抬頭看著天空,象在回憶什么,卻只是搖了搖頭,“沒有晉侯,世上就沒有雷千葉。所以我葬他的兒子,不是為了博取秋氏舊部的感恩,不過是我對晉侯的感恩而已。”
白毅和息衍對視了一眼。
“但是男兒生在世間,有很多不得以的事,”雷千葉說,“恩情和男兒的偉業(yè),是無關(guān)的�!�
他給自己的坐馬加上了一鞭,馳入深寂的夜色中,晉北的軍士拖著尸囊上馬,尾隨而去。
夜路上,嬴無翳看著道路前方,走得分外沉默。
“君侯,晉北的女人,還是不要留了吧�!敝x玄落后炭火馬半個馬身,悠悠地說。
“我想留著她。”
“畢竟是晉北的女人……”
“嗯,”嬴無翳拉住了戰(zhàn)馬,摸著赤須出神,“秋絡(luò),確實像晉北的名字。那白雪夫人吧,就叫白雪夫人,世上沒有秋絡(luò)公主了!”
戰(zhàn)馬的長嘶聲中,離侯拋下得力的將軍,獨(dú)自馳進(jìn)夜色里。護(hù)衛(wèi)的雷騎兵們急忙策動戰(zhàn)馬追了上去,濺起的雪片打在謝玄的臉上。他也象離侯那樣摸了摸下巴,卻只是個光溜溜的下巴,沒有胡須。
“白雪夫人,倒也是好名字,”謝玄自言自語。
“難道就把那個女人帶回離國?”趕上來的張博頗為憤怒,“那是晉北國的女人!怎么能留在君侯身邊?”
“晉北的女人……也是女人啊�!�
“可是怎么向帝都的使節(jié)交代?我們奉上命討伐叛逆,怎么能收用叛逆的女兒?整個東陸都會嘲笑我離國是為一個女人滅了晉北�!�
“是不好交代。那么……不如對欽使說,君侯為了安撫晉北的民心,所以不顧嫌疑,勉為其難地收用公主。”
“你!”張博目瞪口呆。
“你覺得那個女人美么?”謝玄忽然問。
“什么?”
“我說那個晉北的女人,你覺得她美么?我覺得君侯似乎是喜歡上她了。”
“好看的女人哪里都能找到,也許君侯過幾天就玩膩了,何苦為了一個女人,惹怒帝都的欽使?沉迷在女人身上,怎么能霸武九州?”
謝玄點(diǎn)了點(diǎn)頭:“嗯,也許是幾天就膩了……不過我倒是希望他能沉迷在這個女人身上久一點(diǎn),反正君侯也沒什么女人�!�
“什么?”
“霸主也好,草民也好,其實在這個世上,”謝玄策馬徐行,說得漫不經(jīng)心,“每個人,都很寂寞的�!�
晨風(fēng)“嘩啦”扯開了戰(zhàn)旗,上千桿大旗,一色的赤紅,上面斗大的“嬴”字筆意張狂。
終于到了諸侯撤軍的一日。欽使在城門口擺起桌案祭天,祈祝晉北自此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而后焚化了寫有陣亡將士名單的黃紙,諸國軍隊次第拔營。建立破城首功的離軍率先出發(fā),欽使那句“住兮英魂,哀哉尚饗”念完,離軍千面紅旗抖起一片奪目的紅浪,五千雷騎震天大吼一聲,列隊開出城門。
隊伍在城門口竟然停下了。
“仰謝皇恩,澤披北荒;君侯神武,歸路風(fēng)翔!”
嬴無翳漠無表情的立馬城門口,看著成千上萬的晉人衣著鮮麗,列隊在城門外恭送,老友婦孺行列分明,山呼之后,一齊跪倒磕頭。在馬背看著人海人山在自己腳下匍匐著叩首,竟有三軍列隊般的連云氣勢。在這種尊榮面前,張博驚訝地瞪大眼睛,咧著嘴笑了。
貝殼()免費(fèi)TXT下載
謝玄扭頭,看見嬴無翳也在笑,卻是冷刻的輕笑。
“雷將軍費(fèi)心了。”嬴無翳揮揮馬鞭,對立在馬下行禮的雷千葉點(diǎn)了點(diǎn)頭。
“君侯不遠(yuǎn)萬里,力挽狂瀾,這不過是晉北百姓的心意。”
“有多少真心?”
“不敢欺瞞,”雷千葉俯身一拜,“都是赤誠�!�
靜了一會兒,嬴無翳笑了笑:“愧受了。聽說雷將軍已經(jīng)接到詔書,統(tǒng)領(lǐng)晉北都護(hù)府?”
“是陛下的信任�!�
“將軍應(yīng)得的,”嬴無翳策動了炭火馬,“好自為之�!�
跟隨在炭火馬后,五千雷騎和三萬赤旅步兵魚貫而出,雷千葉拱手立在路邊,一直沒有抬頭。
“對雷千葉這個人,你知道多少?”走了很遠(yuǎn),嬴無翳看了看謝玄。
“不多,不過晉北出云騎兵,就是在雷千葉手中創(chuàng)立。這次我們沒有對上北山大營的出云騎兵,否則會無功而返吧。”
“嗯,”嬴無翳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行了幾步,他忽然拉住了戰(zhàn)馬。
“本應(yīng)該除掉他,”離侯若有所思,“現(xiàn)在也許太晚了……”
晉北百姓的山呼聲又從背后傳來:“仰謝皇恩,澤披北荒;君侯神武,歸路風(fēng)翔……”
到了最后,“皇恩”已經(jīng)不可聞,只有“君侯神武歸路風(fēng)翔”,遙遙的像是唱著招魂。
欽使帶著隨從,還留在城下祭天的桌案邊。
“大人,嬴無翳這么大肆鋪張地出城,簡直是無視大人的官威。大人是陛下欽使,如陛下親臨,難道就讓那個鄉(xiāng)下泥腿子囂張?”欽使身左的校尉說話有些漏風(fēng)。
“卑下看來,比起晉侯,倒是離侯更像叛賊�!庇疫叺男N疽哺胶偷�。
紗布蒙住兩人半邊面目,卻遮不住眼睛里的恨意。張博一腿一掌,各要了他們半邊牙齒。身為天啟城皇帝殿前的執(zhí)金吾,兩人的身份還更高于初露頭角的息衍和白毅,卻在一個鄉(xiāng)下諸侯的手下面前丟盡了顏面。連日來兩人每夜都是大醉,咬著僅存的半邊牙齒發(fā)誓要對這個南蠻還以顏色。
欽使扯著一縷胡須一言不發(fā)。
“大人,卑下看來,嬴無翳是有反心��!”兩個校尉終于忍不住了。
“都閉嘴!”欽使抬起一腳,將面前的桌案狠狠地踢翻了,“帝都三萬羽林軍,五千執(zhí)金吾,要上陣的時候半個也不頂用,否則陛下又何苦宣詔這些鄉(xiāng)下諸侯來勤王?你們這些廢物,只知道在這里廢話!”
兩名校尉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退在一邊,卻不知道欽使的怒火卻并非對著他們。關(guān)于嬴無翳橫行妄為的密報早由信鴿送到了帝都,欽使望眼欲穿等來的回信卻是謝太師傳皇帝旨意,稱離侯忠君輔國堪當(dāng)重任,不必計較小節(jié)。欽使這才明白在天啟諸公的心中,嬴無翳已經(jīng)是愿意出人出力為君分憂的支柱,縱然只是一個頂著侯爵的鄉(xiāng)下諸侯,也非他一個欽使可以撼動的了。
兩騎黑馬自遠(yuǎn)方的離軍大隊中折返回來。黑馬雄健,片刻間離軍的兩名軍校就駐馬在被欽使踢翻的桌案邊,掃視周圍,對著欽使握拳為禮。
“離侯還有什么事么?”欽使皺了皺眉。
離軍的兩名雷膽騎兵卻對他的話置若罔聞,而是一齊自馬鞍上拔出了鋒利的馬刀。欽使話音未落,兩名騎兵一起摧動戰(zhàn)馬,狂風(fēng)一般沖向欽使。
遠(yuǎn)處領(lǐng)軍列隊的白毅正要張弓搭箭,卻被息衍一手握住。
騎兵卷起的殺氣在欽使身邊一掠而過,直沖向隨從中去。欽使所帶的家奴和金吾衛(wèi)驚慌失措,紛紛轉(zhuǎn)身奔逃,人群被戰(zhàn)馬沖得亂作一團(tuán)。不過混亂的局面卻沒有阻擋住老練的騎兵,兩名雷騎在人群中左右?guī)яR,忽然一齊縱馬躍起,自高處探身一刀斜斜斬下。
戰(zhàn)馬落地,雷騎猛地站住。兩顆頭顱滾落在馬蹄下,兩名校尉無頭的身子卻還噴著熱血站在那里。欽使的侍妾呆呆地看著,忽然發(fā)瘋一樣尖叫起來。兩具尸身緩緩倒下。
兩名騎兵各自在靴底上擦了擦馬刀,為首的一人道:“謝玄謝將軍傳令,這兩人酒后帶兵私闖牢獄,按照軍令該當(dāng)處死,侮辱夫人更不可容。驚嚇大人的地方,請擔(dān)待。”
貝殼()免費(fèi)在線
雷騎撥轉(zhuǎn)馬頭揚(yáng)長而去。欽使戰(zhàn)戰(zhàn)兢兢扶著侍衛(wèi),身子一軟,無力地坐在地上。
哀帝十二年,唐、離、淳、楚衛(wèi)四國領(lǐng)皇帝的討逆詔書,匯集聯(lián)軍八萬,攻破了晉北雪國的秋葉城。主掌雪國十余代的晉侯秋氏覆滅,男子長過馬刀者殺,姬妾女子皆籍沒為奴。左扶風(fēng)將軍雷千葉因為檢舉逆謀有功,掌管新設(shè)的晉北都護(hù)府,事實上成為雪國新的諸侯。
新的掌權(quán)者在城頭上眺望遠(yuǎn)去的“嬴”字赤旗,抬頭仰望著陰云密布的天空,忽然說:“冬天到了�!�
鐵與血的陣云自雪國的上空蔓延開來,陰翳投在浩瀚的東陸大地上。
外傳·獅子白雪
四
更新時間:2009-10-22
23:24:02
本章字?jǐn)?shù):6587
楚囚
早春二月,北國冰封,青衣江南岸已有了春意。四野的草木爆出了青芽,池沼中泛起的氤氳水汽籠著九原城。
九原,又號稱“云城”,春天就像籠在一陣淡青的云霧中。
風(fēng)吹著大殿兩側(cè)的竹簾起落,敲打著窗格發(fā)出單調(diào)的啪啪聲。離國的重臣排列兩側(cè),按膝跪坐,都是緋色寬衣,以金繡的束帶抹額。居中的細(xì)竹簞上,則是白發(fā)峨冠的老人,身后陳列著劍印。
離國群臣議事的“古懷殿”中已經(jīng)靜了許久。
“桐公,無論如何,司庫已經(jīng)支不出軍糧,”位置居前的年輕人打破了沉默,“帳簿當(dāng)前,一清二楚。兄侯遠(yuǎn)征晉北前,我已經(jīng)說過去年的收成入不敷出,恐怕支不出軍糧,他卻說赤旅雷騎一到,晉北必然望風(fēng)而降。如今雖然攻克秋葉城,可是千里長途,大軍撤不回來,軍糧卻得源源不斷地跟上。成就了他一人的武功,卻讓我們在離國耗子一樣覓糧!我們離國一個南荒諸侯,哪里經(jīng)得住他的折騰?”
桐公干皺的眼皮垂下,一直半遮著眼睛,此時才抬眼看了看怒氣勃勃的年輕人。年輕人是嬴無翳的弟弟嬴無方,受封為西裳郡伯,年僅二十歲,臉上稚氣不腿,詞鋒卻是銳氣逼人。
“司庫何在?”
紫衣文官自下首閃出:“卑職庫官呂隆,檢點(diǎn)糧庫,確實支不出糧食了�!�
“所剩幾何?”
“除了應(yīng)付春荒和宮中的支出,剩余不過三千兩百石�!�
“三千兩百石……”桐公低頭沉思了片刻,“再從春荒的賑糧中提出兩千石,五千兩百石,三日內(nèi)發(fā)往軍前�!�
“春荒的賑糧是我嬴氏祖輩立下的鐵規(guī)!”嬴無方雙眉一聳,“誰人敢動?”(電
腦閱
讀
w
w
w
.1
6
k
.
c
n)
“君侯大軍在外,怎能沒有軍糧?難道讓我們離國堂堂諸侯,向別國借糧么?”桐公長身直視嬴無方,“縱然國內(nèi)再苦,軍糧是不能不發(fā)的!”
一直端坐前列默默不言的離國重臣陳震忽然笑了笑:“桐公,不能不發(fā)這四字固然好說。可是眼下春荒,災(zāi)民若是來九原附近就食,我們無糧賑災(zāi),災(zāi)民可是會作亂的。南荒之民的性子桐公也不是不知道,到時候殺了我們這些人吃肉,都難說啊!”
“震公……”桐公枯瘦的臉上褪去一層血色。
陳震轉(zhuǎn)身間,一個眼色已經(jīng)遞給了嬴無方。嬴無方一拍桌子起身大喝:“我們嬴氏先輩的鐵律,就是守國安民!春荒的賑糧三百年都無人敢動,桐公你擔(dān)得下這個罪責(zé)么?”
嬴無方一聲呼喝,滿朝大臣也都離座起身:“桐公,賑糧不可動��!”
滿殿緋衣都對著桐公躬身行禮,不肯抬頭。桐公撐著桌子起身,手不住地抖,只能拱手還禮。群臣卻沒有回座,古懷殿中忽地靜了。
許久,李桐點(diǎn)了點(diǎn)頭:“李桐仰受嬴氏深恩,以微末之材領(lǐng)監(jiān)國大事。劍印在上,三軍九卿都受我節(jié)制,拆借賑糧一事,我獨(dú)立承擔(dān)!君侯歸來若有責(zé)問,李桐以身家性命抵罪,雖死無悔!”
桐公本已年老氣衰,高聲說到最后嗓子已經(jīng)嘶啞�?墒谴藭r偏偏有一種名臣風(fēng)范壓住了在場的眾人,李桐,畢竟還是嬴無翳的老師,離國的支柱重臣。大臣中一陣騷動,彼此遞著眼色。
“呵呵,”陳震低笑,“桐公盡忠君侯,哪里會陪上身價性命?不過是害了那些流離失所的饑民而已。”
陳震的聲音不高,卻立時壓住了群臣的騷動。諸大臣再次躬身道:“桐公請三思!”
桐公嘴唇翕動,臉色灰白,手微微地顫了顫,緩緩回座。
貝殼()免費(fèi)電子書下載
“桐公三思!”陳震近前一步。
“三思?還是盡忠君侯這四個字,聽起來順耳,”一個低沉的聲音忽然在殿外響起。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威壓之勢,有如在寂靜的古懷殿中響起驚雷。一名緋衣大臣腿彎忽然一軟,不由自主就要跪下。
“君……君侯!”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群臣不約而同地調(diào)轉(zhuǎn)身子,向著殿門口的方向長拜,一時間無人敢抬起頭來。
赤甲火氅的離侯登著臺階踏入古懷殿,唇邊帶著一絲冷笑,直視前方大步越過眾人,對著正在起身的李桐拱了拱手:“先生。”
“君侯,”李桐艱難地要拜伏下去。
嬴無翳一把挽住:“賜座!”
使女搬上腳榻扶著李桐坐下,嬴無翳一揮火氅占據(jù)了李桐方才的坐席,也不叫群臣落座,只是饒有興致地一一掃過群臣的臉,這才笑了兩聲:“我此時歸來,諸卿看著頗為詫異啊�!�
“恭迎君侯,百戰(zhàn)而旋;賀喜君侯,長勝無忌�!�
一時間,群臣的唱頌聲四起,仿佛古懷殿中都容納不下了,一直驚動了殿外高樹上的鳥兒。
“問過安,可以退下了,”嬴無翳忽然變得面無表情,“國中政事,還是桐公主持,散了吧!”
他一聲令下,群臣各自轉(zhuǎn)身,悄無聲息地退出古懷殿。尾隨嬴無翳的謝玄品位低微,躬身在一側(cè),含笑看著出門的每個大臣。直到嬴無方和陳震并肩而出的時候,他才忽地笑道:“一路風(fēng)塵,見到震公和郡伯別來無恙,真是幸事。”
陳震竟然含笑回禮:“君侯和謝將軍歸來神速,想必是天助�!�
“赤旅步軍都丟在半路,快馬歸來,是怕震公久侯呢。”
陳震愣了一瞬,忽然笑著拍了拍謝玄的肩:“君侯得到謝將軍,真是天賜,幸甚,幸甚�。 �
一直到出了宮門外,嬴無方繃緊的臉才松弛下來,忽然停住了腳步:“五日前的火馬軍報,還說他帶著大軍,只前進(jìn)到陳國吉水縣,沒想到五日之間,他就……”
“這次是我們失算了,”陳震不動聲色地理了理胡須,“信使的報馬再快,又怎么有他的馬快?”
古懷殿上,只剩下嬴無翳和拱手靜坐的李桐相對。嬴無翳看著李桐絲毫沒有退去的意思,臉色微微一變,瞟了一眼門邊的謝玄。謝玄上前,手中捧著的紫檀盒中,躺著一輪剔透的玉璧,光芒流轉(zhuǎn),變化莫測。
“此去晉北,已經(jīng)揚(yáng)了我離國的軍威,天子也賜下玉璧和封賞,”嬴無翳雙手捧著玉璧遞給李桐,“記得小時候先生說君子有五德,玉也有五德,正是石中君子。這塊紫丣玉璧,離國中只有先生可以佩戴了�!�
李桐看著玉璧,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忽然揮起一手,竟然將那輪價值連城的玉璧從嬴無翳手中打飛出去,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先生……”
李桐離開腳榻,跪坐于地:“李桐打碎玉璧,知罪了。君侯要怎么處罰,李桐都不敢有怨言。只是處罰之前,仗著當(dāng)年教導(dǎo)君侯的一點(diǎn)微末功勞,李桐還有幾句話請問君侯�!�
嬴無翳背上一陣寒麻,也起身跪坐在竹簞上。他即位為離侯十二年,威鎮(zhèn)朝野,可是面對李桐,卻總象幼年時候聽他訓(xùn)斥一般,帶著幾分敬畏。
“君侯此次出征,傷損幾何?”
“雷騎折損兩百五十騎,赤旅戰(zhàn)死一千七百人�!�
“動用民夫又幾何?”
“戰(zhàn)前征用兩萬,運(yùn)輸糧草到軍前的又有三千�!�
“軍糧消耗幾何?”
“五萬兩千石。”
“軍費(fèi)多少金銖?”
貝殼()txt電子書下載
“三十五萬�!�
“君侯!”李桐長嘆一聲,忽然牽著衣袖長拜不起。
“先生�!辟鵁o翳無奈,只能也對拜下去�!熬羁芍牢覀冸x國一年的稅賦不過一百余萬金銖?國庫存糧最多的時候,也只有五萬兩千石?每年新入冊的丁男不過三萬多人,其中應(yīng)征入伍的又不過兩成,還要除去年老還鄉(xiāng)的五千余人。而君侯勤王一戰(zhàn),就耗掉了三成的稅賦,所有的庫糧!兩千農(nóng)家鄉(xiāng)戶的男丁戰(zhàn)死!”李桐聲音顫抖,“不過換來君侯神武的威名,皇帝一紙褒獎的詔書么?”
“這一輪玉璧,又值幾何?”李桐氣喘吁吁地指著地下的碎玉,“補(bǔ)得回國庫么?又何顏面對百姓?”
嬴無翳嘿然不語,謝玄早已抽身而退,把直面李桐的重?fù)?dān)都留給了主公。
“當(dāng)年白氏分封,我們嬴氏本來就是一個南荒的小諸侯,地廣人稀,還要彈壓南荒諸族。天啟城年年封賞,幾曾落到過我們離國的身上?就是在諸侯中,又有幾人能對君侯你說得上尊重?除了欽使年年來訛詐土產(chǎn)供奉,誰會記得我們離國,便是年年春荒餓死的人,諸侯也不會發(fā)半點(diǎn)賑濟(jì)!晉北秋氏哪里是真的叛亂?不過是諸侯忌憚秋氏的壯大,聯(lián)絡(luò)天啟城的公卿散播的謠言。皇家不出一兵一卒,一紙詔書卻把我們離國的男兒送上戰(zhàn)場,”李桐捶著地面,“君侯難道不知道么?”
嬴無翳面對他疾言厲色,竟然只能側(cè)過頭去。
李桐喘息幾聲,漸漸回復(fù)了平靜,顫巍巍地又對著嬴無翳拜了下去:“君侯大勝歸來,李桐本該恭賀,可惜個性迂腐,令君侯不悅。君侯請責(zé)罰以正朝綱�!�
嬴無翳急忙上前攙扶:“先生不必再說……”
李桐卻不肯起身,又是三拜:“恭迎君侯,百戰(zhàn)而旋;賀喜君侯,長勝無忌�!�
嬴無翳心底長嘆一聲,微微有些發(fā)澀。他不喜歡群臣造表恭賀,所以下令但凡得勝歸來,只要在朝上唱頌這十六個字即可。李桐雖然不喜歡征戰(zhàn),對他所定的朝綱,竟是一點(diǎn)不肯違背的。
“備車,送先生回府!”
宮中的內(nèi)侍攙扶著李桐離去,嬴無翳和謝玄一直送到宮門口,還對著背影遙遙地行禮。
“君侯,我們向楚衛(wèi)國借來打賞的十萬金銖……”
“閉嘴!”嬴無翳瞪了謝玄一眼,咬舌低語。
“這位是君侯新納的白雪夫人,如今暫住在養(yǎng)玉宮里,指導(dǎo)公主的文章和書法�!敝x玄黑袍佩劍,博帶高冠,拱手立在殿下的臺階上。
年不過六七歲的小女孩籠在一件大紅紗衣中,跪坐在大殿中央的錦褥上,有如一團(tuán)火焰,按在膝上的小手和微圓的臉蛋都被衣裳映出了一片嫣紅。身后侍侯的兩個婆子緊貼著女孩,不時地幫她將裙角掖回腿下,整理她寬大的垂袖。女孩低垂著頭,兩束黑而亮的發(fā)辮垂在臉側(cè),襯得她面頰瑩潤如玉,有如一個玉石的娃娃。
女孩的對面,兩個粗壯的仆婦押著一身冰帔的雪國公主。她籠手端坐在坐席上,一路旅行,她的面頰更加消瘦,本來白皙的肌膚看起來隱隱的透明。那雙眼睛直視前方,卻是空蕩蕩的,凝聚在無窮遠(yuǎn)處。
“君侯方才驗過公主這些天的功課,只有四字為評:慘不忍睹!”謝玄接著道,“公主從今日起,除了舊日的功課,每日還要臨摹小字一張,不得有一字涂改。路先生沒有驗過當(dāng)日的功課,公主殿下不得離開養(yǎng)玉宮一步!”
小女孩身子動了動,似乎想要站起來,卻被身邊兩個婆子緊緊夾住。
“養(yǎng)玉宮的衛(wèi)士已經(jīng)領(lǐng)了君侯的手諭,公主還是好自為之�!敝x玄一笑,對著小公主和秋絡(luò)長揖,轉(zhuǎn)身離去。
侍侯公主的婆子和門廊兩側(cè)的使女一齊對著他的背影屈膝行禮,只有兩位女主牽衣對坐,有如不聞不見。仿佛一團(tuán)騰起的火焰,紅衣的小公主忽地跳了起來,不知從哪里摸出了一張朱漆的短弓和一束鮮紅的竹箭。
“公主殿下!”婆子的驚叫聲中,小公主彎弓搭箭,直射謝玄的背心!
謝玄寬大的黑袖在身后一拂,紅色的小箭有如沒入了一團(tuán)黑云。竹箭雖然小巧,卻帶著一寸尖刺,射在身上難免受傷。謝玄看也不看,將竹箭一掌捏斷,拋在草叢中。
“夫人要教導(dǎo)我們刁蠻的玉公主,只怕得多費(fèi)心了。”謝玄笑道。
“謝玄,不要以為有父親的手諭就能壓我!”小公主拿著小弓跳著跳著一直跳到椅子上,對著謝玄的背影大喊,“我不要看書,我不要寫字,我就是要出宮去打獵!你敢攔著我,看我一箭射死你!”
使女們驚慌地堵住門口,兩個婆子跌跌撞撞也抓不住公主的衣角,撞在一起,一齊跌倒在地。沉靜的養(yǎng)玉宮中徹底亂作了一團(tuán)。謝玄背著手離去,再無一句話。
似乎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她靜靜地坐著,有如一尊雕塑。小公主提著小弓,斜著眼睛圍著她轉(zhuǎn)了幾圈:“你就是父親新收的女人?”
沒有回答。
小公主黑白分明的杏眼里滿是譏誚:“別得意了,父親不會喜歡你多久的。他從來都不喜歡女人,何況,你連笑都不會�!�
貝殼()免費(fèi)TXT下載
“那個女人,安頓下了么?”入夜,嬴無翳坐在堆積如山的文牘中,漫不經(jīng)心地發(fā)問。
“如君侯所說,安頓在養(yǎng)玉宮中,加派了幾個粗壯的仆婦,日夜看守,公主不會有什么危險。”謝玄停下了筆。他正端坐在對面一盞油燈下,協(xié)助嬴無翳查閱出征以來的奏折。
“聽說一路南下,她一句話也不曾說?”
“若不是那日在馬房中她說過一句,屬下都要以為她是啞巴了�!�
“有意思�!辟鵁o翳凝視著燈燭出神,神情中有一絲古怪。
“這里有兩份墨離郡所上的奏折,”謝玄忽然道,“第一封是去年秋天,說郡伯在墨離郡購置了大筆的田地,郡伯名下的佃農(nóng)仗勢主人勢力,拒不繳納稅糧,所以春荒的賑糧一直不能湊齊。第二封卻是今年春天,說郡伯捐獻(xiàn)私糧五千石,幫助墨離郡渡過春荒�!�
“哦?”嬴無翳目光一閃,“那么該繳的稅糧又有多少?”
“兩千五百石上下,郡伯有書信給墨離郡,說是五千石糧食,一半補(bǔ)償拖欠的稅糧,一半作為捐贈。也是郡伯做了表率,九原的富戶一共捐贈了兩萬石糧食,否則應(yīng)付了軍糧,我們真的無糧賑災(zāi)了�!�
“所以我這個弟弟現(xiàn)在不但不欠稅糧,反而有功于國家?”嬴無翳沉思片刻,忽地笑了笑。
“君侯以為,郡伯為何不在去年秋天繳納稅糧?”
“你若是想到什么,都可以直說,這里上上下下,都是我們的人,”嬴無翳揮手一指堂下,黑甲持刀的雷騎靜靜地站在廊柱的陰影中。偶爾月光破云,馬刀的光芒凄冷奪目。
“去年秋天納糧,存糧就是在官家的庫中,今年春天納糧,糧食只是墨離郡守轉(zhuǎn)手,立刻就轉(zhuǎn)到災(zāi)民手中,無異于郡伯親自賑災(zāi)。而郡伯名下的佃戶一齊拒絕納糧,只怕暗中有人支使,”謝玄起身上前,將兩封奏折呈在案上,“無非是收攏民心,不信任官府而已。”
“嗯,”嬴無翳不緊不慢扣著桌案。
“越過君侯去收攏民心,”謝玄一字一頓,聲音異樣的清晰,“就是叛心!”
嬴無翳忽然抬頭,褐色的瞳子對上謝玄的目光,扣擊桌面的聲音驟然終止。堂外似乎有一陣?yán)滹L(fēng)襲來,將跳紅的燭焰壓了下去。
堂外一片刀鳴,戍衛(wèi)的雷騎紛紛矮身按刀。一眾黑甲的影子凝在凄清的月光中,只有鋒銳的眼神投向周圍黑暗的角落,似乎是大敵當(dāng)前。周圍風(fēng)吹草木的低聲中,都潛伏危機(jī)。
“什么事?”謝玄按住腰間的佩劍,遮護(hù)在嬴無翳身前。
嬴無翳卻按住了謝玄的胳膊,緩步走向堂外。
若有若無的簫聲橫穿天際,空虛遼遠(yuǎn),不知來自何方。初聽仿佛風(fēng)吹草木搖曳,漸漸地又像是低低的嗚咽,其中偶爾還雜著幾聲嘶啞。像是有許多看不見的鬼神,在周圍游蕩著,呼吸輕風(fēng),哭沙了嗓子。嬴無翳在雷騎們的簇?fù)硐�,立在庭中聆聽。月色忽然罩上了一層寒霜,將周圍照得一片青白�?br />
“什么人敢在深夜……”一名雷騎首領(lǐng)喝道。九原城中入夜之后宵禁,不得妄動器樂。
謝玄對他擺了擺手。首領(lǐng)看看主公的臉色,不敢多說,退了下去。一眾雷騎就這么簇?fù)碇x侯,聽那個飄忽荒涼的調(diào)子在夜風(fēng)中翻轉(zhuǎn),像是一曲古歌,傳到耳邊之前,已經(jīng)寂寞地轉(zhuǎn)了千遍。
“是那個女人?”
“是宮里傳來的。聽說絡(luò)公主的九節(jié)簫,吹起來自有一股寒氣,所以又有‘冰姬’之名。謝玄以前,還曾自以為在絲竹上頗有些造詣呢,”謝玄自嘲著搖頭,似乎真的感覺到縷縷輕寒,將雙手袖入了廣袖中,“君侯喜歡這簫聲?”
“不,”嬴無翳搖頭,“有一股死氣……”
“不要讓她碰到刀劍,發(fā)釵一類尖銳的首飾也都收了,”嬴無翳轉(zhuǎn)身走向堂中,“還不到她死的時候……”
“煩死了!煩死了!叫人!叫人!給我把她抓來,我不要聽她吹,我不要聽她吹!”
此時的養(yǎng)玉宮中,小公主只穿著貼身的月白色褻衣,站在床上拼命地跳著,撕扯著床邊的絳紅紗帳。使女們慌慌張張地點(diǎn)火引燭,婆子們半披宮衣,手忙腳亂要拿錦被把公主裹上。
“玉公主,玉公主,”婆子連哄帶扯,終于把公主摟在了懷里,“那個女人現(xiàn)在抓不得,君侯有令的,宮里誰也不得為難她。”
“為什么不能抓她?她算什么?我是離國的公主,她不過是父親俘虜?shù)呐�,哪天父親不喜歡她了,她什么都不是!”
“公主說的是,公主說的是,”婆子堆著笑臉,“那個女人一付要死的臉,哪天觸怒了君侯,不用公主動手君侯也一定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