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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第一回是在京城外的山里,他從山匪手上救下我。

    他讓侍衛(wèi)拎著我,同我談條件。

    「知道你易家怎么死的嗎」

    我說:「叫蠻子砍死的�!�

    「叫自家人坑死的�!顾⒉辉谝馕乙患遥骸改阄液献�,事成之后匪首任你處置�!�

    我應(yīng)了,他就叫人趁著沈酌游街將我扔進(jìn)人群。

    嫁給沈酌他沒少出力,總之狡猾。

    「官話一套套。」他替我斟一杯茶:「我聽聞神醫(yī)有一法,讓你能重新站立,說不準(zhǔn)還能同從前一般騎馬,你要是不要」

    我想了想,婉拒:「多謝殿下好意,便算了吧,我想家�!�

    想早點歸家。

    在看不盡的山里雪里酣睡。

    04

    秋云的臉腫得厲害,柳郎中厲害,上了藥沒什么大礙。

    我問她疼不疼。

    她將臉湊過來說不疼。

    「騙人�!刮倚λ骸缸旖嵌即蛄蚜�,如何不疼。」

    她又問我:「您疼不疼」

    我說:「不疼的�!�

    秋云不滿道:「您還說我騙人呢,您都摔成這樣了,怎么不疼」

    說著又要哭。

    我在心底嘆一口氣,怎么就從一堆侍女里選了這么個水做的。

    我哄她:「真的不疼,我跟你說,我在漠北的時候從馬上摔下來,那才是真疼呢!」

    她不說話了,低著頭,半晌:「從我服侍您第一日開始,您就將這兩個字掛在嘴邊�!�

    我看她,不說話。

    這兩個字刻在我的靈魂里,長在我的骨頭上。

    分不開,分開就要死了。

    易家有三個孩子。

    易寒是大哥,易秋是二哥,我是小妹。

    大哥二哥混不吝,愛拽著毛都沒長齊的我在校場策馬揚(yáng)鞭,我被抱在胸前,大雪兜頭罩我一臉,我大叫,他們就用氅子圍住我。

    「嬌氣!」父親在旁邊罵我,被母親一掌劈在腦袋上,于是乖乖給我系上圍巾,蓋住頭臉,只露出一雙圓溜溜的眼睛。

    到了家,易寒就搓搓我的臉蛋:「哎呦,這么軟�!�

    然后給我上臉油,他手指粗糙,刮的我臉生疼。

    我罵他。

    易寒彈我一個腦瓜嘣,我跳起來打他,他就亂竄著喊救命,躲在娘親身后,又被娘親捉住任我拳頭落在他腿上。

    易秋就又將我們分開,我說:「易秋!你干嘛!」

    他將我推得一個仰倒:「沒大沒小,過來�!�

    于是我又乖乖過去,把頭擱在他膝蓋上,任由他用京城來的桂花油柔順我的長發(fā)。

    外面寒風(fēng)凜冽得像要吃人,雪白的大嘴張著,卻吃不下我們幾個。屋里火燒得旺,暖融融的,我就趴在易秋腿上睡著了。

    易家又不只有三個孩子。

    軍隊的將士下了校場就沒規(guī)矩。

    本是不允許吃零嘴的,我藏了一大兜羊奶糖,趁著他們休息一個一個分過去,我說:「易寒給我的,偷偷吃�。”话l(fā)現(xiàn)了他準(zhǔn)要打我的!」

    將士們嘴上應(yīng)得好聽,吃了翻臉不認(rèn)人,轉(zhuǎn)頭就告了我哥:「易寒將軍!小春兒偷你糖了,你快看看吧,一個都不剩了!」

    我拔腿就跑:「大人欺負(fù)小孩啦!要不要臉呀!」

    最后被易寒一把抓住,屁股挨了兩下。

    他們也沒落著好,加練十組。

    我沖他們做鬼臉,他們就憤憤看我,后來又都笑了。

    一團(tuán)團(tuán)的霧氣飄出來,笑聲也蕩在雪里。

    我以為那會是永遠(yuǎn)。

    她跪在我面前,臉靠上我的膝蓋,什么也沒說。

    連著十幾日廚房的婆子來來去去好幾輪,問我是否吃得慣。

    我說:「吃得慣的�!�

    他們才拍著胸脯道幸好:「您吃得太少了,以為飯食不合您的口味。」

    沈酌正巧踏進(jìn)來,他憔悴了許多,如玉的臉頰凹陷下去,許是被圣上訓(xùn)了一通,又許是叫江小姐要新定的消息打擊得沒了魂,總之他問:「鬧絕食不想吃便別吃了,省得浪費糧食�!�

    等了十幾日,終于撞見沈酌來一回,婆子哪里會放過:「您有所不知,皇子妃挑嘴,什么都不愛吃,我們可犯了難。聽說皇子妃脾氣大,不好相與,這才來賠罪。」

    賠罪是假,告狀才是真。

    闔府上下,誰不知皇子妃不得寵。狗仗人勢的家伙恨不得將我踩在腳底,左說如今府上沒有料子裁不得新衣,右說府中人手不夠撥不出人來。

    于是現(xiàn)在諾大的院子,前前后后只有一個秋云。

    餐食是日日晚送,送上來也是臊眉搭眼的樣子:「府上節(jié)儉慣了,您多擔(dān)待。」

    我不說話,像是被欺負(fù)狠了,倒叫沈酌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又不想叫我這樣的壞脾氣好過,允了婆子的狀告,叫她們別慣著我性子,若是不吃就別送了。

    他瞧我?guī)籽�,甩下帖子:「賞花宴,你也去吧。守點規(guī)矩,別又鬧了笑話,叫人難堪。」

    咬緊唇畔,我說:「惡奴欺主,他們不給我裁衣,餐食也是日日晚送,給我吃些剩飯剩菜,并非我氣性大�!�

    他愣住了,倒是沒想到如此,瞧了一眼在旁抖若篩糠的惡婆子,卻還是說:「若你連奴才也管不住,也忒沒用了些。易家出你一個這般懦弱的也是倒楣。」

    這話說的半點不客氣。

    他說:「活該!」

    又問:「你沒有骨頭嗎你兄長雷霆手段,怎么就有你這樣的妹妹」

    漠北的慘狀他是知曉的,可他卻還是用這樣的話來刺我心窩;明明是我受了委屈,卻又像是我錯了一般。

    他打定主意要讓我在他府上過得苦不堪言,以示他情感的清白。

    我只是訥訥應(yīng)了:「是我不好�!�

    他氣結(jié),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許是他也知道,這并不是我的錯。

    但他沒法怪皇上,沒法怪旁人,只能怪我。

    我過得越苦,他對江小姐的愧疚就越淺,似乎想說:「瞧,上歌,破壞我們姻緣的壞人并不好過�!�

    怪沒出息的。

    我沖著他背影輕啐一聲。

    廢物。

    婆子得了默許更變本加厲的折騰起我來,我也盡職盡責(zé)扮演一個軟骨頭,受氣包。

    半月里被餓暈兩回,倒叫沈酌轉(zhuǎn)了性子,來我房中瞧了又瞧,最后憋出一句:「奴才都能騎在你頭上,蠢死你算了。」

    04

    賞花宴辦得很大,虞侯夫婦將我接進(jìn)了府中,摸摸我的臉,又揉揉我的頭發(fā)。

    她噙著淚:「小春兒長大了,怎么這樣瘦�!�

    看著我的腿,又伏在虞侯懷里啜泣:「是不是吃了許多苦疼不疼,怕不怕漠北離京城這樣遠(yuǎn),你是怎么來的啊......」

    我說:「不疼的姨母�!�

    其實是疼的。

    半路上就被追兵砍折了腿,藏在樹林里吃著濡濕的泥巴,躲在山洞里被狼嚎和搜尋的火光嚇得一動不敢動的時候。

    其實是疼的。

    也好怕好怕。

    閉上眼就是父親未閉上的眼,他眼角有一道疤,風(fēng)一吹頭就撞在城門上。

    咚、咚的響。

    我的心也咚咚的響。

    我被藏起來,在角落里,死死盯著那個頭顱。

    不知幾日,易秋的頭也被掛上去了。

    于是風(fēng)一吹,總是一前一后兩聲響。

    城里的人死光了,沒人說話,于是響聲很大。

    蠻子笑瞇瞇的在底下搭起了篝火,烤了兩只羊,邊吃邊用蹩腳的漢化罵:「讓弟兄們看看,易家死絕了,城破了。什么易家,不過如此嘛。」

    他們又大聲說了什么,我聽不懂,但我不會忘。

    我躲在這里,不知道多久了,被易寒從藏身的地方拉了出來。

    他抱著我,像抱著失而復(fù)得的寶貝,他抱的很緊,很疼,眼淚滴在我臉上。

    我問他:「母親呢」

    易寒只是親親我的眼角,趁著夜色護(hù)著我逃跑。

    追兵追上來,他被一把大斧斜著從肩膀劈開。

    溫?zé)岬难獮R在我臉上,最后爆發(fā)出一聲:「小春兒!跑!」

    最后一眼,是易寒始終望向我方向閉不上的雙眼。

    我身量小,左逃右竄沒了蹤影。

    后來易寒的頭也被掛上了城墻。

    鷹啄掉了他們的眼,又啄爛了他們的面頰,露出白骨。

    蠻子養(yǎng)的鷹,同他們主子一樣壞。

    雪山綿延,遠(yuǎn)遠(yuǎn)的遠(yuǎn)遠(yuǎn)的,大雪落不完,他們留在了那場雪里。

    春天永遠(yuǎn)不會來了。

    我被安排在沈酌身側(cè),他身體傾斜,不愿挨著我。眼神一錯不錯的看向江小姐。

    他不喜我的,我是知道的。

    遞給他一杯酒。

    他沒喝,厭煩的打翻,潑我一身。

    周遭都看過來,鬧了好大個沒臉。

    身側(cè)是抑制不住的笑,一聲聲的,耳朵分辨出惡意。

    隱約間聽見夫人小姐笑我是沒腿的蛤蟆。

    吃了天鵝肉。

    倒是江小姐,拔高了聲音教訓(xùn)婢女:「春枝,剛不是同你說了狗不準(zhǔn)放進(jìn)來,我怕狗你不知曉嗎,做事就這樣馬虎!」

    周遭尷尬的靜了一瞬,紛紛轉(zhuǎn)開臉。

    如今國公府與太子定了親,勢頭正盛,誰敢惹她不快

    只能紛紛嫉恨她好命,前是五皇子,現(xiàn)下又是太子了。一枝高過一枝,真真是金鳳凰。

    原來小姐也會罵人。

    我垂下眼睛,避開江小姐的目光,叫秋云推著我出去了。

    她追出來:「易如春!跑什么!」

    被她逼停,我視線左躲右閃,又被她掰直,她直視著我:「怎么瘦了這樣多�!�

    「沈酌待你不好,是不是�!�

    「受委屈了,是不是。」

    沒有,我撇過頭不瞧她:「都是我咎由自取,我這么壞,你管我做什么呢�!�

    沈酌追著江小姐出來,看見我二人,慌亂掩飾不住。

    他囁嚅半天,只說:「不是你看見那樣。」

    她忍了又忍,最后沒忍住,大罵沈酌:「你我無緣并非她過錯,七尺男兒將氣撒在女子身上算什么呢,如今你苛待她倒叫我瞧不起你�!�

    沈酌被下了面子,一時間口不擇言起來:「你攀上了太子,便瞧不起我了是不是!」

    江小姐眼睛都瞪大了,像是沒認(rèn)識過他一般。一片死寂過后,她失望的搖搖頭:「原是我從未真正認(rèn)識你�!�

    「并非那個意思」沈酌終于慌張起來:「上......江小姐......」

    沈酌沒撈到江小姐的衣角,煩悶間看見我的臉,又是煩悶。

    他最后還是怪我:「總是你,又是你�!�

    太子從假山后轉(zhuǎn)出來,瞧了好大一場熱鬧。

    我叫秋云將我扶起。

    他用扇子扇啊扇,疑惑:「我一直很好奇,他這樣蠢笨沒有城府的人,怎么就能想到伙同蠻子坑害忠良呢」

    我垂眸看著無波的湖:「蠢笨才心狠�!�

    太子笑了:「是啊,他不愧是我父皇嫡親的孩子,一樣的鼠目寸光�!�

    05

    賞花宴被看了好大的熱鬧。

    聽說皇后氣得在宮里砸了東西,什么貴砸什么。

    茶樓里,太子同我說時幾乎笑得要背過氣去。

    我吃了他帶來的肉干,嚼著嚼著,又不舍得了,小口小口。

    漠北來的,現(xiàn)下子我買不著了。

    他說:「瞧你那出息。」

    扔來一袋:「全拿走,這零嘴就你愛吃�!�

    我從未這樣真心的感謝他:「你是好人,就該你當(dāng)皇帝。」

    扇子在我頭上敲了一記:「嘴上沒個把門,要讓人聽去了還得了。」

    他又問:「江上歌鬧一頓脾氣,你在府上好過些了」

    好些了吧,我低頭瞧瞧合身的衣服。

    我嚼巴嚼巴,想起這月余按時送到的飯菜,來得越來越頻繁的沈酌。

    他回回來都帶著些不情愿似的,鼻子翹的比天高,卻總是從集市上搜羅些北邊來的稀罕玩意�?傄膊缓煤谜f話,將東西一扔:「賞你的�!�

    于是我適時作出感動的表情,他又扭過臉,吞吞吐吐出一句抱歉,說惡婆子叫他收拾了。

    又罵我軟弱。

    總之變扭。

    太子說:「許是父皇叫他罰跪。但你怎么又瘦了,眼睛這樣大。」

    秋云日日拿銅鏡照我的臉,漠北的風(fēng)沒將我的眉眼雕琢得同父兄一般鋒利,我更像母親,一雙溜圓杏眼。

    一瘦眼睛更大,墜在臉上,像骷髏。

    曾經(jīng)他們總愛捧著我的臉喊心肝,所以面頰肉肉圓圓。

    現(xiàn)下沒人捧了,臉頰就凹陷下去。

    我沒說話,喝了兩口茶,猶豫片刻問:「為什么他們不會失眠呢」

    這個問題困擾我無數(shù)日夜,每每夜里我輾轉(zhuǎn)反側(cè)都在想,為什么劊子手不會失眠呢我不敢閉眼,一閉眼就是深雪上滴答的紅梅。

    一派平靜的夜里,好像只有我被困在那場噩夢里。我后來摸進(jìn)城里找過的,一摞一摞的人,一攤一攤的血。

    挖不到底,一挖就是還沒來得及閉上的眼睛。后來在雪里,我被凍得僵直,找啊找找啊找,找到了易寒,堅實的胸膛大開,一看,青紫的臟器和碎裂的白骨。找不到其他人,我就拉拽著他的身體走到城門。

    抬頭是父親,易秋和易寒。

    我就順著那層厚雪挖啊挖,瞧見了血染紅的堅冰,挖一塊,揣在心口。我的心口還是熱的,沒關(guān)系。

    后來又找到了母親和阿盈,母親額間有一把劍,阿盈沒了半邊腦袋。

    眼淚流不出來,就全流進(jìn)了心底。

    太子說:「我也不會失眠,聽聞漠北城破的時候,我也沒有失眠。」

    「但是我母妃走的那日,和后面的千百日,我都睡不著;父皇和沈酌不會失眠,刀子不捅在自己身上,哪里曉得痛呢�!�

    于是我知道了,要往他們身上捅刀子,他們才會曉得痛;我又曉得了,要往他們至親身上捅刀子,才會痛徹心扉。

    太子將造反的日子定在第二年冬。

    他說:「你喜歡雪,讓雪送你走吧�!�

    06

    入了秋,我從酷寒走進(jìn)深秋,整整大半年。

    京城雨多,連綿下個不停,一場又一場,叫人煩悶。

    潮氣膠在身上,透不上來氣。

    于是我趴在酒樓的欄桿,問沈酌:「京城的秋也總是這般難熬嗎」

    他替我扇風(fēng),一下又一下,抱怨:「秋日多好,天高氣爽,去去你身上的霉氣。天天在屋里待著,倒是不怕悶壞了。」

    「你在漠北也這般無趣嗎�!�

    我垂下眼,說:「父兄在世的話大約會帶我騎馬吧。」

    他這才驚覺說錯了話,很是慌亂,手底下動作也多起來。酒杯斟滿,扇子扇的風(fēng)更大了。

    我點點他的鼻子:「無事,不用緊張。」

    酷夏間,皇后娘娘歿了,在避暑的行宮,連帶著貼身的宮女,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硬了。

    嘴角黑血溢出來,死不瞑目。

    沈酌當(dāng)時都要哭暈過去,整夜整夜睡不著,于是我抱了枕頭去他房中陪他,他埋在我肩頸:「我沒有娘了......我沒有娘了�!�

    我抱著他,輕輕拍著:「沒事的,你還有我�!�

    我咬著唇,好勸歹勸才沒讓自己笑出聲來。

    我想,再忍忍。

    后來沈酌搬進(jìn)了我屋內(nèi),他開始學(xué)著靠近我,學(xué)著愛上我。

    在繁星遍布的夜里我們也曾交頸而眠,蟬鳴聲陣陣,和著風(fēng),他說:「我想母后。」

    我就抱緊他,反復(fù)告訴他,他還有我。

    他會滿眼心疼的看我腿上的斷口,摸一摸親一親,最后化作一滴又一滴的淚。

    圣上為著皇后的事情發(fā)了好大一通火,但查來查去也沒查到太子身上。

    為此太子同我評價:「蠢笨如豬�!�

    太子多智近妖,我撇撇嘴:「事以密成�!�

    沈酌在我眉間親了一下:「抱歉�!�

    他常說抱歉,可是我不要他的道歉,道歉有什么用呢

    我掏出一方小小的肚兜,我問他來年我們會有一個兒子還是一個女兒。

    他很驚喜的看向我,又反復(fù)摸我的肚子,反復(fù)問真的嗎真的嗎

    我沒好氣:「假的�!�

    他從頭到腳抖成一片,愣怔片刻,向底下撒了一袋子錢。

    底下的人都?xì)g呼菩薩心腸。

    于是我有孕的消息又傳遍了圈子。

    江小姐來了三回,我沒見她,左右不與她牽扯她就不會傷心難過。

    虞夫人擔(dān)心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你身子骨不好,只怕要不好生�!�

    去參加各種宴席,曾笑了我的夫人小姐也不得不湊上來問我是否安好。

    太子捏著鼻子,叫人給我送了墮胎藥,贊我一聲:「夠狠�!�

    沈酌小心翼翼護(hù)著我,將我護(hù)過了寒冬。

    那日他推著我賞花,遠(yuǎn)處有一林臘梅,遍地落花,埋在雪里。

    縮在氅子里的手霎時寒涼如冰,血液倒流,那些糟血爛肉又在我眼前。他們好像就躺在那里,定定的,用眼睛看著我。

    我尖叫一聲,不住發(fā)抖。

    沈酌抱著我,幾乎要將我融進(jìn)骨血。我頭發(fā)散亂,哭號不止,我說:「我瞧見我爹了�!�

    他看著那一地的紅,終于意識到了什么,手抖起來,我定定看著他,不負(fù)所望,我終于找到了后悔。

    他貼進(jìn)我的肚子,很緊很緊,片刻又松。他突然覺出了害怕和后悔莫及,那種深刻的擔(dān)憂和心虛終于入侵他的心臟。

    那一林的臘梅都叫人砍了。

    我們的孩子沒撐過那個冬,開春就沒保住。

    我躺了小半月,安慰沈酌:「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沈酌又開始整夜整夜睡不著,總是半夜驚醒,摸摸我的臉,又親一親,問我:「我們真的還會有孩子嗎」

    我說:「會的。」

    他的問話沒頭沒腦:「阿春,不論發(fā)生什么,你都會愛我嗎無論做了什么你都會愛我嗎」

    沈酌真蠢。

    但我還是說:「會的。」

    我問他:「你做了什么會讓我不愛你的事情嗎,為什么擔(dān)心呢」

    沈酌說:「我夢到你不要我了�!�

    捏捏他的鼻子,罵他笨:「我只有你了,我在漠北沒有家了。離了你我還能去哪里呢」

    他像找到了主心骨。

    07

    第二個孩子是在第二年的夏天來的。

    半年里沈酌努力了很多回都沒讓我懷上,我說:「許是心不誠,或者有罪孽罷�!�

    他于是有時間便跑去廟里,供了一盞又一盞燈,在佛前磕了一次又一次頭。不讓我去,只說階梯太高,他一人去便好。

    診出有孕那日,他又笑開了懷,連叫幾個「賞」。府里像過了年,人人面上都?xì)g喜。

    我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嘔吐不止,他就四處尋醫(yī),甚至于驚動了圣上。

    圣上罵他不務(wù)正業(yè),他反正死性不改,每日圍著我轉(zhuǎn)。

    夜里,我問他,會是個男孩還是女孩呢

    沈酌想了想,問我能不能生兩個。

    我說,不能的。

    他說:「那就女兒吧,我會將全天下最好的東西捧到她面前,不會叫她受一點點委屈。」

    有經(jīng)驗的婆子瞧我肚子,也說像個女孩。

    這時已經(jīng)立了冬,雪還沒飄下來,肚子里的孩子卻已經(jīng)會踢人了。

    為此沈酌翻爛了書,也沒找著一個滿意的名字。

    我嘆一聲:「平安喜樂就好�!�

    又見他在搗鼓布娃娃,弄出一個四不像,旁邊一柄小小的布做的紅纓槍。

    他想得很好:「抓周禮你瞧著放這個如何,叫她以后做女將軍�!�

    又說:「不行不行,戰(zhàn)場兇險,還是毛筆,飽讀詩書一代才女�!�

    「孫尚書家的孫子今年才三歲,已有神童之稱,叫他做上門女婿你看可行否�;蛘呤Y太傅家的太孫,定是周正帥氣的�!�

    我笑了笑:「都好�!�

    08

    其實孩子不會來到世上的,就像沈酌注定活不過這個冬。

    雪落了兩場,太子蟄伏多年羽翼早已豐滿了。

    我在大殿見到沈酌的時候,他不敢置信,叫嚷著太子歹毒,殺他一個便好,別碰他妻兒。

    我瞧著外頭的大雪,如鵝毛,洋洋灑灑叫世間白了一片。

    兩年前也是這樣大的雪,只是漠北的雪啊還要大,還要大。狂風(fēng)如利刃,叫人睜不開眼。

    那日父親在帳中,憂愁糧草。糧草斷了供給,滿城的將士已餓得眼冒金星,一隊人馬里總要死幾個,直挺挺的倒在雪里。

    不過幾息,尸身就叫白雪吞沒了。

    后來蠻子臨城,不知怎么的,城門從里邊打開了。兵戈交擊,我當(dāng)時拿著一把紅纓槍將蠻子的頭串了串,那是我第一回殺敵,溫?zé)岬难獮R在臉上。

    守衛(wèi)不住,城破了。易秋將我藏起來:「你聽好,不準(zhǔn)動。我會回來尋你�!�

    我想問其他人在哪里。

    卻被易秋往里一塞,我聞到他身上濃重的血腥,我說:「我也要殺敵�!�

    易秋說:「你必須替我們好好活著�!�

    那時候他就知道他們回不來了。

    我只能向易秋說抱歉,總歸是想家了,諾大的京城太孤單了,我呆不慣。我本就任性,就讓我再任性這一回吧。

    我將輪椅慢慢搖過去,在沈酌近前,抓著他的手摸摸我的肚子,我輕聲說:「孩子在踢你。」

    他連忙點點頭。

    旁邊太子將皇帝拎過來。

    高高在上了一輩子的人此時目眥欲裂,他大喊著:「來人!」

    哪里有什么人,現(xiàn)在前前后后都叫太子的人圍遍了。

    我目光沉沉的盯著皇帝,其實沒什么想不明白的,不過是怕我爹功高震主,一座小小的城在天子眼里不過就是螻蟻,再或者是弄權(quán)的砝碼。

    圣上想不明白,他質(zhì)問:「我最愛的兒子就是你,我將太子之位也給了你,為什么」

    問為什么的人總是很蠢。

    太子也想不明白:「我母妃在你床榻上喊著救命時,你為何不松手呢」

    也許是厭煩,沒等到圣上回答就將人拖下去了。

    沒了權(quán)勢,也不過是凡人之軀。

    沈酌還在求太子放過我,我輕聲告訴他:「不用的�!�

    太子將匕首遞給我,我在沈酌驚恐的目光里一刀扎穿他的腿,血流如注。

    他甚至于忘了叫,問:「為什么」

    你瞧,問為什么的人總是很蠢,譬如沈酌。

    我說:「在你攔截糧草,安插內(nèi)應(yīng)的時候就應(yīng)該問為什么的,沈酌�!�

    他的目光漸漸暗淡下去:「你......從來都......知道么」

    我笑了一下:「從來都知道的,不然你以為為什么就這樣巧在街上撿到我了呢」

    「所以......」他一句話要斷成幾節(jié)才堪堪說得清楚:「都是、假的�!�

    我說:「都是假的,我快恨死你了。你抱著我睡覺的時候,我整夜整夜睡不著,天天盼著你死了,又怕你死了。」

    他的眸中亮起光:「你對我......還是有感情的對么,不然、怎么、怎么怕我死了」

    像是要拉住救命稻草。

    「我怕你懷著希望死了�!刮覍⒇笆椎衷谒共浚骸改阒滥隳负笏赖哪嵌螘r日,我每天都要告訴自己,不要笑,再忍忍。」

    扎下去,他痛的大叫。鈍刀子磨肉,我一點一點的將匕首抵進(jìn)去。

    我又問:「你知不知道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是怎么流掉的」

    他惶恐躲避我的視線,不想再聽,也不敢再聽,但我偏要說:「我吃了墮胎藥,我只要一想到這個孩子有你的血脈,我就惡心�!�

    那一瞬間,他停止了掙扎,只怔怔看我:「......什么」

    他那種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讓我爽快。

    我說:「肚子里這個,是個女孩。我會讓你看著她在你眼前,一點點沒了命�!�

    他不顧疼痛,跪著來求我,很卑微,涕泗橫流:「不要......不要,我、我錯了......我錯了�!�

    巴掌扇在他臉上,又脆又響,一聲接一聲。

    「我錯了......我錯了,別殺了我的孩子,我、我愛她......小春兒......我愛她,求你,求你,別殺她,求你......」

    「你不是想讓我死嗎......我,我死,我去死�!拐f著他奪過我的匕首,卻叫身旁的侍衛(wèi)劈手奪下。

    他求我:「別殺了我的孩子,我求你,我求你。」

    沈酌向我磕頭。

    我笑著看他,當(dāng)著他的面一點一點將墮胎藥喝下。

    他呆愣愣的,失了魂魄。他又開始向佛祖禱告,頭碰在地上久久不愿起來。

    直到猩紅的血濡濕我的衣裙,嗅到血腥味,沈酌抬眼看,很久很久,久到我?guī)缀踝蛔 K疟l(fā)出驚天動地的嚎哭:「我給她取好名字了......」

    「我會對她......很好、很好、很好的......把她還我,易如春,把她還我......」

    「我取好名字了的,我給她取好名字了的,為什么,為什么�!�

    他用力捶地,狀若瘋癲。

    我說:「抱著易寒的時候,我也在想,有沒有誰能將他,將他們還給我呢」

    「我求遍了逃亡路上的每一座廟,我說,若能讓他們回來,我愿意下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墒遣恍械�,他們再也回不來了�!�

    大量的失血讓我坐不穩(wěn),栽下輪椅,昏迷前我聽見他說:「她若能出生,本打算叫春纓的。」

    沈春纓。

    09

    其實我的身子早就敗了。

    再睜眼又是江小姐紅紅的眼睛,她罵我:「鋸嘴的葫蘆,什么也不說�!�

    想來是太子同她攤了牌。

    我轉(zhuǎn)開眼:「我哄不好你,本就是要死的,你又何必替我傷懷�!�

    她撲過來:「怎么就是要死了,太醫(yī)來瞧過了,沒事!呸呸呸,不吉利!」

    江小姐同太子的婚事本就是我央的,只是后來因著江小姐人見人愛竟也叫太子動了情。

    想來也是好的。

    我沒辦法,叫秋云拿了臟兮兮的娃娃過來:「給你留個念想,我要回漠北了�!�

    江小姐盯著我一灘死水的眼睛,良久良久:「怎么回漠北呢」

    我聽著外邊的風(fēng),笑了:「總有法子�!�

    太子后來來了,支開了江小姐,叫人提了圣上的頭。

    又說沈酌瘋了,在獄里哭著找孩子。

    左右已與我無關(guān)了,我嗯了一聲,用刀在手腕劃破一道口子,血流出來疼痛才讓我清醒。

    我說:「我夢見他們了,他們在等我�!�

    太子似是想挽留我,觸及我的臉時又將話咽了回去。

    我問他有沒有聽見風(fēng)雪聲。

    他說聽見了。

    我走出門,在大雪里走了許久。

    久到他以為我被凍傻了。

    將匕首插入心口。跌進(jìn)柔軟的雪里,那一刻像母親將我抱了滿懷。

    血紅的雪揉一團(tuán)放我心口。

    我笑著對太子說。

    是鄉(xiāng)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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