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一場春雨過后,
草木蔥蘢,碧色如洗。
庭院中幾樹桃花開得正好,有一枝橫斜窗牖外,
只消抬眼便能見著繁花帶雨,
格外雅致。
棲霞學(xué)宮的藏書樓外也有這么一樹桃花,管越溪對?此記憶尤深。后來到了湘州,見著窗外的桃樹,還曾同晏游提起過此事。
只是如今,管越溪再沒心思欣賞這灼灼桃花。
自晏游在池嶺出?事后,他?幾乎就沒歇過。
有太多事情須得過問安排,
忙得焦頭?爛額,既沒半點(diǎn)空閑,
也難安心闔眼。
讀書人總是會多留心自己的形容,
管越溪貧寒時,都?會將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
眼下卻頗有些“不修邊幅”的模樣。
且不說因勞累而疲憊不堪的面容,就連新長出?的胡茬都?沒來得及修整。
仆役福泉依言沏了濃茶,覷著他?這般模樣,沒忍住道:“大人還是歇歇吧。這樣熬下去,
若您也撐不住病倒,那可?如何是好?”
從前雖也事務(wù)繁忙,但他?與晏游各司其?職,
并不至于?這般煎熬。
可?如今晏游還躺著昏迷不醒。
天師道用心歹毒,交到李叟手中的那把匕首涂了毒藥,
已將事情做絕。
但縱是陳恕也不會料到,
李叟為了救自己的孫兒對?晏游下手,卻又在動?手前,
抹去了刃上的毒。
興許是不忍,又興許是愧疚使?然。
說到底,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心狠手辣的賊匪,而是個為子孫牽腸掛肚的可?憐人。
坦蕩了大半輩子,沒能從一而終,卻也沒壞得罪無可?恕。
也正因此,晏游撿回來一條命。據(jù)醫(yī)師所言,待到體內(nèi)那點(diǎn)殘存的毒解了,人便能醒過來。
管越溪得知其?中隱情,心中百感交集,但也算稍稍松口氣。
軍中副將們與他?揣著一樣的心思,想著只要撐過這段時日,待到晏游醒來接手軍務(wù),總會好過些。
只是這幾日沒那么好熬。
江夏那邊的動?作極快,蕭誨所率領(lǐng)的大軍來勢洶洶,而天師道也傳出?少主陳恕在湘州現(xiàn)身的消息,各處信眾便如雨后春筍一般冒尖。
說是內(nèi)憂外患也不為過。
管越溪一氣灌下大半杯茶水,回絕了仆役的提議,搖頭?道:“我須得等前線戰(zhàn)報�!�
石生率兵迎戰(zhàn)江夏兵馬。
管越溪心中有數(shù),并沒指望他?能夠大敗蕭誨,一開始定下的計劃便是要他?據(jù)城嚴(yán)守,盡可?能多攔幾日。
縱然晏游未醒,公主得了消息,也絕不會坐視不理。
但這道理江夏王又豈會不明白?
他?手下養(yǎng)的那么些門客不是吃干飯的,何況還有陳恕在,自是鉚足了勁全力攻城。
昨夜石生令人傳來消息,說是晏游重病的流言難以?禁絕,加之江夏兵馬太過兇猛,軍中人心浮動?,這樣下去只怕?lián)尾涣硕嗑谩?br />
石生并非怯懦之輩,會這樣說,便是前線境況極不樂觀。
管越溪看著案上的軍情奏報,掐了掐眉心,吩咐道:“去將軍那邊看看,他?”
話說到一半,又苦笑?道:“罷了。”
若晏游已經(jīng)蘇醒,壓根無需遣人去問,早就有消息傳到他?這里來了。
“小人還是去問問,興許就有好消息�!备H獙捨克�?,也似干巴巴地安慰自己,“將軍吉人天相?,必能轉(zhuǎn)危為安�!�
福泉年紀(jì)雖小,但只消看這幾日官廨往來之人的神情,便知情況不妙。
什么都?做不了的時候,便只能求老天保佑了。
福泉得了允準(zhǔn),才出?門,迎面撞上前來通傳的衛(wèi)兵,踉蹌兩步方才站穩(wěn)。
衛(wèi)兵卻壓根看都?沒看他?一眼,大步邁過門檻,回稟道:“京都?快馬加鞭傳來消息,崔少師奉命前來湘州,援軍明日將至�!�
福泉揉著鈍痛的肩,驚訝發(fā)?現(xiàn),自家?大人頃刻間來了精神。
雖說面色依舊蒼白虛浮,但眼卻亮了些,仿佛這句話比灌上一整壺濃茶都?要提神。
“立即將此消息傳去前線,告知石生堅守城池,寸步不得退�!惫茉较w快吩咐道。
衛(wèi)兵領(lǐng)命而去。
管越溪沒再刻意挺直身形,抬起眼,目光落在窗外那枝桃花上,終于?得了松了口氣。
福泉好奇極了,因知自家?公子寬厚,便大著膽子問:“那位‘崔少師’,是極厲害的人物嗎?”
管越溪沉默片刻,中肯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管越溪對?崔氏這位長公子并無好感,但并不會為此否認(rèn)崔循的本事,對?于?他?來接手湘州這件事亦樂見其成。
只是難免驚訝。
對?壘的雙方誰也沒料到崔循會親至湘州。
陳恕觀望湘州將士守城氣勢,見與先前不同,便知應(yīng)是有什么振奮人心的消息。
他?原想著興許是晏游沒死,僥幸撿回一條命,待到從江夏王處知曉內(nèi)情后,眼皮不由一跳。
江夏王將此看在眼中,不由奇道:“你畏懼崔循?”
他?這些時日常召見“江舟”問詢,此人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一副謙卑恭謹(jǐn)?shù)哪�,但�?答如流,從未慌亂。卻不想竟會因一句話變了臉色。
陳恕垂首,掩去眸中復(fù)雜的情緒:“到底是崔氏長公子。何況他?手中握有京口軍,非湘州兵馬能及�!�
“崔循這般不識時務(wù),鐵了心要為蕭霽賣命,那便遲早要碰一碰�!苯耐跄パ赖�,“若能在此處了結(jié)他,那便一勞永逸,再無后顧之憂。”
蕭誨話中透著躍躍欲試的意味。
陳恕知他?得了桓大將軍的允諾,自視極高,心中雖不以?為然,但也沒蠢到在他?興頭?上潑冷水,只謹(jǐn)慎道:“若京口軍來援前,未能攻下此城,便須得從長計議了”
“本王自然明白�!苯耐蹙従忁D(zhuǎn)著拇指上的犀角扳指,劍眉挑起,吩咐道,“召集各地信徒來湘州,我要用他?們來試試崔循的深淺�!�
于?江夏王而言,天師道信眾皆是蠢笨不堪的愚民?,用來投石問路再合適不過。便如路旁雜草,死多少都?不會心疼。
他?自己的人則要高貴些。
畢竟這些年養(yǎng)這些兵馬耗了許多銀錢,謹(jǐn)慎些也好。
陳恕盯著帳中鋪就的名貴茵毯,緩緩道:“只怕未必能如王爺所愿�!�
他?神色未動?,依舊是往日那副低眉順眼的模樣,只是說出?的話帶著微不可?查的譏諷:“您自然知曉,昔年陳恩死于?誰手,江左集結(jié)十余萬信眾又是為何而散�!�
“縱是神智未開的傻子,亦知趨利避害�!�
于?天師道信眾而言,陳恕這個少主有多令他?們向?往,崔循這個名字就多令他?們懼怕。
這些年來加諸于?崔循身上的溢美之詞多不勝數(shù),在士族眼中,他?是江左璧玉,是崔氏長出?的芝蘭玉樹。
可?在陳恕眼中,崔循與潔白無瑕的美玉沒有任何干系,只有在戰(zhàn)場上同對?峙過才清楚,此人何其?棘手。
他?能設(shè)計殺晏游,卻拿崔循無可?奈何。
因崔循并不似蕭誨這般輕狂自滿,也不似晏游寬厚悲憫,而是個冷靜到冷漠的人。
正是此時湘州所需要的主人。
隨著崔循將至的消息傳開,那未曾宣之于?口卻彼此心照不宣的擔(dān)憂終于?得以?緩解,進(jìn)出?府衙議事的官員肉眼可?見地輕松不少。
只是這口氣還沒松多久,就又紛紛提心吊膽起來。
因崔循才至湘州,風(fēng)塵仆仆,卻一刻鐘都?沒歇息,立時召集官員議事。
說是“議事”,實(shí)則更?像問話。
自王儉死后,晏游接手湘州,已經(jīng)將治下官員換了一茬。
那等尸位素餐,只知逢迎討好的要么撤職,要么調(diào)了閑差,如今能在府衙的不拘出?身高下,皆有可?取之處。他?們不至于?為此洋洋自得,但心中多少有些傲氣。
但這大半日下來,幾乎沒人能在崔循面前維系住從容不迫的氣度,不時答得磕磕絆絆。
恍惚倒像是回到年少時,被?先生問得捉襟見肘,無地自容。
及至夜色漸濃,這場“酷刑”終于?結(jié)束,眾人離了議事廳后,面面相?覷,唯有苦笑?。
管越溪則多留了片刻,向?他?道明晏游的傷情。
議事廳中燈火通明,映出?崔循那張無可?挑剔的臉,面色稍顯蒼白,但眉眼間并無倦意。八風(fēng)不動?的神色,無端叫人想起冬日冰雪。
聽完他?的回稟,只淡淡應(yīng)了聲:“活著就好�!�
想了想,又額外問道:“此事可?曾同公主說明?”
他?提及蕭窈時雖以?“公主”相?稱,似是疏遠(yuǎn),但那與白日議事時截然不同的語調(diào),任誰聽了也不會誤解。
管越溪道:“未曾�!�
一來是因晏游尚未蘇醒,二來,江夏大軍壓境,送信被?攔截的風(fēng)險太大,恐泄露境況。
只是他?還未解釋,崔循已微微頷首。
管越溪會意,也退出?議事廳。
崔循獨(dú)自用過晡食,又看了許久公文,直至子時方才起身離開,往下榻處去。
松風(fēng)等候許久,立時奉上大氅。
墨色衣料上以?銀線繡著鶴羽,映著燭火的光,如月華流轉(zhuǎn)。
這是蕭窈放在行李中那件。
才取出?,仿佛還沾染著她近來慣用的春信香。
崔循披上,指尖勾了系帶,忽而發(fā)?覺尾端竟系著只小巧的香囊,怔了下。
蕭窈并沒同他?提過自己放了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