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要是哪天她腦子一熱,哭哭啼啼求著要進國公府,祖母倒不會答應(yīng)。但跟鄭老太太的關(guān)系,
便尷尬起來了。
纖云看自家主子在想事情,便也沒有說話,提著燈籠,小心翼翼照著腳下。
遠遠看見世子朝這邊走來,
才開口叫了江晚芙一聲,
“夫人,世子來了�!�
江晚芙回神,
抬起頭,
就看見陸則正朝這邊走來。
他到她身邊,就從隨從手中接了件梅紅的披風(fēng),
給她穿上,
俯身細心系好。
他做這些的時候,
神色很尋常,
像是不覺得有什么,又伸手牽她,看著她問,
“事情忙完了?”
江晚芙嗯了一聲,便被他牽著朝前慢慢走了。
兩人走得不快,今晚月色很好,清輝照在地上,周遭也很寧靜,回到立雪堂,纖云和菱枝服侍她拆發(fā)髻。
江晚芙從鏡子里看見,陸則還穿著那件青綠的直裰,也沒上榻,像是還在等她,正翻著他下午看的那本佛經(jīng)。
她思索的時候,纖云用玳瑁梳篦替她梳順發(fā)尾,抹上茉莉花味的香膏,后退了一步,輕聲道,“夫人,梳好了�!�
江晚芙回過神,點了點頭,起身去次間換了寢衣。女子服飾總歸繁瑣些,里里外外好幾層,還有腰帶、香囊、玉佩等配飾。等她出來的時候,陸則都已經(jīng)換了身雪白的寢衣,靠坐在榻上了。
江晚芙過去,陸則便掀開被褥,順勢將她抱進懷里。丫鬟進來拉好簾子,吹滅蠟燭出去了。
陸則微微低頭,聞到阿芙身上很好聞的茉莉花,便伸手拂了拂她垂在腰間的發(fā)絲,沉聲開口,“剛才看你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
江晚芙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說。要是一般的夫妻,妻子撞見這種事情,大約也就隱而不提了,說出口的話,倒像是問罪似的,且陸則也沒做什么出格的事情,都沒理鄭云夢的。
想了想,她還是搖搖頭,“沒什么。中饋的事情罷了�!�
陸則應(yīng)了一聲,卻是問,“很棘手?用不用我出面?”
江晚芙自然是搖搖頭,本來就沒這樣的事,她總不能編造一件出來,便忙道,“沒什么棘手的,都是做慣了的。夫君,你明日還要去刑部,我們早點睡吧�!�
二人歇下。江晚芙雖心里惦記著事,但入睡倒是極快。大抵是她心里,也沒把鄭云夢當(dāng)什么威脅吧。
陸則卻遲遲沒有閉眼,他側(cè)過身,視線落在小娘子的面上,她睡得那樣安靜,似是有些怕冷,小動物似的朝他懷里鉆了一下。
他張開懷抱,任由她朝自己懷里拱,等她尋到舒服的位置,才將手重新輕輕搭在她的背上。
聽著小娘子輕微的呼吸聲,他閉上眼,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畫面,不知過了多久,意識漸漸地模糊了,睡意涌了上來。
還是那個破敗的冷宮。
陸則睜開眼睛,再一次踏了進去。他下意識朝內(nèi)室走去,門關(guān)著,他直直走了進去,阿芙虛弱地躺在榻上�;菽镌僖淮伪砟菞l毯子,蓋在她的身上。
分娩、血崩、托孤相似的事情,以不同的順序,不同的畫面,再一次重現(xiàn)。
唯有最后阿芙的話,和之前的不同。
她側(cè)身親吻著孩子的面頰,因失血而慘白的臉頰上,帶著溫柔的笑,戀戀不舍地看了孩子最后一眼,才抬頭看向惠娘,叫了她一聲,“惠娘”
惠娘哭得難以自持,哽咽著拉住主子的手,“奴婢在,您說�!�
江晚芙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握了握惠娘的手,語氣很平和,慢慢地說著,“惠娘,你帶孩子跑。他們只要看到我的尸身,就不會找你的。
你把孩子,交給陸則。然后,你就回蘇州吧,我給你和陳叔留了幾家鋪子,幫我去看看纖云和菱枝,看她們過得好不好。
還有阿庭,他沒有子嗣,清明過年,勞你跟陳叔跑一趟了。
還有祖母和母親,我也許久沒去看過她們了謝謝你啊,一直陪著我�!�
惠娘還是如之前一般,不住地流著淚,說出那句陸則已經(jīng)聽過無數(shù)遍的話,她說,“您不要謝我,我知道的,我知道您過得苦。我一定會把小郎君,平平安安交給世子的。”
江晚芙聽了這話,似乎是放心了,她沒有哭,甚至笑了一下,抬手替惠娘擦了擦淚,只是她實在沒什么力氣了,只能輕聲地道,“惠娘,你別哭啊。其實我不難過,我死了,就能見到祖母、母親、阿庭多好啊。
活著太累了我累了好久好久,久到早就撐不下去了。你要是見到陸則,就替我跟他說聲對不起。
要是真的有下輩子,早點遇見就好了,別那么遲。惠娘,你知道麼?
我后來是真的喜歡他。那個時候,懷上孩子的時候,我是真的想過,什么都不管了,跟他去宣同,也是真的想帶他回蘇州,我是真的想”
江晚芙垂下眼,仿佛是想到什么,眼睛涌出淚,神情卻分明是笑著的,眼淚一顆顆地往下掉,過了許久,她才搖搖頭,紅著眼,“但不行啊,我做不到,也放不下”
陸則驚醒,他抬手,將懷里人抱得更緊,埋頭于她的頸間,聞到那股淡淡的茉莉花香,過了許久許久,整個人才從那種壓抑、恐慌的情緒中走出來。
理智回籠,陸則睜眼,怔怔望著帳子外,月光如水灑在屋里的地磚上。
他不是第一次做這些夢,但從沒有哪一次,像這次一樣,反反復(fù)復(fù)地,做了十幾次。為什么?為什么會和之前不一樣?
是因為這是他前世最深刻、最痛苦的記憶?還是因為什么別的,他沒想到的原因?
為什么偏偏是這個夢?
陸則想不明白,越是想不明白,便越是控制不住去想。
他腦子里亂得厲害,連何時天亮也不知曉,惠娘看時辰不早,怕陸則誤了事,在外敲了敲門,陸則被這聲音驚動,才察覺外邊天色大亮。
他一夜未睡,卻也沒有什么睡意,只覺得太陽穴鼓脹酸痛,他閉了閉眼,壓下那些念頭,輕輕松開抱著阿芙的手,起身俯身替她蓋好被子,才推門出去。
第145章
第
145
章
幾人在暖閣里一待,
就是一下午。
江晚芙原想著,等鄭家表妹乏了,便叫下人帶她去歇息,
自己也好趁機緩一緩。
只不想小姑娘精神頭真是好,一邊打絡(luò)子,
一邊笑瞇瞇地問這問那,從頭到尾就沒聽她喊過一聲累。
有外人在的時候,
陸書瑜是不大說話的,她只是安安靜靜陪著,陪著聊天的擔(dān)子,自然而然落到了江晚芙身上,
她也不好太怠慢了鄭家表妹。雖覺得不大舒服,但總歸不是什么大事,便也只按下不提。
直到快到晚宴了,
祖母派人過來叫她們,
幾人才一起動身,去了福安堂的堂屋處,
進了邊上的偏廳。
雖過了重陽,
但暑熱未消,尤其是午后的時辰,
在日頭下走上一段路,
后背都得冒汗。
偏廳內(nèi)擺了冰鑒,
甫一踏進去,
冷氣撲面而來,驟冷驟熱,江晚芙背上頓時冷了,
頓了頓,才走過去。
裴氏也坐在偏廳里,見她來了,笑著跟她點頭。兩人是妯娌,按規(guī)矩自然是坐得近的,等江晚芙坐下后,裴氏看她一眼,壓低聲音道,“二弟妹,你臉色不大好,是不是不舒服?”
江晚芙被那冷風(fēng)迎面一吹,頓時有點頭重腳輕的,聽裴氏問她,遲鈍了會兒,才搖頭道,“興許是這幾日累著了�!�
裴氏倒是很體諒地點頭,“也是�!�
她雖說是長嫂,但夫君陸致是庶出,且自她懷了身子后,老夫人更是處處體諒她,連待客這種事,都難得叫她。
但二弟妹不一樣,前頭重陽祭祖才結(jié)束。那幾日,她可是看得很清楚,二弟妹真是忙得連飯都顧不上了。
這邊妯娌低聲說著話,那頭鄭云夢已經(jīng)去兩位老太太跟前說話了,她嘴甜,正把衛(wèi)國公府夸得天上有地下無的,什么景致好、丫鬟規(guī)矩,最后說起陪她的江晚芙和陸書瑜,便笑瞇瞇地道,“我今天下午跟二表嫂和阿瑜表妹打絡(luò)子,覺得很是投緣,表嫂人生得好不說,打絡(luò)子也厲害,有好多我沒見過的新花樣,只是我手笨,好幾遍都學(xué)不會。”
鄭老太太聽了孫女這話,故意說她,“你這妮子還好意思說呢,我叫你別給你表嫂和表妹添亂,你呢?一下午都賴著你表嫂和表妹吧?”
小姑娘聞言噘嘴,“祖母又訓(xùn)我。那我跟表嫂表妹投緣麼,一時玩得高興,就忘了嘛�!�
說著,歪頭想了想,道,“那等咱們回宛平,祖母也請表嫂和表妹來家里做客,我定然好好招待�!�
一番話把鄭老太太等人都逗笑了。
正說著話,丫鬟挑了簾子,嬤嬤進來,道,“二老爺、三老爺、世子爺、大爺、三爺回來了�!�
陸老夫人聽過,便道,“那咱們也過去吧�!闭f罷,她帶頭站了起來,江晚芙自然也跟著起身,方才坐著覺得還行,這一起來,只覺得腦子一陣昏眩,眼前畫面隨之模糊,她還記得不能跌在地上,恍恍惚惚去抓椅子扶手,身子一軟,整個人便跌坐了回去。
惠娘驚得上來扶她,嚇得語無倫次,“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離她最近的裴氏等人也忙圍了上來,陸老夫人也急得忙叫惠娘扶阿芙到她屋里躺著,急匆匆地叫人去請大夫。
但大夫自然沒那么快趕過來,陸老夫人在床邊坐下,看江晚芙的臉色實在不好,小臉慘白,額上汗涔涔的,摸上去冰涼得厲害,擔(dān)心得不行,怕耽擱了,就叫自己身邊略通醫(yī)理的嬤嬤先給江晚芙把脈。
“你先給她看看,我瞧著像是中了暑氣的樣子……”
這個天,中暑也常有的事,要是確定是中了暑,那府里也是有藥備著的,總好過干坐著著急。
被叫進來的嬤嬤忙屈膝應(yīng)下,上前一步,俯身小心將手搭到江晚芙手腕上,認(rèn)認(rèn)真真地摸了會兒,神情一下子變了,卻不敢說什么,又換了只手,慎重地重新摸了回。
陸老夫人在邊上等著,看她這反應(yīng),心里一咯噔,正欲開口,卻見那嬤嬤收回手,看了看一屋子人,想了想,靠近陸老夫人,附耳低聲與她說了幾句。
2k
……
卻說陸則這里,因姨奶要來,府中男人都得了信,要早些回府用晚膳的。
他剛到府外,沒走幾步,就碰上了二叔和三叔,幾人寒暄幾句,就見身后兄長和三弟也相攜而來。
幾人既碰著了,自是就同行了。
陸二爺怕熱,手里搖著折扇扇風(fēng),便說起秋闈的事,便跟陸致打聽,“這秋闈的榜何時才貼?”
陸致在禮部,以他的資歷,自然沒有經(jīng)手秋闈的資格,但比起旁人,知道的總是多些。張嘴正要答話,就看見個管事匆匆忙忙跑出來了。
陸二爺把人攔住,“這慌慌張張的是做什么?”
管事正急著,也沒看見前頭幾位爺,被攔住了,抬頭才發(fā)現(xiàn)是誰,也不敢隱瞞,忙回話道,“回二爺,是二少夫人不大舒服,奴才正要去請大夫�!�
話音剛落,陸則神情一變,聲音都冷了,“她現(xiàn)下在哪里?”
管事忙道,“二少夫人在福安堂�!�
陸則聽罷,只匆匆跟長輩告別,便直奔福安堂了�?此叩么颐Γ懚敽仙险凵�,心道也不必這么著急吧……
侄媳婦年輕,一貫也沒什么大病小病的,侄媳婦生病,自然沒有叔叔匆匆忙忙趕過去的道理,陸二爺便想跟眾人說他們先走,一回頭,就看見身后的侄兒陸致,眉頭緊皺,神情嚴(yán)肅得令他一怔。
他急什么?
陸二爺覺得莫名其妙,但也沒多想,開口跟幾人道,“我們先走吧,別叫母親久等了。”
幾人都剛回來,還要回去換下官袍,才去福安堂。
……
福安堂正房里,陸老夫人已經(jīng)吩咐莊氏把眾人帶去堂屋里,自己留下,親自守著江晚芙。
她剛才給嚇得不輕,現(xiàn)在倒是松了口氣,看阿芙額上有汗,吩咐嬤嬤去端熱水來。
這時,陸則也過來了,快步走過廡廊,守在門口的嬤嬤跟他行禮,他也連看都沒看,伸手推門就進去了。
陸老夫人聽見動靜,趕忙起來,走到外間,一看是孫兒,就招手叫他進來,道,“你過來了啊,小點聲,別吵著你媳婦。別急,不是壞事……”
陸則本來急得都失了分寸,一看祖母的反應(yīng),愣了一下。
但也沒有傻站著,先進了內(nèi)室,眼睛下意識就去找阿芙,看見她躺在榻上,嬤嬤正在邊上給她擦汗。
他疾步走過去,嬤嬤就退開了。陸老夫人示意那嬤嬤出去,走過來道,“剛才叫人診過脈了,是喜脈,只是月份太淺,還不大摸得出來,但應(yīng)當(dāng)錯不了。
剛剛問了你院里那個叫惠娘的,說阿芙這個月的月信就沒來,她以為是這段日子太忙了,便推遲了,也沒朝這上頭想。等會兒等吳別山來了,叫他好好看看……”
陸則聽得愣住,本來伸手要去碰阿芙的手,也下意識地放輕了。
頓了頓,才小心翼翼地握住,跟碰什么易碎琉璃似的。
他俯下身,注視著榻上的阿芙,整顆心都柔軟下來了,胸膛里被什么塞得滿滿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了,甚至有種想要掉淚的沖動。
阿芙懷了他們的孩子。
他總覺得她還小呢,怎么就懷了他們的孩子了……
陸老夫人看他這幅樣子,倒也沒笑話他。小夫妻的第一個孩子,總是不一樣的,只是看孫兒平日里這樣沉穩(wěn)老練的人,也有慌成這樣的時候,又忍不住在心里慶幸。幸好當(dāng)時隨了他的愿,許他娶了阿芙。
吳別山很快就來了,進來看診,他是專門給府里女眷看診的,最擅長婦癥,一上手,便語氣篤定地跟老夫人和陸則道喜,“二少夫人這是有喜了�!�
剛才診脈的是嬤嬤,到底是野路子,不是那么拿得準(zhǔn)。
所以陸老夫人也沒大肆宣揚,就是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是空歡喜一場,現(xiàn)下吳別山都這么說,一顆心就落了地,笑瞇瞇地直點頭,“好好……”
說著,又皺了眉,道,“她今早吃了小半塊杏仁酥的,不要緊吧?”
有身孕的婦人是吃不得杏仁這類吃食的,吃多了很容易滑胎。
吳別山忙回話,“脈象上看是沒什么。本來月份這么淺,按說是沒這樣大的反應(yīng)的,應(yīng)當(dāng)是夫人最近勞累,加上吃了杏仁,受了寒,這才激得起了反應(yīng)�!�
“好,那就好�!标懤戏蛉它c頭,叫嬤嬤拿紅封來賞吳別山,叮囑道,“二少夫人這一胎,勞你多費心�!�
雖說阿芙肚里的這個,不是他們國公府第四代的第一個孩子,前頭裴氏也有了身孕的,但老夫人私心還是覺得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