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1
衡陽侯府被抄家的那一日,我癡戀了數(shù)年的小侯爺被人打斷了手扔在大街上。
京城中的貴女們紛紛避之不及,就連和他有婚約在身的嫡姐,也提出了退婚。
是我自愿代替嫡姐嫁給了他,買下宅院,用最好的藥治他的手。
誰知衡陽王府沉冤昭雪那一日,崔仰熙卻在宮宴上求娶我的嫡姐杜昭言。
他說,他要折磨嫡姐,讓她后悔當初落井下石。
可在眾人打趣要杜家小姐獻舞時,崔仰熙不置可否。
昭容你只是有腿疾而已,可昭言是我的正妻,怎么能做風月之舞
1.
方才跪在地上誠心求娶杜昭言的崔仰熙,此刻冷淡地看著我。
就像是沒有一絲感情一樣。
我目光中露出悲傷。
嫡姐摟住了他的脖子,撒嬌道:崔郎,讓旁人看到了我的身子,你舍得嗎
那件不能蔽體的舞衣被扔到了我的面前。
崔仰熙皺眉道,昭容,不要讓我說第二遍。
我斂眉,溫順地穿上了那件青樓花魁送上的衣服。
忍耐著腿疾,在雪地中翩然起舞。
而崔仰熙和杜昭言,在溫亭中被人撮合著喝上了合巹酒。
杜昭言嫵媚地靠在他身上,看向我時眼中赤裸裸的嘲諷。
就好像,我是街上請來為他二人助興的戲子一般。
我的心一亂,舞步回旋,崴了腿。
狼狽地跌倒在雪地里。
火辣辣的痛讓我不由地落淚,仰起頭哀求道:侯爺,我太痛了…
能不能讓我先行一步…
他的手一偏,合巹酒倒在了嫡姐的肩頭。
崔仰熙心疼地替她擦拭干凈,轉頭看向我時多了幾分不耐煩:痛就回去,今日是大喜的日子,難道還要本侯親自送你嗎昭容,你別平白地找晦氣。
我愣住了,猶豫了一刻,拖著崴傷的腳一步步往后退。
奴婢知道了。
厚厚的雪落在我的肩頭,壓彎了脊梁。
不遠處,崔仰熙動情地把嫡姐摟進懷里,忘情地擁吻在一起。
郎情妾意的畫面,刺痛了我的眼睛。
三年前,為了治崔仰熙的右手,我遠走西南,拜訪隱居山中的名醫(yī),不慎傷了腿落下舊疾。
每逢雨雪,腿上便如針刺一般疼痛。
崔仰熙知道時,心疼地紅了眼睛,親手為我褪去了鞋襪,把腿腳放在他溫熱的掌心中,細細搓揉。
昭容,你待我如此,我怎樣才能報答你…
可是現(xiàn)在,他說我只是有腿疾而已。
他的正妻,怎么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做風月之舞,被旁人看去了身子
2.
一瘸一拐地走出宮墻,看守的小黃門輕蔑地掃了一眼我身上的衣服。
哼了一聲道:到底是庶女,上不得臺面的。跟在小侯爺身邊五年,還不是沒名沒份的
等到杜大小姐嫁進了侯府,就算不為奴為婢,也就是個通房。攀上高枝做鳳凰的美夢,還是要落空嘍!
我腳步一頓,不由地拉緊了衣服。
可是這供人取樂的風月之衣,再怎么樣也是遮不全身子的。
他黏膩的目光粘在我身上,伸出手來拉扯我:與其給侯爺做通房,不如和我對食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了你這小美人兒的!
他狠狠擰了一下我的腰肢。
我慌忙推開了他,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小黃門被我推倒,在后面啐道:本來就是個婊子,立什么牌坊
才剛跑出去,鋪天蓋地的委屈包圍了我。
崔仰熙滿不在意的眼神,其他貴人們的鄙夷不屑,還有小黃門的污言穢語,砸得我抬不起頭。
我蹲在墻角,紅腫的腳再也走不出一步,埋首大哭起來。
為什么,為什么偏偏是我!
你明明說了不會負我的…
我哭到筋疲力竭,昏倒在了雪中。
意識抽離的前一刻,我跌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我看見了一雙極好看的丹鳳眼。
太子殿下…
我睜大了眼睛,連忙掙扎著要走。
崔安照嘆息一聲,將我打橫抱起,坐進了馬車里。
3.
崔安照一路抱著我回到了東宮。
馬車上,他不顧我的阻攔,親手褪下了我的鞋襪。
我紅著臉囁嚅道:殿下,臟…
他的臉色沉了下來,一言不發(fā)地替我揉搓著腿。
你再說一句,這腿說不定就要廢了。
我噤了聲,不敢再說,只能看著他將我的腳攏進毛氅中。
你放心,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會壞了你的清譽。
他頓了頓,眸色幽深:崔仰熙也不會知道。
我心頭苦澀,仰起頭不讓眼淚落下。
可聲音中含著哽咽:侯爺就算是知道了,也不會在意奴婢的。
從前的我,在崔仰熙的面前,從來不用自稱奴婢。
崔仰熙年少時便征戰(zhàn)沙場,立下赫赫戰(zhàn)功,更為難得是他有一副好皮相,還鐘情于我嫡姐。
這些年來,崔仰熙每回大勝歸來,都會為嫡姐帶回邊城好玩的玩意兒。
紅瑪瑙的簪子,羊脂玉手鐲,還有崔小侯爺養(yǎng)大的一匹小馬,都被送進了嫡姐的院子里。
他對杜昭言的偏愛,無人不知。
可又有誰知道,當初他帶著嫡姐飲馬河邊,驚鴻一瞥,讓我癡心了許多年。
衡陽侯府被奸人所害,一朝傾覆,崔仰熙被打斷了手扔在街頭,嫡姐路過時連馬車都不肯下。
是我長跪在父親的書房前,忍著他踹在心口的一腳,執(zhí)意替嫡姐嫁了。
我用姨娘留下的所有嫁妝,為他安葬了親人,買下了小院子。
他斷了手,我就在山下跪了一夜,請名醫(yī)出山。
他心如死灰,我就日復一日地陪在他身邊,輕言安撫。
崔小侯爺,永遠是我記憶中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昭容相信,終有一日璞玉會再現(xiàn)于世間。
我陪著他,從拿不起刀槍到武藝更盛從前,直到衡陽侯府沉冤昭雪。
接到圣旨的那一刻,崔仰熙撲進我的懷里,哭得像個孩子:昭容,還好有你在。
我要補給你三媒六禮,讓你做衡陽侯府唯一的夫人!
我滿心歡喜,以為能和他長相廝守。
直到杜昭言送來一塊玉佩,哭著說:當日棄你而去,全都是父親不許。崔郎,你我青梅竹馬的情誼,難道你不明白我對你的心嗎
你當真要拋棄我,選擇一個低賤的庶女
崔仰熙毫不猶豫地求貴妃賜婚。
當著我的面,他們緊緊相擁。
他眼眶通紅,像是得到了失去已久的珍寶。
五年里,我從沒見過崔仰熙如此歡喜。
那一刻,我知道我輸了。
我失落離開,崔仰熙卻追上我,告訴我:杜昭言曾經(jīng)棄我而去,如果不讓她也嘗嘗我的感受,我怎能甘心
我看著眼前的人,卻漸漸分不清,他眼中的深情究竟是真是假
4.
馬車溫暖又顛簸,我很快靠在崔安照的身上睡著了。
他的肩膀僵住了,卻也沒有把我推開。
到了東宮,陳太醫(yī)看著我的腳搖頭道:既是經(jīng)年的舊傷了,怎么不早些醫(yī)治拖到了現(xiàn)在,只怕用最好的藥也會留下病根。
他又皺著眉頭:殿下心疼美人,怎么還讓她在寒風中穿成這樣
陳太醫(yī)是宮中的老人,也是看著太子殿下長大的,說話時多有不客氣。
我剛想要出言反駁,卻看見崔安照難得地沉默。
只好低下頭輕聲說:以前看過了,郎中說治腿傷要一貫錢,太貴了。
其實那時候我剛賣了熬夜繡的帕子,剛好有一貫錢。
可是我哪里舍得用來抓藥,轉身走進了鐵匠鋪子,給崔仰熙買了一柄長槍。
想著想著我就紅了眼眶。
我對崔仰熙那樣好,好到連自己都不顧了。
夜里,東宮的小廝將我送回了家。
剛推開門,崔仰熙便焦急地將我攬進懷里:昭容,你去哪里了
他的身上還帶著濃重的脂粉香氣,嗆得我眼淚直流。
我推開他,轉身向屋子里走去。
崔仰熙不依不撓地拉住我,皺眉道:你還在跟我鬧脾氣嗎方才不過是逢場作戲,跳一支舞罷了,哪能真的要了你的命
包扎好的傷口又隱隱發(fā)痛,我看著他理直氣壯的樣子,忽然覺得很疲憊。
小侯爺,我甩開他的手,男女授受不清,別讓奴婢臟了您的手。
他錯愕地松開了手,眼看著我關上了房門。
次日一早,崔仰熙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粥走到了我床頭。
他親昵道:我親手給你熬了粥,還不快起來嘗嘗
手上還有一道被菜刀劃傷的小口子。
崔仰熙是金尊玉貴的小侯爺,五年來,我從沒讓他碰過茶米油鹽,全是我一手操辦。
如今,他倒是肯為我洗手作羹湯了。
我倚在床頭,任由他一口一口喂著我。
崔仰熙深情地看著我,一如這些年來的朝夕相對。
麻木的心里也生出了一絲絲的暖意。
小侯爺,我…
我剛要開口,一道倩麗的身影闖了進來。
崔郎,不是說好了今日要帶我去騎馬嗎
5.
我垂眸,身下的被子被手抓得起了褶。
杜昭言笑道,我把崔郎叫走,妹妹不會生氣吧
崔仰熙立刻放下碗,滿不在意:她有什么可生氣的
他摟著杜昭言走出了房門,低低的說笑聲傳進我的耳朵里。
她只是個侍奉我的奴婢而已,如何能跟你比
昭言,你才是我心中至高無上的云間月。
可是今日是我的生辰啊。
我曾對崔仰熙說,小時候我不在姨娘身邊,一個人孤苦伶仃地長大,從來沒有過過生辰。
長壽面是什么滋味的,我從來不知道。
崔仰熙知道后心疼不已,他親自下廚為我做了一碗長壽面,還向我許諾:往后容兒的生辰,都有我陪你過。
他牽著杜昭言的手走遠了,也聽不見我說的話了。
我做好了長壽面,一個人等到了深夜,也沒等來崔仰熙。
反倒是東宮的人送來了賀禮。
我追著馬車出去,想對崔安照道一聲謝,卻在轉角處看見了一雙擁吻在一起的身影。
崔仰熙的手在杜昭言身上摩挲著,眼睛里欲火翻涌:昭言,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杜昭言仰頭承受著他的吻,手卻摸上了他的腰帶。
一把扯下來我掛在他腰間的香囊。
她扯著香囊的帶子,嗔道:崔郎都有妹妹送的香囊了,還說想我
你要是真的愛我,就把這香囊扔了。
他隨手搶過那香囊,扔了出去。
眼淚無聲從眼角滑落。
崔仰熙在她耳邊訴說著這五年來的思念,扎在我的心上,字字猶如利刃。
杜昭容行為粗鄙,不過是個解悶的玩意兒罷了。若不是當年我蒙難,她那樣的人,連給本侯提鞋都不配!
昭言,從始至終,我愛的人只有你。只因她長得與你有三分相像,我才把她留在身邊,聊做慰藉罷了。
他們極盡曖昧地糾纏在一起,淫聲浪語不絕于耳。
分不清是怎么離開的,渾渾噩噩之間,一雙溫熱的手遮住了我的眼睛。
崔安照輕聲嘆息:昭容,別看。
6.
再睜開眼,崔仰熙滿臉心疼。
怎么好端端地昏倒了
他撞見我滲出血的腳踝,熟練地伸手要替我揉捏。
我低眉避開,開口說話時嗓音沙啞至極。
小侯爺,你曾說你會娶我,如今還作數(shù)嗎
崔仰熙的手頓住了,他眼神慌張,不經(jīng)意露出了脖頸上曖昧的水痕。
昭容,再等一等我…
他聲音飄忽,怕是連自己都不相信。
可是明明,當初是他執(zhí)意要拉著我的手,在姻緣寺前虔誠跪拜,流著淚要我答應,與他一生一世一雙人。
崔仰熙,你這顆真心,明明不是我求你施舍的。
見我落淚,他手足無措地將我抱進懷里,想要吻我。
又被我推開。
夜深了,小侯爺請離開吧。
許是我冷淡的態(tài)度觸怒了他,崔仰熙氣得一把將茶杯掃落。
碎裂的瓷片劃破了我的手。
杜昭容,這些年來本侯是不是將你慣得不知天高地厚了你我成婚時沒有過禮,你還不是名正言順的衡陽侯夫人,本侯要做什么,不必經(jīng)過你同意!
他氣急敗壞:要是再這般不知尊卑,給本侯甩臉色,即刻把你趕回杜家。
縮在被子里的我咬緊了牙關,才沒讓哭聲逸出來。
我陪在崔仰熙身邊五年,舉案齊眉,從無半句怨言。
情到濃時,他也曾經(jīng)與我耳鬢廝磨,說著此生非我不娶的情話。
容兒,你雖是庶女,可在我的心里,你就是我的唯一。
昔日的情話涌上心頭,刺痛了我的心。
哭累了,低頭看向懷間一道明黃的圣旨。
我的心略略安定了下來。
還好,不用你趕我走,我自會離開。
相伴五年,我只恨從未看透他,負心薄幸,鮮廉寡恥。
7.
不出三日,小院中的東西我就收拾干凈了。
五年來,我一心撲在崔仰熙身上,連夜繡花換來的錢也全給他買了筆墨刀劍。自己身上穿的舊襖子,幾年了也沒換過一件。
我看著干凈的小院,崔仰熙送過我的所有東西,我都沒有帶走。
而我送給他的,盡數(shù)扔了出去。
到最后,我的東西竟只有薄薄的一個包袱。
我合上門,坐上了東宮來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