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雨滂沱,雷聲轟鳴,前世記憶恍如昨日。</p>
城外十里荒山,遙見一破爛墳冢。</p>
我撐傘立于雨幕,那簡簡單單的木碑經(jīng)風吹雨打,其上所刻之字早已模糊。</p>
前世,是我親手于此刻下:</p>
阿南之夫,紀石溪。</p>
那年,我十四歲。</p>
在離京千里之外的花游縣,于一小茶樓間,得了個說書客的活。</p>
自記事起,我未見過父母,幼時流浪于濟州各縣,為了活下去,我干過許多行當,其中亦不乏偷雞摸狗之事,是以我自幼養(yǎng)成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性子。</p>
我將走街串巷時聽來的閑談拼湊編造成離奇故事,頂替了那生病的說書客,故事精彩動人,座下一片叫好,茶樓老板因而給了我一方棲息之地。</p>
十四歲的我,在花游縣的茶樓,也算混得風生水起。</p>
遇見紀石溪的那天,是個很尋常的日子。</p>
那一日,風晴朗空,孤廋雪姿的少年在茶樓外攔住了我的去路,恭敬有禮地說想請我一敘。</p>
我一怔愣,隨即又扮出一副圓滑架勢:「青柳巷新開的點心鋪子甚好,不妨去那兒?」</p>
讀書人慣來清高,卻又大多小氣,每日來茶樓聚會的讀書人頗多,點一杯清茶,便坐上一整日,他們高談闊論、指點江山,聽了我的故事,還總愛提出質(zhì)疑,我說得口干舌燥,終了,這些人擺擺手離去,說不過如此,卻連幾文賞錢也不愿給。</p>
人說士農(nóng)工商,商為末,可我偏愛那些商販,大多爽快豪情,聽得故事后不僅拍手叫好,還會打賞銀錢。</p>
少年著素白長衫,一瞧便知,是個窮書生,我便生了捉弄他的心思。</p>
點心鋪子的老板娘與我相識,點單時,我可著最貴的糕點叫,余光不時瞥向端坐于對面的白衣書生,只見他神情平靜,未曾想要阻止于我。</p>
我有些悻悻,便徑直開口,問他尋我究竟何事。</p>
四目相對,他淺淺一笑,牽動唇畔一只小小梨渦,如冬雪遇春晴,融融化開。</p>
這人,生了一張極好的樣貌。</p>
我咋咋舌,拈起一塊糕點入口,聽他道:「敢問姑娘,今日說講的王令上于律法的故事,是否還有見解?」</p>
我被糕點哽住,漲得面目通紅,但為了面子,硬生生忍了下去。</p>
忽聽一聲輕笑,一杯清茶被推至我面前,我瞪向面前人,細細打量他,觀他眉眼隱約流露一絲狡黠的笑意。</p>
我極力正色后,方慢慢飲下茶水。</p>
而后,慢悠悠道:「不知公子,想聽些什么?」</p>
他口中所說的故事不過是我從前流浪時聽一個老乞丐講的,說是很多年前,有一沒落世家庶女在家中常年受嫡母磋磨,父親冷待,受盡折磨十五年后,卻又被父親當作禮物送給一個老太監(jiān)做姬妾。</p>
老太監(jiān)心思陰鷙,曾虐死數(shù)位府中姬妾,小庶女在老太監(jiān)身邊隱忍茍活一年后,終于得了個回家探望親長的機會,沒人料到,她會在父親的茶中下了毒。</p>
官府來人時,她對自己的罪名供認不諱,只求一死。</p>
弒父乃是大罪,她本是必死無疑的,可誰料那生養(yǎng)她的姨娘竟私逃出門,去敲了登聞鼓。</p>
民間百姓眾說紛紜,有人道,生養(yǎng)之恩大于天,忤逆弒父該殺。</p>
也有人道,父不仁,子亦不必孝,這父親如此虐待女兒,那庶女身上的傷痕做不得假,應(yīng)當于法外留一絲情。</p>
此事鬧得沸沸揚揚。</p>
因此事鬧上了登聞鼓院,傳到了天子面前,誰也沒想到,天子最后親頒赦令,免除了這庶女死罪,只判了十年幽禁之罪。</p>
其實從前聽這故事時,我便覺得這故事結(jié)局雖算好,但這事卻并非一件好事。</p>
那時我看著紀石溪,同他道:「這赤條條的律文總歸會比人心更公正,故事里的庶女免除了一死,可焉知所有的故事都能有這樣的結(jié)局�!�</p>
這便是我們的初相遇了,始于一段旁人的故事,只是彼時我們都不知,這段旁人的故事,何嘗沒有映照后來我們的結(jié)局。</p>
我記得那日的最后,他看我時目光清澈如一汪清泉,同我道:「姑娘慧思,此番見解,使人豁然開朗,在此謝過姑娘。」</p>
而我擺擺手道:「哪里哪里……」</p>
話音落后,我臉不紅心不跳地溜之大吉,畢竟那糕點不便宜,萬一窮書生付不起賬,豈不是要我買單。</p>
卻沒料到,自己搬起的石頭,還是砸了自己的腳。</p>
某個落雨日,路過青柳巷,點心鋪子的老板娘將我拉到一旁,從懷中掏出一物,一枚皎白玉佩:「瞧,聽說這可是那書生的傳家寶,還是他那去世的雙親留下的,那日為付點心錢,竟將這玉佩拿來抵押,還說什么日后來贖�!�</p>
傳家玉佩?</p>
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p>
我跑了,然后又回去了。</p>
長街行人熙攘,我十分肉疼地揣著那枚用身上所有銀票換來的玉佩,去了獅子巷尾。</p>
紀石溪住在一小小瓦屋,門頭清簡,如它的主人一般。</p>
我猶豫幾番是否敲門,忽聞頭頂傳來一道清朗的聲音,隔著雨聲,這聲音有些低,我抬頭去看,紀石溪頭戴斗笠,正在修屋頂。</p>
他順著木梯爬下來,笑著邀我進屋。</p>
春雨微寒,他煮了一壺熱茶,我捧著那有著小小缺口的茶杯,看著屋中墻角堆放的書籍,心中生了幾分澀然。</p>
正想起身時,就見方才轉(zhuǎn)身去了廚房的人急沖沖趕了回來,手里,拿著一只看著模樣嶄新的杯子,他笑得坦然:「阿南姑娘,用這只杯子吧。」</p>
一杯熱茶被送到我手中,我垂眸靜默了片刻,從懷中拿出了那枚玉佩,有些不自然地道:</p>
「我不愛欠別人東西,這個,還你�!�</p>
「還有,既然是傳家玉佩,便要好好珍藏。」</p>
對面坐著的人久久無語,一雙清淺的眸子沉沉看向我,良久,他道:「你不欠我什么�!�</p>
「還有,謝謝。」</p>
屋外細雨如絲,只聽一聲滴答,一滴水珠滴落少年眉間,一抬頭,就看見房梁之上,一點光亮。</p>
鬢若刀裁,眉如墨畫,色如春曉之花。</p>
莫名地,我想到了那些戲本子中的俊美少年郎。</p>
后來我想,愛上紀石溪,多半與那張臉有些干系,是我為色所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