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件事后,我丟了說書客的活計。</p>
即便當日在縣衙已經證實了是趙舟誣告,可縣里還是有些不大好聽的風言風語。</p>
大抵世道總是對女子更加苛刻的,人們亦只愿意相信他們想相信的。</p>
但我不在乎,阿南就是阿南,不因旁人所言而改變。</p>
茶樓不要我,我不再強求,我同紀石溪借了些書,我原也偷學過一些字,每日研讀練習,開始寫話本子。</p>
春來河堤柳綠,紀石溪再約我相見。</p>
我換上了那件綠裙衫,人生中第一次,認真打扮了一番自己。</p>
河岸有孩童在放紙鳶,紀石溪著一身月白長衫,立于楊柳樹下,他容貌俊逸,看到我時微微揚唇。</p>
我們靜靜對視許久后,他解下那枚皎白玉佩,交到我手上:「阿南,若你不嫌,我想長伴于你身側,可好?」</p>
青青楊柳隨風吹拂,春意此時盎然濃俏,我望著那好看紅唇邊的小小梨渦,給了他回應。</p>
「既如此,往后,你我風雨同舟�!�</p>
我與紀石溪成婚了。</p>
十五歲的阿南和紀石溪,成了一對恩愛甜蜜的夫妻。</p>
從此在這世上,阿南有了真心所愛之人。</p>
后來的六年,紀石溪每日勤學苦讀,他說,若有金榜題名時,帶我入洛京,看長街繁華,洛河游燈。</p>
而我,伴他身側,在他點燈苦讀時,亦潛心于我的事業(yè)。</p>
我想,與他共同努力,自會有美好未來。</p>
他上京趕考前夜,深深吻我:「娘子,等我回來,照顧好自己�!�</p>
我望著他的眉眼,是深深不舍:「夫君,我等你,安然歸來�!�</p>
此一去,便是半年,他未有歸期,亦無音訊。</p>
我收拾了行囊,只身趕往洛京。</p>
然而客棧的掌柜并不記得他,偌大的洛京城,無一人知曉我夫君的下落。</p>
生死不論,我定是要尋他歸家的。</p>
我去洛京衙司鳴冤擊鼓,府判楊通接下此案,春闈舉子失蹤,不算一樁小案件。</p>
我只得在洛京租了間偏僻小院,等待官府的消息。</p>
終于在兩個月后,衙司來人道,說是有路過的人在城外洛河下游發(fā)現了一具早已腐爛的尸體,衙兵已將尸體帶回了衙司,經仵作辨認,極大可能是我夫君。</p>
那一刻,我心魂俱裂。</p>
衙兵帶我去了衙司,掀開白綢,那具尸體早已面目全非,可我認得那件泡的發(fā)白的衣衫,那袖口上所繡的云紋,是我親手繡上去的,一針一線,都是不會女工的我的愛意。</p>
仵作告訴我,紀石溪死在兩個月前,正是春闈結束后,至于死因,仵作吞吞吐吐:</p>
「死者后腦有受過重擊,脖頸處亦有傷,因是生前被活活勒死,死后被投入河中……」</p>
紀石溪的死,成了一樁無頭案,而我,甚至帶不走他的尸體。</p>
那一日,我枯坐了一整夜,只覺得,一生的眼淚,都在那一日流盡了。</p>
可我亦知,眼淚是無用的,它不能替我夫報仇。</p>
第二日,我去衙司時,楊通告訴我,昨夜停尸房突發(fā)一場大火,紀石溪的尸體,已化為灰燼了。</p>
我聞此大怒,可衙兵將我攔住。</p>
楊通立于堂前,眼中似帶悲憫:「阿南姑娘,人死不能復生,就此節(jié)哀吧�!�</p>
他想讓我放棄,勸我離開洛京。</p>
但我如何可能同意。</p>
我定要找出殺害我夫的真兇,要殺人者為我夫抵命。</p>
但楊通不肯告訴我,我也不知為何,曾說要查明真相的人,在一夜之間,改了口。</p>
我知道,一切只能靠我自己。</p>
事情的轉機在于,我遇見了一個人。</p>
那個曾經被紀石溪打過的書生鄧云,我是在洛京最繁華的春水樓看見他的,春水樓是個風雅之地,聽聞許多世家子弟常來此玩樂,不過,他們玩樂的地方在二樓以上,普通的平民百姓則只能在一樓吃些茶點,聽聽曲子。</p>
那日,我看見鄧云跟在一個衣著顯貴不凡的公子身旁,十分諂媚討好,他跟著那公子上了二樓。</p>
我分明記得,他并未中榜,何以一個窮書生,搖身一變能搭上這樣的富貴公子。</p>
這中間,必然是有隱情的。</p>
我給了上茶的小二一點銀錢,打聽到了那位富貴公子的身份。</p>
平陽侯的庶次子,趙懷安。</p>
那小二是個熱絡的,我又加了些賞錢,他話也多了起來。</p>
他說起了那高門之事,趙懷安本是家中庶次子,為人素來低調,聽聞平陽侯最寵愛的是家中嫡子,嫡子少年風華,這位庶次子本是無人問津,可今年新科一舉中榜,進士第十名,如今一躍成為朝中新貴,頗得圣人重視。</p>
無人問津,一舉中榜……</p>
那晚,我小心翼翼地跟了很久,跟到了鄧云的住處,是一處新宅。</p>
我喬裝打扮,在他的新宅外又蹲守了好幾日,可他每日進出皆是車馬,身邊還有伺候的人,我根本無法接近他。</p>
但機會總是要等的,某一日,鄧云的馬車停在一酒樓外時,車夫將其安置好后,去了旁邊的小攤買水喝,沒人發(fā)現,我偷偷藏進了馬車里。</p>
那晚鄧云喝得大醉,他沒有發(fā)現藏在座椅下的我,我收起了刀,跟著馬車進了他的新宅。</p>
夜深時,我從馬車里爬出來,用沾了迷藥的帕子迷暈了一個落單的婢女,換上了她的衣裙。</p>
我在宅院里穿梭許久,終于尋到了鄧云的書房。</p>
我翻窗悄悄進去后,一番搜尋后,在桌案幾本書下,發(fā)現了幾張詩文。</p>
其上字跡,是紀石溪的。</p>
我的猜想沒錯,紀石溪的死,與鄧云如今的富貴脫不了干系。</p>
我摁下心中憤懣,真相即在眼前,我必須隱忍。</p>
那被我迷暈的婢女次日便會醒來,屆時鄧云必然知道府里闖了人,我必須速戰(zhàn)速決。</p>
我低著頭,一路沒有引起人注意,我以換班為由,換走了守夜的婢女。</p>
廊下不過兩盞淺淺燈火,婢女見我臉生,有些遲疑,但她已累了半夜,沒再問什么。</p>
她離開后,我鎖了門,看著躺在榻上人事不省的男人,解下床帳,將他的四肢牢牢捆住,又用黑布蒙上了他的雙目。</p>
在此過程中,他已有要醒來的征兆,嘴上念叨:「美人兒,別鬧�!�</p>
我拿來案上的茶壺,一壺涼水兜頭潑下,鄧云驟然驚醒。</p>
我的匕首貼在他的脖頸,從前說書時我便會用變聲的絕技,我用他不曾聽過的聲線低聲威脅道:「你若敢叫出聲,我便殺了你�!�</p>
他哪里還敢亂動,整個人控制不住地抖如糠篩,連連求饒。</p>
我問他,究竟如何得了這一朝富貴。</p>
原本求饒的人立刻不再說話,神情警惕,我將匕首再近肌膚兩分,一道細細血線涌出。</p>
榻上之人再次害怕地抖動起來。</p>
他不答,我便替他說:「我手中已經有了證據,你與趙懷安勾結,收買主考官,調換春闈考卷,助他在春闈上中了榜�!�</p>
我本想炸一炸他,不料,他聞言后,反而變得冷靜了幾分,唇角勾起,陰惻惻地笑:</p>
「你是為了那個紀石溪吧,我告訴你,就算你殺了我,也不可能替他報仇�!�</p>
原來如此,在書房尋到那幾張詩文時,我原本只是兩分猜測。</p>
如今看來,這猜測十有八九是真。</p>
何以趙懷安從前平庸低調,科考數次都未中榜,如今卻一朝金榜題名,譽滿洛京城。</p>
我迷暈了鄧云后,在小廚房呆了后半夜,次日天蒙蒙亮時,藏進了送菜的菜翁的驢車上,而后混了出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