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0121已修
“如此，你娘在天之靈也能安心了�！�
王巡雙手交疊，隨意地搭在書案上。嫻意則脊背挺直地站在他對面，為顯示尊敬，她從不與父親對視。燭光明明滅滅，將書案后父親的面色映照得陰晴不定。
嫻意站在父親的書桌前，平心靜氣地道：“父親忘了，女兒在平州早有婚約，是母親生前定下的秦家幼子，秦鐘行�！彼缃褚阎辛诵悴牛坏刃⑵谶^后便能參加鄉(xiāng)試。
“只是你母親糊涂時定下的口頭婚約罷了。你二月十三的生辰，如今已過了十六，堂堂官家小姐，那秦家無一人出仕不說還要你再等上兩年，我決計不會同意！女子年華何其珍貴，怎能如此虛耗。”
王巡摩挲著桌面的紋路，在心中不斷告誡自己耐心些，為前途計，再耐心些。總歸也是他的嫡親女兒，便是不得他歡心，他也是不忍她被迫出嫁的。
總要她自己點(diǎn)頭了才好……即便來日后悔，也是不能怪他了。
“秦家守孝前已經(jīng)小定，女兒愿等�！彼允且桓痹俟郧扇犴槻贿^的樣子，心中卻分毫不愿相讓。
秦家不過平州一尋常家族，已有數(shù)代不曾入仕——祖上再如何顯赫，也是前朝時候的事了！那秦鐘行如今不過是個秀才，能否中舉猶未可知。他怎會有如此目光短淺的女兒……簡直同鄧氏如出一轍！
“此事由不得你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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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再如何不耐，王巡表現(xiàn)出來的鎮(zhèn)定與嫻意比起來竟也不遑多讓，“我早已傳信給你祖父，請他去秦家退還定禮，再將你的嫁妝送來京城，算來至多半旬便能抵京。我兒聽話，秦家幼子實(shí)非你良人�！�
“好孩子，京中適齡的勛貴、官宦子弟眾多，為父只是想你能過得好。你姐姐嫁的那樣遠(yuǎn)，一輩子再見不得面��！你若也遠(yuǎn)嫁，教我如何對得起你母親？”
嫻意垂首不語。
王巡站起來，繞到她面前循循善誘：“你若嫁在京中，有朝一日你子女繞膝，也好教為父借個光，能親眼看著從柔的血脈長大成人。我兒，就算是、就算是為你父親母親盡一次孝罷。”
“我們父女，十余年未能相見了啊�！�
說至情深意切處，他竟幾度哽咽，抬起手來以袖掩面，似是不忍再想。
一陣夜風(fēng)吹來，將門外的絳紗燈吹得搖搖欲墜似的，在窗紙上投出幾道搖搖晃晃的陰影。遠(yuǎn)遠(yuǎn)地有夜梟咯咯長鳴，那聲響如同陰魂怪笑，教嫻意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一室靜寂中，他耐心地等待著。書案上的蠟燭越來越短，嫻意默立良久，終是低頭，向王巡俯身行禮：“……但憑父親做主。”
一聲孝道大過天，何人膽敢不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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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我兒不愧是頂知禮的小姐，放眼京城，無人可與你比肩！我兒放心，為父必不教你受半點(diǎn)委屈！”
王巡高興得撫掌大笑，又東拉西扯了些諸如身子可康��？住處可合心？這等有的沒的，方才溫和道：“夜色已深，我兒一路舟車勞頓，快快回去好生歇息罷。女子容顏可是大事，莫要仗著年紀(jì)輕就肆意揮霍了�！�
“謝父親關(guān)心�！眿挂夂笸藥撞叫兄灵T邊，背對著他不經(jīng)意說，“有件小事，雖說無可無不可，但女兒想著還是知會您一聲�！�
“什么？”王巡正在興頭上，望向嫻意的眼神里是十二分的慈愛包容。
“女兒的生辰，是在六月初九。如今夜里尚還寒涼，父親記得多添衣物，早些休息。”嫻意匆匆推門離去，身后父親的笑語戛然而止，卻并不見他出聲挽留。
一直等在門前的錦書見自家姑娘出來，連忙展開手中的披風(fēng)替她圍好。絳紗燈下嫻意的臉色慘白如紙，錦書不免擔(dān)心問她：“姑娘臉色怎地這樣差？可是您何處惹了老爺不高興嗎？”
她家姑娘是比不得這邊兒的兩位小姐的，打記事起便不曾與生身父親相處過，恐怕一語不慎便要不討喜。
“書房里有些涼罷了。我無事，咱們往回走罷。”嫻意勉強(qiáng)對她笑笑，由錦書扶著一路慢慢往后罩房去。
她走出幾步，忽而回首一望。那書房軒窗中透出些微霧蒙蒙的光亮，如同一只兇獸的眼睛，越發(fā)顯得昏暗的門口像是一張擇人而噬的血盆大口，要將所有誤入其中的人盡數(shù)吞入口中，從此銷聲匿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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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院行至正房，嫻意心中憂思，也不曾注意是走的東游廊。穿過正房時恰迎面遇見了馬姨娘。她是王家庶長子令從的生母，半老徐娘的年紀(jì)，此刻面上帶笑，瞧著倒也頗為純善可親，隱約看得出年輕時的清麗輪廓。
馬姨娘行了禮方才笑問：“這便是三小姐了罷？奴婢馬氏，夜色深沉不慎沖撞了三小姐，還望小姐寬宥�！�
“無妨，原是我出了神�！眿挂鈴潖澊浇牵拔乙娨棠锎┑脝伪�，如今夜里寒涼，還是盡快回房為妙�！�
縱然燈光下瞧得并不清晰，也不難發(fā)現(xiàn)馬姨娘發(fā)間只兩支素銀簪子，身上的衣衫、斗篷的布料都已黯淡破舊，周身亦沒有什么花紋裝飾�？梢娂幢阏Q下府中長子，令從學(xué)業(yè)也算不錯，她的日子依然過得不甚如意。
“小姐仁善，奴婢這便回了。”
也許是習(xí)慣了謹(jǐn)小慎微，即使面對的是初來乍到的三小姐，馬氏也一直在原地屈膝福禮，垂首等嫻意走過，才直起身來。她輕聲問身邊的青荷：“三姑娘如今也有十六了罷？”
“三姑娘是六月初九的生辰，再有不到三個月便十六了�！鼻嗪墒撬磉叺睦先肆耍�(dāng)年她們一同看著三姑娘降生，還曾短暫地照看過她、逗弄過她。
“唉……”馬氏幽幽地嘆口氣，眼神虛虛地望著半空，說不上是慈愛還是遺憾，“一眨眼就是要嫁人的大姑娘了。我的華兒若還活著，如今也有二十了……”
“青荷啊，她們都是大姑娘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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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也不知怎的，夜貓子咕咕叫了一宿，直把雪雁叫得煩心難眠，晨間為姑娘叫起都遲了半刻鐘，一路緊趕慢趕地跑過來。
行至榻邊，卻見嫻意一雙杏眼睜得極大，仰面盯著床頂帳子怔怔地瞧。
“姑娘？姑娘您這是怎么了？！您可別嚇奴婢��！”雪雁急急忙忙地喚她，險些要去伸手去探自家姑娘的氣息，好在嫻意很快眨眨眼回神了。
她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好像只是發(fā)了會兒呆似的：“啊……雪雁。這是亮天了？呀，還真是亮天了。”
“我的好姑娘呀，您這是一夜沒合眼？”雪雁心疼不已，湊近了看她眼里的血絲，“您這眼里都生了血絲，眼下也都青黑了！頭可痛嗎？是認(rèn)床了不是？”
嫻意便一一答了，不曾頭痛，也不認(rèn)床：“只是想了些事，不知不覺這一夜就過去了。你呀你呀，好好的大姑娘，跟個老嬤嬤一般，日后如何嫁得出去。莫不是賴上了你家姑娘我，要我養(yǎng)你一輩子？”
她說著便淺笑起來，半點(diǎn)瞧不出有什么煩心事的模樣。
如此萬事不在意，還有空調(diào)侃她的樣子，直將雪雁愁得連連搖頭，不知該說她什么才好。
“好了，梳洗罷。不是要去給太太請安？”嫻意寬慰地拍拍她的手，這便就著力道起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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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春天并不溫暖，外頭不知何時又起了風(fēng)，便更加冷了。嫻意從窗縫中望外頭烏蒙蒙的陰云一片，不禁打了個寒顫。
“嫻姐兒瞧著不大精神，可是因昨夜變天，睡得不大好嗎？”鄔氏對嫻意頗為關(guān)切，“若有哪處不習(xí)慣，抑或不甚得歡心的，可要告訴我才是。在自個兒家住著呢，哪還有教你受委屈的道理！”
嫻意便使素絹帕子掩了嘴笑：“太太打算得周到，嫻意昨兒在西間看過一圈，竟是無一處不精致，實(shí)在是再合心意不過了。不過京中氣候確比平州更加干燥寒冷些，故而昨夜醒過幾次，卻非什么大事�！�
“還是咱們嫻姐兒熨帖！”鄔氏說著戳戳身邊晴姐兒的額頭，“你可聽清了么？你呀近水樓臺，給我好好兒同你姐姐學(xué)著！”
晴姐兒被戳得哎呦一聲，想要反駁又畏懼母親威嚴(yán)，便只得嘀嘀咕咕地背過身去找儀哥兒的麻煩——可憐儀哥兒，在一旁坐著也要遭這池魚之殃。鄔氏懶得再管姐弟倆的糊涂官司，照例點(diǎn)了庶女如意出來關(guān)懷幾句。
“如姐兒近來可還好？有什么缺了短了不曾？女紅禮儀還是照舊么？”
“回母親，如意一切都好，并無什么缺的短的�！比缃銉哼B忙起身，誠惶誠恐道，“女先生說課業(yè)只照舊便是，并無甚么要變化的。”
嫻意借著喝茶的動作悄摸打量如姐兒。她生母乃是最受王巡寵愛的陳氏，如今十一歲，是府上最小的女兒。
如意尚未長開，容貌上只瞧得出是個美人坯子；可惜神情畏縮，將她眉眼的靈動損了泰半，又有天真嬌憨的初晴一旁襯托，是以顯得泯然眾人。聽說她是陳姨娘自個兒教養(yǎng)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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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如此，課業(yè)便再用功些、女紅做得再盡心些，也免得日后去了婆家因些個細(xì)枝末節(jié)平白受了磋磨�！�
鄔氏卻不知嫻意如何思量，抿口茶又說：“嬤嬤說你最近常去看你姨娘？你姨娘害了風(fēng)寒，身子還沒大好，少去擾她清靜。再則，你們姐妹平素一處吃住，過了病氣反倒麻煩�！�
“如意知錯，往后再不敢了�！比缃銉盒郧榍尤�，一番告罪下來，竟是帶了幾分哭腔，好似誰欺負(fù)了她似的。
究竟是妾侍，好好兒的小姐被教得這樣小家子氣。嫻意在心中暗自搖頭。
“你這性子可真是�！编w氏也素來覺這個庶女頗為膩味，沒聽幾句便不耐了，“罷了罷了，都回房去罷。嫻姐兒暫且留下來，母親還有幾句話需得囑咐給你�！�
“娘，你要和三姐姐說什么呀？我也想聽！”如意依言告退，倒是初晴對這新來的三姐姐還十分好奇，總想著能接近一番、瞧瞧熱鬧。
她好奇地盯著嫻意瞧，一身鵝黃色的小襖襯得圓圓臉愈發(fā)嬌俏。兩側(cè)綁的丫髻上數(shù)只精巧的蝴蝶發(fā)飾隨她動作撲閃撲閃地?fù)u晃，真是好一位靈動閨秀！
“去去，哪兒都有你！你看看滿京城的小姐們哪個像你一般愛湊熱鬧？我真不知前世犯了什么樣的罪過，才生了你這皮猴兒！”鄔氏被晴姐兒的纏磨煩狠了，命蘇嬤嬤將晴姐兒儀哥兒一并帶出去，這才得空與嫻意說些私房話。
嫻意見她幾番欲言又止，似有難言之隱，便主動開口道：“太太可是要說嫻意的婚事？昨兒父親已提過了，您但說無妨�！彼駪B(tài)落落大方，眉眼溫和坦然，并無尋常女兒家對婚姻大事的嬌怯羞窘，倒教鄔氏更高看她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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鄔氏聞言也不再字句斟酌：“你父親為你選了三家勛貴子弟，吩咐我先說與你聽聽。你在平州蹉跎了些年月，正當(dāng)年的兒郎們便不如何合宜；你父親多方打聽，這才暫定了文忠伯世子紀(jì)琢、肅毅侯霍宸，再有一位，是靜親王房由諍�！�
“伯侯親王……父親是要嫻意為人妾侍么？”嫻意垂眸盯著自己褙子上的刺繡花邊，“不與太太隱瞞，若果真如此，就恕嫻意不能聽從了。便是鉸了頭發(fā)做姑子去，我也絕不會伏低做小。”
“這如何可能！如嫻姐兒你這般溫良純善的孩子，你父親哪里舍得送你去做妾？”鄔氏連忙握住嫻意的手寬慰她，“那紀(jì)世子與霍小侯爺都不曾成婚，是頂好的青年才俊、朝廷棟梁。至于那靜親王……實(shí)是你父親與人商議時被這位王爺撞個正著，你父親幾次推脫不成，這才一并來湊個熱鬧�！�
“你且安心，只是先去見見人罷了。咱們家是正經(jīng)的官宦人家，可不是什么賣女兒的破落戶！我們嫻姐兒若不喜，我與你父親接著尋覓便是了，實(shí)算不得什么！”
嫻意彎彎唇角：“如此，便全依太太的�！�
正事說罷，繼母女二人也無甚可談，便只草草閑話幾句，趕在場面尷尬前各自散去了。
回去西間，嫻意便換了身半舊的蟹殼青小襖，又將發(fā)間簪釵盡數(shù)拆了個干凈，獨(dú)個兒靜默地坐在妝奩前。嬤嬤同幾個大小婢女都被趕去了外間，身邊靜悄悄的，只有窗外西北風(fēng)吹過枝條的簌簌聲響。
嫻意盯著銅鏡里自己模糊的面容，終于能任由淚水無聲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