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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過了三日,便是趙衍與季嵐熙要去遼東巡撫府上赴宴的日子。

    遼東民風(fēng)剽悍,受女真、韃靼風(fēng)俗影響頗多,是以女子可以與男子同席而坐,未婚女子坐在末席,只需在前方圍一道珠簾即可。

    此時簾內(nèi)倩影綽綽,隱隱有女子清脆的笑聲傳來,有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隱約之美,惹的左席處的王孫公子們不住的拿眼睛往下首瞟。

    肅王府身份最高,因而坐在首席,遼東巡撫張華夫婦坐在次席陪酒,這次慶功宴除了這幾尊大佛到場之外,還另請了遼東總兵官耿滿,以及眾衛(wèi)所的千戶及其家眷,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刈艘婚L排,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廣寧右衛(wèi)的單梁單千戶今年才二十五,還未成家,他昨日因吃了酒,宿醉起來天都大亮了,連忙匆匆與肅王爺和總兵官告了罪,這才入席而坐。

    結(jié)果單梁屁股還都沒坐熱,就發(fā)現(xiàn)今日里席間的氣氛甚是奇怪。

    以往這群當(dāng)兵的大老粗吃酒時哪個不是高聲大鬧,嘴里渾話臟話說個沒完,今天怎么一個個兒的都把腰背挺的筆直,說話細(xì)聲細(xì)氣,開始之乎者也起來了?

    “這是咋的了?怎的你們都變成酸儒了?”單梁低聲對著旁邊問。

    他旁邊坐的正是廣寧衛(wèi)兵馬司家的兒子,徐浦匯。

    徐浦匯咳了咳,道:“單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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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梁眼睛一瞪,冷笑道:“徐褲衩你就裝吧!你一撅屁股,我還不知道你要拉幾顆屎!”

    徐浦匯被他堵的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紅著臉憋出一句:“粗鄙!單大腦袋你今天說話注意點(diǎn),王爺王妃都在上首呢,莫要讓王妃聽見,省的臟了貴人的耳朵!”

    哦,憋了老半天,原來是這個啊。

    也是,肅王爺英明神武,自從他一來,便不是以前那些個沒血性的孬種,竟是帶遼東軍收復(fù)了大同衛(wèi),好好地殺一殺女真人的威風(fēng),叫他們沒有兩年不敢再來犯。

    這樣的英雄,當(dāng)配美人。也無外乎這群毛頭小子們緊張成這樣,哼哼,都是一群沒見過世面的雛兒!

    單梁夾了一筷子鹿肉放在嘴里大嚼,嘟囔道:“老子倒是要看看是什么樣的美人,把你們唬成這樣”

    待到他向上首去尋,頓時張大了嘴巴,嘴里那塊鹿肉卡在嗓子眼兒里,半掉不掉的,好歹要把他噎死。

    “唉呀我去!”單梁眼睛有些發(fā)直,一拍大腿道,“徐褲衩,不對,徐兄,咱們王爺實(shí)在是個有福之人吶!”

    “不過我怎的瞅著王妃有點(diǎn)面善呢”他摩挲著下巴上的胡茬,有些疑惑地道,“這個樣式兒的眼睛好像在哪里見過?”

    季嵐熙知道今天的慶功宴沒她什么事兒,不管是明刀暗劍,還是口蜜腹劍全是沖著趙衍來的,她只負(fù)責(zé)做一個美貌的花瓶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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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瓶好啊,坐在上面跟模特似的,誰上來敬酒便跟著吃一杯就行了,剩下的便只管自己吃好吃飽。

    她這幾日一直在外面闖蕩,已是吃了十幾天的黑面窩窩頭配菜湯了。

    季嵐熙今天為了好好吃一頓遼東大宴,特意梳了個花冠,上插各色的海棠寶石花兒,把發(fā)髻高高挽起,周圍沒有碎發(fā)的遮擋。

    她穿著薄薄的胡袖,袖子短且窄,一點(diǎn)也不影響夾菜吃菜。

    時人都以大袖為美,且菜肴中湯湯水水的多,于是為了避免尷尬,在宴席中大家一般都不會多吃,即使吃也要時刻注意不要讓袖子浸上菜湯,一頓席下來能累死個人,還吃不飽飯。

    這不都是傻子么,季嵐熙瞅瞅底下這群高管們的長衣帶水,一個個吃的斯文極了,再瞅瞅末席的那群千戶們都穿著短打,已經(jīng)開始竄席喝酒,胡吃海塞去了。

    她看著趙衍也是玄衣蟒袍的打扮,不動筷子,只悶頭喝酒,便夾了一筷子醬炙鹿肉放到他盤子里,低聲道:“夫君,你且嘗嘗這個。”

    吃吧吃吧,吃飽點(diǎn),一會還有你喝酒的時候呢。

    趙衍淡淡地“嗯”了一句,就著酒便把那塊鹿肉吃下了。

    季嵐熙見他沒說什么,也就放下心來,開始自己吃菜,遇到什么好吃的也記得給趙衍夾一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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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衍又喝下一杯酒,本來大破女真是一件好事,他心中理應(yīng)高興才對,自前幾天與季嵐熙說過納妾一事后,卻一直覺得哪里有些不舒服。

    他知道自己應(yīng)該把注意力放在宴席上,張華這老狐貍從開宴起便打著機(jī)鋒,要調(diào)三萬銀到遼東巡撫,他也不看看現(xiàn)在賬上還剩下幾兩銀,三萬兩沒有,三兩倒是能給他勻出來。

    趙衍在心中想著,眼角的余光卻一直都落在旁邊人的身上。

    她今日穿的倒是明艷,他腦海中漫不經(jīng)心地劃過思緒,這件水紅色織金的并蒂蓮曳地裙頗有楚地之風(fēng)。

    只是這個吃法,趙衍皺了皺眉,實(shí)在不像一名貴女。

    就如同他在山里看的松鼠一般,得到些榛果便藏在嘴里,臉頰鼓成一團(tuán)。

    季嵐熙吃的快而優(yōu)雅,除了趙衍之外,周圍人還沒見她動了幾筷子,盤子里的菜便下了大半。

    她有些滿足地吐出一口氣,遼菜用料足,滋味濃郁,粗獷但是咸鮮俱全,尤其是那一道炙鹿肉,鮮嫩而勁道,還帶著松木的香氣,足足下了兩碗飯。

    季嵐熙又盛了一碗酸菜湯,準(zhǔn)備最后犒勞一下自己的肚子,旁邊卻有人又夾了一筷子的松蘑到她碗里,正是趙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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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嘗嘗這個,”他簡潔地道,“遼地的蘑菇最是鮮美�!�

    “謝謝夫君�!奔緧刮跣α诵�,“很鮮,難怪遼東的蘑菇年年都是大內(nèi)的貢品呢。”

    還行,知道禮尚往來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張華見此時氣氛正好,知道時機(jī)已經(jīng)成熟,便對著諸人高聲道:“肅王爺領(lǐng)遼東軍破女真人四百里,實(shí)乃現(xiàn)世的‘飛將軍’!不如由大伙兒一起做詩紀(jì)念此次大捷,不拘男女,記在紙上,讓王爺與總兵官選出來最好的三首送到京中,也好讓那些南人們知道咱們遼東鐵騎的赫赫戰(zhàn)功!”

    眾人道:“巡撫說笑,我等粗人也不會做詩,還是不獻(xiàn)丑了!”

    “哎哎哎,”張華擺擺手,“誰能做便做罷,今天不拘束,不拘束!”

    說罷便叫人把兩套紙筆送到首席上,笑道:“只是咱們王爺王妃,必須得做!”

    還有我的事?季嵐熙輕輕撫過鴉羽般的鬢發(fā),柔柔地開口道:“我不善文墨,還是罷了�!�

    “王妃只需略略寫幾個字就好。”張華推辭,“還有好些個女眷與王妃一起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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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嵐熙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忽地清脆地笑了一聲,給了張華一個耐人尋味的眼神,“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張華眼皮一跳,小心地看了季嵐熙幾眼,見她已經(jīng)開始在紙上題詩,寫了幾筆便擱置在一旁,這才放下心來。

    時間這樣短,怕是想不出什么好詞句了吧!這么多才女儒將在呢,你一個閹人的女兒,怎的還能越過他們?nèi)ィ?br />
    張華又想到自己女兒一筆簪花小楷寫的極好,又忍不住在心中高興起來,看著上座的趙衍,怎么看怎么都覺得肅王爺豐神俊朗,不愧是我的未來的女婿!

    一柱香過后,便有書童從男女席間收了詩句,送到趙衍手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上席,諸人皆知肅王在京中工詩詞戲曲書法,能得到他一句贊譽(yù)之人,都勘能稱得上是一位大家。

    不知此次誰人這樣幸運(yùn),能得到肅王爺?shù)那嗖A!

    趙衍垂眸從其中挑揀,不時翻出幾頁放在一邊,剩下的大部分都疊在一起,看的人暗暗心驚,只道肅王果然挑剔,這么久竟只挑出了幾張來,看來能入王爺?shù)难郏瑢?shí)在是難啊。

    季嵐熙略略看了一下,趙衍只挑出了四篇,便著人把詩篇交給耿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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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滿看了又看,連連點(diǎn)頭道:“王爺挑出的這四篇,實(shí)乃上佳。只是臣還以為,應(yīng)該再加上這張�!庇谑潜阌謴募埗阎谐槌鲆粡垼拥狡渲�。

    “我且誦讀,請諸君靜聽。”耿滿站起道,“將軍浴血遼東守,爭罷廣寧戰(zhàn)未休。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其后兩句,余以為妙絕,請問是哪家小姐所寫?”

    諸人咀嚼這句話,只覺得那詞惹人哀婉憐惜,雖寫戰(zhàn)爭,但就如同閨怨一般,讀起來唇齒留香,必然是一名才女所寫,都紛紛起哄道:“對啊,請問是哪家小姐!快讓我們見上一見!”

    只見一道聘婷的人影從珠簾里站了起來,小聲道:“是臣女�!�

    “原來是張巡撫家的女兒�!惫M笑道:“這一筆簪花小楷寫的柔美清麗,不愧是有詠絮之才!”以詠絮的謝道韞所比擬,這已是對女子極高的褒獎了。

    那人影似是被其他少女們打趣,但仍毫無反應(yīng),只不應(yīng)聲地坐下了。

    接著耿滿又讀了其他兩篇詩句,都是兩位少年將軍興高采烈地站起來認(rèn)領(lǐng),寫的都是絕佳。

    他放下那兩篇,又拿起第三篇,確實(shí)驚訝地“咦”了一聲。

    耿滿自己讀了兩遍這上面的詩句,卻是越讀越心驚,眉頭皺起,余下諸人見他這般情形,都在底下驚訝地竊竊私語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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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蓋將軍,真丈夫,山海關(guān)城迥且孤,冷雪萬里白草枯,行年二十執(zhí)金吾,我來塞外按邊儲,馬蹄直踏奴兒都,天下雄文不足書!”

    “好一個馬蹄直踏奴兒都,天下雄文不足書!”耿滿豪放地大笑,“字里行間,隱隱有兵戈之聲,且此書法一氣呵成,鐵劃金鉤,已然是大家風(fēng)范。這又是哪位少年將軍,請站起來!”

    張華也跟著湊熱鬧:“這樣好的詩句,有這樣的豪氣在胸間,詩人必然能封侯列相!”

    底下的千戶們聽了,也有與榮焉起來,這詩實(shí)在是妙!殺氣畢露,行年二十,這詩詠的不就是自己么,好詩,好詩也!

    “耿將軍謬贊了�!鼻胺胶龅赜幸坏琅暼崛岬�,“我見了王爺大破女真,心中痛快,有感而發(fā)而已�!�

    張華一看到出聲的人是誰,一時間臉憋成了豬肝色。

    耿滿對著前方恭敬地拱了拱手:“王妃心中有大才,臣佩服�!�

    季嵐熙垂下眼簾,拿起茶盅喝了一口茶,耿滿又道:“最后一首乃是王爺?shù)模蛞骨镲L(fēng)入漢關(guān),朔云邊月滿西山。更催飛將追驕虜,莫遣沙場匹馬還�!@首詩正是驚醒遼東諸人不要驕奢,女真未破,家國未安。”

    “女真未破,家國未安!”諸人沉聲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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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滿選出其中五首上佳,再把詩篇給趙衍一觀,之后原稿就分發(fā)給諸人。

    宴席到此便已經(jīng)進(jìn)入尾聲,大家都整裝待發(fā),卻聽見一個焦急且虛弱的聲音小聲說:“我的詩稿怎不見了!怎可能單單少了我的詩稿呢?”

    耿滿皺眉道:“是張家小姐?詩稿怎么會突然消失呢?”

    張華立了起來,又驚又怒道:“小女今日為助興才做詩一首,哪位兒郎偷偷取走了詩稿還望趕緊出來,莫糟了我家女兒的聲譽(yù)!”

    那詩中有“將軍”“美人”、“白頭”等詞,若被人撿了去,咬定是情詩也未嘗不可。

    張華又大聲道:“耿將軍桌上是沒有的,還請王爺看看是否是落在您的案桌上了?”

    此話一出,眾人看趙衍的眼神都有些曖昧起來。

    若真是在趙衍桌上發(fā)現(xiàn),那真是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了,您堂堂一個王爺,要人家小姑娘的詩稿做甚?還是閨怨詩!

    不過那些聰明的哪里不知道張華這老匹夫要做什么,忍不住在心中嗤笑一聲,想攀高枝兒想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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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衍皺了皺眉,他也知道這是被張華算計了,那詩稿很可能就被扔到他的腳下。

    他幽深地瞥了張華一眼,緩緩地道:“孤不知�!�

    張華還想嘴硬,又道:“王爺且仔細(xì)看看”

    “不必看了�!奔緧刮跽玖似饋恚Φ溃骸斑@詩稿是在我這兒呢�!彼e著潔白整齊的詩稿向諸人展示道:“我是第一次見這樣秀美可愛的字,忍不住心生喜愛,看的忘了時間,張巡撫不會怪我吧?”

    張華背后的冷汗刷地一下就下來了,僵硬地道:“不會不會,小臣怎敢”

    “那便好。”季嵐熙點(diǎn)點(diǎn)頭,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問道,“聽說巡撫家的女兒還未許親?”

    “是。”張華答道,他瞪圓了眼睛,王妃不會是想,“臣”

    還未等他說完,季嵐熙就向趙衍盈盈拜道:“剛才臣妾卻是見了一件奇事,才子應(yīng)配佳人,剛才的五位才子才女里啊,便是有一對天作之合。若王爺不嫌棄,臣妾今日便想當(dāng)了那月老,給那兩位說媒呢!”

    趙衍道:“這是一件好事,孤允了。張巡撫以為呢?”說罷便居高臨下地看了張華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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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華心知大勢已去,且這回算計了王爺,未來有甚么情形還不知曉,沒想到這王妃如此機(jī)敏,竟然一下子便看出自己心頭所想,這實(shí)在是他頹然跪在地上道:“臣但憑王爺王妃吩咐�!�

    “那好,”季嵐熙笑著對諸人道,“廣寧衛(wèi)兵馬司的徐指揮,你覺得如何?”

    徐指揮肅然站了出來,跪伏在地,“臣——謝王妃大恩!”

    “既然如此,我便主動做了媒人,著廣寧兵馬司指揮使徐安在之子徐浦匯,遼東巡撫張華之女張氏結(jié)為兩姓之好,則吉日納采,如何?”

    眾人跪地大呼:“恭喜張巡撫,恭喜徐指揮!”

    單梁是真的為自己的兄弟高興,這家伙暗戀了人家張珍十幾年,兩人也好了十幾年,現(xiàn)在沒了張華從中作梗,這下總算得償所愿了!

    他咧開嘴大笑著:“恭喜恭喜!哎,徐褲衩,你怎么哭了?”

    徐浦匯偷偷放下了衣袖,回頭對單梁大吼道:“我沒哭!”

    珠簾后面也是一片打趣之聲,“珍珍,這是喜事啊,莫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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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高興�!蹦堑佬⌒〉穆曇舫槠�,逐漸變得堅定了起來,“我高興!”

    季嵐熙含笑看著底下的歡呼聲響成一片,忽地一偏頭,蹙眉看向側(cè)方。

    趙衍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你的發(fā)間有片落花�!彼従彽卣f。

    “是么。”季嵐熙抹了抹鬢發(fā),笑著自己把花瓣捻了起來,“嵐嵐便不勞煩夫君了。”

    趙衍看著她把那片花瓣隨意地扔到地上,隨水流漂去,恍然良久,默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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