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憾事（2）
少帥府中，江獨(dú)明坐著看茶水，邊上人的長篇大論沒入他耳朵，但還是吵得他厭煩。他沒什么興致地放下茶蓋，忽而出神，想到今日在百門舞廳的事。
葉家公子初看時是個只會口上花花的繡花枕頭，在舞廳里跟舞女言笑晏晏，對那個王少揭人傷疤，很不知天高地厚。誰知道竟有這么好的身手，不像是普通的富家少爺。
不過終究還是個沉迷享樂醉生夢死的家伙。
“許先生，”副官看出他對于談話的不耐，看向邊上的人，“時辰不早了�！�
這話明著趕客，讓許先生面紅耳赤，但是少帥府有這個底氣，他只有拱手恭恭敬敬地走了。
許先生這趟是來探聽少帥口風(fēng)的，在海城里，人稱他許老三，是個壞透了的東西，偏偏被某些上不得臺面的人抬舉，讓他有資格進(jìn)少帥府攀談。
“時局動蕩山河飄搖，借此升官發(fā)財?shù)碾缗H東西，”副官對著許老三離開的方向啐了一口，“也配來與將軍談話�！�
“狗仗人勢，沒什么稀奇�！苯�(dú)明端起邊上茶杯啜了一口，神色淡淡，“你來要匯報什么？”
外頭夜已很深，少帥府門前寂靜，燈火通明，護(hù)衛(wèi)在門口站得筆直，令過路人也感到一股肅殺之氣。
“哦，是陳姑娘的事！”副官想起來自己來的緣由，一拍腦袋連忙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江獨(dú)明面前，“她身份上似乎有點(diǎn)問題，青使館那邊托您……”
“既然是他們要查底細(xì)，”江獨(dú)明看著茶盞里漂浮的茶葉，冷冷笑道：“那我就要保了。原話傳去，叫他們少拿許老三之流來惡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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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傳前一句還是后一句，是說要保陳姑娘，還是不要再來煩將軍呢。副官想了半晌，見將軍眉目俱帶怒色，沒敢問出口，決定都傳過去。
“備車，去梨園見見�！苯�(dú)明揉了揉眉心，原本的猜疑越來越深。一個唱戲的弱質(zhì)女子，不可能會被青國盯上，其中必然有什么蹊蹺。既然有了疑慮，他就要在今夜里先探個底。
路上半夜三更，人已經(jīng)少了很多，晚歸家的醉漢躺在街邊，仿佛就要醉死在今夜。夜風(fēng)刮得大，把商鋪的紙板吹得搖晃。不再熱鬧后，街景就有幾分凄涼。
轎車馳過路面，沒過一會兒，就停在了戲班子外面。副官開門下車，走近去敲門。江獨(dú)明坐在車?yán)�，隔著車窗抬頭打量這個戲園子。
兩頭都掛著金紅燈籠，看著很是喜慶，但是墻面灰撲撲的，顯然已經(jīng)有了些年歲。
副官敲響朱紅古樸的大門，吱呀一聲門就開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孩子在里頭看副官，穿著補(bǔ)丁衣裳，脆生生問他：“大半夜的來看戲？已謝客了。”
“叫你們班主出來，”副官說著，頓了頓，拿出一個銀錠和一個印章，“他看過就會知道。”
見到銀錠，孩子眼前一亮，伸手接過，看了副官一眼，道了聲謝轉(zhuǎn)頭匆匆跑去了。
班主正坐在臺下，看葉凡星一身素衣燈下看詞，戲服早已經(jīng)擱在一邊，只是妝還沒洗掉。再過不一會兒，人就該回去了。班主打著哈欠，困得不行，正在這時，守門的小六子高興地跑了回來。
“班主，外面有個闊氣大爺要我把這個給你看看，”小六子把印章遞給班主，又不舍地將另一只手上的銀錠也交出來，“小翠她們好久沒買上新衣服了，這錢也給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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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接過銀錠，看向印章，還沒仔細(xì)分辨，就嚇了一跳，連忙送回小六子手里：“這可是大人物，少帥府上的人，快把這東西還回去，請人進(jìn)來！”
看著小六子小心抱著印章走了，班主還有些回不過神，暗暗道自己這是要發(fā)財還是要遭災(zāi)。若是惹了少帥府，怕是十個戲班子也不夠賠的。
燈影下頭，葉凡星放下本子，問道：“這幾趟賺的錢，你花哪里去了，連身衣服都不給添？”
他難得在臺下說這么多話，著實(shí)讓班主吃了一驚，聽完最后一句，班主訕訕一笑：“您是賣座兒，可是這掙錢快，花錢也快啊。衣裳也不是什么非要添的物件，不如給班子多添幾頓肉�！�
這話說得也沒錯。葉凡星愣了一下，就不再開口追究，接著低頭看本子。
這時，遠(yuǎn)遠(yuǎn)地小六子的腳步聲就傳來。班主起身出門迎過去，滿臉堆笑，原以為是少帥府上的貴人，此時一看，黑色大衣足穿長靴，眼深鼻挺冷漠神色，戴著長官的黑皮手套，這——
竟是少帥親自來了！
哪怕祖墳三代冒青煙，班主也絕對想不到這等殊榮，一時不知是驚更多還是喜更多，如同見了閻羅王一樣，說不出話來，張目結(jié)舌。
江獨(dú)明沒在意這插曲，銳利目光看向戲院中燈下的人，只見那人烏發(fā)素衣，靜靜看戲本，手指撐著額頭，慵懶散漫，卻又因身姿勻瘦意氣風(fēng)流。
似乎是聽到動靜，那人轉(zhuǎn)面看過來，厚厚戲妝遮掩了本來面目，只見一雙清凌眼睛如同刀鋒映桃花，滿頭烏發(fā)拿繩隨意一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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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獨(dú)明手指在手套里握了一下。
班主見狀，反應(yīng)過來陳平樂來了他們戲班后，對外向來以為是女兒身，此時若是讓他開了口，怕是要露餡。男女事小，惹惱少帥事大，連忙道：“平樂，你回去罷！”
“稍候，”江獨(dú)明伸手?jǐn)r住，風(fēng)度翩翩又不容拒絕，“正是來找姑娘的�！�
姑娘都喊上了，班主急得如同熱火螞蟻，此時也不好說什么，只好盡量圓過這趟：“平樂在臺下不常說話，如有冒犯，求將軍擔(dān)待一二啊�！�
“你這人怎么這么話多，”副官看少帥眼色，對班主道：“我們將軍有正事要談，出去候著。”
聞言，班主只好提心吊膽地走出這里，在副官催促之下關(guān)了門。而后副官也退到門口去，將時間留給少帥。
江獨(dú)明大步流星，走到里面燈火下，見那人欠奉眼神，也不惱，他從前在北城也聽?wèi)�，更傲氣的角兒也沒少見，此刻就平靜坐下，開門見山問道：“姑娘與青使館有何瓜葛？”
那人目光微變，看向江獨(dú)明，卻沒開口，仿佛有猶豫，戲妝里他的眼眸清如劍光，正氣凌然，讓人心生好感。
想到班主說的話，江獨(dú)明沉思半晌，喊來副官，說道：“取紙筆來。”
如果這是名角兒的怪癖，他愿意尊重，何況夜半三更他冒昧來叨擾一個姑娘，總是理虧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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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紙筆上桌，葉凡星拿起筆滿蘸磨，在紙上寫字。
江獨(dú)明看著握筆手指，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好看是極好看，很適合毛筆行書，但，他忽然道：“姑娘行筆姿勢，與握槍舞劍也有些共通之處�！�
“姑娘”手一頓，似乎不喜歡這比喻，極短暫地蹙了下眉，才不言不語繼續(xù)落筆。
夜色燭燈下觀戲妝美人，自古以來就是很得意趣的一樁美事，不然為何會有那么多風(fēng)流韻事。江獨(dú)明此時扶桌起身，動作就有些輕佻焦急，側(cè)頭去看紙上字墨，仿佛是借此上頭的浪子，但眼底清明。
葉凡星干脆扔筆退開，讓他看字看個痛快。門邊守著的副官都替少帥臉紅。
紙上寥寥幾句，寫著青使館的領(lǐng)事來聽過一回戲，要叫陳平樂專去青使館唱。陳平樂不愿意屈就強(qiáng)權(quán)，結(jié)下了梁子。
江獨(dú)明靜靜看完，收回方才的試探，規(guī)規(guī)矩矩地自己退開，微微頷首致歉：“是我太著急，冒犯姑娘了�！�
“陳姑娘”在燈火闌珊處看他半晌，搖了搖頭。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江獨(dú)明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姑娘的名字好，我記住了�！�
說完，他脫下手套，提筆借著未干的墨，在紙上寫下了陳平樂三個字。抬頭時，只見戲妝佳人抿唇笑了一下，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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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獨(dú)明驟然跳快了一拍，不過很快又收攏思緒不再胡思亂想。
待問完了事，江獨(dú)明坐上車子正要離開，卻見另一輛車停在戲院后面，似乎是來接人。江獨(dú)明沒有在意，正要收回目光，卻見陳姑娘在深重夜色中從后門走過去，側(cè)身坐進(jìn)車?yán)铩?br />
他一愣，“那是來接陳姑娘的車？”
副官正在看表上時間，聽言看去，剛好看到那輛車的車牌，回道：“是葉府的車。不是說葉少與陳姑娘有約？想必是去見面赴約，”說著，副官臉色怪異起來，“這深更半夜，也不知道是什么約�！�
“閉上狗嘴，”江獨(dú)明冷冷開口，“開車�！�
車子疾馳而過。
天還沒亮，海城街道商鋪的第一盞燈火已經(jīng)亮起了。夜里寒風(fēng)，留人好眠。
次日，不知怎么回事，整個海城紛紛揚(yáng)揚(yáng)傳開了江少帥與戲園子里名角兒有瓜葛，好幾家報紙不怕死地刊登，大肆宣揚(yáng)此事關(guān)乎風(fēng)月，連兩人相處也寫得有鼻子有眼，處處都有細(xì)節(jié)考據(jù)。
當(dāng)天，江少帥的下屬就帶人上了這些報社，經(jīng)過一番“教育溝通”，將這些不實(shí)報道都撤了下去。
但影響還是產(chǎn)生了，戲園子宣布陳平樂今日登臺的時候，票一售而空。人人都翹首盼著這和少帥有風(fēng)月的名角兒，戲園子還沒開唱，外頭已經(jīng)人山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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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獨(dú)明坐在車?yán)�，看著人潮，解了顆襯衫扣子透氣，心里知道是青使館搞的鬼，他昨日隨口的一句保人，反而給人惹去了麻煩。他自認(rèn)不是亂世里的兵痞，自然要再來登門致歉一次。
這時，一個黑色唐裝的少年走出街口，頭發(fā)梳得洋氣漂亮，眉目俊美，日光下鼻梁直挺，丹唇外朗，很是神氣，不是葉家公子又是誰？
想到昨夜里陳平樂上了葉家的車的事，江獨(dú)明莫名心煩，也說不清是為誰，就要別開目光。
葉凡星卻已經(jīng)看到了他，穿過人群走過來。他實(shí)在太過引人注目，原本等著戲園子開門的人們，視線都不由自主跟過來。
這一下，原本藏得好好的江獨(dú)明，當(dāng)即就被發(fā)現(xiàn)了。雖然便裝的護(hù)衛(wèi)們在周圍擋著，但他和陳平樂的事，就更說不清。
一會兒工夫，人群里已經(jīng)在熱鬧地討論起來小報上之前刊登的風(fēng)流韻事，什么少帥名角有緣無分，生離死別曠世絕戀，怎么離譜怎么傳。
看著伸手敲車窗的唐裝少年，江獨(dú)明面無表情，心里暗暗道莫非這就是相生相克。
邊上的護(hù)衛(wèi)也很為難，按理說昨日少帥出手幫了葉公子，有幾分人情往來，他們應(yīng)當(dāng)不必攔著�？煽瓷賻洭F(xiàn)在的表情，這差事好似是辦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