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憾事(8)
副官還沒撥通,就顯示了占線。
他焦急地走到窗邊往外面看,車子停在辦事樓下,風刮得很大,把一地的灰塵都拋揚起來,街頭亂扔的報紙掛在屋檐樹梢。
房間里,江獨明放下鋼筆,看了眼響起的座話接通,揉了下眉心對電話那頭問:“哪位?”
眠城的春天實在很冷,相比之下海城就已經(jīng)溫暖得多了。繁華的金迷紙醉將整座城市泡著,當大雨后的一點光,在午后投射下來,將灰蒙蒙的街道重新灑亮。
葉公子坐在后座,仰頭時神色里淋漓笑意,連同眉眼俱鮮活。一個人人眼中的風流公子,此時卻有了慷慨赴死的神氣。
面對電話,他只偏頭,靜靜無言地笑,車子行駛過街道,遠遠好奇圍觀的人們都瞧見他泰然的神情。
“哪位?”電話那一頭,江獨明問。
“少帥,我們得知了一件事,特地來提醒您一句,”青使館的翻譯見葉凡星不開口,代他說道,“有關陳平樂陳姑娘,或者說,葉公子……”
江獨明攥緊了聽筒,立刻明白了這話的意思,同時想到了更嚴重的事,他盡量表現(xiàn)得冷靜,一邊快步走出去:“這件事機緣巧合下我早已曉得,不必你們通知。我與葉公子是萍水相逢點頭之交,你們也無須如此看重�!�
最后一句他警告的意味已經(jīng)非常明顯。一則,陳平樂就是葉凡星,那么他與陳平樂的緋聞難免要多生口舌。二來他樹敵無數(shù),此事若是落實他的在意,不知要招惹來多少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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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帥好定力,想必早已經(jīng)知道此事,”翻譯有些驚訝于他的鎮(zhèn)定,不由得也有些懷疑起來,“既然葉公子沒有欺瞞少帥,那就不打擾了。不過我們使館還有些問題要問他。”見沒有問題,翻譯打算掛電話。
江獨明緊緊壓著眉,不露一絲情緒。
青使館另一個人攔住他,若有所思的說:“少帥,我好像聽到了那邊的汽車發(fā)動聲�!�
江獨明聲音沒有什么變化:“以為誰都像你們一樣閑,到處找人嗎。我還要去參加南平會議。”說完就掛斷電話。
這樣平靜的神色里,江獨明下了樓坐進車里,示意司機開出門。大門緩緩打開,車子順著石子小路疾馳出來,這里的杜鵑開的早,沿著綿長的路,嘩嘩啦啦地開了一片。一眼看去像流了滿山的血。
副官已經(jīng)接到他的指示,根據(jù)之前的電話來確定位置。但是很快,不等確定出來,在前面一個路口,他的屬下已經(jīng)帶來了消息——人在海城。
青使館毫無掩飾,這就像一個陷阱。在屬下焦急的聲音里,江獨明沉默了一會兒。
“少帥,他們擺明了是守株待兔,甕中捉鱉,”屬下連聲提醒他,“葉公子是海城的名流之后,此事大可從長計議。青使館為了海城輿論是不敢輕舉妄動的�!�
江獨明當然知道他說的這些。但如果有另一件更大的輿論壓住了這件事呢,如果青使館直接將陳平樂的事公之于眾呢?
他看著前面未開盡的杜鵑小路,對司機道:“去一趟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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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城的夜色迷離溫柔,車輛經(jīng)過百門舞廳時,那日見過的露露正在門口張望。
葉凡星很想隔著窗戶喊她一聲,提前告訴她某個情報。可是他呼吸得費力氣,連同身上也沾了血味,閉著口還是溢出血,一副要帶著整副身軀奔往末路的悲慘結局。
不太紳士。他安靜地想著,撇開眼睛去看街道另一邊,那里叮叮當當?shù)难b飾隨風蕩開,面館熱氣騰騰的白煙飄出來,很暖和。倘今天能出來,要去一次。倘是明日,也不算晚。
“葉少,”也許是因為進了城中熱鬧的地方,邊上翻譯親和地湊上來,“要點什么?等到了地方,您還不配合大家查間諜,可就遭了�!�
葉凡星咳嗽了一聲,將目光從面館移開,沉吟半晌,聲音模糊地開口:“煙?”
翻譯從前座人手上接過煙,點燃了煙頭,火星子映得光線昏暗的車里也溫暖。葉公子悠悠看著煙,又似乎是在看著別的,漫不經(jīng)意地,縱然被帶過來一身的傷,還是不痛不癢的冷漠模樣。
他剛剛聞到煙味,手指就生理性抖了一下,替不堪重負的身體拒絕著這支煙。但他還是低頭,渾不在意地咬住煙,一縷頭發(fā)順勢落下來,火光在他眼底里明滅,剎那萬種風流也不足道。
翻譯握著打火機,呆了半頃,心中提醒自己領事的死因,才從這撥弄人心的風流里抽出神思。翻譯看著他,不由得嘲笑道:“雖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但也不是人人都配得上,這樣的世道里,哪有那么多的公道�!�
說著說著,翻譯突然真心實意勸起他來,“葉公子,你也是海城里的名流,讀過書的人,怎么會把自己繞進死路里?青使館最愛惜你們這樣的人才……”
話還沒說完,葉凡星又咳了口血,神色平靜沒什么反應。這讓翻譯尷尬起來,轉(zhuǎn)開頭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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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看了他一眼,對翻譯用青國語言說,這樣的人最麻煩,問完了之后,上面要殺的,你少跟他搭話。
葉凡星聽懂了,卻裝作沒有聽到,依舊看著倒退過去的車窗之外,任由翻譯用不忍的目光打量,他始終不說話。
這時候,后面突然傳來了很高的呼喊聲,讓人想到舞廳里女郎的歌聲,只是過于驚惶的破音打破了美感。
開車的人眼看著前面有塊牌子掉下來擋了路,停下車讓人去搬開。給了追在后面的女郎追上來的機會。
女郎紅唇卷發(fā),正是百門舞廳的露露小姐,她滿目焦急,敲敲車窗,祈求地看著坐在后座的翻譯。
這樣美色當頭,翻譯經(jīng)不住動了念頭,想著一個女孩兒能鬧出什么事,就開了窗,在車里同僚們審視的目光里硬著頭皮說:“要說什么趕緊的,我們不會等。”
露露笑笑點頭,看向葉凡星,見他渾身是血,眸里已經(jīng)有淚,笑著說:“當時就告訴你,不要招惹這些事,白搭一顆頭顱去了,是不是?”
“該聽露露小姐的,”葉公子仍是那一日俊美溫柔的神態(tài),此刻沒了當時故意做出的貴公子的驕矜,就顯得像一陣風似的清朗,“不過一顆頭顱我是不在意,人死了總比渾渾噩噩好�!�
露露似乎氣急,伸手來抓他衣領,不等翻譯阻止,葉凡星已經(jīng)用被捆著的手一擋,嘆氣:“以后不能來舞廳捧場生意,小姐記得想我�!�
車子開了,逐漸遠離了這片街道。一個人戲謔道:“死到臨頭還不忘惹桃花,葉公子真是不枉死,做鬼也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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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原地的露露臉上嚴峻下來,將手心里接過的紙條攤開,只見上面寫著短短一句情報。海城已經(jīng)不是太平地方,還要早做打算。至于葉凡星……她垂眸,在第一天見到這個富家公子壓低帽檐眼眸含笑地走進來時,她沒想過對方會為此舍生忘死。
興許有一天,在無名的墓碑上,志同道合的人們將見到明天的希望。不是今天,但滿懷憧憬。
到了青使館,里面匆匆忙忙,有人不停地接電話,答應著電話里的嚴厲命令。見他們進來,那人看向葉凡星,對其他人說:“看好人,暫時還不能死。似乎是江獨明有了動作,有幾位要親自來看看,帶了記者準備登報。”
“登報?”其余人驚怔道,“他不怕陳平樂的事傳出去?縱然他是逢場作戲,可是他和一個同性在人前親密已是事實,捕風捉影的媒體能煽動人們的情緒。只怕他父親都要打去電報,這個少帥也做到了頭。”
“糊涂,”那人冷笑,將視線從葉凡星身上移開,“他怕什么,戰(zhàn)功都是他打出來的,真要魚死網(wǎng)破,你當怕的是他嗎?”
江獨明到的時候,被海城的溫暖春風灌了滿頭,他覺得自己正處于不太冷靜的狀態(tài),就愈要裝得不動聲色。
一路到了談判的地點,幾個被他匆匆喊來的大將與他寒暄,各使館見到這樣大的動作,紛紛派了使者過來,青使館更不敢輕舉妄動,老老實實接待了這幾位貴客。
談過半個時辰,在江獨明的暗示里,一個大將要求帶出葉公子。
各使館的人面面相覷,看向江獨明,意識到這是他的意思,畢竟來的這幾位將軍都是與他交好的派別,顯然是他的施壓。
他們紛紛附和起來。這人是青使館抓的,不是他們對上少帥,自然樂得看青使館如坐針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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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自然可以,”青使館的使者對邊上侍者吩咐一句,侍者匆匆離開,“在下這就讓他們把人帶過來看看。但是我們查到了一些事,人還得在這里住幾天。”
“什么事?”江獨明平淡開口,愈是焦急愈表現(xiàn)得平靜,“葉公子是合法公民,沒有確鑿的理由,貴使館會不會太不把國法放在眼里?”
“他涉嫌盜取我方機密,”青使館使者笑容可掬,“此事事關重大,當然是有了確鑿證據(jù)�!闭f著,就示意邊上人將一份文件交給江獨明。
江獨明掃了一眼,這份文件他也調(diào)查過,早已經(jīng)知道陳平樂,或者說葉凡星的這個身份是間諜,從青使館領事那里獲得了不少機密情報。
太不小心。江獨明抿緊了唇,已經(jīng)決定了強行將人帶走。他就是為此而來,是絕不會因為什么證據(jù)而退去的。青使館使者看出他的意思,有些惱火。
門被推開,鎖鏈的拖拉聲音響得人心煩意亂,在座的人都投去目光。
帶進來的人白襯衫衣襟染血,頭發(fā)凌亂地遮住面容,只見唇赤鼻挺,白皙面色,走過來時踩了一地血仍是背脊挺直,和往日里玩世不恭的模樣大相徑庭。
江獨明驟然站起來,原本已經(jīng)掩飾得極好的憤怒充滿了肺腑,他立刻道:“我要帶人走�!�
沒有想到他這么直接,青使館使者不滿地說:“此事怕是會產(chǎn)生與少帥的誤會。難保他不是為了竊取情報接近的少帥,甚至還扮作……”
“夠了!”少帥從腰間拔了槍,對著那使者旁邊墻壁開了一槍,將滿座人驚起,他一字一句,“我的兵已經(jīng)在海城周圍。我不是在征求,是一定要帶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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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因為怒火滿臉通紅,從未這樣失態(tài)過,卻一眼都不敢看他要帶走的人,怕再看一眼就拿不穩(wěn)槍,要在眾目睽睽中失聲。
“少帥決意如此,要和青使館作對?要和青國作對?”那使者嚇得一呆,卻還記得來這里的任務。
“在少帥的地方派兵帶走少帥的人,”一個將軍摸出雪茄,笑著說,“確實像要作對�!�
使者臉色青白:“我們有逮捕令�!�
江獨明沒有理會他,快步走過去,逼退青使館的人,將披風脫下來給他的愛人披上,低頭系緊時,他突然察覺到自己隨手放回腰間的槍被抽出來。
一聲槍響之后,后面抬起槍口的青使館使者應聲倒下。葉凡星放下槍。
在場站著的人都有了冷汗,連剛剛開口的將軍都急忙走過去探使者鼻息,半晌后搖了搖頭。
“少帥!”他們目光閃爍,終于有一人開口,卻只說出干澀的一句,“要變天了……”
青使館的人聽到槍聲已經(jīng)迅速將這里包圍起來,嚴陣以待。夜里看到的那個接電話的人走進來,對此顯然早有預料,對江獨明說道:“事關人命,國有國法,少帥,這件事已經(jīng)不是普通調(diào)查。你要成為引起戰(zhàn)火的罪人嗎?”
縱然江獨明非要一意孤行,也已經(jīng)沒有了底氣。使者死了,這事已經(jīng)到了國際影響的地步,要經(jīng)過來回地斡旋,才能最終決定。海城外的兵師出無名,只會被江父召回去�?v然是少帥,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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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者舉起槍口是一個早有預謀的陰謀。必然有一個人要死,只是使者想不到葉凡星開槍的速度會更快。
葉公子在眾人目光里將槍放在桌上,手指里也滿是鮮血,由于開槍的后坐力將勉強止血的傷口重新震開,他呼吸里都像帶著火星,閉目倚在墻邊,笑吟吟眼底淡淡,毫無臨死的自覺。
江獨明望著,心里密密麻麻爬上來的心痛揪扯著他,他并不沒有聽到旁人說了什么,只是后悔那一日終究沒有說出口的話,在這樣的境地里,怕從此說不出口。
這么多年過去,他仿佛又成為很多年前毫無力量的孩童,只能看著他的蝴蝶被抓住,在溫暖的春天里瀕死地震顫。
“不,”他突然想起自己還有另一種力量,他慢慢開口,“我要帶走他。”
“你沒有理由這樣做,”青使館那人笑著說,“沒有任何人給你這樣的權利。”
“我有權利,”在滿室的寂靜和視線里,江獨明說,“海城外的士兵不會離開,因為他是我的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