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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他們趕到衛(wèi)生院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開始偏西了。

    衛(wèi)生院小且又簡陋,原本是鄉(xiāng)公所辦公的地方,人民公社成立以后,政府機關(guān)又有了新的辦公場地,并且這時又有公社衛(wèi)生所誕生,于是,這里便成了公社衛(wèi)生所的所在地。當然,公社衛(wèi)生所后來又改名為公社衛(wèi)生院,現(xiàn)在衛(wèi)生院門口的左側(cè)墻垛子上掛著向陽公社衛(wèi)生院的牌子。

    衛(wèi)生院坐落在街市的西頭,坐西向東,大門正對著街市,門前有一條縱貫南北的大路,大路和街市在衛(wèi)生院門口形成了一個丁字路口。青磚砌成、石灰抹面的院墻;院墻一人來高,墻面由于歷經(jīng)風侵雨蝕日曬,現(xiàn)如今有的地方已經(jīng)脫落,沒脫落的部分都變成了溫和的象牙黃。院墻外面門垛的旁邊分別是紅油漆印制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和階級斗爭,一抓就靈毛主席語錄及毛主席頭像的木刻圖案;院墻里面沖著大門位置的墻面上,同樣是紅油漆印制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澤東思想兩行大字和光芒萬丈的毛主席頭像。

    院子里僅有的建筑是北面的一溜三間青磚灰瓦的舊瓦房和西南角依院墻而建的一男一女兩間公廁。

    玉英第一次來這個地方。她心里頭懷著幾分忐忑,緊張而又懵懂地東張西望了一會兒,等陳興旺插好車子、落上車鎖,然后大步流星向里走去的時候,她才亦步亦趨地跟著來到瓦屋門前。

    一大群麻雀呼啦一聲飛落在房頂?shù)幕彝咂�,嘰嘰喳喳吵鬧了一會兒,然后又呼啦一聲飛到院子里的白楊樹上。

    三間瓦屋中間的一間是診室�,F(xiàn)在診室的內(nèi)外有十幾個等待問診的病人和陪護,顧先生卻不在。其余三個穿白大褂的是跟隨顧先生學習,給顧先生幫下手的附近村民,目前只會做些涂涂抹抹的簡單包扎以及收錢、抓藥之類的工作。陳興旺一一向他們打探情況,他們或木然搖頭或諱莫如深。

    顧先生遠近聞名。他曾經(jīng)是一名國民黨軍隊的軍醫(yī),從軍前是上海同德醫(yī)學院的一名西醫(yī)本科臨床在讀學生,就像電影《無論西東》里的沈光耀。若非那場血與火的戰(zhàn)爭,這位名叫顧煜東的成績優(yōu)秀的青年,他的人生也許應該改寫,至少,他應該和他的許多同學一樣,把顧煜東這個名字寫進中外醫(yī)學史彪炳千秋;或者,如果他在后來的某個中日戰(zhàn)場上,因為搶救傷員而英勇壯烈犧牲,他墓碑上的銘文也會和沈光耀一樣被后人傳頌……可是現(xiàn)實卻不容許有任何假設(shè),歷史更沒有如果。

    那是二十世紀中日之戰(zhàn)中最為慘烈的一場戰(zhàn)爭——淞滬戰(zhàn)役。上海灘,這個西方文明最先登陸的繁華都市,在一夜之間化作了一片廢墟:尸骨如山,血流成河,曾經(jīng)的十里洋場變成了鮮血磨坊。顧先生所在的同德醫(yī)學院除了新校區(qū)的一棟教學樓外,其余的校舍全部在日軍的炮火中變成了一片瓦礫。在這國破家亡、一寸山河一寸血的臨危時刻,顧煜東停下手中正在進行的學士畢業(yè)論文,加入了上海市救援委員會的戰(zhàn)時救護隊,后來又放棄復課和即將到手的學士學位,投筆從戎。

    顧煜東被編入了59軍38師,做了隨軍醫(yī)生,1938年年初,隨部隊一起駐守滕州。至此,顧煜東和陳興旺這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開始走進了同一個時空。也就是說,戰(zhàn)爭和戰(zhàn)場使兩個在不同維度的人產(chǎn)生了關(guān)聯(lián)。

    當陳興旺和家人一起踏上逃反征途一路向南逃去的時候,顧煜東就在北方離他家不足百里的地方。他所在的59軍正在為阻擊日軍坂垣師團南下而進行著浴血奮戰(zhàn),作為戰(zhàn)地醫(yī)生,顧煜東在緊張地搶救著臨沂阻擊戰(zhàn)中受傷的將士。陳興旺一直逃到黃邱山套,直至昏倒在一座寺廟的門前;這期間,顧煜東一直駐守在離他幾十里遠的臺兒莊附近,為參加臺兒莊大戰(zhàn)的傷員們實施手術(shù)。

    顧煜東后來又隨著部隊先后參加了豫南會戰(zhàn)、第二次長沙會戰(zhàn)、鄂西會戰(zhàn)、常德會戰(zhàn)、豫西會戰(zhàn)、鄂北會戰(zhàn)等戰(zhàn)役,陳興旺在黃陵廟養(yǎng)好病以后加入了運河支隊。

    1947年,顧煜東隨已經(jīng)改編為整編第59師38旅的部隊由鄂西調(diào)往徐州外圍守備,駐扎在山東棗莊。這一年,顧煜東和陳興旺兩人共同參加了主戰(zhàn)場在孟良崮的戰(zhàn)役。但是此時的他們卻無緣相識:因為他們一個作為國民黨軍隊的戰(zhàn)地救護醫(yī)生,而另一個是負責抬擔架、趕馬車的共產(chǎn)黨支前民工。

    1948年9月,59軍和38師恢復番號駐守臺兒莊,顧煜東被任命為衛(wèi)生隊隊長和師部醫(yī)院院長。臺兒莊中和堂藥鋪的掌柜常請顧煜東去坐診,他見這位氣質(zhì)英武、相貌堂堂的軍醫(yī)年過三十了還沒有成家,便把自己待自閨中的妻妹許配給了顧煜東。

    顧煜東新婚剛罷,卻意外接到了去南京領(lǐng)取外援藥品的命令。向來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的他不得不告別尚沉浸在燕爾情濃意蜜中的新婚妻子。然而還沒等他踏上歸途,淮海戰(zhàn)役已經(jīng)打響,59軍在臺兒莊、賈汪防區(qū)內(nèi)舉行了戰(zhàn)場起義,然后接受改編,和華東野戰(zhàn)軍的渤�?v隊組成了人民解放軍第33軍,然后一路南下,參加渡江戰(zhàn)役和解放大上海戰(zhàn)斗。這期間,陳興旺在淮海戰(zhàn)役前線推著小土牛為解放軍運送彈藥和軍糧,直到戰(zhàn)爭結(jié)束才復又回到家鄉(xiāng)冨樓。

    顧煜東回到故地人去營空,他既錯失了入編中國人民解放軍的機會,又打探不到所屬軍隊的任何消息,萬般無奈之下,只好帶著妻子流落到距離富樓不足十里路遠的鄉(xiāng)下。

    那時候,劫后余生的土地上到處瘟疫肆虐,隨處都有沒有爆炸的炮彈、地雷、手榴彈等。因為西藥匱乏和患者需要,顧煜東不僅自學了中醫(yī)、自己采制中草藥,還教會了妻子助產(chǎn)、接生。為此,他們臨時借住的兩間草屋每天擠滿了前來問診的病人,漸漸變成了懸壺濟世的診療所。

    1956年,顧煜東的診療所參加了公私合營改造,顧煜東被安排到鄉(xiāng)衛(wèi)生所去坐診;至此,他才真正成為現(xiàn)在人們心目中那種意義的醫(yī)生。后來衛(wèi)生所又更改為衛(wèi)生院,公社也易名為向陽。

    如果把顧煜東和陳興旺放進一個以時間為橫軸、空間為縱軸的坐標體系,坐標的原點設(shè)在顧煜東投筆從戎的那一時刻,他們的人生蹤跡就像是同一個坐標里的兩條曲線:這兩條曲線的空間位置隨著時間的不同時遠時近,直到有一天在這片青磚黛瓦的小院里,也即在向陽公社衛(wèi)生院這個節(jié)點上才產(chǎn)生交集。

    打探不到顧先生消息的陳興旺到院子里轉(zhuǎn)悠了一會兒。今天恰巧逢集,熙來攘往的趕集人這時候已經(jīng)開始稀稀落落地離開集市,饑腸轆轆的陳興旺心想與其這樣干等下去,倒不如先去街上喝碗丸子湯再說�;貋砟芸瓷暇涂�,看不上,明天還可以再來一趟;不然,散了集,沒地方吃飯,還得抱著餓肚子回去。

    陳興旺心里拿完主意便對玉英說:顧先生也不知道得多大會兒才能回來。您嫂子,你餓了吧不行咱先到集上點心點心[1]再來陳興旺的聲音和語氣里充滿了夸張的嗲。

    玉英輕輕地點了下頭。她內(nèi)心里紛亂如麻。

    丸子湯鍋就安放在街市的西頭,丁字路的路南,距離衛(wèi)生院一二百米遠的地方。一張門板支起的鋪面,上面擺著幾只茶色的粗瓷海碗,還有醋瓶、鹽罐兒。老板招呼他們坐下以后,往鍋里添了一舀子水,然后又撒進去一把蔥花和一撮辣椒面,老板娘那邊把風箱呱嗒呱嗒地拉起。

    陳興旺要老板再加一瓢水進去。他知道,一定的價錢,丸子有數(shù)量的限制,但是湯可以隨便喝,喝再多也不多要錢。

    陳興旺要了兩碗丸子湯外加兩個燒餅,然后坐在攤前認真看著老板一五一十地數(shù)著把丸子一把又一把抓進鍋里。熱氣騰騰的丸子湯盛上來的時候,老板又朝碗里撒進去一撮芫荽沫。

    玉英對著滿碗飄蕩的油星子和算盤珠子一樣的圓球吞咽了一口吐沫。這樣的飯食,長到一十八歲的玉英只在有限的幾次過年的時候見過。陳興旺一手端起碗一手拿筷子把丸子往玉英的碗里撥去幾個。

    您閨女

    老板娘盯著玉英看了又看,然后再去看陳興旺。玉英的臉驀地滴血樣紅艷,她慌忙低下頭去,假裝去喝碗里的湯水。

    陳興旺的心被老板娘眼神里的毫芒扎得割燎一下。

    哦,啊……陳興旺支支吾吾應道。

    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看到黑壓壓的一大群人正沿著街道潮水一樣由東向西涌來。

    我的個乖喲!快看,揍嗎滴[2]這是陳興旺下意識說。他話音還未落,便發(fā)現(xiàn)人群的前面有兩個肩挎鋼槍的基干民兵在押解著一個被五花大綁的灰衣黑褲的犯人。那犯人彎腰弓背,頭上戴著紙糊的高帽,胸前掛著紙糊的牌子,牌子上用濃墨草書著歷史反革命分子幾個大字,底邊犯人的名字被畫上大大的紅×。陳興旺還沒有分辨清楚壓在大大的紅×下面的三個黑字是什么,忽見人群中有人高高舉起手臂、緊握著拳頭,高呼:打倒歷史反革命分子顧煜東!

    緊接著是一片的手臂和拳頭,還有雷鳴般震耳欲聾的諧振一樣的回應的呼聲。呼聲聲聲不絕于耳,拳頭此起彼伏。高呼者在呼應者舉拳頭回應的時候,還不時地向下按一按犯人的脖子……

    陳興旺因為兒子中(陳傳玉乳名)的緣故早在二十年前就認識顧先生,而且,二十年來,他幾乎每年都要來衛(wèi)生院一兩趟找顧先生看病。盡管如此,他仍然不敢確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人群一窩蜂似的推推搡搡、擦著丸子湯攤一閃而過,匆匆的腳步蕩起的煙塵一陣陣地撲向陳興旺他們。

    這人是顧先生嗎陳興旺問。

    不是他是誰一上午過來過去好幾趟了。老板娘的臉拉得老長,而且上面還帶有幾分的怒氣。陳興旺不知道這不悅是來自自己還是來自顧先生。但他很快又發(fā)現(xiàn)老板娘的臉轉(zhuǎn)向了她的男人:哎,你看了嗎這人要是倒了霉運,喝口涼水都會塞牙。不就仗著小孩兒的舅是大隊的民兵連長嗎這不是明達明地欺負人嗎

    原來她不是生誰的氣,而是在替顧先生打抱不平。盡管聲音比剛才低了八度,依然被陳興旺真切地聽到了。但是真切又不明白,于是遇事喜歡刨根問底的他,便調(diào)動出全身能表現(xiàn)出熱切關(guān)注的元素:怎回事顧先生出什么事了

    這對中年夫妻對陳興旺聲情并茂的問詢沒有回應。

    陳興旺微笑著說:您放心吧,沒事兒。我家離這里有十好幾里路遠呢,我又和誰都不認識,絕對走不了話!

    老板環(huán)顧了一下左右,輕描淡寫說:其實也沒什么,就是前兩天有個小孩兒病了,是腦膜炎。顧先生沒給看好,死了。

    嘿,照你這一說,倒好像是讓顧先生給看死了的一樣。

    老板娘霍地站起身來白了她男人一眼,然后一邊收拾著案子上的碗筷,一邊道出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事情就發(fā)生在大前天。那天上午,衛(wèi)生院剛一開門就迎面進來個男勞力,他背上馱著他閨女。小閨女才七歲,連續(xù)發(fā)燒好幾天了,一家人誰也沒有當回事,直到昏迷不醒了才想起帶衛(wèi)生院來看。顧先生檢查出是腦膜炎后就催促他趕緊送去大醫(yī)院,衛(wèi)生院沒有治這種病的藥,別耽誤了治療,誤了性命。沒想到,小閨女卻死在了送去臺兒莊的路上。然后小閨女的父母、奶奶還有七大姑八大姨的就到衛(wèi)生院來哭鬧、打罵顧先生,一會兒說成是顧先生給看死的,一會兒又說成是顧先生不給看給耽誤的�?汕尚¢|女的舅舅又是向陽公社駐地、向陽大隊的民兵連連長……

    行了!——一提起什么來就沒完沒了。累你哪了你怎恁想說��!說多了好得罪人是不是!

    老板已經(jīng)開始著手撤除風箱和灶具了。他立等著收攤子。

    我是看著理兒不順。他這不是明睜大眼地欺負人嗎

    老板娘的臉和脖子憋得通紅,胸脯一起一伏地喘著粗氣,樣子像是跟誰吵架。

    嘿,看你這人有味兒嘛哈,人說,聽說書唱戲替古人擔憂,你這是跟著生的哪門子閑氣再者說了,人家孩子都死了,心疼、哭鬧一下還不應該嗎

    咦,我說兩句實話就不應該了人說路見不平眾人踩,虧著當年顧先生還救過你的命呢。還記得你的腿被日本鬼子的炮彈炸得流膿淌血、生蛆這回事欸,好幾年不能動彈,要不是顧……

    還說呢!老板把火鏟嘭的一聲摔在了地上。

    陳興旺慌忙岔開話題,問是哪個莊上的這一招還真奏效。老板娘翻翻眼皮再也不做聲了。半晌,老板才有氣無力說前邊楊家廟的。

    陳興旺吃完回到衛(wèi)生院的時候,顧先生已經(jīng)被送回來了。

    顧先生正一手捏著聽診器探頭在珍案前給人作檢查。他右眼窩烏青,顴骨處還有一塊銅錢大小的創(chuàng)面露著血絲。

    唔,肺部有羅音。顧先生在那人的前胸和后背聽了一遍說。接著一陣急促的咳嗽。于是,他左手捂著口鼻,右手抖索著寫處方。

    處方交到那人手里的時候,顧先生又交代了一遍注意事項。接著又是一陣急促的咳嗽。

    診室里只剩下顧先生一個人的時候,玉英才開始走向到珍案桌前。玉英剛要坐下,陳興旺就忙不迭說,結(jié)婚半年多了還沒懷上。

    顧先生兩眼盯著別處問詢玉英月經(jīng)的情況;然后又讓玉英伸出胳膊,他抖抖索索地給她把脈,并且還一邊讓玉英張開口看她的舌苔,然后再顫抖著手指翻了下她兩眼的下眼瞼。

    處方寫好后,顧先生囑咐陳興旺說要少生氣,多吃些細糧紅糖雞蛋什么的增加營養(yǎng)。顧先生的胸腔里好像呼呼地拉著風箱。他把處方箋交給陳興旺的時候又猶豫了一下,噢,還有,她的胃也不大好……咳咳咳……最好能弄幾個豬肚子給吃吃。

    中醫(yī)講究吃什么補什么。陳興旺的腦海里立馬浮現(xiàn)出崔文清老頭眼巴巴地跟隊長要豬肚子的情形。崔老頭常年害胃病,每逢過年過節(jié)生產(chǎn)隊分肉的時候,他都會手按著胸口擠在人疙瘩里,一遍又一遍地叫喊:我胃不好,把豬肚子給我;我要豬肚子,我胃不好……

    陳興旺又詳細地詢問了吃法、用量、和注意事項。陳興旺轉(zhuǎn)身去顧先生對面窗口交錢抓藥的時候,顧先生這才起來洗洗手,端起窗臺上的搪瓷缸子準備吃飯。飯是顧先生的女兒中午送過來的,因為當時忙于問診沒顧得上吃。

    陳興旺提著中藥和兒媳田玉英一起走出診室的時候仰頭朝天空張望了一下。只見這時夕陽正搖搖欲墜,而半個又薄又透的月亮已經(jīng)于不知不覺之中悄悄地掛上了藍天。

    陳興旺把草紙包成的三服中藥掛在車把上,然后蹬起大金鹿自行車和玉英一起又一路飄搖地朝著月亮追去。

    [1]

    魯南方言,吃飯的謙辭,意思是少吃點東西充充饑。

    [2]

    魯南方言,干什么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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