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十六
黑夜又于不知不覺中降臨了,像個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獸,玉英縱有千萬般不愿,終究還是被吞進了怪獸的肚腹里。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伴隨她的只有秋蟲唧唧的殘鳴和老鼠咯吱咯吱的磨牙聲。聲聲像在吸食她的血液,啃噬她的骨肉和心臟。這種熟悉而并非親切的聲音,玉英從小到大倒沒少聽過。尤其冬天的漫漫長夜,三間草房里的咯吱聲總是不絕于耳,通宵達旦;但是,那時候房屋里畢竟還有父母、兄長和姐妹。有時候,玉英會遐思達旦地想念那個藏有她許多記憶和夢想的地方。盡管心里頭曾經(jīng)發(fā)誓再也不進那個家門。
現(xiàn)在,她離開那三間草房已經(jīng)三年有余了。三年多的時間里,三間草房里又擠進去了個李香蘭,還有李香蘭和她哥哥的一雙兒女。
這信息還是她從大妮陳傳芝的只言片語中得到的。玉英與親人間的最近一次相見也已經(jīng)過去快兩年了。那還是在虎娃送祝米的時候,并且來的還只是她的母親和她的哥哥。但是,一年多沒見過面了,他們卻來去匆匆,竟然沒能到西廂房去看上一眼,和她說上幾句噓寒問暖的貼心話。
中國有句古話叫做母憑子貴。天佑玉英,給了她個虎娃�?墒莾蓚接生婆前腳剛剛離開,黃大腳就立馬變了臉色,尿布您得自己洗吭!我可不能洗。俺兩個孩子的尿布都是您爺洗的,我看都不能看,一聞那味兒就干噦。
也許玉英一生都無法忘記,當時,下午的陽光透過窗欞的縫隙剛好照在她的身上。她迷迷糊糊夢見自己在馬河灣的田地里,目光所及處,黃燦燦的蒲公英花和柳絮一樣的白絨球種子滿山遍野。她彎腰采下一朵絨球捏在手里,一陣輕風吹過,種子隨風漫天飛揚,她自己也隨著種子一起飄飛起來……
黃大腳的聲音讓她又回到了地上。玉英模模糊糊看見黃大腳正橫眉豎眼地立在她的床頭,她的旁邊還站著個垂頭耷耳的陳傳玉,但是她實在是太疲弱、太困倦了,兩只眼睛又干又澀,眼皮像是被墜上了秤砣。她側過頭去看了一眼尚在熟睡中的虎娃就又沉沉睡了過去。
虎娃出生后,前來祝賀的親戚、鄰居一撥又一撥,黃大腳每天喜滋滋地迎進送出。第十二天送祝米,陳家辦了六桌酒席。玉英的娘家送祝米帶來的是一三升箢子,黃大腳便當眾揭開罩在箢子上的三尺紅印花嗶嘰布,嘴一撇,洪成家昨天送的祝米,洪成雖然也住在他們村上,但是他們兩家之間恨不能隔著大半個村莊,有八丈遠的距離,倒是洪成的妻子的娘家離馬河灣不到三里路。洪成的丈母娘家來了兩斗箢子,用地排車拉來的。聽上去像是自言自語,但是卻讓一旁的玉英感到一種字字戳心、腸子癢癢沒法68的折磨。
一家人歡天喜地送走了眾親友,黃大腳又立馬把臉一沉,說她兩個孩子都是這邊剛一生完,那邊就洗衣、做飯、下地干活去了。你這都十來天了,歇也該歇過來了,養(yǎng)也該養(yǎng)好了,難道還一直這樣過下去,一家人光啃老頭自己總不能讓我這老媽媽下地、掙工分養(yǎng)活您吧
往事一件件、一幕幕,歷歷在目。玉英每回想一次,心都會霍霍地疼痛一回,同時,牙根兒也癢癢的。懷著虎娃的時候,一家人圍著她團團轉,精心呵護,彼時玉英以為時來運轉,好日子開始了呢,不曾想,虎娃才剛一落地,他們就立馬變了嘴臉……
黑暗中,玉英越想越氣。她玉牙緊咬,輾轉難眠。無邊無際的凄涼、孤獨、寂寞、絕望和無奈紛紛地襲向她,潮水一般;令她幾乎透不過氣來。吱吱吱吱,梁上的老鼠噼哩撲通,又是打架、又是亂叫。她索性拉開開關,倚著紅漆柜擁被而坐。十五瓦燈泡的昏暗光線下:陳傳玉睡得像死豬一般,虎娃發(fā)出均勻輕微的鼾聲。但是燈光并沒有嚇退梁上的老鼠,它們依然在打、在叫、在倏倏地亂竄、亂跑。心驚肉跳的玉英從枕頭底下模出一根雞毛。她撓完虎娃的鼻子,又去撓他的睫毛,急切地盼望著虎娃醒來;甚或,哪怕他于夢囈中發(fā)出一兩聲含混不清的聲音也能給她壯些膽量�?墒腔⑼拗皇巧陨酝nD了一會兒鼾聲,皺皺眼眉,咧咧小嘴,然后又一切如舊。
門輕輕地響動了一下,玉英轉臉看到門縫里擠進來三條黃鼬。那黃鼬魚貫而入,臨走到床前時,似乎還揚起那又黑又尖的嘴巴,用油亮的小眼睛和她對望了一下。玉英的腦袋嗡地眩暈了一下。她感到一股冷颼颼的涼氣從脊梁骨迅速地竄遍了全身,接著無數(shù)條冰涼的蟲子便開始在身上蠕動,心嘭嘭地跳動得厲害。但是她卻不敢出聲,更不敢表現(xiàn)出驚慌。她惟恐自己的不恭驚怒了仙家,而就在這時,外面由遠及近地傳來了一陣陣狗叫聲。頓時,玉英像要遇到將使她脫離出火坑的救星一般。她喜出望外地凝神諦聽著窗外。
漸漸的,狗叫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玉英聽到了窗戶底下的響動,便舉起手在窗戶上輕輕拍了兩下。那人在得到里面的回應后,竟熟門熟路地徑直走到床前,看一眼床上的虎娃,差不多快兩生了吧長得真喜人。低低的耳語,溫暖的笑容。玉英確實不止一次被這樣的聲音和笑容打動過,幽暗冰冷的內(nèi)心也曾不止一次因之而敞亮、潮濕過。但是現(xiàn)在,這種隨意發(fā)自嘴邊的虛情假意的客套(抑或說恭維),好像早已在她的耳朵上磨出了繭子似的。玉英什么也沒說,而是迎著溫脈脈的氣息,直接把自己貼上了那溫熱發(fā)燙的身體。
一切刪繁就簡,直奔主題。玉英在剝除最后一道屏障時,內(nèi)心里一陣冷笑,鼻子不自覺地發(fā)出了一個哼字。然后,牙一咬,眼一閉,一個猛子潛了進去……
身體在床上像剛剛被水浪拍到岸上的魚;靈魂卻早已經(jīng)出竅,然后,天馬行空,四處漫游。我是怎么走到今天這步田地的她每問一次自己,就多給自己增加一分勇氣和力量。啈,你們一個個一起合謀來算計我,毀了我一輩子的幸福,把我逼到了一條絕路上去!您既無情就休怪我無義。我沒本事、沒有辦法對付你們,但是也不能讓你們的日子好過了!玉英嘴角抽搐,胸脯急遽地起伏著。
身體和靈魂聚合在一起的時候,身體便幻化成了手中的寶劍。田有才、田玉山、陳興旺等人的影子在空中亂飛。玉英滿心的恨意全都化作成了寶劍的肆無忌憚的狂飛亂舞。
殺,殺,殺——撲哧,撲哧,撲哧——
寶劍寒光四射,一抽一推,血不鋒刃;劍到之處,紅雨翻飛。
第一劍便是她的父親;那個對外懦弱、對內(nèi)專橫的迂腐而又冥頑不化的老雜毛,滿腦子的三綱五常、男尊女卑。在玉英的記憶里,她的身上不知道落下過多少層他揮臂留下的手巴掌、鞋底子、鮮秫秸、樹枝條、把棍子的印子。你不是省文解字、滿肚子的大道真經(jīng)嗎你不是好面子,在十里八鄉(xiāng)都有名望嗎我偏偏叫你有個破鞋閨女,讓你在人前抬不起頭來�,F(xiàn)在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知道你閨女是個婊子!破貨!叫你一想起你閨女就心驚膽戰(zhàn),就心霍霍地跳。
第二劍是她的哥哥田玉山。他仗著父母的嬌寵,在家里從來都是飛揚跋扈。玉英和姐姐玉蘭在他的眼里簡直就像是隨意驅踩的坷垃。你為了自己討上老婆竟然把親妹妹往火坑里推。啈,我要讓所有認識你的人都知道你的幸福是怎么得來的,在背后戳你的脊梁骨。
還有媒婆、陳傳玉、陳興旺這一窩烏龜王八蛋,北屋里的那個老屄叉子……
當玉英在欲望和解恨的快意中醒來,搭眼看到床下的陳傳玉的時候,臉上的歡容卻頓然凝固了。眼睛里又骨碌碌地滾出兩行悲哀的淚來。在滿足了解恨的快感的同時,她又為自己的這種自輕自賤式的報復行為感到傷心。
他,此刻正躺在地上,嘴角上掛著涎水。
可是他卻是她的丈夫。
然而在他成為她丈夫之前,他們誰也不認識誰,相互之間毫不相干;可經(jīng)過媒人和雙方父母的牽扯,他們兩個本不相干、沒有絲毫關聯(lián)和感情聯(lián)系的陌生人卻要共居一室,同床共枕,生同衾、死同穴地生生世世捆在一起。因為扯上了婚姻關系,他們就可以以愛的名義綁架她——哪怕這關系有名無實,全憑一紙婚書維系。
她因為他已經(jīng)在人前矮了三分,卻還要吃他和他們一家人的氣,忍受他們的摧殘與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