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山河不足重,重在相逢難得,知己難覓。
薛瀚聞言,送到唇邊的酒都忘記品酌,腦中有瞬間的空白。
等他回過神來,有些暗惱,低斥一句。
他在斥責自己怎會如此輕易地釋然。
曾經(jīng)陰差陽錯的一眼,和一瞬間的心軟,讓仙人在桃花山外結(jié)下了一段因。
徒弟是徒弟的因,知己是知己的因。
陶眠分得清楚。他從來沒有考慮過把薛瀚收為弟子,他以為從此再無交際。
但薛瀚來就山,這誤打誤撞的因竟然結(jié)出了好的果實。
糾纏在薛瀚心中多年的亂麻就這樣被仙人的一剪刀化解,他望著庭中月色,竟也淺笑。
他想遠在天邊那位偏執(zhí)的帝王遲早會明白,仙人一直是仙人,他和山中月一樣,清輝灑遍人間,卻不會為誰獨明。
與其去做逐月之人,不如趁此良景,舉杯邀月同酌。
……
當然薛掌柜的“明悟”是間歇性的,偶爾與陶眠共處,他還是會想把仙綁在人間。
不過仙人總有辦法逃,一次兩次,十次百次,反而成了二人獨特的相處之道。
陶眠拿到橫公魚脂,自然是要回到桃花山。
薛瀚也不急,他說方子在他這里,自己看著辦。
然后錢莊里的伙計就目睹了大掌柜被迫給二掌柜連續(xù)三日打下手的奇景。
大掌柜敢怒不敢言,掀過七八條桌子,每次都得自己乖乖扶起來。
這次經(jīng)歷太痛苦了,等薛瀚終于放陶眠回山,他懷里揣著配好的藥包,耳邊依舊是劈里啪啦的算珠聲。
仙人耳鳴頭暈地返回桃花山,迎接他的只有楚流雪。
楚流雪日日都要在山腳轉(zhuǎn)上一圈,終于,她看見熟悉的道袍在山的一彎露出個角。
她不免欣喜,又克制自己,只說自己昨夜有預感,沒想到今天就應驗了。
陶眠不拆穿她,笑著拍拍她的頭。
“讓三土久候了,安心,這回有師父在�!�
第30章
意外來臨
楚隨煙沒能前來迎接師父回山,他吃過早飯后又一次昏睡過去。
楚流雪把他扶去床上,給他掖好被角,又動作熟練地打水擦汗。
陶眠推開屋子的房門,看見的就是仿佛沒有氣息的楚隨煙。他把藥包交給楚流雪,讓她燒水煎藥,自己則上前仔細察看了四堆的狀況。
比他走時的情況要更嚴重些,少年的身體出現(xiàn)盜汗的癥狀。
從薛府離開之際,薛瀚叮囑他這藥的見效未必快,但一定要堅持服用。同時晚上要有個人守著他,會吐,別讓他被自己的嘔吐物嗆死。
薛瀚讓楚流雪和他輪班,但陶眠舍不得折騰徒弟,這事兒又攬在自己的身上。
和薛瀚說得不差,是藥三分毒,這藥的副作用把楚隨煙折騰了大半宿,又是嘔吐又是頭暈。
他難受得哼哼,陶眠也心焦。但沒有多余的辦法,只好一遍遍地給他擦身,讓他漱口,按揉頭頸部的幾個穴位幫他舒緩。
中途楚隨煙醒過來一次,陶眠背對著他,在銅盆里撈洗巾帕。
清凌凌的水聲在月夜中格外明顯,楚隨煙出神地盯著師父的背影,見他擰干手帕、轉(zhuǎn)身,一雙溫和寧靜的眼望過來,涼涼的、吸滿了水的布料貼上他的額頭。
“師父……”
楚隨煙閉上眼睛,感受著額頭傳來的涼意,這讓他體內(nèi)的燥火有些許緩解。
他用很低很模糊的聲音說話,他說師父我會好好練劍。
本來很擔憂徒弟病情的陶眠,聽見他沒頭沒尾說了這么一句,不免失笑,以為徒弟病糊涂了。
“平時我也沒怎么逼迫你們姐弟練劍吧,怎么連夢里都說這些……”
他只當作徒弟的夢話。
楚隨煙無力地晃了下頭,陶眠卻沒有留心,而是忙著把銅盆中的水倒掉。
很多事情不能論絕對的對錯,只能說一步誤,步步誤。
機緣巧合,就不再有回頭的余地了。
在陶眠和楚流雪日夜不舍的照料下,楚隨煙的病癥終于減輕。
算著徒弟每日昏睡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陶眠嘴上不說,心里也是松一口氣的。
若是這藥再不管事,陶眠就要把薛瀚押到桃花山上了。
楚隨煙痊愈后又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楚流雪不許他下床亂竄,以免在身子弱的時候風邪入體,再次病倒。
少年在屋子里悶得難受,每天跟姐姐耍賴,還偷偷跑。
陶眠作為師父,不阻止就罷了,還助紂為虐。
楚流雪不止一次抓到他們兩個在山上拾果子。
主謀和從犯的下場都是沒有晚飯吃,只能啃澀澀的野果。咬一口,師徒的臉都變得皺巴巴。
姐弟倆在山中又度過了幾年平安無事的時光,弟弟的個子更高挑了,俊朗出塵。
姐姐的長發(fā)也束成馬尾,自顱頂垂下來,發(fā)梢兒掃著蝴蝶骨,翩翩如翼。
而仙人卻沒有改變?nèi)蓊�。歲月如風,溫柔地掠過了他。
楚隨煙學會了陶眠教他的全部功法,還無師自通,自創(chuàng)一簿劍譜。
他的確是有天資的。和前兩個弟子一樣,只要他出山,便可驚艷世人。
楚隨煙像一只年幼的獸,貪婪地汲取和索求營養(yǎng)。他希望陶眠能傳授給大師兄和二師姐學過的功法,但陶眠以指叩叩他的額頭,說不可貪心。
“師父教你的,自然是最適合你的。四堆,學會了這兩手,你已經(jīng)所向披靡�!�
少年泄氣地皺了下臉,他的心性總是長不大,或許是因為一直處在仙人的庇護下。
“我的‘魘禱’還不熟練呢。每次連姐都迷惑不了�!�
仙人就笑。
“徒兒,‘魘禱’不熟練,不是因為你天賦不行,而是因為你不懂人心。”
“人心?我……”
他還想說些什么,旁邊剝熟栗子的楚流雪抬手,塞了他一把甘甜的栗子仁,堵住他的嘴。
“唔唔——”
“嘗嘗,炒熟了沒。”
楚隨煙睜大眼睛點頭。
得到肯定的回答,楚流雪才送進自己嘴里一顆。
“姐你又拿我試毒!”
“別瞎說,姐姐怎么會如此歹毒�!�
楚流雪自己嘗過了,才給陶眠送一把。陶眠向來與徒弟同飲同樂,順勢接過來。
剛出鍋的栗子,外皮還微微燙手。
三人圍坐在小院之中,秋山明凈,丹桂盈香,只有師徒碎語和栗子外殼裂開的聲響。
姐弟倆不出意外又爭執(zhí)了兩句。四堆屬于越說越生氣的類型,三土則是越想越來火,這就使得兩人拌起嘴來沒個止歇。
陶眠倒也不勸,瞇著眼睛咀嚼甜栗,欣賞遠處的秋景。
小孩么,吵兩句正常。
反正最后肯定是四堆先被氣走。
果不其然,楚隨煙說不過他姐,噌地起身離開院子,背影都氣呼呼的。
等弟弟被氣出了門,楚流雪反而安靜了。
陶眠一下一下?lián)u著手中的蒲扇。天漸漸涼,他的扇子搖得不快,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些閑話。
“三土,”陶眠忽而喚了少女一聲,“你想過回魔域么?”
楚流雪不知陶眠何出此言,抬起眼簾靜靜地望著他。
“魔域的人一直來找你吧。”
陶眠說得不錯。天盡谷的人這幾年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幾波,每次都是一個目的,請少谷主回魔域,重振天盡谷。
楚流雪每次的回答也都一樣,她說我力不能及,請回吧,不要再來了。
她不是在逃避,相反,她非常清楚自己的處境。
天盡谷不能算完全地沒落,只能說分化成兩派�,F(xiàn)在把持大權(quán)的一派并非她父親的舊臣,而后者找上她的目的也很易懂。
天盡谷之變也有十余年了,她沒有參加過任何一次他們之間的密談,不清楚背后的運作,更是不了解權(quán)力和權(quán)力之間的博弈。
她不過是一枚棋子罷了。
陶眠問起時,楚流雪回得很坦蕩。
除了一個秘密,其他的她對陶眠全無隱瞞。
她說天盡谷的人確實來找過她,但是她不愿出山。
她說以她的本事不足以幫上什么大忙,既然如此,不如留在山上,省得添亂。
陶眠頷首,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的意思,他看出楚流雪并不想深談。
北雁南飛,楚流雪把剝開的栗子殼攏成小小的一堆,和遠處的連綿山脈倒是相映成趣。
最完好的半個圓殼被她點綴在最上端。
她說銀票,如果有機會,我?guī)闳タ纯次业墓枢l(xiāng)吧。
本來是一次即刻出發(fā)的旅行,陶眠帶著兩個小孩,行囊都收拾好了,卻被薛瀚的一封來信攔住腳步。
薛瀚說陶眠你快從你那破山出來吧,皇帝一手立的太子要逼宮。
第31章
籌謀
皇帝立大皇子陸遠為太子,已有七年光景。
七年間,太子宅心仁厚,克己守本。廟堂內(nèi)外無不交口稱贊。
皇帝對待太子卻極為苛刻,并不親近。
謠言四起。有人說這是因為太子是過繼來的,血緣本不深厚。也有人說皇帝早早立太子就是受了大臣們脅迫,她的那把龍椅坐得從不穩(wěn)當。
近兩年皇帝開始沉迷長生不老之術(shù),政事逐漸荒廢,由年少的太子接手。
皇帝尋仙問藥,煉丹修觀,黃金銀兩像投入了一個無底的洞。
君王癡迷此道,宮中人心不穩(wěn),太子的勢力暗中崛起。
現(xiàn)在翅膀足夠硬了,要把皇帝從帝位趕下來。
陶眠略略地讀了薛瀚寄給他的信,通篇看下來,差點把桌子捏碎。
簡直荒謬!
陸遠笛是他陶眠的親傳弟子,若是她要長生不老,何必費力外求?
這根本就是構(gòu)陷。
他和兩個懵懂的徒弟簡單交代了一番,說他要出一趟遠門。
楚隨煙點點頭,茫然地問:“師父要把二師姐帶回山么?”
楚流雪捏了下他的手臂,叫他不要多嘴。
匆匆離開的陶眠卻留下一句——師父會考慮的。
陶眠的腳程極快,午后收到的信,黃昏時分,他便趕到了皇宮外。
仙人如入無人之境,輕而易舉地闖了進去,沒有驚動任何人。
偌大的宮廷,一個人落進去仿佛一粒沙。陶眠左右環(huán)顧,打算脅迫個宮人,問問陸遠笛的下落。
一株白玉蘭后,有人繞過來。
太子一襲赤色蟒袍,于花下長身玉立。
“小陶道長,你果然來了�!�
陶眠瞬間不知該以何種表情對待這個少年人。他在宮中曾經(jīng)度過一段歲月,那時的太子還是普通的皇子。雖然早熟,但和另外三個孩子鬧得激烈時,也會顯現(xiàn)出天真本性。平日要么是溫習功課,要么就是追著妹妹后面跑,不讓她搗亂生事。
原來他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一舉一行隱隱帶著帝王風度。
四處沒有見到任何宮人禁衛(wèi)的影子,不知是否為太子故意為之,也許他早預感到陶眠回來,候在了這里。
陶眠說,太子,何故絕情至此。
太子沒有為自己辯解許多,而是給陶眠指了個方向。
“我把她關(guān)在那里,你去吧。”
陶眠聞言,顧不上質(zhì)問太子為何軟禁皇帝,直直地奔向他手指所指的方向。
那宮殿偏僻荒蕪,陶眠越是往深處走,就越是蹙眉。
一個年邁目盲的宮女似是聽到腳步聲,頭微微向他走來的地方看,又遲緩地轉(zhuǎn)回,出神地盯著園中一簇荒草。
陶眠掠過她身側(cè),站在緊閉的殿門外,停駐。
他的兩手扶上門扉,微微闔了下眼,才將其推開。
老舊的木門咿呀作響,掀起幾縷落塵。殿內(nèi)幽深黯淡,唯有黃昏的光順著窗子的縫隙傾瀉。
陸遠笛就側(cè)坐在窗前,褪去龍袍,換回她最初離開桃花山時的衣裝。
陶眠推門而入時,她收回遠眺的目光,望著門口佇立的仙人。
“你來了�!�
陸遠笛的眼睛彎起來,衣著素雅,恍若當年。
他們師徒二人遙遙相視,一坐一立,中間被夕陽的光暈隔開,仿佛尋回了故去的日子。
“這件舊衣我一直留著,”陸遠笛從那張破舊的椅子起身,略抬起兩臂,轉(zhuǎn)了小半圈,“有幾處被利器割壞了,我找手藝好的繡娘補齊,是不是半點看不出來痕跡?和從前一樣�!�
陶眠仍是不言。
陸遠笛嘴角的笑意凝滯,收回了手,垂落在身側(cè)。
她似是無奈,輕搖著頭。
“哪里還能和從前一樣呢。衣不如新,人也不是原來那個人了�!�
“遠笛,”陶眠終于舍得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清瘦許多。”
陸遠笛心間一涌,眼淚險些墜下來。
不問她為何淪落至此,不問她萬般算計又是何苦,只是關(guān)心她消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