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那我……”
“不過師父人脈有限,輪到你就沒這好事了。你只能跟師父進山吃苦,榮華富貴不沾邊的。”
陶眠一本正經(jīng)地說。
談放垂下腦袋,看似頹喪,實則慶幸。
陶眠對他的小心思渾然不覺,還在繼續(xù)順著剛才的話講。
“你們兩姐弟著實讓為師好一陣子頭疼,流雪是桃花山的有緣人,但她無心修煉。你呢天賦奇高,卻又本不該拜在我桃花山的門下。我這個人當師父也比旁人懶散,不上心。隨煙,師父為你考慮過其他的門路,怕耽誤了你�!�
這話是陶眠的真心話。金手指給他發(fā)來的兩本功法都是針對楚流雪的體質(zhì)而定,楚隨煙學是學會了,但又是否真的適合他呢?陶眠很長一段時間都在為此糾結(jié)。
他也不富裕,收了三撥徒弟,就會六種功法。
前四種分別是大弟子和二弟子專屬的,陶眠有情結(jié),不愿再傳授給旁人。
而這后兩種,也是在私下里問過楚流雪的意思、得到她的允許后,才教給楚隨煙。
“隨煙,捫心自問,于修煉一途,師父待你不公。”
陶眠的手指撥弄著枝上殘花。
“師父,別這么說……”
談放一直默默聆聽,直到陶眠這一句“不公”出口,他才忍不住反駁。
師父是很好的師父。
哪怕他再怎么絕情冷血,他也絕不會忘記在桃花山,陶眠是怎么守著生病的他,一夜一夜不合眼地照顧。
陶眠對待兩個弟子,從來都是不虧欠的。
仙人聽聞原本傷心的徒弟還反過來安撫他,不免莞爾。
“自己都難過呢,還為我辯白……隨煙,師父不瞞你。桃花山的有緣人,的確只有流雪一人。但我陶眠的徒弟,你們二者皆是。”
不管金手指怎么認定,陶眠的四弟子永遠掛著楚隨煙的名字。
談放緩慢地眨了兩下眼睛,也笑得釋然。
“我有師父這句話,就足夠了。”
師徒二人終于打開了口子,漸漸地能聊起來。
陶眠發(fā)現(xiàn),說起過去的事,四徒弟的回應并不很快。
他像是在找尋過去的記憶,一點一點,拾起那些碎片。
可見這些年,他一直在強行封存壓抑著過往曾經(jīng)。
在幽冥堂的這幾年,談放刻意忘記過去的一切,不去回憶,不去懷念。
他有很多事要做,他必須取得分堂主的信任,必須站穩(wěn)腳跟,最后,還要向他的父親完成復仇。
有人教他認清事實,你現(xiàn)在太弱小了,弱者連安于現(xiàn)狀都辦不到,何況你心中有所求。
只有往上爬,不停地向上,才能獲得自由。
談放依言照做。他在一年之內(nèi)貫通了幽冥堂十八門功法,又花了一年時間讓超過半數(shù)的分堂主承認他的血統(tǒng),再耗費一年時間,讓反對的聲音全部消失。
然后他開始向他的父親復仇。
談淵已經(jīng)老了。他當年拋棄自己的母親,另去尋覓溫柔鄉(xiāng)時,必定是意氣風發(fā)的。
但如今,他只是個纏綿病榻的老人。
他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瞪著床邊的青年,大笑著,連說三聲好。
天不負他談淵,歿了一個兒子,卻又為他送來一個。
而且小兒子和他年輕的時候更像。傲氣、狠厲、唯我獨尊。
青年對于回光返照的父親無動于衷,他只是在對方顛三倒四地講了一番瘋話之后,說他們根本不像。
他們是不一樣的人。
但談淵仿佛突然恢復清醒,他像聽見了一個笑話,冷笑著,目光森然。
他說你錯了,我們就是一樣的人。
坐上這個位置,沒有談淵,也不會有談放。
他們都是幽冥堂的堂主,他們要做的只有兩件事——盛幽冥、滅天盡。
那時談放還在想,他怎么可能對流雪刀劍相向。
談淵看穿他心有執(zhí)念,給了他一把銅鑰,讓他自己去看看,天盡谷和幽冥堂是如何走到今天的。
談淵死后不久,談放就用鑰匙,開啟了那扇早就為他準備好的門。
在門后經(jīng)歷了怎樣的痛楚,遭受了何種心理折磨,這些都無人知曉。
但當他走出那扇門后,他已經(jīng)徹底放棄了楚隨煙的身份,從此以后,他只能是幽冥堂的堂主談放。
別說他不會顧念舊情,就算他心軟,他也明白,楚流雪絕不會放過幽冥堂,也不會放過他。
家破人亡的仇恨,又怎能是在桃花山的幾度花開能消弭的呢。
現(xiàn)在他終于懂得小時候嚷著出山,為何流雪會對他說那樣絕情的話。
他想,或許楚流雪在上山前就在心中做了約定。只要談淵的兒子不回到魔域,不接幽冥堂的堂主之位,那么她就一直若無其事下去,守著她救下的、沒有血緣的、沒有傷害過竇家的弟弟楚隨煙。
她這么努力地自欺欺人,卻終究功虧一簣。
談放接任了幽冥堂,而她回到了天盡谷。
如此,唯有不死不休。
“我知道師父此番應下我的邀請,前來魔域的心思,”談放站起身,仰頭,那天際的月漸漸被一片不知何處飄來的云遮住,“師父必然是想勸我們姐弟不要爭個你死我活,所以你在這里等流雪,又等我。
但是師父,對不起啊。我很怕說這四個字,卻也不得不說。
物是人非。
我已經(jīng)是幽冥堂的堂主了�!�
因為背對著的緣故,陶眠看不見四弟子當時的表情。但不管過了再多年,他都能記起他說起這句話時的語氣。
那是仿佛受了詛咒般、走向自己宿命的決然。
第49章
卻道人心易變
“故事應該有個圓滿的大結(jié)局。”
陶眠手中托著一盞酒碟,倚靠著身后的樹,遙遙望向天邊歸去的大雁。
他上一句話剛剛說出口,頓了頓,又接著說一句。
“故事本該有個圓滿的大結(jié)局。”
楚流雪放棄為父報仇,談放也不再執(zhí)著于將自家的勢力擴大,天盡谷和幽冥堂手牽手把酒言歡,一切都是那么完滿。
然后三弟子流雪和四弟子隨煙回到桃花山,師徒團圓。
陶眠滔滔不絕講了足足半日,他們?nèi)巳绾沃胤辍⑷绾螆F聚,兩個弟子長長久久地陪在他身邊,痛哭流涕跪在他面前,訴說自己曾經(jīng)離山是多么幼稚的行為,直到他們當中的某一人走向壽命的盡頭。
他侃侃談了半晌,然后對面的女子才猶豫著打斷他。
“仙人……是不是該吃藥了?”
“……”
陶眠的肩膀聳落,垂眸盯著酒碟中的清酒,一片花瓣飄落,旋渦點點。
山風拂衣而過,兩人有瞬間的靜默。
“你說,人為何要互相殘害呢�!�
仙人語氣茫然,他誠實地說他不懂。
兩個弟子原本是那樣親密的人,彼此視為依靠。但他們下了山之后,仿佛把對方看作此生唯一的敵人,不把對方搞垮誓不罷休。
女子歪頭想了想,豎起食指。
“你的三弟子的做法我能理解,假如某個勢力殺了我父母,害我家族破滅,那我不管這個勢力的繼承人曾經(jīng)與我多么親近,我也要揮刀向前,因為忘記就等于背叛。
至于你的四弟子么,有點復雜的。我有一個朋友,和他很像。從小無依無靠,只有家族里的嫡子待他算好的,給他好吃的好穿的,還經(jīng)常為他出頭。后來呢,他野心大了,想當家主。當他發(fā)現(xiàn)這個好心的嫡子是他最大的絆腳石時,他毫不猶豫,施計把他殺了。”
仙人的臉色變幻。
“你說的這個朋友……該不會就是你自己吧?”
女子笑得嬌甜,嘴邊有兩個對稱的梨渦。
“哎,要真的是我,那就好了。”
她甩著手中的柔軟花枝,下頜墊在石桌上,眼睛上挑,遙遙地凝望天空。
“人心易變。就算當初鄭重其事地許下承諾又如何?你的那位四弟子下山到如今已經(jīng)有十余年了吧。別說十余年,就算是一兩年、一兩個月、一兩天,人也是說變就變,和天邊的云一樣�!�
仙人記憶中的人永遠是隨煙,卻不知隨煙已經(jīng)化作輕煙飄散,留下的只有談放。
陶眠靜靜傾聽著女子的話,手中的酒盞分毫未動,仿佛一座玉雕像。
他想,人真的這么容易改變么?
那場宴會并沒有緩和兩個敵對勢力的關(guān)系,天盡谷和幽冥堂之間反而更緊張了。
在那之后發(fā)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是幽冥堂議事,十八堂的分堂主有十堂前來會面,堂主談放也在席間。天盡谷不知從哪里得知了他們議事的秘地,派了大量精銳偷襲。當日現(xiàn)場之血腥混亂,是每個幸存下來的人士都會連做一個月噩夢的程度。
十個分堂主折了三個,談放也受了重傷。
談堂主養(yǎng)了半個月的病。他是一堂之主,即便是病中也不能安穩(wěn)地臥床休息。他強撐著病體去探望另外幾個受傷的分堂主,還有逝者的家人。有個分堂主年紀輕,成婚不久。新娘子穿著嫁衣迎接他,面容恬靜、語氣平緩,似乎已經(jīng)接受了丈夫故去的事實。
只是她嫁衣從始至終都沒有脫下來,在雪白的靈堂中一抹突兀的紅,看著刺目。
談放輕聲問身邊的分堂主是怎么回事,分堂主遲疑著說了實話。
他說那新娘子早就瘋了。
她當作自己沒出嫁,丈夫沒有死,只是花轎還沒抬到她家門口,所以她才始終見不到他。
談放的心中頓時五味雜陳。
那分堂主算是談放的親信,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他見堂主的面色有所改,思慮許久,還是決定冒著掉腦袋的風險諫言。
他說堂主,我們這些當部下的都知道你和楚谷主是同門,或許過去顧念著點同門情誼。
但咱幽冥和天盡就是死敵世仇。堂內(nèi)的兄弟們,哪個跟天盡谷沒有血仇?我的爺爺是被天盡的人殺的,我發(fā)小的青梅被天盡的人糟踐后跳河了,當年我?guī)煾覆恍冶惶毂M俘虜,搶回尸體時……那都不叫尸體了,根本是一灘肉。
現(xiàn)在的分堂主大多是堂主繼位后,破除萬難立起來的。堂主于咱有恩,咱也不愿讓堂主為難。但天盡一日不滅,那些亡魂就不得安息,我們這些活人也愧對先人。
曾經(jīng)有年紀特別特別小的少年入堂,那小孩問我天盡和幽冥到底誰先動手打了對方,才結(jié)下恩怨。我本來想直接把他趕出去,但我又決定先給他講講道理,再把他趕出去。
這就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到底第一樁仇恨是天盡先討嫌,還是幽冥不講武德,這件事蒙在過去的塵埃中,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不是結(jié)下恩怨,而是積下恩怨。血債如山似海,沉甸甸地壓在他們肩頭。敢逃嗎?先人的魂靈可就立在他們的退路之上。
分堂主長篇大套說了一通,有什么掏心窩的實話都往外講,最后把脖子一伸。
好了,我廢話完了。現(xiàn)在堂主殺我吧,死而無憾。
談放負手靜立,良久才道:“忠言逆耳,殺你作甚。留著一條命為幽冥堂效力吧�!�
……
養(yǎng)病的半個月,除了立馬補上分堂主,以及處理一些膳后事宜之外,談放唯一想的事情就是,楚流雪真的要下狠手,不給他留活路。
以往那些送向天盡谷的暗殺,都成了小打小鬧。談放嘴上說得硬,為了安撫堂內(nèi)的幫眾,他要有個強勢的姿態(tài)。
但動真格的時候,他卻又無法完全狠下心來。不然曾經(jīng)尚未起勢的楚流雪,早就死在了某次暗殺中,悄無聲息。
而現(xiàn)在,傷口傳來的隱痛和部下們悲痛憤怒的神情,還有那日分堂主的一番志誠之言,無不在提醒他,楚流雪已經(jīng)決定不再顧及一絲一毫的姐弟之情。
原來流雪真的恨他。
她未能報復給他的父親,那就父債子償。
窗外有兩只畫眉鳥飛來,在窗臺上啄來啄去。談放沒有喂食給它們,其中一只就飛走了,剩下的那只孤伶伶的,對著空的天地吱吱叫了幾聲,婉轉(zhuǎn)哀戚。
談放本想去觸碰那只鳥,卻一陣氣血上涌,喉嚨腥甜,逼得他咳嗽不止。
圍在床榻旁邊的部下和分堂主緊張地上前,一聲聲宗主地喚他。談放說不出話,揮了下手,叫他們不要慌亂。
等他緩過氣來,那鳥早就飛得不知蹤影了。
談放留下了幾個親信,徹夜長談,堂主寢居的燭火燃了一夜。
因為這次襲擊發(fā)生在他們堂內(nèi)密會期間,外人對此幾乎毫不知情。
臨近天亮時,談放最后叮囑一句,把消息封死,不要讓旁人知曉他受傷之事。
尤其……是桃花山。
天盡谷先發(fā)制人,幽冥堂自然不會善罷甘休。
這期間發(fā)生的大小沖突自是不談,過了不到一年半,發(fā)生了第二件大事。
天盡谷的左使被分尸鎖魂,切了一片心,裝在錦盒里,被送到楚流雪的面前。
據(jù)傳楚谷主從部下手中接過錦盒的手都在抖,差點打翻那小小的盒子。
許多年后,一個常年貼身伺候谷主的老仆回憶,那日谷主揮退所有人,只留她陪自己回房。
她做完日常的工作,為谷主備好干凈衣物、沏茶、燃香……之后無聲地退出房間。
房門關(guān)嚴的那一刻,她聽見屋內(nèi)傳來凄厲的嚎哭。
老仆那時還是未嫁的少女,她是被谷主從十幾個侍女中唯一選中的。她不如其他的女孩機敏靈活,她只會木訥地做好谷主安排給她的事。
但她對谷主一片忠心。聽見房中那么悲愴的哭聲,她在門外用手捂住嘴,也是止不住地流淚。
她知道左使對于谷主的意義。在谷主還未成為谷主、處境艱難的時刻,是左使帶著她一步步站穩(wěn)腳跟,是兄長和老師一般的人。
他對谷主有求必應。谷主心里有一座山,她說山花開了,念叨著要去看,左使還應了她。
這樣好的人啊,怎么離去得如此匆忙。
連聲道別都來不及。
楚流雪失去左使,無異于失去一條臂膀。但更令人擔心的是,她的心靈也遭遇了重創(chuàng)。
前幾年在她的掌控下,天盡谷已經(jīng)快要追上幽冥堂。然而這次意外發(fā)生后,足足兩三年的時間,楚流雪都未能振作精神。
谷內(nèi)的元老們恨鐵不成鋼,暗中籌謀著擁立新主。眼看著威脅到了現(xiàn)谷主的性命,那位貼身伺候的丫鬟焦急萬分。她四處打聽,終于從一位姓蘇的人口中得知谷主師父的住處,并求人捎個信。
陶眠的確是用最短的時間趕到天盡谷,但等他在丫鬟的引路下去尋三弟子時,早已人去樓空。
楚流雪不在谷中。她已啟程,去完成最后一件瘋狂的事。
第50章
魘禱
“我的三弟子擅用的是毒。”
陶眠伸手,原本打算煩勞女子幫他再把酒斟滿。
結(jié)果對方誤以為仙人要請她嘗嘗,嘴巴湊過去就要喝。
“……”
仙人的手臂在半空兜了個圈,默默從女子的面前繞過,收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