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鳥雀鳴叫聲聲,屋內(nèi)也起了變化。
杜鴻終于舍得開口。
“小箏,許久未見,你清瘦不少�!�
他一邊說著,一邊嘆了口氣。
“是我讓你受苦了�!�
榮箏沒有言語,但想必是大為感動。
徒弟不說話,陶眠坐在房頂無聊,幫她配音。
反正現(xiàn)在他的任何動靜,下邊兒的兩人都聽不見。
杜鴻說榮箏瘦了,陶眠在上面捏著嗓子回。
“唉呀,閣主這話說得。如果不是你把我丟到煙靄樓,我怎么會吃苦?”
“閣中多事之秋,我當時沒有權(quán)宜之計,只得讓你去煙靄樓幫我打探消息�!�
“閣主長了一張嘴就會編呀,你那么多影衛(wèi),非得要我這個頭領(lǐng)去?實在不行,讓我下面的兄弟們涂脂抹粉、男扮女裝啊�!�
“密令一下,我就后悔了。但閣中的親信都勸我,這只是暫時的,遲早,我會親自把你從煙靄樓接回來�!�
“怪事,還沒吃飯,我怎么就飽了?不得不說杜閣主畫餅的功力真是深厚,小花我佩服佩服,五體投地�!�
“……”
這回房中的杜鴻沒回應(yīng),陶眠還在上面叭叭叭地說。
“杜閣主?閣主怎么不說話啦?是不是被我拆穿了偽君子的假面,你心虛?”
仙人自娛自樂半晌,別人不管,自己是高興的。
他意猶未盡,最后撇撇嘴,小聲罵一句“渣男”。
不是他向著徒弟說話,而是換作他是榮箏,早就放兩把火,不管不顧地燒過去。
一把燒了煙靄樓,一把燒了浮沉閣。
話說到底是杜鴻還是杜鴻他爹救過她的命?小花怎么能忍氣吞聲這么些年。
陶眠聽了一會兒,完全忘記自己是瓜主本主。自己的一條老命被人惦記,他還有心情浮想聯(lián)翩。
對于杜鴻的關(guān)切,榮箏只是回了一句“多謝閣主關(guān)心”,然后又和他商量起陶眠的事。
杜鴻要陶眠的人。
這話說得可能有點別扭,準確來說,他是要陶眠的心臟來煉丹,助他度過下一次天劫。
妖修同為修士,每逢突破之際,自然也要面對浩大天劫。
境界愈高,天劫愈烈。
幸運的話,傷筋動骨,受點輕傷就過去。
如果不幸,沒能挨過天劫,那就是魂飛魄散、萬劫不復(fù)。
別說這輩子,就是連下輩子都一并無了。
陶眠是這世間罕見的存在。他肉身成仙,因為桃花山的山靈滋養(yǎng),與這里合二為一。
這是獨一無二的因緣,桃花山庇護著他不受天劫侵擾,而他也以自身的修為與善行回饋給山。
人山合而為仙,桃花仙自成一道。
他這般少有的境遇和仙體,不曝露則已,一經(jīng)曝露,就會引來許多惡意。
只要煉化了他的身體,那么對方就能得到成仙。
在榮箏和杜鴻對話的只言片語中,陶眠捋清楚這件事。
好么,他這不成了一塊行走的唐僧肉嗎?
本來陶眠呆在山里,自己玩自己的,無人問津還好。
后來他收了大弟子。不過顧園只有早些年請他幫過幾次忙,多年后就因為愧疚不得見,那時陶眠的名氣還沒有很大。
陸遠笛當了皇帝,他作為帝王師,曾經(jīng)掀起過一陣波瀾。但新帝繼位后,刻意抹去了先皇的諸多歷史,陶眠也便被埋在往昔的塵埃中。
要說真正引起某些有心人關(guān)注的,還得是他那次在魔域幽冥堂的宴席上。陶眠不愿見兩個徒弟大打出手,主動起身阻攔。
因緣巧合,他就被個別賓客記在心上,私下調(diào)查了他的身份。
懷璧其罪。
陶眠只是為了見見徒弟,就這么被人惦記上了。
不過說到底,還是魔域那地方特殊。千燈樓敢把仙人遺骸呈上來,那里的魔和妖對仙是個什么態(tài)度,就可見一斑了。
隨后,陶眠還了解到,榮箏本來的計劃,是下毒。
“雖然下毒是個方便的手段,但閑談時陶眠跟我提過,他的三弟子是善毒的高手。徒弟都這般厲害,師父更是不會差。閣主,下毒一事,還須細細考量�!�
雖然榮箏沒有夸的意思,但陶眠還是心虛地摸摸鼻子。
要說毒這方面,他可遠不如流雪。
杜鴻聽了榮箏的解釋,思忖片刻后,才回。
張口就有些隱藏的質(zhì)問之意。
“小箏,你是覺得下毒不妥,還是不愿?”
“我……”
榮箏一時語塞。
掌心的畫眉鳥啄了半天,也沒討來什么好處,啪嗒著翅膀飛走了。
陶眠半躺在屋頂上,望著漫天朝霞,咕噥一句。
“哎呀,命在旦夕�,F(xiàn)在可如何是好呢�!�
第65章
起局
榮箏一身疲色回到莊主的寢居,從月門外窺見屋內(nèi)燃起一盞油燈。
燈光昏黃晦暗,落了一小片暖意在外。即便隔得遠,榮箏依然感覺到身上的寒意清褪少許。
她雙手合十,抵在額頭,深深呼吸幾口。
這是她慣有的舒緩情緒的小動作。過去每次出任務(wù)時,她都要一個人待在某個無人的陰暗角落,什么都不做,只是聽自己的呼吸聲。
還差一個承諾……
杜鴻答應(yīng)過她,只要完成這次任務(wù),她就可以拿到那三樣本該屬于她的東西,遠走高飛。
從此浮沉閣的一切,那些黑暗、渾濁、骯臟的過往,都與她無關(guān)。
她調(diào)整好自己的心情,振作起來。當陶眠聽見屋門被敲響,那個活潑開朗的小花又回來了。
“小陶!我從膳房取了晚膳。熱乎的,快來快來�!�
陶眠坐在一只高凳上,兩腿岔開,彎腰,手里一根格外粗壯的桃枝。
他正握著匕首把枝干的一端削得尖尖。
“這是在忙什么?”
榮箏把食盒擱置在旁,好奇地背過手探頭去看。
陶眠吹一口氣,閉起單邊的眼睛打量。
“提前做好準備。萬一屋里那些冤魂邪性大發(fā)突然暴起,還能有個抵抗,你跟我不至于被吸干在這里。”
“這屋子里的東西居然這么厲害?”
“為師只能說,如果打不過,你我二人就只能加入他們了。”
“……”
榮箏打了個冷顫,不敢再深想。
陶眠讓她搬一把凳子來坐,餓了先吃,不用等他。他做這些手工活時格外細致耐心,不僅要把桃枝多余的細小分叉削掉,而且在那留下的“疤痕”處還要仔細打磨,直到變得圓鈍光滑。
房間里只有沙沙的木料聲。榮箏不由得被他沉浸的狀態(tài)感染,坐下后,兩手托住臉頰,觀賞陶眠的一舉一動。
仙人總是靜的,他衣衫垂地,姿勢隨性,恰似青山接水,靜謐寧然。榮箏看著看著就入神了,她在看陶眠,又好像在透過他,窺視了更遙遠的歲月。
“小陶,你一個人在山上,是怎么生活的呢?”
榮箏想象不出那樣的時光。她的生活永遠在動蕩,但被這翻涌的浪潮裹挾,腳不沾地忙碌起來,反而不覺得冷清。
然而陶眠和她截然相反。只要給他一片落腳的地方,不論在鬧市還是深山,哪怕無茶無酒也無花,他都能怡然自得,和自己相處得很好。
在親眼見到之前,榮箏簡直無法想象世間真的有這樣的人存在。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榮箏沒讀過多少書,這是杜鴻過去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他說小箏,你看,無論達官高門,還是走卒販夫,熙熙攘攘穿街而行,繞不開的唯有“利”這一字。
而我也不過是浮世一俗人,遠比不上你心中勾勒出的那么好。
那時的榮箏,生命中只寫下了杜鴻這一個名字。
她深知杜鴻不是完人,他有掠奪的欲望,也有莫大的野心。當年他為了繼承老閣主的位置,不惜用毒計害死了對方的嫡子,自己取而代之,搶走了對方的一切。
真正的少閣主慘死在荒郊野嶺,而歸來的私生子,明目張膽地占據(jù)了原本屬于后者的東西。
至于榮箏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她是與之同行的劊子手,那致命的一刀,就是她親自斬下。
杜鴻的手不能沾血,所以,這些腌臜事就由她一并攬在肩上。
少年臨死之際,回首仰視她的那一眼始終縈繞在她的心間。她不懂,怎么會有人面對一個行刑者,露出這樣哀傷又懷念的眼神。
他說風(fēng)箏啊風(fēng)箏,誰來剪短你的線,誰來把自由還給你。
榮箏為杜鴻解決了最大的障礙,自然也成為新閣主最信任的人。她被他親手提拔至十二影衛(wèi)之首,不論前往何處、不管怎樣重要的事情,第一個念起來的永遠是榮箏。
杜鴻總是笑言,沒有小箏,他就如同斷掉了雙臂和雙腿,只是會思考的廢人罷了。
閣主的夸贊是很少見的,哪怕事事辦得完美的風(fēng)箏,也僅僅是偶得個一兩句。
榮箏把這一兩句、三四句存起來,攢錢一樣的,積蓄在自己心里。
這讓她無懼無畏,讓她飲鴆止渴,讓她變得愈發(fā)鋒利,成為一把好用的尖刀。
如果沒有煙靄樓的變故,如果不曾發(fā)生過那樣的事……
榮箏深深閉上眼睛,嘴角微微抽搐。
當她不去看仙人時,仙人卻靜靜地望向了她。
削桃枝的聲音不知何時停止了。
“小花。”陶眠不去問榮箏為何晚歸,去了哪里,也不問她為何流露出如此隱忍的神情,他只是和徒弟做了一個約定。
“等我們解決了棲凰山莊的事,回到桃花山,為師與你做個約定。”
“約定?”榮箏不懂,“小陶有什么事要我?guī)兔�,直說便好。我給出的承諾,一定會兌現(xiàn)�!�
“承諾是單方面的,約定呢,就是兩個人的事。師父有要你做的事,也有為你做的事。”
“我……”榮箏有些無措,過去的她都是為杜鴻單方面做事,然后得到獎賞。
那些賞賜,無非是寶物金銀,對于杜鴻來說,無足輕重。
閣主絕不會為她做什么事的。
“快點答應(yīng)下來,過了這個村可沒這個店。我年紀大了,記性不好,說不準明天就忘了�!�
“好�!�
在陶眠的催促下,榮箏只好點頭。
仙人見她應(yīng)了,才展顏一笑。
“你問我的那個問題么,等你回到了山,自然有答案,不必我來贅言。好了,快入夜了。你先把晚膳用好,今晚好好休息。”
“休息?”榮箏又恢復(fù)了活力,“小陶,這屋子里的東西可不好搞定。要我怎么休息?嚇都嚇死了。再說你有什么計劃,講出來我?guī)湍阊�!�?br />
陶眠手中的桃枝輕敲兩下方桌邊沿。
“山人自有妙計,你就瞧好吧�!�
雖然不明白仙人要搞什么名堂,但榮箏還是乖乖聽話,吃了晚飯,然后靠著椅子等。
陶眠一直在閉目養(yǎng)神,雙腿盤起,坐在床榻中央。
晚飯他一口未動,榮箏勸他吃點墊肚子,被他婉言拒絕了。
夜幕四合,榮箏打了個哈欠,腦袋一點一點。
不知是否白日和杜鴻周旋時耗費了太多心力,她今夜格外疲倦。
想和仙人說一聲,但她連吐出清晰字句的力氣都消失了,只能放任自己墜入夢鄉(xiāng)。
均勻的呼吸聲響起,帳內(nèi)的仙人悄悄睜開一只眼,覷著自家徒弟。
確認對方睡著之后,他打開芥子袋,把昏睡過去的五弟子搬進去,袋口收緊,收縮成原來的大小,再妥帖放回袖中。
這樣不管外面鬧出再大的動靜,榮箏也不會被傷害半分。
做好這個工作后,陶眠把他事前準備好的所有香燭捧出來,每隔一段距離立一支,均勻地繞著屋子擺放了一圈。
他手中的桃枝在地面輕敲兩下,所有的燭火同時燃氣。
在森然的冷光中,每根香燭的后面顯出一位修士的魂靈,所有亡魂齊齊望向站在最首的陶眠。
陶眠神態(tài)恣然,眉眼和暢。他面朝在場的修士,理了理衣袖,欠身,微一拱手。
“有勞諸位道友。棲凰山莊今日一劫,不破不歸�!�
眾亡魂還以一禮,場面靜寂而肅然。
禮畢,修士們紛紛屈膝打坐,手中掐著各式各樣的訣,無聲地吟誦。
陶眠望了望窗外月色,桃枝再次點地。
這次,不再輕似燕尾曳水。
第一擊,如撞山鐘,地面出現(xiàn)道道深隙。
第二擊,如雷裂天,屋內(nèi)的裝飾陳設(shè)盡數(shù)崩碎,瓦片紛紛墜地,房屋搖搖欲傾。
第三擊,如龍出海,整個山莊仿佛被一張從天際傳來的巨網(wǎng)籠罩,狠狠為之一震!
一道從莊主寢居向外擴張的結(jié)界,和從山莊四面向內(nèi)收攏的結(jié)界相碰撞,兩股同源但方向相對的力量幾乎要把山莊捏個粉碎。
在這連續(xù)不斷的破裂坍塌聲中,又一聲尖銳的鳴叫撕裂長空。
房屋已經(jīng)坍塌大半,透過光禿禿的頂,陶眠得以看見一只暗紅色的巨凰在他頭頂振翅。它雖然有凰的樣貌,但翅膀染血,眼球渾濁,粗壯的腳鐐纏繞在它的雙足,將它深深鎖在山莊,無法逃離。
陶眠本身是仙,親眼目睹有神性的靈鳥變成這副模樣,心中一澀。
“人和鳥,怎么都要被束縛�!�
他嘆惋一聲,抬頭,看向凰鳥背上的那個人。
第6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