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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李賀山扯著嘴角,一個不成形的笑。他說,也對,遠河師兄絕不會做出屠戮仇敵一家妻兒老小的事來。

    顧園勝券在握,他早已搗碎李賀山所有的基石,剪掉他所有的羽翼,來見他只是最后一步。

    后來他揮退了所有人,到殿外等。里面安靜得驚人,直到一聲拔劍出鞘,有什么東西掉落在地,滾了幾下。

    最后顧園提著李賀山的頭顱,跨出正殿大門。

    程馳率領(lǐng)著青渺宗的堂主和弟子,齊齊跪地,迎接新宗主歸山。

    而站在高位的顧園只是望著遠處稀疏的星,和漸明的天,負手而立,目光投向了很遙遠的地方。

    他在想著什么呢?沒有人知道。

    新宗主即位,顧園和他的父親一樣,對青渺宗上上下下進行了整治。

    李賀山在任期間留下的爛攤子和捅出來的簍子太多,而宗門從長老到弟子經(jīng)歷兩次內(nèi)斗已經(jīng)疲憊不堪,所以顧園沒有進行太大的變革,只是在父親曾經(jīng)的規(guī)矩框架內(nèi)做了調(diào)整。

    重要的是恢復(fù)宗門往日的生機,其他的可以慢慢來。

    顧園成為青渺宗第五代宗主之后,數(shù)十年間,在他的操持之下,宗門從原來的混亂,走向正規(guī),再一步步興盛起來,成為天下五大宗之一。程馳接續(xù)著顧園的腳步,進一步將宗門推到天下第一宗的位置,這是后話。

    在旁人看來,顧宗主除了宗門事務(wù),什么都不感興趣。

    李賀山破壞的程度太嚴重,顧遠河積累下來的家底幾乎耗盡。顧園費盡心力,每日在山門內(nèi)外奔忙,俯首案上處理事務(wù)通宵達旦。

    每夜宗主書房內(nèi)的燈,一定是最晚吹熄的。

    顧園最開始幾年沒有愛好,也顧不上有愛好,除了每天雷打不動地喂幾只雞。

    這雞是他從山下買來的,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只是普通的蘆花雞。

    顧園花費五年的時間,讓青渺宗恢復(fù)到他的父親在任時的樣貌,這時一切步入正軌,門人就勸顧園考慮考慮自己的事。

    話里話外讓他結(jié)個道侶。

    顧園在山門內(nèi)永遠是不茍言笑的,很嚴肅,除了程馳,沒人能和他開玩笑。長老和堂主們輪番勸,把他煩得不行,后來只好放話說,程馳結(jié)了他再結(jié)。

    程馳:……你自己想單著,別把兄弟搭進去��?

    真是好哥們。

    慢慢地,這事兒就沒人再提了。

    大概是那一批催著的長老人都沒了。

    顧園一門心思搭在青渺宗,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談,外人都以為他鐵石心腸,其實他是把那顆赤子的心留在了桃花山。

    據(jù)說顧園的師父后來某次到了青渺宗,那日顧宗主難得放下所有的事務(wù),把自己打理得干凈利索,親自到山門口迎接。

    不過這件事同樣沒有記載,不知道是不是顧宗主有意抹去了關(guān)于那人的所有文字,不想對世人泄露他的身份。

    曾經(jīng)親歷過的弟子,離開青渺宗了,把這件事口述傳給自己的后人。

    他說那是一個春日,千里鶯啼,新燕銜泥。山下,宗主親手種的一片桃樹開花了,淡粉宜人。那人沒有坐騎,也沒有車馬,從一枝粉桃后面繞過來,宛如從云端飄落,衣袂翩然。

    就像畫里的仙人,活了似的。

    那弟子回憶起來的語氣摻著贊嘆,他們所有等在山下的人都看呆了,原來世上還有這樣清逸出塵的人物。

    他偷偷地瞥了宗主一眼,發(fā)現(xiàn)向來嚴肅冷穆的宗主也不一樣了。

    顧宗主的眼神遠遠地遙望,他在看一位故人,一節(jié)回憶,一段遙不可及的時光。

    他張張嘴,什么話都說不出口,又好像,這場重逢已經(jīng)道盡所有,什么都不必言說。

    第133章

    你師父長得像我這么帥嗎

    楊先生講到一半,有些口渴。他把書放到一旁,拾起桌上的茶,飲了幾口才繼續(xù)。

    關(guān)于顧宗主見他師父的那件事,楊先生考校了幾個版本。由于當(dāng)時沒有留下文字,只能靠后來聽人轉(zhuǎn)述,有很多出入。

    流傳到現(xiàn)在,不少細節(jié)對不上,讓楊先生也很費解。

    他把這幾個版本都與弟子們一一講述,有人說顧園和師父在青渺宗一會后分道揚鑣,徹底斷絕師徒關(guān)系。也有人說,兩人在那幾日商議了不少要事,之后仍然保持著往來,只是外人不知道罷了。顧園后來能把青渺宗發(fā)展得那么好,正是因為有這位師父在背后出謀劃策。

    那是一次很重要的會面,至少對于顧宗主而言是這樣。

    楊先生說到這里,恨不得穿越回去,趴在墻角親耳聽聽他們師徒說了什么。

    他唉聲嘆氣,遺憾非常。殊不知當(dāng)事人之一就坐在臺下,仰著頭聽他講課。

    先生的話,把陶眠也帶回到了那天。

    仙人是被騙到青渺宗的。

    那時陶眠和大弟子的關(guān)系仍然處在冰點。他和顧園的立場不一致,道不同不相為謀。

    陶眠心想,徒弟大了翅膀硬了,他想走自己的路,做師父的,不必阻攔。

    他從未想過再去青渺宗的事。

    顧園當(dāng)了宗主,似乎改了性子,寄到桃花山的信箋漸漸多起來,陶眠把信都收著,也看了,但很少回。

    直到某次來信是陌生的字跡,是程馳,他說顧園要病死了。

    這回陶眠坐不住了。

    他連夜收拾行李,打包了所有山內(nèi)的藥草,從桃花山離開,披星戴月,于兩日后的清晨趕至青渺宗。

    山下桃花清妍,仙人卻無心欣賞,只想著早些見到顧園。

    肩上的行囊里面?zhèn)鱽矶6.?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簦际谴芍频乃幤孔苍谝黄�。他步履匆忙,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發(fā)髻也有些凌亂。

    仙人卻來不及整理。

    他繞開那片桃花樹,程馳說會在山下接他。陶眠加快了腳步,青渺宗恢弘的山門早已在林梢冒出個尖兒,近在眼前。

    等到了山門口,烏壓壓一大幫人,都是青渺宗比較有地位的人物。長老堂主但凡在山里沒事的都來了,真?zhèn)鞯茏右矌缀跞吭趫觥?br />
    說著要來接的程馳就站在中間靠左的位置,看見陶眠現(xiàn)身,他眼睛一亮,眉毛揚高,笑著拱了拱手。

    至于程馳在信中說,病入膏肓、無法下榻、連喝口水都吐血的某位宗主,就站在人群中央。

    眉眼清雋,風(fēng)姿無雙。

    從頭發(fā)到長靴沒有一處凌亂失態(tài)。

    別說看出什么病容了,此情此景,甚至陶眠這個當(dāng)師父的看起來更憔悴。

    “……”

    仙人遠眺這呼呼啦啦的一大幫人,腳步一頓,倒退了兩步,悶頭朝另外的方向走去。

    打擾了。

    發(fā)現(xiàn)仙人要走,第一個喊出聲的是程馳。

    “啊,道長留步!剛來怎么就要走��?”

    陶眠當(dāng)作自己聽不見,繼續(xù)趕路。

    直到顧宗主一聲師父出口,他的腳步才停了停。

    “你認錯人了,”陶眠還想掙扎一下,“你師父也長得像我這么俊朗嗎?”

    “……”

    代替顧宗主無語的是程馳這個好兄弟。

    顧園心里明白,陶眠為何裝作不認識他。

    “我稱病欺瞞是不對,但如若不找這樣的借口,師父根本就不會來青渺宗�!�

    “你那只是‘稱病’嗎?”提起這茬陶眠就氣不打一處來,“你在信里寫得那么嚴重……我還以為你要就地亡了,直接輪回到下一世!”

    顧園聽他這么說,似乎短暫地愣了一楞,然后轉(zhuǎn)頭瞥一眼程馳。

    程馳略顯心虛地摸了下鼻尖。

    “那什么,我在信里寫得是有點浮夸。但兄弟這文采太斐然了,渲染起來洋洋灑灑攔不住。我也沒說什么特別過的話……”

    他口中說的“沒特別過”,是指對于顧宗主的病重情態(tài)進行了詳細描摹,包括一天吐三次血,飯吃了吐吐了吃,半夜睡不著覺在榻上抽抽……云云。

    便溺不能自理這個他沒寫,還是要稍微守護一下宗主的形象。

    程馳還覺得自己一片好心,不知道又在心里給自己找了什么借口,突然語氣變得理直氣壯。

    “再說,我要是不往死了寫,小道長能舍得從他那小破山出來嗎?我這都是為了你好。”

    顧園冷淡地橫了他一眼,又轉(zhuǎn)過頭來,上前迎了陶眠幾步。

    “師父莫氣,都怪程馳說話辦事沒個分寸,讓你擔(dān)心了�!�

    陶眠是真擔(dān)心,急火攻上來,嘴里起了兩顆水泡,說話都疼。

    結(jié)果這頓心焦白費,人活蹦亂跳的什么事都沒有。他的心落下之后,又被氣到上頭。

    “既然顧宗主的身體并無大礙,那貧道就先行一步。再會,不,別再會了。”

    他繞過人就要離開,顧園斜插一步,把他攔住。

    “我與師父幾年未見,師父又何必如此疏離,”顧園的語氣聽起來有些傷懷,“顧宗主又是什么稱呼?師父在離山之日收回了你給我的名字,現(xiàn)在連顧園二字都不肯說嗎?”

    門人都在吃瓜看熱鬧,顧園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放下一宗之主的身份,低聲下氣地請求他。

    陶眠也不忍見他如此。他知道大弟子的自尊心極強,能做到這份兒上,算是給足了面子和誠意。

    好兄弟程馳還在旁邊幫腔。

    “道長就別磨蹭了。你今天要是不進這個門,宗主能當(dāng)場嘎在你面前�!�

    “……”

    陶眠最后無奈地嘆息一聲。

    “罷了,來都來了,我隨你進去便是�!�

    顧園臉上的郁色一掃而空,又恢復(fù)成淡定從容的模樣,甚至有一絲隱藏不住的喜悅。

    其變臉之快,簡直讓人瞠目結(jié)舌。

    “……”

    陶眠當(dāng)然也看出來了。沒想到徒弟在外面這么多年,好的沒學(xué)多少,臉皮是越來越厚。

    “那就請師父移步�!�

    顧園讓了一步,請?zhí)彰呦茸摺?br />
    “我遲早會因為心軟把自己坑死�!�

    小陶仙君咬牙切齒地吐槽自己,提著衣擺踏上石階。

    后面跟著的是不明就里的門人,浩浩蕩蕩一行人,走在山路之上,像拖著個巨大的尾巴。

    陶眠有些不適,勾勾手,讓徒弟快走兩步。

    “能不能讓你這一窩子人散散?我好像被押送上山似的�!�

    顧園回頭看了一眼,豎著耳朵聽八卦的門人立刻左顧右盼,裝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沒事,師父,”顧園耐心勸他,“你就當(dāng)身后是一堆走路的土豆即可�!�

    “……”

    第134章

    如果如果

    顧園的真實想法是,讓所有人都見見陶眠,他的師父。

    他有今天,是因為陶眠在許多年前,從溪水中撈出一只木盆,救下了一無所有的他。

    如今他功成名就,任何人都會因為各自的理由和目的接近他、討好他,只有陶眠不會。

    有時候他又想,如果陶眠真的有私心就好了。他什么都不索取,什么都不占有,也就意味著,什么都留不下他。

    就像一縷二月的風(fēng),吹走寒冬陰霾,吹綠了拂堤楊柳,向前,再不回首。

    顧園的惶惑不安無人能懂。

    他的想法如此,但陶眠卻說要低調(diào)。來青渺宗內(nèi)拋頭露面已經(jīng)是他能接受的最大限度了。

    那時的小陶仙君極少在世間行走,對于世人好奇探究的目光感到不適。他這樣一提,顧園照顧他的心情,也就讓其他人忙自己的事去了,只有程馳多留了一會兒。

    對于這個開朗但有點缺根筋的青年,陶眠還是很欣賞和喜歡的。

    跟在顧園身邊,這么傻還能活得這么長,簡直算得上奇跡。

    和修真史書里面記載的不一樣,顧宗主的師父來山,沒有三天三夜大擺筵席,也沒有歌舞升平紙醉金迷,這些破壞宗門規(guī)矩讓顧園難做的事,陶眠當(dāng)然不會提。

    事實上,他跟程馳釣了半天的魚。

    顧宗主是大忙人,來山下接陶眠這短短半天,就積攢了不少事務(wù)。為了能多陪著陶眠說會兒話,他一下午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內(nèi),連帶晚上的事情一并處理了。

    這半天的時光,是程馳陪著陶眠在山里轉(zhuǎn)。

    陶眠不想排場太大,只是說隨便看看。于是程馳一個人,帶他去了八大堂,去看新弟子驗骨學(xué)藝。青渺宗的飯不給白吃的人,長老們也不清閑,要帶弟子,要學(xué)堂授課,習(xí)劍和學(xué)仙法都會親自上手教。不過這幫老頭也樂在其中,不覺得麻煩。

    在顧園這個宗主的管理下,青渺宗到處欣欣向榮。

    程馳一邊帶著陶眠轉(zhuǎn),一邊給他講,顧園為了造這個殿花了多少心思,為了建那個堂掉了多少頭發(fā)。

    陶眠一一聽著,始終沒有作聲。

    他明白程馳的意思。程馳是在告訴他,顧園這些年來兢兢業(yè)業(yè),做了許多好事,有很多人因為他受益,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當(dāng)年對李賀山和他的鷹犬那般殘忍絕情,也是有他的無奈和苦衷。

    顧園不是個喜歡和別人袒露心聲的人,這些心情大概是程馳自己品出來的。

    程馳說話喜歡添油加醋,就這么短短的一個時辰,顧宗主在他嘴里已經(jīng)快要累死二十次了。

    最后他們來到山間的一處溪邊釣魚。程馳一條接一條地釣,而陶眠的桶里始終是空的。

    程馳好奇地問他需不需要幫忙,把魚鉤撈出來一看,卻發(fā)現(xiàn)陶眠用的鉤是直的。

    程馳看著掌心的魚鉤,久久說不出話來,直到陶眠在他身旁嘆息。

    “我知道這些魚是要被放回去的,但我還是怕它們被鉤子鉤壞了�!�

    程馳那一刻終于明白了顧園和他,他和顧園,為什么明明牽掛著彼此,卻又那么痛苦。

    他們在溪水邊的話,恰好被剛剛處理完事務(wù)的顧園聽見。顧宗主一人立在竹林邊緣,也只是沉默。

    之后他們?nèi)艘黄鹩昧送砩�,天色暗了,顧園請?zhí)彰吡粼谏街行菹⒁灰�,陶眠答�?yīng)了。

    在青渺宗宗主別院的一間房內(nèi),燭火如豆。陶眠坐在桌前,把隨身帶來的行囊內(nèi)的藥瓶一個個取出,從高到矮排列,像一排藍白瓷色的小人兒似的,整整齊齊。

    顧園就在旁邊把床鋪換新,鋪好,和曾經(jīng)在桃花山一樣,做著他多年前做過的事。

    “顧園,別忙了,”陶眠喚他一聲,“都是宗主了,還做這些雜事,傳出去要讓人笑話的。”

    顧園把被單展平,做好最后一步,才回到桌前坐下。

    那夜他們師徒談了許久。

    顧園說,師父變了,自從來到青渺宗就一直在疏遠他,待他還不如待程馳親近,甚至跟門內(nèi)的年少弟子說話都要更溫和。

    陶眠拒絕煽情,把其中一個瓷瓶當(dāng)?shù)芈湓陬欁谥髅媲�,讓他沒事吃點藥,別一天到晚想東想西。

    顧園還是倔,和小時候一樣,固執(zhí)得要命。他認準的道理,誰也別想改變,每次都是陶眠讓一步。

    “好吧,”他說,“這次又想要我答應(yīng)什么?”

    “徒兒想要師父留在青渺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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