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沈泊舟努力地勾勒出那樣的一個形象。
可惜他怎么也無法把對方和現(xiàn)在的自己重合。
“仙人師父,人都是會變的�!�
“是啊,哪有什么是不變的,”陶眠的眼睛微微闔起,“要是真的什么都能變就好了�!�
……
楊先生的下一堂課終于到了,那天陶眠起了個大早,神采奕奕地來到學堂。
他跟沈泊舟前后腳,一個第一,一個第二,早早地坐在了位置上。
弟子們陸陸續(xù)續(xù)地來齊了,總有兩三個遲到的。老先生瞪了后來的幾個學生一眼,又使了個眼色,讓他們趕緊回到自己的座位。
今天要講的正是青渺宗的后半段歷史。
青渺宗在顧園顧宗主仙逝之后,由他的摯友程馳接位。
程馳繼承了顧園的遺愿,將青渺宗發(fā)展到了另一個高度,耗費幾十年的時間,讓宗門坐上了天下第一的位置。
那時的青渺宗真風光啊,每三年一度的問劍大會,千門萬宗來山,共襄盛會。
那段時光是青渺宗發(fā)展到了鼎盛,只要處在修真界,哪怕是幾歲的孩童,也知道青渺宗的地位。
程宗主在修煉之途受到掣肘,沒有成功熬過八十歲的一劫,病故了。幸好他對于自己這一劫早有準備,宗主令在幾年前就擬好了,把宗主之位,傳給了一個少年人。
那少年不負宗主的重望,繼續(xù)帶領(lǐng)青渺宗走下去。
可惜物極必反,盛極必衰,任何人、任何勢力,都逃脫不了這樣的宿命。
在那少年人老去之后,后面的幾代宗主,一代不如一代,根本扛不起天下第一宗的擔子。
宗門漸漸地衰落下去,江河日下,后來再也沒有出現(xiàn)顧遠河、顧園那樣的人物,力挽狂瀾,重振青渺宗。
青渺宗就這樣沒落了。在幾輪問劍之下,名聲和光環(huán)逐漸淡去,慢慢地,被其他門派超越了。
曾經(jīng)的天下第一宗,如今也淪落為一個沒有太大名氣的宗門,只是靠著所剩無幾的家底,茍延殘喘。
說到這里,楊先生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沈泊舟是個好學生,先生說的每一句話都認真地聽,認真地記。聽到這里,他的目光一轉(zhuǎn),不由得看向了陶眠。
陶眠的眼神很安靜,嘴唇微微地抿起,羽睫輕顫,連呼吸都緩了。
他坐在那里,像一尊玉做的雕像,始終維持著這樣的姿勢。
直到先生說放課,那雕像才仿佛活過來。
楊先生沒有忘記和陶眠的承諾,等到弟子們都離開了,他才招招手,讓陶眠過來。
沈泊舟很懂事地不打擾師父,叫上李風蟬一起離開。
李風蟬還奇怪呢。
“陶眠要和先生去干嘛?”
“去……見一位故人。”
沈泊舟這樣回。
陶眠來到了老先生的居所,這是桐山派為他專門準備的院子,比起長老的要小些,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該有的都有。
周圍環(huán)境靜謐,同樣,栽種的是桐花樹,院子里面還有幾盆蘭草,大概是先生自己養(yǎng)的。
陶眠跟著楊先生進門,來到書房,入目的是各種各樣的古書典籍。老先生走路顫巍巍的,他走到書架旁邊,輕輕轉(zhuǎn)動上面的硯臺。
轟隆隆一陣響動,兩個對稱的書架如同門的兩邊,自中間打開。
這里面還有玄機。
“有些珍貴的書畫,放在外面容易受潮損毀,老夫就把它們都收藏于此�!�
楊先生咳嗽兩聲,手指給陶眠指了一面墻。
“你想要看的畫,就在那里�!�
先生站在門口,沒有打擾他。陶眠獨自走了過去。
這間私密的屋子只有一扇窗,透過窗外的天光,他能清晰地看見那畫上的每一筆走勢,每一抹色彩。
這幅長卷原本沒有名字,是后人為它起名為《桃源春景圖》。
和其他的畫卷不同,顧園筆下的這幅圖似乎繪制的不是同一個時間的景象。雖然都是青青遠山,桃花溪水,但那上面頻繁出現(xiàn)在花下、山前、水邊的人物,貌似是同樣的兩個人。
外人不解其意,只當顧宗主作畫時敷衍,不耐煩畫人物的情態(tài)。
只有陶眠知道他畫的是何時何景。
畫作的開端從一只木盆緣溪而下,一位衣袂飄飄的仙人將那木盆打撈出來,雙手舉起了嬰孩。
嬰孩漸漸長大了,會走路了。仙人半蹲下來,扶著那孩子的雙臂,帶著蹣跚學步的他在院中玩耍。
孩童身子抽長,變成了小小的少年。少年手中一枝桃枝,和同樣握著桃枝的仙人在桃樹下有來有往地過招。
桃花山間,少年用衣服兜住滿滿的落花,奔跑著追上仙人,仙人回首笑望著他。
再然后,那少年人的劍法已經(jīng)爐火純青,仙人贊許地望著他,手中的桃枝第一次被少年打掉落地。
后來呢,畫卷慢慢延展,少年和仙人似乎發(fā)生了什么,他跪在地上,深深地伏了一禮。仙人的臉被發(fā)絲遮住,看不清他的神情。
最后一幕,那少年騎馬離去,消失在天地的邊界。仙人站在山下的一棵桃樹旁,遠遠地目送他離開。
顧園在畫上題了一首詩。
那時那日此門中,桃花樹下初相逢。
只見仙人種桃樹,未聞仙人看花紅。
花中不知日月短,豈料世上已千年。
不入濁世凡塵染,情愿枝頭做花仙。*
顧宗主的遺言很少,除了把宗門托付給程馳,就只留下了一句詩。
——好花如故人,一笑杯自空。*
我看見了眼前的花,念起了舊時的人。
我念著那舊時的人,一杯濁酒飲盡,萬事皆空。
若有來生,若有來生……
請讓我和那人再相逢吧。
楊先生原本在門口遠遠地看,卻發(fā)現(xiàn)身前的青年忽然垂下了頭,一手撐著墻,雙肩顫抖。
可把老先生嚇了一跳,以為他突然發(fā)什么病。
“小吳?小吳!你怎么了?”
這世間所有的悲傷自他眼底決堤而出,滔天的海浪,卻獨獨淹沒他一人,任由他沉淪,任由他窒息。
旁人卻不懂得,還要道一句緣何。
*摘自唐寅《桃花庵遇仙記》和陸游《對酒》
第137章
六船的決定
楊先生看見眼前的年輕人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難得無措起來。
“小吳你、你別哭��!就這么喜歡這幅畫?”
陶眠只是搖頭,說不出話來。
老先生刀子嘴豆腐心,又打心里欣賞小吳這個聰慧的弟子,甚至一度想把他收做自己的關(guān)門弟子。
愛徒哭了,老頭一咬牙,想了個辦法。
“如果你真的中意這畫,老夫忍痛割愛,送你也不是不行!”
“……”
陶眠仍然不說話,好像更難過了。
“��?這、這也不成,那也不行。小吳你說,你怎么才能高興點?”
“吳老二”抽抽兩下,磕磕巴巴地說,聲線還在抖。
“先生,我哭……是因為……被這畫丑哭了……
怎么這么丑,畫得太差了�!�
“……”
陶眠最后是被楊先生揮舞著掃帚趕出門的。
被掃出門的陶眠在山里四處逛逛,坐在一塊禿頭大石頭上面,望著遠處云海翻涌,吹了半天的冷風。
直到日暮黃昏才歸返,果不其然,風邪入體,傷寒了。
李風蟬得知陶眠病倒的消息,挎著個碩大的藥箱,從醫(yī)堂匆匆忙忙地趕過來。
結(jié)果等到了之后,發(fā)現(xiàn)只是個小小的風寒,李風蟬頓時無語。
陶眠在榻上蓋著厚被子哼哼,李風蟬繞著床榻,又給他換額頭上的手巾,又把他的上身抬起來,讓他吃藥。
嘴上還吐槽呢。
“你不是仙力高深道士嗎?這么厲害的人,還能病成這樣?”
陶眠吸吸鼻涕,說話聲音嗡嗡的。
“誰知道咋回事呢?我上次傷風,還是上次�!�
“……到底是哪次?”
“大概九百年前吧�!�
“……”
李風蟬沉默著,不再接著他的話談,而是把他的上身緩緩放平。
語重心長。
“小陶道長,你還是歇著吧,都燒得說胡話了�!�
“真事兒。你看看,跟你袒露心聲,還不信。傷心了�!�
“……”
李風蟬當他是病得太重神志不清,轉(zhuǎn)而跟站在一旁的沈泊舟講話。
她把幾種藥的功用告知對方,并且讓他留心點兒,半夜要是燒起來,就取兩塊冰,和水混在一起,把帕子洇濕,再給他敷在額頭上,不涼了就換,勤換。
沈泊舟把她叮囑的事項一一記下,最后點點頭。
“我都記好了,李姑娘放心。”
李風蟬活動兩下僵直的肩膀。
“天色晚了,我也該回去了。如果有什么處理不來的,就叫我�!�
“好�!�
沈泊舟把李風蟬送出了門,等人推開院門離去,這才返回到屋內(nèi)。
陶眠從下頜到腳被厚重的棉被蓋得嚴嚴實實的,呼吸聲很沉。不過是送個人的工夫,他就又睡過去,眉頭緊鎖,眼皮在不停地顫,睡得并不安穩(wěn)。
沈泊舟輕手輕腳地搬了個圓凳子,坐在床榻旁邊,手背貼著師父額頭上的帕子。
還是冷的,先不用換。
他把手又收回來,沉默安靜地凝視著仙人的臉。
沈泊舟和李風蟬不一樣,他跟在陶眠身邊也有段時日了,對于這些修真的事兒耳濡目染,了解不少。
修煉到一定程度的修士,因為身體強健起來,風寒這類的小病,許多年都不會染上一次。
像陶眠這樣得道的仙,就更不必說了。
他現(xiàn)在出現(xiàn)如此癥狀,恐怕是因為受了什么強烈的刺激,導致氣血逆行,靈息大亂。
只不過是跟傷風較為類似,但病根更深、更復雜。
他知道陶眠為何變成這樣。
沈泊舟沒有跟著師父去楊先生那里,眼下多少有些后悔。
楊先生不懂他緣何崩潰心碎,作為陶門弟子的沈泊舟,大抵是明白的。
他明白,卻不能感同身受。
但總歸有個知根知底的人在,也讓陶眠那一刻不至于徹底碎裂。
師父啊……
沈泊舟在心底嘆息一聲。關(guān)于前幾位師兄師姐的故事,陶眠在他拜入師門之后,不管他愿不愿意聽,都給他科普了。
關(guān)于大師兄顧園,陶眠說得最短,大概是因為他早早地離山,后來又久久地未能相見,他們之間沒有許多驚心動魄的傳奇故事。
然后陶眠會沉默,很長時間地沉默。沈泊舟過去不解,現(xiàn)在想來,那沉默是漫長的思念。
仙人和他的大弟子在訣別后,一年一年,重復著想念和回憶。
沈泊舟想,或許顧園的早亡和這種郁結(jié)的心情也脫不了干系。情深不壽,他本就事務(wù)纏身,不得休息。再加上這樣對桃花山日日夜夜的幽幽牽掛,鐵打的人也承受不住。
不知道陶眠有沒有想過這方面的原因,沈泊舟想到了,卻也不打算告知他。
顧園身邊肯定會有人知情,朝夕相處,不可能不看出端倪。但對方也選擇保持沉默,恐怕就是不想讓活著的人太心傷。
仙人或許是猜到了,但他也不會勸自己相信。他唯有粉飾著,糊涂著,繼續(xù)他的長生之路。
然而這層并不堅固的琉璃罩子總有被擊穿的那一刻。那些過往的回憶,不值一提的尋常,房前屋后墻頭馬上,在歲月中煉化成刀,刺穿了百年后的他。
沈泊舟以為自己是寡情的,現(xiàn)在他不敢說。
因為他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全部呼吸。
他甚至感到恐懼。
陶眠在睡夢中翻了個身,不小心弄掉了額頭上的手帕。
沈泊舟把它撿起,扔進盛著冰水的盆子,等它吃飽了水,再一下一下擰著,貼在陶眠的額頭。
隨后他重新坐在圓凳之上,預備著守到天明。
“仙人師父,快些好起來吧�!�
沈泊舟輕聲說著,聲音像香爐升起的裊裊輕煙,化在夜色之中。
……
陶眠的身體比任何人以為得都要好。不過短短一夜,第二天清早,他就退了熱。
然而李風蟬過來的時候,他仍是躺著不肯出門見風。
李風蟬隔著窗子與他喊話。
“小……吳!你好些沒呀!”
她還記得陶眠在外面的化名。
房間內(nèi)很安靜,不一會兒傳來了咳咳的聲音。
“我,咳咳……還不行,身子難受,咳……還請風蟬,幫我請幾天的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