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楚流雪從自己身側(cè)端上來一套茶具,給師弟親自斟了一杯茶水。
茶煙依裊,溫度沁潤了紫砂質(zhì)地的杯壁,將掌心也暈開了一片暖意。
感受著這溫暖的觸感,六船的神經(jīng)也漸漸地放松下來。
“你和我們不一樣,六師弟,”楚流雪淺淺地抿了一口茶,“我們肩負著各自的使命而來,但你不同。你遺忘了它�!�
提及此處,這位悟性最高的女弟子幽幽地嘆了一聲氣。
“你本該是我們之中最沒有負擔、最輕松的一個。可惜,造化弄人。追尋反而成為了你的使命�!�
楚流雪這話說得足夠含蓄,但六船在陶眠的弟子中不屬于笨的,他明白師姐的話。
他有機會跟著師父游山玩水,仙法想學就學,不想學還能經(jīng)營幾個師父名下的鋪子,隨便耍耍,平安無虞地度過一生。
但六船的心和他的靈魂一樣,始終是懸浮著的,未能落腳,未能生根。
擔心過去的沈泊舟會不會卷土重來,而他這一縷殘魂,在沒有遺忘記憶的時候,又究竟是什么人。
“這也不能怪你,別太放在心上,”楚流雪看穿了六船的悔意,“人都會犯錯,小陶對他的每一個徒弟都很縱容。只要你從今往后,不再去想些雜七雜八的事情,給自己徒增煩惱,那么還有改過的機會�!�
楚流雪說大師兄、二師姐,還有她和隨煙,明明知道自己錯了,還在錯誤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心里想的是,只要我背對著師父,不去看他臉上失落的表情,不把麻煩帶到他身邊,就不算背叛師門,就沒有讓他傷心。
但現(xiàn)在,楚流雪想,他們幾個真是笨得可以。
只要回頭就好了。
明明回頭就好了。
……
楚流雪看了看天邊的日頭,說了一句時辰到了。
六船還沒有回神,但對方既然這樣說了,那就是有急事,他不能耽誤對方。
“今日一席話,師弟回去后將會好好領悟,”六船向三師姐保證,“我不會……走到無可回旋的地步�!�
“別,話可別說得這么絕對,容易朝反方向靈驗�!�
楚流雪一看就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于是立刻阻止六船把話說死。
她把一只不大不小的藥箱挎在肩膀上,掀開蓋子,清點著其中的藥品,一邊數(shù)一邊和六船講話。
“時間夠久了。六師弟,你該回到你的世界了�!�
“我送師姐一程�!�
“不必了,”楚流雪揚起臉,瀟灑地笑笑,“假以時日,我終究會見到另外的你。不論我們?nèi)绾蜗嘤�,最終,我們的白骨都將埋在那片戰(zhàn)場上�!�
“戰(zhàn)場?”六船露出疑惑的表情,這一時刻,一種感覺擊中了他,讓他驚覺如果現(xiàn)在不追問,那么他將錯過一個巨大的真相。
“師姐,是什么戰(zhàn)場?”
“神魔戰(zhàn)場啊,”楚流雪隨意地講,“我們已經(jīng)開戰(zhàn)十年了�!�
第225章
她的世界
三師姐此言一出,六師弟才意識到,說了這好半天,兩人根本就是在雞同鴨講。
根本不在一條腦回路上。
白感動了。
六船的頭在隱隱地痛。
“三師姐,恕師弟冒昧。師父曾經(jīng)對我講過師姐的事,你應該屬于魔族。那么神魔大戰(zhàn),師姐又以怎樣的立場,去參戰(zhàn)呢?”
“誰說我是魔族?”楚流雪比師弟更震驚,“在被小陶撿回山里之前,我是個乞丐。雖然餓得不成人形,但也能勉強被劃到人的范疇內(nèi)。”
六船有些發(fā)懵。
“那師姐之前談的宿命,什么繞不開,剪不斷……”
“窮啊,”楚流雪回得理直氣壯,“窮是我化解不掉的宿命�!�
“……”
“為這我確實做了一些錯事�!�
“師姐,你還說,你讓師父傷心�!�
楚流雪“嘖”一聲。
“我不是被小陶撿回山里了么,本來以為從此有了靠山,吃香喝辣啥啥不愁。然后發(fā)現(xiàn),這倒霉道士比我還窮�!�
小倒霉蛋跟了老倒霉蛋。
三土如是點評道。
可憐的三土,實在是沒辦法跟著小陶道長天天吞吐日月精華。他一個有修為的道士,喝幾天西北風無所謂,但三土和四堆兩個小倒霉蛋就要上吐下瀉。
忍無可忍,三土就把弟弟丟給陶眠,自己離家出走。
走到半路餓暈了,又被山下好心的村民送回了地獄。
……
這事簡直沒法說理。
六船不大相信楚流雪的話。這位師姐面容潔凈,并無困厄之相。而且對方又是品茶又是搗藥,一把紫砂壺價值千金,怎么也和窮字沾不上邊。
對此,楚流雪也有解釋。
“這不后來大師兄和二師姐回到山里,帶來了銀兩和充足的食物。不然你現(xiàn)在看到的,應該就是一老兩小三具尸體。”
“……”
事情太詭異了。
楚流雪和楚隨煙不是因為手足相殘雙雙死亡,病逝的大師兄和被毒死的二師姐都還活著,五師姐依舊沒影。
六船感覺到自己的三觀在被沖擊。
“那神魔大戰(zhàn),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問師姐。
關于這個問題,師姐的回應也很坦誠。
“不知道。”
她老老實實地回。
“……”
“害,糾結這個問題沒意思,”楚流雪隨性地擺擺手,她比六船想象中要更瀟灑恣意,“無非就是瑤天和魔域掰手腕,非要爭出個第一第二。我是不管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小陶說了,助瑤天就是助天道,那我就跟著他,混口飯吃�!�
想了想,又補充一句。
“反正我劍術不行,仙法也爛,只能做做救助療傷的小事,死也不是我先死�!�
她倒很看得開。
問不是白問的。六船現(xiàn)在大致梳理出來一種可能的真相。
水生天造出幻境,把他帶來的這座桃花山,或許和他之前生活過的,不是同一座。
楚流雪講述的一切,都是他所陌生的。
別說他了,就算是陶眠本人來,都得敲敲徒弟的腦袋,看里面是不是被換了芯子。
陶眠的弟子都活著,陶眠要替瑤天出征,楚流雪楚隨煙都不是魔,現(xiàn)在的三界處在神魔大戰(zhàn)的背景下。
戰(zhàn)爭帶來破壞和混亂,但對于陶眠而言,弟子尚且存于世間,又是圓滿的。
六船不知該如何去描述此刻的心情。
就好像,師父在另外一個時空,行走在了一條通向美滿結局的路。
不知道這個時空,未來會不會有他的一席之地。
想到這里,六船就有些釋然了。
若是相遇,迎接他的將會是真實鮮活的師兄師姐,而不是一座座孤寂的墳塋。
若是不相遇,便是他沒有這種福分,那就祝福師父和幾位師兄師姐一往無前。
相遇或不相遇,都有其因果。
六船現(xiàn)在已經(jīng)省得順流而行的道理。
他的面容變化,自然逃不過楚流雪的眼睛。
三弟子是很敏銳的。
這位從天而降的小師弟,心事重重地走到她這里,和她談了一番。
若是對他有裨益,那也算是好事一樁。
六船的耳邊再一次傳來流水的聲音,他想,應該是到了回去的時候。
他不想和師姐不辭而別,那樣太失禮了。于是趕在被湖水淹沒之前,六船和師姐作別。
“此番與師姐相談,受益良多。師姐,若是未來重逢,還請多多照拂�!�
他這樣說。
“好說好說,”楚流雪同樣回了一禮。雖然性格不拘小節(jié),但禮數(shù)一樣不缺,“師弟也是,帶帶師姐。我沒什么可教你的。如果你想毒死誰,那我愿意代勞�!�
“……那我就,提前謝過師姐的好意了�!�
水波將六船重新淹沒的時候,他仿佛一尾小舟,隨著波浪浮游。
三師姐的身影逐漸扭曲模糊。
在徹底脫離那處幻境之前,意識浮浮沉沉的六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神魔大戰(zhàn)。
在他的世界里,同樣有一場曠日持久的神魔大戰(zhàn)。
第226章
是我高看你
這件事挺怪的。
在六船的視角中,三師姐楚流雪分明距離他越來越遠。
……
但是,短短一瞬,他又感覺,隔著水幕變得模糊的少女,竟然變得清晰了些。
少女在和他說話,口型變化,可惜六船看不清,也聽不到。
然后少女跑走了,不多時,又回來。
手中端著什么物件。
……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六船真不敢相信,三師姐正端著盆舀水,要把他撈出來。
……
她還成功了。
所謂的幻境,在六船那里,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湖,四面八方的水都在擠著他。
非常高級的退場方式。
但在楚流雪的眼中,就是一個巨大的水泡泡。
方才她沒想理睬水泡泡,心想著師弟走就走了,不用送。
然而偏偏福至心靈,她記起來小陶在離山的時候,隨意地說了一句,六弟子應該到了來山里的時候,三土你記得留他做客。
至于楚流雪為什么對這句話的印象不深……
那是因為小陶每天的廢話和有用的話九一開。
聽九句,才能聽到一句有用的。
太漫長了,聽著聽著,就錯過的關鍵信息。
這句話是陶眠在離開山門,差點被那破敗的兩扇門夾到腦袋的情況下,擠出來的。
幸虧三弟子記憶力出眾,不然就要釀成大禍了。
六船被三師姐一番小盆舀水的操作救出來。
或許他沒那么想被救,但是事情已經(jīng)走到這步了。
六船的好脾氣是得到反復驗證的。面對師姐強行救人的霸道手段,他也只是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三師姐,有什么忙,是師弟能幫得上的嗎?”
“你得留在這兒,”三師姐的神情很嚴肅,“你不能回去�!�
……
千燈樓內(nèi)。
燈火通明、笙歌搖曳。
不管外面的陰缺如何嚴重,在千燈樓內(nèi),賓客們卻毫無窒息難挨之感。
這是因為千燈樓的主人在陰缺日開始后,緊急從外地高價收來一種幽綠色的翡翠。
隨后,這批翡翠被做成了薄薄的“玉衣”,它們緊緊貼在千燈樓的內(nèi)壁,這樣的方法,使得樓內(nèi)不受陰缺的影響,將外界與這里隔絕開來。
為了讓生意照常開張,千燈樓的樓主還真是大手筆,砸錢毫不心軟。
陶眠所在的包間,身后就是這樣的一堵墻。
唱樓官這回特意給賓客們強調(diào)了,這回的布置,尤其是這堵墻花了多少錢。
……
花這么多錢還不炫,那不是冤大頭。
賓客們象征性地發(fā)出一兩聲驚嘆,陶眠站起身,繞過黃花梨的木榻,來到那堵墻面前。
撫摸幾下。
——不知道把這面墻撬走,能賣多少錢。
他剛剛起了不法的念頭,就被唱樓官的下一句話叫停。
“此墻的表面,被刷了一層養(yǎng)玉的油。該油對人有巨大傷害,不得觸碰,否則就會毒發(fā)身亡。萬望各位貴客謹慎小心�!�
“……”
好吧,這雞賊的千燈樓,連碰都不讓碰。
陶眠只好打消了念頭。
在他對面,來望道人剛才離席片刻,這會兒回到了本來的位子。
小陶仙人憑借著頂尖的眼力,一眼就望見了那正襟危坐的人。
不知道這場唱樓,到底對他有多重要的意義。
陶眠還沒見到來望有這么嚴肅正經(jīng)的時刻。
相處時間不長,但彼此的脾性拿捏得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