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碧草連天,他遠遠望見一人一馬朝著他們的方向奔來。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那人穿著一身淺黃騎射裝,高高地吊起馬尾,衣袂翻飛,飛濺的草屑落在衣擺,染了一絲翠色。
是一位女子。
元日正納悶?zāi)�,沒聽說過陶師父有這樣的紅顏知己。
那匹白馬在他面前揚蹄,元日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馬被韁繩勒住,馬背上的人“吁”一聲,讓它停住步子。
白馬打著響鼻,微微低下頭,露出了騎馬之人的面容。
“你……你是……”
雖然看上去年輕了不少,但元日一眼認出,那就是榮箏。
“榮姨,這、這怎么……”
元日又要犯結(jié)巴的毛病了,他轉(zhuǎn)過頭,眼神向陶眠詢問。
仙人凝望著馬背上英姿颯爽、意氣風(fēng)發(fā)的弟子,露出哀傷又懷念的表情。
“去吧,跟著你榮姨學(xué)。她當年的御馬之術(shù),可是第一流的�!�
第275章
是誰在敲打我窗
元日杵在原地,呆愣愣的,恍若眼前是幻,不肯相信。
自他到桃花山后,榮箏就總是裹在厚重的披風(fēng)中,或者待在烘得暖暖的屋子里。說話慢慢、目光也緩,有時一句話要他重復(fù)兩三遍,她才有力氣回應(yīng)。
但在他面前的榮箏,霞姿月韻、意氣無邊,正值一生中最瀟灑快意的年紀,騎射裝束襯得她的身姿利落如劍,眉眼明麗如春。
“元日,上馬!”
榮箏笑吟吟的,手中折起的馬鞭指向陶眠牽著的那匹。
縱然心中有萬千困惑,元日依舊下意識地聽從了榮箏的話,
黑色馬駒嗅到陌生人的氣息,不安地鳴叫一聲,跺了跺蹄子。元日離得近,也被嚇了一跳,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元日,莫退,”陶眠輕聲叮囑他,“不要向后退,不要讓它察覺到你畏懼它,那樣你就永遠失去駕馭它的資格�!�
元日聽話。陶眠這樣教他,他拖著發(fā)抖的腿,勉強站定。
馬駒微微側(cè)著頭,黝黑的眼眸定定地望著他,睫毛像小小的羽扇,偶爾輕輕打個響鼻。
就像陶眠說的,他在觀察馬,馬也在審視他。
一人一馬,看起來保持著一小段距離,其實雙方都懷著警惕和試探。
在這期間,陶眠的一只手始終搭在馬的脖子上,順著馬毛生長的方向,來回輕撫,免得馬駒忽然受驚,給元日一蹄子。
不知過了多久,元日的眼睛都要酸了。這時馬駒忽而有了新的動作,它稍微伸長了脖子,在輕嗅少年。
這在元日看來,是一個示好的動作。他心中一喜,學(xué)著陶眠的樣子,向它伸出手,手掌落在它光滑油亮的毛發(fā)上,輕輕地撫摸。
短短的、很濃密,有陽光滯留在其上的干燥感。
馬暫時接受了它,第一關(guān)過了。
陶眠指引著元日到側(cè)面上馬,讓他牽住韁繩,陪著他和小馬慢走幾步。
馬蹄落在草地上,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響。元日感受著馬背的起伏,又緊張,又新奇。
“到開闊的地方,你可以稍微提點速度�!�
陶眠準備慢慢地放手,他給元日選的這匹是最有靈性的馬,脾氣非常溫順,他也相信,學(xué)什么都很快的元日能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掌握技巧。
何況還有小花在。
榮箏之前一直在耐心地等著元日和小馬駒熟悉彼此,等到他終于上馬后,才故意裝作等得久了不耐煩了。
“元日,磨蹭什么呢,快跑起來!”
“等等,榮姨,啊——”
元日還在和馬駒磨合呢,榮箏用馬鞭輕抽了下小黑馬的馬屁股。不至于讓它受到太大的驚嚇,但也叫它加快了腳程。
榮箏一鞭子抽得輕松,元日可要遭罪。
陶眠兩手插在袖子里,在暖陽底下曬自己,悠閑地瞇起眼睛,耳畔傳來元日連綿的慘叫。
他摸摸耳垂,頷首。
不錯,中氣十足。
元日在慘叫,榮箏在大笑。
看見少年這么慘,榮箏的笑聲愈發(fā)爽朗。
“哈哈!小元日!叫你嫌棄我平日出不了門!這回我們來比一比——”
“榮姨——這是——誣蔑——”元日喘口氣,“我沒——嫌棄你——我只是擔心——你——”
“閑話少說,今天非把你教到出師!”
榮箏又給了小馬一鞭子。
“我覺得——我們可以慢慢——來——啊——”
這邊教得熱鬧,陶眠那邊已經(jīng)擺好瓜果飲品攤,不知從哪里搬來了胡床,也就是古代馬扎,散漫地坐著,輕吹熱茶上飄渺的白煙。
這片草場是他專門找來的,少人、靜謐,把小元日的慘叫聲無限放大。
陶眠這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還把手圈在嘴巴邊,對著徒弟和少年——
“喊累了就來喝點水,然后繼續(xù)�!�
回應(yīng)他的,是元日一連串“啊啊啊啊”。
榮箏說要教元日出師,還真是盡心盡力,一直折騰到日頭西陲。
神采奕奕的五弟子和蔫頭耷腦的少年從天邊牽馬歸來。
元日回到陶眠身邊,問候一聲,就頹然躺在地上,兩手兩腳散開。
榮箏則坐在另一胡床上,揀了兩粒圓潤飽滿的葡萄,一粒一粒丟進嘴里。
卿云爛兮,乣縵縵兮。
元日望著天邊閑閑爬過的云彩,眼下時光被無限拉長。
陶眠和榮箏在旁說著些閑語,前者遞了條手帕,叫他擦擦汗,別著涼。
元日把手帕隨意地搭在額頭,透過帕子卷起的邊兒,數(shù)著一朵朵游過的云。
他想他會把眼前的這一刻,記得很久。數(shù)十年后,他垂垂老矣,還會把這一幕翻出來,從中汲取無限慰藉。
……
如果元日知道接下來的兩個月他都會這么過,那么此刻他絕對不會躺得這么平。
榮箏說了要教會元日,但元日在一天內(nèi)沒學(xué)會。
榮箏就要繼續(xù)教。
因為元日沒有拿到縣案首,所以要繼續(xù)參加接下來的府試環(huán)節(jié),大約在兩個月之后。這兩個月,元日除了要緊張地溫習(xí)功課,還要接受榮箏的每日摧殘。
“元日,出來玩��!”
現(xiàn)在每天敲打他窗子的不是陶眠,而是精力旺盛的榮箏。
關(guān)于榮姨為什么突然恢復(fù)到年輕時的樣貌,這點陶眠和本尊都沒有解釋,給元日留下無盡困惑。
但他現(xiàn)在,甚至有點懷念以前的榮箏了。
不是說要榮姨重新得病,而是他真的不想卯時就去山上晨跑。
千丈高的山,每次他只能爬到十分之一。榮箏通常在他前面數(shù)十個臺階,時而回身招手,催他快些。
至于同樣被迫早起的陶眠……他用仙術(shù)直接飛到半山腰,然后在那里睡回籠覺,等著榮箏元日爬到這里來。
元日曾以溫書抗議,但抗議無效。榮箏說他身子骨太弱,來陣風(fēng)都要把他吹倒。
“考試考得也是體力。你這么弱不禁風(fēng),萬一寫到一半,暈過去如何是好?”
榮箏還振振有詞。
可怕的是,她這番言論,竟然說服了蔡伯。
最后的希望熄滅。
從縣試到府試的日子有多長,元日就進行了多久的極限運動。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淬煉出鋼筋鐵骨,就算榮箏叫他從山頂往下蹦極,他也能面不改色地睜著眼睛跳。
反正有仙人兜底。
元日感覺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穩(wěn)定
極了。
這么長久的折磨,他的身子骨竟然還沒散,他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天選之子。
等到府試當天,是榮箏和陶眠一起敲打他的窗。
第276章
毒
那是個極好天氣,太陽剛從宅子的屋檐探出頭,陽光就鋪滿了院落。
墻角有一株晚梅,由于花開得晚,褪去冬的凜冽,多了幾分嫵媚俏麗。陶眠和榮箏便是先后路過那梅花,衣袂輕拂過花蕊。
陶眠心思細,體察到那梅花的存在,半蹲下來,將花盆稍稍向里面推兩下,免得誰路過時不小心弄折了它。
榮箏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師父才起身,她就到了元日的窗外。
手剛敲了一下窗扉,那窗子就從中間張開縫,露出少年的臉。
“榮姨,我聽到你來了�!�
少年人貪長,一天一個樣兒。榮箏上回見到元日,還是在三天前。
三天沒見,他的眉眼就要比之前更開闊舒展。
陶眠想方設(shè)法給小孩補充營養(yǎng),目前來看工夫沒白費。元日從一個孤苦伶仃的小瘦猴子,長成如今豐神俊秀的模樣。
但在榮箏眼里,無論過多少年,他都是她一只手牽到山里的瘦小孩子。
她反手敲敲元日的腦殼。
“起來就好。這么重要的日子,遲到了,怕不是要哭鼻子�!�
元日咕噥一句“才不會遲到”,轉(zhuǎn)身去洗臉了。
蔡伯跨過門檻,從宅子外面回來。他喜歡晨間出門散步,雷打不動的習(xí)慣。
陶眠恰好撞見了進門的他,便主動上前,迎了兩步。
老人月前生了一場大病,臥床十日之久。若不是陶眠從小神醫(yī)那里討來些靈丹妙藥,他這條老命,恐怕就要交代在這里了。
那一病,把元日嚇得不輕。出山讀書之后的日子,他大多數(shù)時間都住在蔡伯這里,算是他半個親人了。
蔡伯病倒,昏迷三日,元日寢食難安,每天守在老人的榻前,連讀書都沒心思。
還是陶眠連嚇帶勸,才強行把他按在書桌前。
榮箏自己還是一身的病,陶眠不叫她靠近病患,于是照顧蔡伯這件事,就落在了陶眠身上。
陶眠盡心盡力,想辦法讓老人轉(zhuǎn)危為安,盡快痊愈。
否則元日這小孩要哭死過去。
那十日,蔡伯的意識昏昏沉沉,一天中清醒的時候并不多。
他恐怕是在擔心自己命不久矣,就拉著陶眠的手,對他講了許多話。
有對元日的期許,和未來的安排,還有許多不舍和牽掛。
蔡伯這把年紀,卻是孤苦無依的一個人,他的子孫從來沒有探望過他,陶眠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歿了,還是天生冷血。
偶爾蔡伯也說說他年輕時候的事,陶眠因此得知了老人的真實身份,但他沒有對元日透露過,這是老人自己的希求。
老人清醒的時候,說的是明白話。糊涂的時候,就發(fā)出些含糊的囈語。
有次他從夢中驚醒,大概是夢到了從前的事。醒來后,他的上身微微撐起,緊緊捏著仙人的手腕,叫仙人告訴元日,千萬不要走上那條路。
哪條路呢,蔡伯不說,但陶眠也知道。
等到陶眠安撫兩句,老人家又變得清醒時,他幽幽地嘆氣。
“罷了,罷了。老天爺賞的碗,端不住也要端。元日就該是吃這碗飯的�!�
陶眠沒有應(yīng),而是把床頭涼得剛剛好的藥端過來,叫老人慢慢服下。
等蔡伯病愈,他又恢復(fù)了那副總是笑瞇瞇、清閑無事的老者形象。陶眠從門口迎他進來,說春日來得慢,冬天去得緩,讓老人多加兩件衣服。
“曉得、曉得,”蔡伯點點頭,“小陶今日來得可早,箏姑娘也是。元日可起了?”
“早起了,還磨蹭著呢,怕是考前心情緊張。”
“正常、正常,”蔡伯捋著長須,“孩子心性,有兩年就成熟了�!�
陶眠先前頻出炸裂言論,讓蔡伯每日不得不多服兩片藥。自從那回老人病倒,他說話也就斟酌著來了,輕易不開口。
蔡伯倒是有些懷念以前口無遮攔的他。
對于此種心態(tài),陶眠想點評兩句。
礙于蔡伯身體不好,遂罷。
榮箏除了催元日起床這件事幫了些忙,剩下的時間都在添亂。
一早的雞飛狗跳,終于,元日整理好自己,換上整潔的新衣服,站在陶眠和蔡伯面前,深深一拜。
“陶師父、蔡伯,元日這就去了�!�
“去吧去吧,元日,放心大膽地考,陶師父拿皇位給你兜底�!�
“……”皇位這個梗是過不去了,蔡伯深吸一口氣。是他錯了,小陶還是氣人小陶。
元日還等著他開口,蔡伯定了定神,望著眼前的年輕人。
“元日,多余的話也不必說,接下來幾日的考試,只是你人生中必經(jīng)的一環(huán)考驗,邁過去就是了。
不必將它看得過重,也不輕視它,只是一步而已�!�
蔡伯說給元日的話,是叫他把心態(tài)放平,眼界放長。
未來的路漫漫無邊,轉(zhuǎn)機無限。正因為如此,對待眼前的考驗,不必像面對終點那般如臨大敵。
只是一步而已。
蔡伯這話一出口,元日的神情明顯要比之前釋然許多。
“元日明白。”
他朗聲應(yīng)了蔡伯的話,向著陶眠、蔡伯,還有剛剛走過來的榮箏行了一禮。
然后,跨過高高的門檻,在熹微的晨光中離去。
院內(nèi)的三人目送他離開,榮箏笑盈盈地揮手,直到看不見元日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