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元日點點頭。
“陶師父,多保重�!�
“啊,有件事我忘記說了,”陶眠一只腳都邁上船,忽而回首,“元日,劫難已過,之后就是順?biāo)兄哿�。�?br />
元日聞言一怔,但他很快明白陶眠的意思。
“元日省得�!�
元行遲見陶眠真的要走了,這終于放下別扭的情緒,露出些急迫的神情。
“陶眠師父,我一定會去桃花山看你的!”
陶眠眼望著那少年,竹柏之姿,濯濯如月,日后和他父親一樣,必是有大作為的人。
“待山花漫遍,蓬門為君開�!�
仙人乘著一葉小舟,徐徐離去。
……
就像陶眠在送別時說過的,元日的劫難在他第七次被貶之后就結(jié)束了。
從發(fā)妻亡故的悲痛中走出,元日的心境又進了一層。
朝堂上的元大人比起之前不同了,他變得更加深沉鎮(zhèn)定,喜怒不形于色。
只有愛子元行遲在場時,方能讓他的眉目柔和些許。
元日的鬢發(fā)日漸霜白之色,一度冷清的元府卻熱鬧起來。
他步步青云,深得皇帝信任,做到了宰相之位。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元大人是個清廉的好官。在其位謀其職,若干年后,他故去了,也有百姓一直在稱頌他的功德。
元府夫人一位始終空著,元日抵住了重重壓力,沒有續(xù)弦。
就像在成婚時,他對夏晚煙許諾過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元日用一生的時間,去兌現(xiàn)這個諾言。
元行遲也長大了。他謹遵母親生前的教誨,和他的父親年輕時一樣,聰敏、正直、善良。
夏晚煙離去后,元日對元行遲的管教要比之前嚴厲得多。他怕自己教不好兒子,辜負了妻子臨終的囑托。
元行遲理解父親的做法,但偶爾賭氣時,也要跟陶眠師父寫信告狀,說他爹根本就是看他討厭,故意折磨人。
只有陶眠知道,元日在給他的信件中,提起兒子時有多么自豪。
他總是說行遲像他的母親,聰穎過人,但有時候會使小性子,最知道怎么要關(guān)心他們的人服軟。
陶眠每年會選幾個合適的日子,去探望他們父子倆。也不帶什么貴重禮物,只有隨手折下來的幾枝花。
每每到了陶眠來訪的日子,就是元府最熱鬧的時候。元家在這些天就不招待其他賓客了,只有仙人和他們父子,把酒言歡。
這樣的日子,又過去好些年。
元日老了。他的腰板無法再回到年輕時的挺拔,雙眼變得渾濁。偶爾聽不清旁人與他說話,又不想別人發(fā)現(xiàn)了他耳背的毛病,不管聽沒聽懂,只是笑笑。
陶眠來京城的次數(shù)要比之前更頻繁。他來了,也不多做什么,只是陪著元日,從朝陽升起到夕陽西沉。
某天他在數(shù)地上的螞蟻時,身邊的元日忽而咳嗽一聲。
陶眠把一杯茶端來遞給他,輕輕拍著他的背,給他順氣。
這些事情他做得相當(dāng)自如,已經(jīng)非常熟練了。
元日慢慢喝下杯中茶,又把茶杯放回原處。
他稍微抬起右手,陶眠幫他拍背順氣的手就收了回來。
元日眺望著飛起的屋檐,那里有一棵細高的小樹苗,羸弱,卻又頑強地扎根。
元日說陶師父,我宦海沉浮半生,不過蕉鹿之夢。
該停舟歸去了。
陶眠聞言,知道元日已經(jīng)在心里做好了打算,默默陪了他一杯茶。
沒過多久,元相致仕,告老還鄉(xiāng)。
據(jù)說陪同他離去的,只有一位年輕的道士。
元日沒有回桃花山,陶眠把他送到了夏晚煙的老家。
元夫人就葬在此地,元日說,生同衾,死同穴。
這里就是他的歸處。
元行遲回來過幾次,探望他年邁的父親。但他如今在朝廷中也身居要位,事務(wù)纏身,每次回鄉(xiāng)沒留幾日,就要匆匆離去。
元日最后的那段日子,陶眠一直在他身邊。
又要過年了,元行遲好不容易得了幾天清閑,專門回來陪父親和陶眠師父過節(jié)。
父親的腿腳不便了,卻總是喜歡在室外待著,曬太陽。
陶眠也是個懶散的性子,坐在旁邊一起曬。
這下就要忙死元行遲一個人。屋里屋外,院里院外,來來回回都是他的身影。
昨天是除夕,下了一場雪,薄薄的一層,鋪在院子的青磚。被陽光一晃,仿佛灑了層金粉,亮堂堂的。
元日望著那雪,不知怎得,想起來小時候,他跟陶眠賭氣,不進屋也不吃飯的那件事。
“那天的雪,好像比現(xiàn)在……要大得多�!�
元日沒頭沒尾地說了這樣一句話,陶眠微怔,片刻后才反應(yīng)過來。
“嗯,是啊。桃花山的雪,下起來,總是紛紛揚揚,沒個停歇。”
元日瞇起眼睛,嘴角隨之揚起。
他隱約聽見了鞭炮的聲音,還有兩個追逐打鬧的孩子,從家門前跑過,穿著紅襖子,喜氣洋洋。
“真熱鬧啊�!�
元日輕聲感嘆了一句,嘴里低聲、緩慢地念著那首應(yīng)景的詩。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fēng)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
元日的聲音低下去,眼皮在沉沉地墜。
正從門外趕回來的元行遲,一眼望見庭院中神情安詳?shù)母赣H。
他怔在原地。
“……爹?”
人間萬戶,頌椒之聲。
元日在春滿山河之始,溘然離去。
第297章
把它放生了
元日故去后,陶眠只帶著他生前寫過的一本隨筆,回到桃花山。
他在書中寫的大多是自己的閑情逸趣,有關(guān)夏晚煙,有關(guān)元行遲,還有一篇,專門寫了桃花山。
念茲在茲,永世不忘。
不管走出多遠,他永遠牽掛著那片土地。
元行遲幼年失恃,如今又沒了父親。他消沉了一段時間,那時陶眠陪伴著他,就像當(dāng)年陪著他的父親。
好在元行遲內(nèi)心堅韌強大。故去的人不能再還,生者唯有自勉,方能不負故人臨行前的殷殷囑托。
元行遲這般懂事,陶眠想起年少時那個動不動就被氣哭的他,反而有一絲懷念了。
他輕拍年輕人的肩膀。
“想哭就哭,跟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元行遲有些哭笑不得。
“陶眠師父,我都二十七了�!�
“別說二十七歲,你就是兩百七十歲,在我眼里都是小孩�!�
“是是�!�
元行遲連聲應(yīng)著,馬車已經(jīng)候在門口了,他幫陶眠提著行李,送他上車。
陶眠將轎窗的布簾掀開,和元行遲揮手,讓他快些回去。青年從門口走出,送了很長一段,直到馬車越走越遠。
在陶眠的視野中,那道清俊的身影在不斷地后退,等馬車拐過巷尾,便徹底看不見了。
陶眠這才把手中的簾子放下。
其實他可以用仙術(shù),瞬移回到桃花山。但仙人不喜歡這樣。
在歸程中躺在馬車里,隨著地勢而起落。偶爾乏了就下車買點吃食,馬蹄糕、桂花糕、豌豆黃……配上一壺淡茶,消磨春光。
在路上晃蕩了將近一個月,陶眠才回到山里。
他砰地推開院門,對著院子里大喊——
“蟑兄,有沒有想我��!”
他記得出門的時候,家里最后一只飛天蟑螂還活著,他把它圈養(yǎng)起來。
結(jié)果今天去看籠子,這位蟑螂兄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已經(jīng)死了。
涼得很徹底,都風(fēng)干了。
陶眠撇撇嘴,把死掉的蟑螂在山里找個地方埋了。
墳前種下三株草,給它遮點太陽。
沿著山路下山時,陶眠順手折了一枝桃花,隨意地揮來揮去。
他回到院中,給自己做了頓味道詭異的午飯,隨后就躺在院子里曬太陽。
日光晴好,鳥雀喳喳叫。
躺在竹榻上曬后背的仙人,懶洋洋地給自己翻了個面。
放眼望去是皓潔的晴空,偶爾飄過一兩片云。
陶眠把兩只手舉高,掰著手指頭,一個一個數(shù)。
“鵝兄走了,狗兄走了,貓兄走了,蘆貴妃、烏常在、黃答應(yīng)都走了,相愛相殺的金鼻蟲和傳信鳥前幾天壽終正寢,新鳥我還沒來得及抓……現(xiàn)在連飛天蟑螂也走了。
一狗二丫三土四堆五花六船都不在,六點五弟子不在,元日也不會回來了,嗯……”
十根手指頭,輪流曲起又伸直。
陶眠的手臂陡然攤落下來,成了個大字型。
一片淡雅的桃花花瓣被風(fēng)輕吹,送到了他的視線之中,再飄落額頭。
陶眠閉起眼睛吹氣,將那片沒有重量的花瓣吹落。
現(xiàn)在桃花山,真的只剩桃花和仙人了。
“要不要再養(yǎng)點什么呢……”陶眠翻身坐起來,嘟囔一句,“找找我的麻袋去�!�
麻袋就放在他的床底下,陶眠拿出來一只,放在院子里,用掃帚打打灰塵。
然后拎著麻袋出門,尋找零元購的機會。
他沿山路向下,正值春日,桃花山處處生機盎然。
身穿淡青薄衫的仙人就在其中穿行而過,花動一山春色。
要說唯一看起來不相宜的,就是他手中灰撲撲的麻袋。
仙人走得慢,一邊走一邊尋覓,嘴里念念有詞。
“雞可以,鴨也行,大鵝就更好了。
要不養(yǎng)只老虎?我好像沒在山里見到過老虎……
撿個人也行……不,還是先別讓我撿到人�!�
他念念叨叨,探頭探腦。
沙——
陶眠正在咕噥著要不要直接從誰家借兩只養(yǎng)著玩玩的時候,旁邊的草叢突然發(fā)出聲響。
仙人停下腳步,石階上的青苔把他的靴子都要染綠。
四周靜寂,只有山林深處的鳥咕咕叫兩聲。
“……我聽錯了?”
他停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沒有動靜了。
左腿向下一級的臺階邁去。
沙沙——
不對,是真的有東西。
陶眠做好準備,把麻袋口敞開,同時悄悄靠近聲音的來源。
那是一片生長旺盛的雜草叢,最高的草能到他膝蓋處。
陶眠小心翼翼地拱起背,一手把草叢撥開。
一道漆黑的長影子驟然沖出來!
嘶——
“噫——”
陶眠和那黑東西同時發(fā)出叫聲。后者直奔陶眠那張完美的臉,要對他不利。
但陶眠搶先一步。他動作迅捷,麻袋大敞。那撲面而來的東西剎不住車,直接進了麻袋。陶眠一刻不停,一手攥緊麻袋口,另一手變出一截繩子飛速繞線。
此行不虛。
閑逛了一下午的陶眠終于滿意了。麻袋里的活物動來動去,卻無法逃脫。
陶眠提著他的勝利果實,回到道觀。
他把院子里的竹榻挪開,空出一塊地方,蹲下。
然后把麻袋拿過來,放在眼前的空地。
袋子里的活物已經(jīng)徹底不動了,不知道是認清現(xiàn)實放棄掙扎,還是被悶得暈死過去。
保持蹲姿的陶眠伸出一根手指撓撓下頜,思索片刻,決定先把東西倒出來。
纏得死緊的封口繩又被一圈一圈地解開,陶眠捏住麻袋的兩只角,拎起來。
袋子傾斜,袋中物也隨之滑落。
“一塊……黑泥巴?”
陶眠從手邊撿起一根小樹枝,戳了戳那“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