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先生，您這解到一半，就把我擱置，我該如何是好？”

    夏之卿說什么都不肯放白魚離開，甚至讓士兵在帳外把守，硬是把白魚留了下來。

    白魚深深吸氣，他驟然轉(zhuǎn)頭，隔著面具，那雙眼冷冷地望著夏之卿，似乎要透過軀殼，看穿他丑惡的魂靈。

    “為你這種人解夢，根本就是在自損修為。我萬萬做不得這種糊涂事�！�

    “先生，您曾承諾過，只要我有解夢的需求，就去找您。一諾千金，您可不能隨便食言。傳出去對您、對墨釣軒的名聲都不好。”

    夏之卿威逼利誘，雙管齊下。不論采取何種辦法，他都要達(dá)到自己的目的。

    白魚沉默良久，勉強地點了點頭。

    “好，我可以為你解除心頭之患。但我丑話說在前，你如今的情況，已不是釋夢能解決了。我會除晦。只有除晦，你才能徹底擺脫那冤魂給你帶來的影響�！�

    夏之卿連聲答應(yīng)，只要白魚同意幫他，怎樣的方式都好。

    “除晦至少要二十一天，每天夜里，你要服一次藥，我會為你誦咒。等二十一天過去，你的心病就解了�！�

    白魚寫了個藥方，夏之卿匆匆一掃，都是些常用的草藥，沒什么特殊難找，或者對人有害的。

    他讓部下去準(zhǔn)備，又給白魚安排住處。

    白魚就這么住在了軍營之中，整整二十一日。

    ……

    白魚先生說到做到，每日盡職盡責(zé)地為夏之卿除晦。在他的努力下，夏之卿的頭痛有所緩解，噩夢也漸漸遠(yuǎn)離，至少他現(xiàn)在能睡半宿的覺，被噩夢驚醒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了。

    只是白魚先生看上去日漸憔悴，話也愈發(fā)地少，看來這番耗費了他不少氣力。

    等到二十一日結(jié)束，白魚立刻請辭。他已為夏之卿做了所有能做的事，留在這里也毫無意義。

    “之后只要客人不肆意開殺戒，種怨根，噩夢自然不會再找上你�！�

    這是臨別時白魚給夏之卿的最后一個建議。

    夏之卿點頭應(yīng)允，親自送白魚上了回京的馬車。

    馬車滾滾，自飛揚的黃沙中遠(yuǎn)去。夏之卿目送著馬車離開。他滿心以為，自己這回又要立下大功，等到回京，又是一番新局。

    然而，此刻在馬車中的白魚摘下面具，并將它放在一邊。在他面前擺著二十一只白玉杯，成了一個小型的陣法。

    他提起茶壺，往最中間的茶杯倒水，水漸漸地漫過杯子的邊緣，流向其他的玉杯。

    陣法已成，他對夏之卿的復(fù)仇正始于此。

    第377章

    壁上沙

    白魚離去之后，不過七日，夏之卿凱旋。

    帝心大悅，又給了夏家諸多賞賜。夏府再度恢復(fù)往日門庭若市之景，夏之卿和那位住在府中的姑娘也愈發(fā)親近。

    妾室們被冷落在一旁，連帶著前些日子異常受寵的紅笑也被疏遠(yuǎn)。幾個妾室整日拉著紅笑，說那得寵女子的壞話，紅笑每每只是淺笑敷衍，并不與她們深聊，轉(zhuǎn)而問她們?nèi)粘Ｓ泻嗡���，關(guān)懷備至。被冷遇的女子們還替紅笑打抱不平，說若不是那狐媚子從中壞事，紅笑早就被將軍正式收入府中了。

    對此紅笑素來淡然，夏之卿待她親善也好，疏離也罷，她都不甚在意。

    紅笑的態(tài)度反而引起府中的女子們議論紛紛。她們猜，或許紅笑不是個貪婪的人，只要從那魔窟中被救出，就足夠她對夏之卿感恩戴德了。

    如今的紅笑，只是為夏之卿書房中的香爐換一換香，那種獨到的香味只有她能調(diào)得出，夏之卿很喜歡，所以這件小事就一直叫她做下去。

    夏之卿春風(fēng)得意，連脾氣都溫和起來，對待府中的下人都要比往常更和善。

    唯獨一件事觸了他的霉頭。

    他養(yǎng)在府中的那姑娘，因為受他寵愛，近來言行舉止愈發(fā)恣意，下人們怨氣很大。

    某次，曾經(jīng)伺候連襄的丫鬟綠衣不小心弄臟了那女子的一件衣裙，被后者惡狠狠地斥責(zé)。綠衣一時不服氣，頂撞了幾句，說她山雞妄圖變鳳凰，這將軍府的主子，還輪不到她做。

    這話傳到了夏之卿耳中。夏之卿自是不愿聽。綠衣當(dāng)初因病留在府中，沒有跟隨連襄到別院，因而逃過一劫。她的前主子是公主，公主枉死，綠衣總懷疑是夏之卿設(shè)毒計害死了她，對夏家頗有微詞。

    夏之卿早就想把她趕出府，只是諸多瑣事纏身，遲遲未有行動。

    這回她一個奴才張口罵主子，夏之卿忍無可忍，將綠衣當(dāng)眾杖斃。

    夏之卿做完這件事之后，就和幾個同僚喝酒去了。當(dāng)天夜里，他大醉而歸，被丫鬟攙扶著躺在床上時，隱隱約約想起了白魚說過的一句話。

    不可肆意開殺戒，不可再種怨根。

    可他當(dāng)時喝得太醉，就算朦朧記起這句話，也無法做出更多反應(yīng)。

    當(dāng)晚，那離去多日的噩夢卷土重來，夏之卿從夢中驚醒，一身的冷汗。

    他續(xù)上了之前的夢，夢中，元鶴和連襄公主聯(lián)手，要誣告他叛國通敵。

    在第二晚，夏之卿再次入夢，他夢見元鶴連襄已經(jīng)成功，皇帝相信了他們的話，而他被打入天牢，即將被押赴刑場。

    夏之卿忍無可忍，就算是在夢里，他也不愿見自己人頭落地的慘象。他派人去墨釣軒請白魚先生，然而墨釣軒近日大門緊閉，誰來都不開。

    夏之卿沒辦法，只得親自登門。那日門倒是開了，開門的是那個叫白術(shù)的童女，她歪著頭對夏之卿說，白魚先生外出訪友，近日都不在墨釣軒，請他擇日再來。

    而夏之卿以為白魚是故意在躲事，他帶著侍衛(wèi)強行入軒，白術(shù)和地丁兩個小孩根本沒法攔。

    這時長廊后有一道人影徐徐步出，是個身著煙藍(lán)長衫的青年，懷里還抱著一只肥圓白兔。

    他身姿出塵，不似凡間之人。夏之卿見了一怔，不想這墨釣軒中還藏著這般人物。

    青年被擾了清靜，卻是不惱。他一雙澄澈的眼望向門口的夏之卿，聲音緩緩如流。

    “客人今日來得不巧，墨釣軒的主人不在。他事前叮囑過，若是一位姓夏的客人前來，請他耐心等待幾日。”

    “你是何人�！�

    夏之卿打斷了他的話。

    那人似乎被他這無禮的行為冒犯到，微微鎖眉。但他并未多言，只是繼續(xù)勸夏之卿回去。

    “放心吧，在白魚回來之前，你不會有事的�！�

    他給出承諾。

    夏之卿心想多說無用，這白魚看來是真的不在墨釣軒。他只好打道回府，臨別時，還在回想廊下的青年。

    對方提起白魚時語氣熟稔，或許他們是朋友。

    等墨釣軒的大門一關(guān)，陶眠火速將肥兔子放下。

    “你可真是沉得不行……”

    他抱只兔子端出一副仙風(fēng)道骨的形貌，現(xiàn)在看來有些帥還是留給別人耍吧。

    兔子剛一落地，黑蛇就猛地竄出，嚇得它緊緊扒住仙人的腿，踢蹬著往上爬。這會兒“外出訪友”的白魚也從回廊的一角走出，手里還端了個木托盤，一碟如意糕，一碟蟹粉酥。

    元鶴在做飯這方面，只是略勝陶眠一籌，但他格外會做點心。偶爾興致來了，就捏上兩碟，搭配熱茶消閑。

    送走了夏之卿，他們師徒就在池塘邊的石桌上，悠哉地品茗。

    “夏之卿還真是不死心，先前都將他派來的人拒之門外三次，他這回還要親自來。”

    元鶴慢悠悠地說。

    “不見棺材不掉淚，他非要破這個殺戒，誰都勸不了�！�

    陶眠拈起一枚如意糕，含入口中。

    元鶴給過夏之卿機會，當(dāng)然，在他給機會的同時，他心里清楚，以夏之卿的脾性必然會破戒。

    至于陶眠說保他太平……那完全是他胡謅的，沒有人給他打包票。

    以元鶴的本事，他完全能讓夏之卿無聲無息地死在府中，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但是元鶴不愿讓他死得這么輕松，他就是要夏之卿失去他最看重的東西，在求不得的怨憤中死去。

    果然，因為白魚先生“遲遲未歸”，夏之卿的夢魘一天重過一天。

    他夢見皇帝前來天牢最后見自己一面。他在牢房中，仍然抱著一絲希望，等皇帝開恩，救他出去。

    但皇帝冷酷地說，夏之卿，和他背后的夏家都沒有了利用價值，他可以安然赴死了。

    夏之卿不敢置信。

    “我夏家為陛下赴湯蹈火，出生入死，絕無二心！陛下為何聽信小人讒言，將我們逼到如此境地？”

    夏之卿說得倒也不錯。夏家祖孫三代，從夏之卿的祖父起就為皇帝效命，三輩人大大小小的仗打了有數(shù)百場，戎馬一生，無怨無悔。如今皇帝一句“無用”，就要抹殺他們家三代的犧牲與功勞。

    天子隔著牢門，冷得沒有溫度的眼神望向夏之卿，最后只留給他一句話。

    “之卿，功名如壁上沙，看似輝煌，實則經(jīng)不起一場風(fēng)吹。朕說無用，那便是無用了�！�

    第378章

    老屋

    夏之卿在夢中，人頭落地。

    夢是個很神奇的東西，他又是受刑人，又是旁觀者。一面親臨痛苦，一面圍觀痛苦。

    他被分裂成了兩半，一半的他活在現(xiàn)實，一半的他猶在夢中。

    夢里冷血的天子給他的心靈帶來極大觸動，就算現(xiàn)實中皇帝沒有對他說出這句話，但夏之卿總覺得，這是遲早的事。

    元家就是前車之鑒。從元日到元行遲，再到元鶴，元家三代為臣，最后又落得怎樣的下場呢？

    時過境遷，夏之卿卻仿佛仍能嗅到那濃重的血腥氣。

    元鶴會想到被他最好的朋友背叛嗎？

    不會的。

    換成夏之卿他自己，他能猜到將來有哪個人要背叛他嗎？

    他猜不到。

    夏之卿的疑心病本來就比其他人更重，噩夢纏身，外加他反復(fù)地質(zhì)問自己，他整日更加惶惶不安，疑神疑鬼。

    終于，在一次朝議，夏之卿犯了大不敬之罪，被流放千里。

    他的流放地距離當(dāng)年元日被貶謫的地方不遠(yuǎn)。夏之卿看著此處的窮山惡水，心中憂憤。

    從高位跌到低谷，不過是朝夕之間。

    哪怕已經(jīng)到如此窘迫的境地，夏之卿仍然奢望著有朝一日能再回王城。

    當(dāng)年的元相，不也是經(jīng)歷了數(shù)度貶謫，才平步青云，一直坐到丞相的位置么？

    然而夏之卿不知道的是，當(dāng)他被流放之后，皇帝立刻動用雷霆手段，將樹大根深的夏家連根鏟除，受牽連波及者無數(shù)。

    瞬息間即是千萬般變化。有些人早上還光鮮地出現(xiàn)在人前，不到半日即成為落魄的階下囚。

    夏之卿在流放地的日子也并不好過，他的家眷被一并流放至此，這些碎嘴的女子整日抱怨不休，沒片刻安寧。

    而紅笑也不知所蹤。她還沒有被夏之卿正式收入府中，算不得夏府的人。夏家一散，恢復(fù)自由身的她，立刻遁走，消失不見。

    剩下的妻妾們都說紅笑好命，連帶著那位借住在夏家的受寵女子。她前不久剛被夏之卿給了名分，但好景不長，轉(zhuǎn)日就被迫跟隨夏之卿來到這破落地兒，習(xí)慣了錦衣玉食的她，根本無法忍受這種凄苦慘淡的日子。

    她向夏之卿訴苦，夏之卿反手就是一巴掌，斥責(zé)了她一通。

    “還有命活著，就算萬幸了。再者說，我能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混一輩子么？”

    他這樣說。

    夏之卿這邊亂作一團的時候，墨釣軒歲月靜好。

    唯一一件叫人煩心的事來自陶眠，兔子走丟了，他找了整整半日都找不到。

    就在陶眠要放棄的時候，白鶴自半空飛來，兩只爪子之間一大團云，仔細(xì)湊過去瞧，才發(fā)現(xiàn)，那正是走失半日的兔子。

    白鶴嘰里呱啦叫了一頓，陶眠在旁嗯嗯應(yīng)和，他把每個抑揚頓挫的叫聲都聽懂了。

    “你說這傻兔子自己跑出門，還找到了自己的同伴？”

    仙鶴一點頭，就是這樣。

    陶眠看著縮成一團的白兔，半蹲下來，兩手把它的耳朵往后捋。

    “看來你不是無家可歸的兔子。好吧，那我送你回去。”

    他把兔子重新抱起來，讓仙鶴變成白鵝，給他指路。

    “回到你的同伴身邊吧……我也該回我自己的家了�！�

    最后陶眠把白兔放到了一座小山的山腳下，在樹叢之間，隱隱約約冒出好幾團“云”，那應(yīng)該就是和它相識的兔子們。

    白兔拖著它那肥圓的身子蹦跶兩步，回頭望望陶眠，再向前蹦一步。

    來回三度，它終于頭也不回地跑進山中。

    陶眠兩手交疊，伸入廣袖，目送著那兔子離開，了結(jié)了這段緣分。

    至于他那許久未見的七弟子……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仇人面前了。

    元鶴并沒有急著趕到夏之卿的流放地。

    他先回了一趟元日被貶謫時居住的舊宅，這里早被元行遲買下了，保存得相當(dāng)完好。

    屋中殘留著溫馨的舊時光，桌案上擺著一本字帖，一本詩經(jīng)。臨摹字帖的有兩種字體，一種行云流水，率性自如，另一種端端正正，略顯稚氣。

    前者應(yīng)該是他的祖父元日所寫，后者是他父親元行遲年幼時的字跡。

    元鶴站在桌案后，將兩張字跡不同的臨帖擺在面前。

    透過泛黃的紙，他仿佛看到了當(dāng)年祖父手把手教父親寫字的場景。

    這窄小的房間還有一個小的梳妝臺。手作的樸拙木匣中，有兩支女子用的簪子。這簪子造型單一，上面鑲嵌的珠子寶石也都是假的，應(yīng)該是當(dāng)年祖母在附近的市集中買到的廉價飾品。雖然便宜，但每一樣都使用得很小心。

    祖母夏晚煙是個愛惜物品的人。她跟隨丈夫來到這窮鄉(xiāng)僻壤，被迫與過去富裕悠閑的日子告別，她卻沒有怨言，始終無怨無悔。

    元鶴把那珠釵放入木匣，又將木匣和字帖都收在自己的芥子袋中。

    祖父祖母離世后，一直是父親元行遲花錢請人修繕和打掃這間老屋�，F(xiàn)在元家只剩他一個，未來的事說不好。元鶴不放心把先輩的遺物留在這里，他怕在不久的將來，這間老屋保不住，里面的記憶也會被盡數(shù)銷毀。

    元鶴總想要留下一些在身邊，時時懷念。

    在離開老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這里。門口的柳樹已經(jīng)老得發(fā)不出新枝，夕陽的余暉灑在煙囪和窗欞，他一晃神，仿佛仍能聽見朗朗的讀書聲，和飯菜做好時的撲鼻香氣。

    秋風(fēng)一吹，元鶴的身體被吹出了寒意。他眼睫一顫，眼前的老屋空空蕩蕩，他知道自己該走了。

    元鶴把手中那張雙魚面具扣在臉上，掩去了所有的情緒。

    他再一次，來到夏之卿的面前。

    這將是他和夏之卿的最后一面。

    第379章

    往事煙塵散

    元鶴來到夏之卿的居所。

    一間破舊的茅草屋，三面是荒山，唯一一條溪流幾乎干涸，處處不見生機。

    元鶴打量著四周的環(huán)境，和富麗堂皇的夏府簡直是天壤之別，夏家那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廢物，絕不可能受得住這種窘迫的生活。

    元鶴上前兩步，正準(zhǔn)備敲門。他右手一蜷，不待扣在門扉上，就聽見里面?zhèn)鱽泶蛄R聲和女子的哭聲。

    “你這下賤的東西！在府中我處處養(yǎng)著你，現(xiàn)在你倒挑起我的不是！真是給你臉了！”

    接著是一聲清脆的巴掌響，女子的哭聲更凄厲了。

    元鶴皺了皺眉，思索，把敲門的手又收回。

    這會兒一身酒氣的夏之卿從門內(nèi)沖出，恰好和門外的元鶴撞了個正著。

    夏之卿看上去過得很糟。他的形容枯槁，眼底青黑，身上的衣服布料粗糙，人沒什么精氣神。

    半點看不出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將軍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