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子微伸出手指,輕柔地抵住她眉心。
他淡笑道:“你也要和畢方一起去念守壹清心訣嗎?”
楚璠頗感抱歉:“道長,我可能真的……真的不太行�!�
“我是讓你,不是要你思考理解�!彼�,“別邁進了死胡同�!�
楚璠一時有些無措:“可……我沒有看得懂的。”3508
“不是還剩下一本嗎?”子微放下手,指尖還殘存一點溫熱。
楚璠微訝,手捏著紙頁一角,略顯疑惑:“可那是妖典……是妖修法術(shù)�!�
“有何不可?”子微廣袖拉開,白紗細膩地貼著皮膚,下面流動著暗紅色的梵文。
“仙道不容,便要另擇其法�!彼纳ひ粲幸唤z凝滯,頓了會兒,問道,“還是說……你對妖族,不喜歡?”
人妖兩族宿怨已有千年,雖然各大門派已經(jīng)開始慢慢與妖族融合,但前怨太深,現(xiàn)在依然有摩擦存在。
“沒有�!背[飛速搖搖頭,她覺得畢方還挺可愛的呢。
只是若修煉了妖族法術(shù),不知阿兄會不會生氣。
現(xiàn)在……罷了,她若要追隨子微一起尋找阿兄,必不能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
楚璠咬牙點頭:“道長,開始吧�!�
天窗的風猛然灌入,二人衣衫被吹得獵獵作響。
子微提臂一點,紙張與手指相觸,起落的章節(jié)像是種玄妙道印,浮躍起繁復的藍色咒文。
楚璠覺得自已的手腕好癢,像是被什么在刮撓、刺破。
一籍妖典被傳進識海中,她最先感受到的是一股霜寒涼意,經(jīng)脈里似乎有靈光游走。
楚璠之前讀的人族典籍有過記載,這是在開靈竅。妖修與人的修煉方式不同,但大體一致。她額上發(fā)汗,看到那股靈氣游過死氣沉沉的丹田后,凝聚在了手腕上。
有靈根的修土,都是由經(jīng)脈生靈,然后存于丹田。而楚璠天生凡體,所以只能將鴛花作為引子,讓花藤來吸收天地靈氣,這種修煉方式,恰好和妖族把靈氣寄托在妖丹上相似。
楚璠睜眼時,天窗中已經(jīng)有星光灑下,明月掛在高空。
子微提了個精致的食盒,剛從畢方的隔間出來,他看向楚璠:“餓了嗎?”
楚璠怔怔地點頭。
“先吃吧�!彼彶蕉鴣�,環(huán)佩清脆,溫聲道,“確實要到時間取血了。”
楚璠沒什么胃口,但是想想自已要當血包,若是暈在這里,也不太好,就準備勉強吃一點。
食盒在手上如同一粒塵埃,她第一次感覺到修道者與凡人截然不同的力量。
確實太不一樣了。
楚璠下意識用力,一不小心就捏斷了手里的筷子。
她一下子就愣住了。
楚璠驚慌失措地看著筷子,抬頭又對上了子微訝異的目光,臉非常迅速地紅到了耳根。
“對……對不起!”
漫長而尷尬的沉默過后,楚璠縮著身子,聽到了幾聲略微壓抑的朗朗笑聲。
子微眼睛微彎,清寒之色減去許多。
“現(xiàn)在連練氣都沒到呢,若是以后筑基結(jié)丹了,還是要注意一點,再這樣使力……”他開玩笑似的,“斷的可能就不只是筷子了。”
楚璠恨不得把頭垂到桌子底下,她硬著頭皮整理好桌子,連忙伸出手臂,強裝淡定道:“道長取血吧�!�
子微長睫一顫,笑容斂去,“嗯”了一聲。
他往前傾靠,緇衣薄袍拖曳及地,發(fā)出輕柔的響聲。
楚璠拉開衣袖,皮膚泛著瑩白色,手臂很細,腕骨往外凸了一塊,顯得瘦弱無力。
鴛花藤一圈圈繞著皮膚,像是在攀枝而生,楚璠總覺得,花的顏色比上山之前亮了許多,并不是鮮艷,而是有一種——
血液涌動,迸發(fā)生機,下一刻就要活起來的感覺。
子微用匕首劃破了那塊皮膚。
即便這次的觸碰非常短暫,他也能感受到那塊細膩肌膚,撲涌出來的熱意,一下子就沾染在指尖上。
子微垂眸,看著那蒼白發(fā)青的手臂,慢慢滲出鮮艷的紅色,黏稠溫熱。
他隔著衣服握住楚璠的手臂,視線一刻未離。
血液一滴滴落下,在白瓷上綻開深紅的花,漸漸覆蓋住瓷盞的底層。
子微放下楚璠的手臂,將碗拿到自已面前,又抽了根白紗縛住她的手腕,打成死結(jié),眉頭蹙得越來越深。
楚璠想抽出手臂,沒抽動。
“道長,”她輕輕喚道,“可以更多一點的�!�
楚璠面色誠懇。
子微沉沉閉上眼睛,放開了她的手。他一口飲下血液,有些難受地捏了捏眉骨,看起來十分疲憊。
他下了逐客令:“出去吧�!�
楚璠回頭看了他一眼,那染血的唇,紅得有些不正常。
楚璠頓了一頓,抱緊懷中的白澤劍,將門輕輕關(guān)緊。
子微半伏于案上,長眉緊皺,額上紅痕異常鮮艷,外衫半披半落,露出柔軟的白色里衣,被風吹得微微鼓動。
楚璠關(guān)上房門時,下意識地往里瞥了一眼。
她想,這是哪兒來的風呢?
當然沒有風。
那些微微鼓動、在地板上游移翹起的,不是衣衫,而是他的尾巴。
雪色長尾在衣袍下伸出,皮毛蓬松地綻開,然后輕柔地攀上桌面,漸漸彎蜷,卷起了楚璠捏斷的筷子。
尾尖搖曳,在木質(zhì)的桌案上緩慢擺動,靈活柔滑,像握拳一般捏緊。
衣衫和長尾上下交疊,他唇色透著異樣的紅,格外妖異。
他向來糾結(jié)對錯。
天魔與他糾葛頗深,必有一戰(zhàn),若楚璠沒有求上昆侖,他到最后只有一個辦法,便是卸下仙骨,化為妖身。
偏偏鴛花與他緣分深厚,終是來了。
所以能遲一步是一步,能慢一點是一點。
妖,他暫且還不想當。
可那血液香甜無比。
也不知這到底是對還是錯。
楚璠走到半路時,腦袋被什么東西拍了一下。
往后一看,原來是畢方在她頭頂懸飛,翅膀火紅綴金,尾羽胡亂掃動,看她呆著,又拿翅膀拍了一下她的后腦勺。
“先生又去閉關(guān)室受罪了。”畢方落在她肩上,悶悶道,“難道你的血沒用嗎?”
“閉關(guān)室?”楚璠想了想,面色愁苦,無奈道,“應(yīng)該有用吧……可道長不肯多喝�!�
才淺淺幾滴,實在是太少了,平常蜀山取血,都是拿瓶子計的。
“還有,”楚璠扒拉他,“你快從我身上下去……”
畢方撲棱翅膀,爪子卡在她的肩膀處,瘋狂搖頭:“我就不,我就不!”
楚璠以詭異的姿勢去揪他的翎毛,畢方脖頸一轉(zhuǎn),伸出尖喙就去啄她的手,場面頓時一片混亂。
雞飛狗跳好一陣,幾個來回之后,小鳥勝出。
“哼,弱小的人類。”畢方踩在她的頭頂上得意揚揚,“你想打過我,還要再練幾年呢�!�
“怎么樣,你那個好兄長可真的不太行,當我的小弟,以后跟著軒轅族少主吃香喝辣。”
楚璠抹了一把臉,面無表情地“呵”了一聲:“我阿兄是劍修,你呢,只會用爪子撓人,拿鳥嘴噴火�!�
“你阿兄還不管你,讓別人使喚你呢。”畢方對那個劍修耿耿于懷,極盡所能地挑撥他們的關(guān)系。
“況且,我偷偷下山查了,你那阿兄聲名狼藉,不少名門正派都對他嗤之以鼻,可謂臭名昭著啊�!�
楚璠長長地嘆了口氣,又捏著手中羽毛,悠悠轉(zhuǎn)了個圈。她雙目沉靜,瞳色如兩丸烏潤的黑水銀。
“這是最后一次了,畢方�!背[平靜地開口,嗓音清冷,“唯有阿兄,是我的底線�!�
畢方愣了一愣,他睜大眼睛,視線往下移,雪末隨風撒下,在她身上落了薄薄一層。
爪下抓著的肩膀纖細,甚至可以說是脆弱。
他一爪就可以將她捏死。
畢方落地化人,抬起下頜,冷笑道:“愚昧不堪,我才不要理你�!�
楚璠回到房間,把燈放在床頭,光芒十分細弱,她試探性地捏了一個法訣,看著火光逐漸明亮。
一絲絲影子倒映在地上,是她懷里白澤劍的流穗。
楚璠又想起了那雙被捏斷的筷子,還有子微說的“仙道不容,便要另擇其法”。
她心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種熱切的期盼,這種感覺她說不清,就像有什么東西在心上抓撓,又癢又熱。
她想成為子微那樣的修道者。
但她也知道,這樣的話,阿兄會不高興。
楚瑜憑借劍術(shù)名揚天下,又因為不近人情、奪人至寶,受修道者反感。
可這都是為了她。
若阿兄十年前沒有找來九重鴛花,她早已死在那個寒冷的夜晚。
她被楚瑜所救,被他所養(yǎng),所有人都有資格指責他陰戾狠辣,但是楚璠沒有資格。
那些暗地里指使欺負她的蜀山弟子,皆在一次秘境試煉之后,失了一條手臂。
是楚瑜做的。
阿兄給她取名楚璠,“璠”與“凡”同音。
他說,璠璠是美玉,但是得藏起來,不能露光。
平凡一生才最好,這樣才能一直和他在一起。
次日,天還沒亮,楚璠就早早起來了。
妖族大都是體修,身體強悍,由血脈和自身的特殊體質(zhì),選擇不同的功法修煉,譬如蛟龍的鱗片長尾,鸞鳥的音波,樹葉的枝藤。
她的鴛花應(yīng)該屬于最后一種。
楚璠枯坐了一個早上,終于把妖典里的晦澀文字都背了下來。
她還是想快點筑基,這樣就可以飛了。
可尋常修道人,除了她阿兄那種絕世天才,練氣筑基怎么說都要十幾年,她這短短幾個時辰,只能摸到大道的邊角。
楚璠嘆了一口氣,收拾完包裹,提上白澤劍,向退寒居的方向走去。
風聲如訴,雪片翻卷。
昆侖山冷得不像話,少見天光,少見星月,白茫茫的一片,有時候都分不清晝夜。
這山撲面而來的氣息,都像是孤獨。
楚璠剛覺得冷清,前面就傳來一陣爆響。
皺眉細聽,上空烈風陣陣,風聲夾雜著轟隆巨響,雪地都在隱隱顫抖,還有模糊的長鳴、振翅、嗚咽。
她聞到了一絲血腥氣。
楚璠飛速朝那邊追趕,一路狂奔,被風雪吹得搖搖晃晃的。
風越來越大,厚重的雪塊砸了她一臉,楚璠滿目模糊,突然間,撞進了一個帶著清香的懷抱。
楚璠抹了抹眼,看見接住自已的人,微微一愣:“謝……謝謝道長�!�
子微看她沒有受傷,松了口氣:“不必驚慌,今日是十五,應(yīng)是畢方的離火發(fā)作了�!�
“離火?”楚璠有些愕然。
子微扶正她,順勢拉她上了昆侖劍,御劍而飛:“你曾在蜀山學習過,可知畢方是什么妖獸?”
雪末撲面,風聲滾滾,他的聲音在這種環(huán)境下,很是深邃。
楚璠細細回想:“畢方,狀如鶴,兆火之鳥,見責其邑有訛火�!彼龢O艱難地念完最后一句,“兇性極大,是為不詳。”
她搖搖頭:“我覺得蜀山的書,說得不對�!�
子微笑了笑,低聲道:“能這樣想很好�!�
“那你看到他的時候,控制好表情,不要太驚訝�!弊游⒀诖捷p咳,“要不然,小孩子會傷心的�!�
楚璠點了點頭。
山峰高聳,劍光在空中劃出一道湛藍弧線,很快把他們帶到了轟鳴聲處。
高臺之上,火紅大鳥揮著翅膀,卷起颶風,它雙目赤紅,口中噴出黑紅烈火,發(fā)出尖銳的嘶鳴,音浪滾滾。
楚璠抱緊懷中的劍,連忙問:“為何會突然變成這副樣子?”
她頗感驚愕,想到子微說的話,又極快收回了目光。
“這就是你們口中所說的離火嗎?”
“軒轅族世代保存的離火,威力巨大。只是畢方尚還年幼,控制不住,極容易遭反噬�!弊游⒕坳嚻鹩�,手中一揮一點,一圈又一圈無形的波紋蕩開。
藍色崆峒印散出道道弧光,從天空頂端沒入,化作流光被畢方吸納進去。
楚璠抬頭看向半空,浩蕩青云與那遼闊妖氣翻卷不休。
子微站在山崖前,霜發(fā)飛揚,白得耀眼,廣袖被風灌滿,手中輪轉(zhuǎn)印訣,暗紅咒文顯現(xiàn),覆蓋手臂。
他面容平靜,一人卻可抵萬軍之勢。
妖與魔,以往總會被拿來一起談?wù)�。其實妖并不嗜殺,只是因為擁有野獸本性,難以自控,便被人族輕易當作妖邪。
直到近年來,妖族才宣出條例,那些兇惡之獸,若違背了妖道規(guī)范,應(yīng)視為墮為魔道,不再受妖族庇佑。
人妖兩族在慢慢和諧,過程艱難,魔域的墮妖墮仙卻越來越多,所以天魔才這么猖狂。
楚璠默默想,幸好還有子微。
是收了妖族為門生的,仙道巨擘?
高處的嘶鳴聲已經(jīng)漸漸弱下去,畢方垂下腦袋,身軀顫了顫,在將要掉落之際,被子微凌空接下。
畢方迷迷糊糊醒來。
他受傷極重,露出了點妖態(tài),眉尾處隱含翎毛,發(fā)間夾雜了幾縷紅絲,圓澄的眸里像是嵌了顆血紅的玻璃珠子。
以往妖族在人群之中,總要隱藏身份,露出自已的本相,是一件非常敏感的事情。
對畢方來說,無異于把自已扒光了放在人群中,更何況還是讓楚璠看到。
“喀喀!”他看到楚璠在場,一口氣沒提上來,欲哭無淚道,“先生!你怎么能把她帶過來呢!”
畢方抹掉嘴角的血跡,硬是不去看她,嘴里還在叫嚷:“我可是兇獸!看到了嗎?怕不怕,是不是很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