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楚璠覺得他都快哭了。
畢方憤憤轉(zhuǎn)身,背對著她,低下頭去踹腳下的雪,他在想,怎么能在這人面前丟臉呢。
真煩。
可是突然,他聽到了一聲極淺的、毫無惡意的、低柔如春風般和煦的笑聲。
楚璠說:“小鳥,我頭次見到你的時候便說過,你的羽毛,真的很好看�!�
她撿起地上的紅羽,用雪洗掉了上面滲出的鮮血,真誠道:“現(xiàn)在也是�!�
子微輕咳了一聲。
場面陷入沉默,畢方半躺在地上,直接僵住了。
過了會兒,子微面露難言之色,低聲道:“楚姑娘,畢方還小呢……”
楚璠從子微身后探出一個腦袋:“��?”
“你……你說誰是小鳥呢!”畢方連忙站起身,把楚璠手里的翎毛搶過來,有些崩潰道,“你們?nèi)俗逍尥�,難道都這般……這般隨心所欲嗎?”
楚璠滿臉茫然。
畢方面紅耳赤,滿臉尷尬,大聲說:“我先走了!”
他轉(zhuǎn)身離開,步伐歪歪扭扭,甚至在雪地上摔了一跤,而后又踉蹌?wù)局�,跑了起來,轉(zhuǎn)眼就不見人影了。
楚璠揪著自已的衣角,小心問:“我是又說錯了什么嗎?”
子微輕笑:“倒也不是�!�
“只是鸞鳥一族,夸贊羽毛,向來包含著其他意思�!彼Z氣頗鄭重,“楚姑娘以后還是……不要輕易開口的好�!�
楚璠品出一些意味,愣在原地想了一會兒,有些發(fā)窘。
她撓頭,不好意思道:“他還是小孩兒呢,應(yīng)該也……沒什么吧?”
子微笑了笑,解釋道:“他年歲不大,頑劣得很,若之前說了什么不敬的話,姑娘不要放在心上。我已經(jīng)罰過他了�!�
楚璠擺擺手:“沒事,其實有些話……他說得挺對的。我這么弱,對誰都是一種拖累。”
“要是能再強一點,阿兄也不用那么累了。”她皺著眉,嘆了口氣。
子微發(fā)現(xiàn),她說話喜歡低著頭,看著畏畏縮縮的,總是自責,明明已經(jīng)做得夠好了,臉上卻看不到自信。
她幼時成長環(huán)境應(yīng)該不太好,只在提起兄長的時候,才顯露出一種別致的鮮活。
她活得太壓抑了,實在是非常像從前的自已。
子微將右臂的白紗纏好,袖底幻出湛色劍影,一柄長劍現(xiàn)出。
“妖族向來遵奉強者。”子微摸上昆侖,指尖感受不到溫度,“因為弱者都會死掉�!�
楚璠的步伐停了一瞬。
其實人也一樣,她曾在逃亡路上窺見過餓殍遍野,人們易子而食,在亂世中,人與獸,沒有什么區(qū)別。
不過很快,這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氛圍就被打破了。
子微轉(zhuǎn)身,摸了摸她的頭,動作輕柔,長袖拂過她的發(fā)絲。
他把劍遞了過去,而后道:“軒轅山管教嚴格,這些年來,神獸血脈越來越少,他少時跟著族老吃了不少苦,若修為有一日不精進,就是上苦刑也是有的�!�
楚璠老老實實地抱著兩把劍,她手上摸著鞘身的纏花枝,指尖泛出點點涼意。
子微走在前面,他擋住風雪,長發(fā)如云一般垂在腰間:“他生來帶有離火煞氣,旁人皆懼,常常退避三舍,所以他實在不知道怎么說話,表達善意�!�
“謝謝道長的安慰�!背[問,“您對妖族的事情,好像十分清楚?”
他突然停下步子。
楚璠垂首抱劍,跟得緊,一下子就撞上了。
“下次走路要抬頭�!弊游澭�,把她散在眼前的碎發(fā)撩到耳后,“你很快就會知道為什么了�!�
他指節(jié)修長白皙,帶著種玉石一樣的質(zhì)感,繞過面頰,似是無意觸到了她薄軟微紅的耳垂。
楚璠一顫。
冰涼的發(fā)絲滑落在她的手背上。
楚璠雙臂微攏,長袖順勢堆疊,露出手腕上的白紗,內(nèi)里含著一絲血跡。
那種微妙的味道,血腥而香甜,混著她脖頸的清香,一縷縷竄進子微的鼻尖。
源源不斷,一直滯留在他的腦中。
子微喉口微滾,眸色愈深,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層灰白的霧氣,清凌凌的,不斷蔓延開,生出一股冷感。
這讓楚璠有種被野生動物盯上的錯覺。
她額頭發(fā)熱,心頭發(fā)怵,不自覺就胡思亂想起來。道長向來衣冠端正,也不知環(huán)佩被她撞散沒有。
她睫毛微顫,欲要開口:“對不……”
“不用�!弊游⒋驍嗔怂�。
他靜靜站了半刻,纖長的睫毛顫了顫,頓滯很久,目光又垂落在楚璠的手上。
楚璠蜷起指節(jié),將手腕抬起來,橫在二人中間,詢問道:“子微道長?”
她直白到像是在直接開口問他——你是要喝血嗎?
子微怔了怔,終于在她的目光中,笑了一下,似是無奈:“你怎么,總是……如此不按章法來�!�
他把楚璠的手臂按下去,聲音緩緩低沉,氣息微滯。
“應(yīng)該是我先向你道歉�!�
子微站直轉(zhuǎn)身,重新向前走,這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
退寒居里,燈火微掩,楚璠周身的風雪潮氣,似乎都在進門的那一刻消失了。
寒意被阻擋在紗窗外,屋內(nèi)只能聽到呼吸聲。
畢方從二樓下來時,恰好瞥見子微在給楚璠解袖子。
少女被他的身形遮掩,看不太清。
畢方視線往下移,看到楚璠下擺破碎的白色衣袍,和子微的道袍堆疊在一起,碧色環(huán)佩隱在其中。
沒有風,燈火卻搖搖晃晃,投落出纖長的影子。
他手里抱著的書不小心落在地上。
“當”的一聲。
少女好像被嚇到了,身子顫了顫,發(fā)出一聲悶在喉中的驚呼。
子微把白紗放在桌側(cè),聞聲后,輕拍了她肩膀兩下,算是安撫。
“畢方下來了。”她小聲開口示意。
看著桌上的瓷盞和匕首,楚璠突然有一種做了壞事被抓的感覺,手臂往內(nèi)一收,趕在畢方下樓之前整理好衣袖。
畢方裝作沒看到,撿起書籍,默默走過。
子微看著她的動作,雖然覺得不必,但也沒有阻止,只是將畢方叫住,柔聲道:“這些天多有不便,你日后還是去別處研習(xí)功課吧,若有什么不懂的,來問我就好。”
畢方微微一愣,遲疑道:“可先生,您晚上……要是不方便的話……”
他當著楚璠的面,不好開口,吞吞吐吐地說:“您……您一個人可以嗎?”
子微拿過一塊白布,把匕首擦干凈,聽聞他說的話后,像是在笑:“以往是怕你回去之后亂想,還不如讓你看著,難道你真的以為我會受不住嗎?”
這倒也是,每次他都是窮關(guān)心。
畢方皺著眉,長長地“哦”了一聲,剛欲抬腳,突然又停住,扭身對楚璠說了一句:“照顧好先生。”
語氣極為嚴肅,好似交付了一個重大的責任。
楚璠捂著自已的手腕,看著他這么正經(jīng)的模樣,也嚴肅地點了點頭:“好……好的!”
子微指尖微頓:“畢方,出去�!�
畢方聽聞后,停留很久,終究還是出去了。
先生定有權(quán)衡,這不是他該擔心的東西。
他走后,屋內(nèi)又陷入寂靜。子微話不多,楚璠更是能不開口就不開口,二人目光交錯一瞬,有些尷尬。
子微拿起匕首,看著她的手臂:“姑娘可以……”
“哦……哦。”楚璠伸出手臂,有點謹慎地解釋,“畢方還小,我怕他看到不太好。”
德高望重的師長去吸食一個女子的血液,知道還好,但真正撞見,看在眼里,就是另一回事了。
“這沒什么,他從小便什么都見過。”子微低笑,“不會害怕�!�
楚璠訕訕道:“道長不是也說過,他還是個小孩子嘛。”
少女聲音清越,她將寬松的道袍稍微一撈,白袍微扯,露出手腕里的白皙肌膚,還有一線細疤,傳來血腥氣。
手腕被袖擺的陰影籠著,只露出柔若無骨的一抹白,帶著一絲軟和透骨生香的甜。
她瘦小單薄,弱不勝衣,但是眼眸漆黑清亮,睫梢烏濃,向下彎,輕盈得像是羽毛。
子微垂下眸子,笑容卻不減,輕聲道:“你也是個小孩子。”
他放下匕首,用指甲觸碰她的肌膚,慢慢戳破那個沒有愈合的傷口。
第一次是拿匕首劃,第二次是拿指破,每一次的感覺都不太一樣。
那股熱意更加明顯,鮮血溢在指尖上,溫熱的,然后流入掌中。子微怔了一下,低頭含住自已的指根,伸舌舔了一下。
像某種動物一樣,舌尖繞過指節(jié),紅唇白指,柔軟鮮紅,看著好生奇特。
楚璠被自已的想法嚇了一跳,猛然一咳,把頭扎下去了。
子微頓了頓,看著少女沉下去的腦袋:“抱歉�!�
喉頭輕滾發(fā)出聲音,嗓音發(fā)黏,帶著磁,有些沙啞,自楚璠的耳畔掠過:“我想要,再喝一點�!�
楚璠默默遞出了自已的手臂。
子微垂頭咬住了她,吸吮的感覺很美妙,他控制著尖牙的滑擦,盡量不再弄傷血肉,然后慢慢地舔,一滴一滴地嘗。
他的手掌覆在桌上,指尖泛白,似乎壓抑著什么巨大的力量,手臂上有青筋浮現(xiàn)。
黏濕的水聲,還有噴在手腕上的呼吸。
楚璠只覺得后脖子有根筋,一直麻到腰下面。
她強忍著不抬頭,閉上眼睛,所以什么都沒看到。
錯過了子微泛著藍的豎瞳,還有桌椅下面,悄悄現(xiàn)形,繞著后面裙紗輕蹭的,雪白的狐貍尾巴。
過了很久,楚璠覺得胳膊都有些僵了,這才結(jié)束。
血沒失多少,倒像是被舔了很久。
她之前一直默認幫子微破障,和在蜀山當血奴沒什么兩樣,頂多就是流的血多一些,她覺得很劃算。
沒想到……要這般磨人。
過了會兒,子微幫她重新把手臂包扎好。楚璠知道這是結(jié)束了,慢慢睜開眼睛,恍惚間看到一抹雪白的影子沿著桌角溜走,轉(zhuǎn)瞬便不見了。
她歪了歪頭,又眨眨眼:“道長養(yǎng)了貓嗎?”
子微不知道怎么說,耳根有些紅,只能否認道:“不是貓�!�
楚璠歉然道:“那……應(yīng)該是我看錯了�!�
道長確實不像是會養(yǎng)小動物的樣子。
子微衣冠端正,很多時候,神情甚至稱得上肅穆。一副清冷皮相,冰肌玉骨的,總是讓人覺得難以接近。
其實也不能這么說……楚璠覺得,道長真的蠻好說話的。
她擺擺手,腕上的白紗隨著動作晃晃悠悠:“子微道長,那……我明天再來?”
子微應(yīng)了一聲,他閉著眼,聽見窸窣的腳步聲,還有門被帶上的聲音。
他原地打坐,運轉(zhuǎn)靈氣的時候,口齒間似乎還有血腥味兒,在嘴里經(jīng)久不散,一直洇進肺腑。
妖魄似乎饜足,安慰地蜷在心臟處。但是子微知道,其實這遠遠不夠。
子微將右臂白紗褪下,又解了一層封印,暗紅的咒文以緩慢的速度褪色,胸腔中的妖魄慢慢躁動起來。
每到夜間,便更難熬一些。
他走進閉關(guān)室,以玉鏡為器,喉間滲出漫漫血液,瞬間淹沒了屬于鴛花的甜香,簡直痛徹骨髓,讓人求死不能。
等到這些痛楚散去,外面已經(jīng)全黑了。
他散發(fā)走到窗前,夜色深而濃郁。冷風涌入,雪末順著睫毛化在眼窩,頭腦瞬間清醒了不少。
子微嘆了口氣,正準備關(guān)上紗窗時,突然在門外墻邊的角落,看見了一團橘黃色的燈光。
朦朦朧朧的,映著人影,在搖晃。
他難得皺起眉,低聲問:“楚姑娘,你在干什么?”
他話音剛落,角落里的人影乍然一驚,站起來時,身上的雪簌簌抖落,抓攏燈籠的手指已經(jīng)凍到僵硬發(fā)青。
子微眉頭皺得越發(fā)深了:“進來吧�!�
楚璠進樓之后,總算緩過來些,她氣息不穩(wěn),因此聲音極小:“子微道長。”
子微嘆了口氣,有些不知道怎么辦。
雪末被暖意一浸,瞬間就開始融化。她渾身濕漉漉的,連指尖都在滴水。楚璠怕水沾濕燈籠,連忙把它放在桌上。
子微去屋內(nèi)拿了巾帕,遞給她:“干凈的�!�
“還有,”子微斂眉,稍顯嚴肅,“為何在外面等著?”
聽到他的質(zhì)問,楚璠手一頓。
“我走到半路,想起畢方說的話,晚上要記得看顧您�!彼畔陆砼�,揣摩著子微的神色,最終還是說了實話。
“原本是想看一眼就走,沒想到我敲了門,沒有人應(yīng)�!背[咽了咽口水,緊張地問他,“我還聽到了……聽到了點不太好的聲音�!�
她隱隱聽到,應(yīng)該是什么重物落地的聲音……還有壓抑的呼吸聲,總歸是,挺讓人擔心的。
楚璠抬頭望著他:“您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嗎?”
她沒有擦干,臉上還有晶瑩的水珠,隨著黑發(fā)流下來,微微遮住側(cè)臉,皮膚白而細膩,耳垂沒有孔。
干凈,柔和。
水珠一滴一滴地敲在地板上,也像敲在心里。
“畢方真是……”子微喉頭微滾,“你們是在胡鬧嗎?”
楚璠蜷起手指,稍顯遲疑:“我倒是,沒有覺得畢方胡鬧�!�
她摸上腰側(cè)的白澤劍,指尖貼著鞘身紋理,輕聲問:“畢方昨日問我,為什么您喝了血之后,還要每夜閉關(guān)。所以我其實挺害怕,這血液對您無用�!�
“但是應(yīng)該是有用的,所以……”楚璠的聲音很低,“是不夠嗎,您太克制了,那些血是不夠的對嗎?”
血液可以當引子,取得少了,就只能是藥引�?沙[在外面聽到那些聲響時,又隱隱覺得,肯定不止于此。
子微朝她看去,四目相對,呼吸都漸低。
血液是可以止痛的,只是子微覺得沒有必要。
她瞳孔很深,烏銀一般的顏色,偏偏清澈見底,也通透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