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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子微笑了一下,無奈道:“坐著吧,先把自已擦干�!�

    楚璠披上毛毯,掌心里握住暖茶,橘黃色的燈籠擺在面前,光芒照耀著小小一角,她看到了書桌上的一局殘棋。

    “道長也喜歡下棋嗎?”楚璠嘬飲一口茶水,嘆道,“我阿兄在皇宮時,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看書下棋了�!�

    因為沒有別的事可以做,一眼望到頭的日子,時間太過長久,難以消磨。

    子微果然道:“不算喜歡�!�

    他只著一件單薄的中衣,銀發(fā)微濕,衣領(lǐng)稍敞,露出小半流暢的鎖骨線條,輪廓清晰,發(fā)冠也沒有白日完整,因此顯得有些平易近人。

    不如往常清冷。

    子微看到桌上的燈盞,這是他前些日子送的紗燈,沒想到她一直帶在身旁。燈上畫著金鯉漁火,紅黃交錯,筆觸細膩,暗含風骨。

    是他少時的東西。

    子微掩唇清咳,決定還是先聊正事:“你的血并非不夠,血液如同藥引,只有疏通之效,不是按劑量來算�!�

    “這件事急不得�!弊游哑遄邮栈睾兄校Z氣很淡,“你有空在外面蹲著,還不如多看看典籍,修靈筑基�!�

    楚璠哽了一下,以為子微嫌她不夠勤奮,撓撓頭,辯解道:“其實我有在努力的……”

    她把桌子上的小燈籠抱在懷里,手上捻訣,燈籠里的火芯隨著動作,一明一暗,忽閃忽現(xiàn),譜出獨特的節(jié)奏。

    她才入道兩天,天賦不高,能控制焰燭,對常人來說,私下里應該算是勤奮了。

    楚璠抱緊燈籠,小聲道:“我在外面蹲著,也沒有耽誤修煉的�!�

    她倒是真心誠意,子微居然在這話里品出了一絲自豪來。

    她低垂著睫,發(fā)絲自臉側(cè)流淌,在燈光下泛出瑩潤光澤。子微無端神思飄忽,想到她剛剛縮在墻角的畫面。

    滿目大雪,還有蹲在角落的少女,斗篷逶迤垂地,凍到手指發(fā)青,原以為是在受罪,她自個兒竟然還有些自得其樂。

    真倔啊。

    子微笑了,道:“你居然還有這份心思�!�

    楚璠瞄他兩眼,抿唇笑道:“道長沒生氣了吧?”

    子微抬了抬眉,稍顯詫異:“你是認為我在夸贊你嗎?”

    “��?”楚璠恍然大悟,“原來不是啊……”

    “當然不是……”子微不知道拿她怎么辦,想了想道,“腕上傷口莫要沾水,把紗布換下來吧�!�

    其實可以直接耗費靈力幫她愈合的,可是愈了終究要再劃,修復好后隔天就要破開,反反復復地疼,那還不如不幫。

    楚璠醞釀了一會兒,點點頭,把濕掉的白紗褪下去,露出沾著紅絲的傷口。

    她的動作不夠緩,甚至有些粗暴,還未愈的傷口裂開,迅速流下一股血液,腥香散了滿屋。

    子微覺得她是故意的。

    楚璠確實是故意的。她觀察著子微的神色,果然看到他睫毛顫了顫,長眉一壓,閉上了眼睛。

    道長脊背挺拔如松柏,霜發(fā)撲了滿身,無一絲凌亂,無一毫塵埃。

    只是他的眉頭在皺。

    這血是有用的,或者說,傷害她是有用的。即便他多次轉(zhuǎn)移渴血的目光,在吸血時壓抑自已的呼吸。

    他總是在控制自已,而楚璠覺得,這是沒有必要的。

    她心里藏著別的念頭,若道長解封破障好過一些,她的罪惡欲也可以少一點。

    子微忍著食血的念頭,想著等她收拾完畢,快點把她趕回去。

    可是她接下來的動作和話語,讓人有些出乎意料。

    空曠的房間里,楚璠的聲音低柔,卻又清晰:

    “我幼時在楚國,見過不少人情冷暖。除了阿兄,我?guī)缀醪幌嘈湃魏稳恕!彼D了頓,繼續(xù)道,“其實不瞞您說,一開始在路上聽聞您仁德名聲在外,我是不太相信的。”

    子微覺得那鮮血味兒更加濃了些。

    楚璠的聲音未停:“現(xiàn)在是真真實實地相信了,并且欽佩。只是我阿兄曾告訴我,人這一輩子,想要的東西太多了,有些可以放手,有些不能。在合理的范圍之內(nèi),是可以自私的�!�

    子微睜開眼睛。

    腕上的口子被她拉得更開,鮮血流了一臂,楚璠臉上沒有一絲異色。

    她看著子微的反應,慢慢把手臂送到他的嘴角。

    他眼眸湛然清透,目下一片空明。

    楚璠又說了一遍,認認真真:“子微道長,您是可以自私的�!�

    可以自私。

    子微在心中慢慢把這四個字拆解拼湊,說不清是什么感受,只覺得那端放在眼前的血肉,腥香無比,像是帶著某種罪惡的泉,卻偏偏脈脈的,和那言語一起,一點一滴地浸進肺腑。

    血液從楚璠的腕上流出,因著二人靠近的動作,滴落在子微的手指上。

    溫熱的。

    子微忽地一笑,不是那種往常般溫和低柔、如春風和煦的笑。他淡淡揚唇,眉心紅痕灼灼,顏色惑人心智,看起來很虛幻。

    他慢慢地抬起手指,指尖與紅唇相觸,含上那一滴落下去的血。

    喉嚨滾動,吞咽聲明顯。

    子微道:“你知道嗎,從來沒有人說過,昆侖子微可以自私�!�

    半妖之體,本就比尋常妖族多了一分不可自控。即便他久居昆侖,不理人世,正道也對他多一分忌憚。

    他不能出一絲差錯,更不可以抱有私心。

    “自私”一詞,于他而言,是最不可能出現(xiàn),甚至不能提起的東西。

    “為什么不可以?”楚璠不喜歡這種說法,皺著眉,“憑什么不可以?”

    “人都是可以自私的�!彼�,“只要不越軌,不超出底線,在能控制的范疇之內(nèi),私心不是什么罪大惡極的東西�!�

    她有點心虛,聲音漸弱:“我求見您,想要救出阿兄,是有私心的�!�

    她如此主動奉血,當中摻雜著許多東西,也不乏愧疚。

    可是她突然又勸服了自已:“所以道長也不需要壓抑痛苦,無須強忍欲望�!�

    “這是正常的�!背[又重復了一遍,“偶爾放縱,這是很正常的�!�

    子微沉默了很久。

    其實他也曾遲疑過,為何自已的鴛花之主是個柔弱無依的女子,但是現(xiàn)在,他心里仿佛有了答案。

    天狐一族知天命,卻不能算自已。

    一潭死水的生活要成為過去了。

    伴生鴛花總是會指引他們,去尋找自已缺失的一部分。

    “千年前,有個人曾說過,我是天生的惡者,是異物,注定瘋魔墮落�!弊游⒖粗�,眼神平靜。

    “可是千年已經(jīng)過去,而您依然是德高望重的子微先生�!背[很快反駁道,“那個人顯然錯了�!�

    她目光垂落:“有很多人,總會拿自已的判斷,用一句話替人斬斷后路。”

    楚璠看著桌上的橘色小燈:“我遇到許多這樣的人,他們的判定和預言虛偽至極,卻又毫不負責地決定了別人的一生�!�

    子微道:“可說出那些話的,是我的母親。”

    楚璠愣了一瞬,有些怔忡。

    若是尋常人聽到這話,必會有些驚訝,更何況楚璠這樣的人,不像是會偽裝的性子。

    可她避開了這個話題,避開了母親,沒有訝異,肩膀塌下去,眼神里甚至閃過一絲張皇。

    “是……是嗎?”楚璠喃喃道,“其實母親也一樣�!�

    她顯然不想談?wù)撨@些,二人之間陷入了沉默。

    她的手臂還抬著,被晾了這么久,有些酸澀。楚璠神色落寞,剛剛想放下,就被子微拉住了。

    他聲音低沉柔和:“閉上眼�!�

    子微指節(jié)修長白皙,扣住她的腕子,然后慢慢垂首,咬住溢血的傷口。

    咬吮觸感明顯,牙齒探進血肉的摩擦感,也非常鮮明。

    楚璠合住雙眼,感受子微一點點貼近,粗糙、尖利、冰涼,說不出來的感覺,逐漸裹住楚璠的脊背。血液在流失,疼痛感并不明顯,仿佛被麻痹了。

    楚璠徐徐放松身體,等待著結(jié)束。

    因為兩人靠得太近了,她能聞到一絲不屬于自已的氣味,很輕很淡,像是松竹葉尖的一捧雪,始終彌漫在周遭。

    所有味道融合在一起,讓楚璠有點昏昏欲睡,恍惚間,手心似乎蹭到什么東西,滑而軟,帶著毛茸茸的觸感,一觸即消。

    時間被拉得很長,這次更是久久未停,說不出來過了多少時辰,待牙尖松開時,楚璠已經(jīng)有些迷蒙了。

    未等她張開眼皮,子微率先捂住她的眼睛,音色沙啞:“先別睜開。”

    楚璠感受著眼皮上的冰冷指尖,微微點頭。

    “我想略顯唐突地問問你。”子微拿起桌上的軟裘,單手輕抖,然后蓋在她肩上,“楚姑娘,真的一點都不討厭妖嗎?”

    其實仙妖兩族關(guān)系已經(jīng)漸漸緩和,不像百年前那般截然對立,壁壘分明。年輕一代的修土,大多都不在乎這個。

    楚璠甚至有些詫異他為什么問這個,她在黑暗中搖搖頭:“從沒有過�!�

    “那沒事了�!�

    楚璠感受到柔軟的裘衣,繞著她的肩背鋪開。子微放下手,輕聲道:“姑娘明日再來吧�!�9638

    “好像有什么東西,你不太愿意講�!弊游阉⒅拈L發(fā)撩到耳后,“以后如果還有機會,希望你可以告訴我�!�

    “還有,下次……”子微低垂眸子,微微一笑,“我會在合理的范圍之內(nèi),自私一點的�!�

    手掌緩緩移開,楚璠隨著動作一點點看清了他弧度流暢的下頜,銀發(fā)披在一側(cè),耳旁的玲瓏玉幽光皎皎。

    子微退了一步。

    等到兩個人的距離拉遠,楚璠才回過神,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已的手腕。

    “還……疼嗎?”子微看到她的動作,略一頓身。

    “沒有,不是疼�!背[垂下頭,小聲說,“沒什么感覺�!�

    她暗暗想,子微道長的牙齒有點尖,涼絲絲的,一咬下去,她整只手就麻了,也不知道為什么。

    有點癢癢的。

    “我明日會再來的�!背[抱起燈盞,略顯窘迫地問,“要不要重新約個時間,白天夜里,各一次?”

    子微遞給她一段白紗,看楚璠雙手不便,就低頭替她系上:“日間午時,夜里子時,這兩個時辰,是最有效的�!�

    皆是金烏與月色最滿的時間段,只是略微有點不方便。楚璠在心里好好排了排日程,點點頭:“那我每日讀完課程便來�!�

    子微頷首,動作未停。

    他綁白紗時很細致,指節(jié)弓起,掌心微壓,虛蓋在楚璠腕上,白紗在長指上很柔順,被挽成一個雙結(jié)。

    蝴蝶結(jié)樣式的,顯得活潑。

    楚璠松了口氣,甩甩袖子:“上次您打了死結(jié),我回去沐浴,好久都未解開呢�!�

    他第一次嘗血的時候,食血念頭太強,沒有忍住,雖然取血甚少,但是氛圍陰沉,動作其實有些粗暴。

    子微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你不在意嗎?”

    “在意什么?”楚璠眨了眨眼。

    “被當作血奴一般予取予求,你不會覺得難受嗎?”

    飲血破咒是必須實現(xiàn)的一個步驟,而子微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并不想成為完完全全喝血克欲的奴隸。

    更何況,她還是一個柔弱無依的小姑娘。

    他多嘗飲幾滴,不僅覺得是在放縱,甚至會有一絲負罪感。

    肩背上的裘衣輕柔,暖烘烘的,楚璠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也是有所貪圖的�!彼f得磕磕巴巴。

    “這不算什么的�!背[聲音略低,由衷道,“我上山之時,真的以為自已會死掉。遇到您,已經(jīng)是我的幸運了。”

    “更何況,我來這里也帶有目的。若以后救出阿兄,道長別說要我的血了,您是我的恩人,做什么都無所謂的�!�

    子微笑道:“你很喜歡提你兄長�!�

    “阿兄對我很重要�!背[垂著腦袋嘆氣。

    子微視線掃過她的手背,抱著燈籠,捏得緊緊的,指尖還有些泛紅,有點像是被凍傷。

    她縮了縮脖子,小心問:“那……那我可以走了?”

    “先等等�!�

    楚璠步子剛抬,還沒來得及轉(zhuǎn)身,就又停了下來。

    子微示意她把燈籠端起來:“這樣就好�!�

    楚璠愣了一下,伸直手臂,往前遞過去。

    昆侖日照很短,黑夜總是又長又寂。楚璠這幾日大多時間都是靠燈籠照明的。

    子微抬起手臂,單指結(jié)印,只在上面淺淺一劃,燈籠的光漸漸澄明,越來越亮,直到盈滿整個屋子。

    那盞燈籠在楚璠手心發(fā)熱發(fā)燙,火苗深紅艷麗,猶如暖爐,散起鎦金色的光輝,通明燦爛。

    楚璠小小“哇”了一聲,很輕,眉梢漾著喜悅。她現(xiàn)在還只能抖出小火苗呢。

    子微慢慢把手放下去:“回去吧,路上小心。”

    楚璠把“小暖爐”抱在懷里,一張臉在燈籠的映照下,十分柔和。

    “謝謝道長�!�

    她披上軟裘,毛茸茸的帽檐沾在頸側(cè),又道了聲謝才離開。

    一步一個腳印,簌簌飛揚的雪花,還有靴子落地的“咯吱”聲,她抱著燈移動,像一個暖融融的小橘子。

    楚璠走之后,子微推開門,外面細雪綿綿,末散下來,隨風沾衣,不一會兒就落了滿身。

    昆侖寒雪,千年來都是如此。他與畢方不懼冷熱,這么多年也算習慣。

    而今,他居然猛地覺察,確實太冷了。

    楚璠回到房間之后,給亮澄澄的燈籠遮了一層紗,這樣燈光就暗下來,滿屋淡淡的橘光,讓人感覺很安心。

    窗外沙沙細雪,屋里朦朧細火,混沌的長紗影子,晃來晃去,襯得此處安靜極了。

    楚璠手腳冰涼,盡力把臉挨近泛暖的燈,仿佛有幽幽的木質(zhì)香,絲絲縷縷地竄進鼻尖。

    夢里沒有這般暖的燈籠,只有鵝毛般的大雪,化作冰涼的利刃,一下下淹進脖頸里,冰冷徹骨。

    楚國皇宮里,大部分時間都是極安靜的。

    她與阿兄其實沒過上多少好日子,她更是甚少有歡快的時候。

    楚璠的親母是掖庭的洗腳婢——那種旁人眼里最看不起,趁著皇帝醉酒,求主子一夜歡愉,以身換位,妄想一步登天當鳳凰的女子。

    老皇帝昏庸無能,皇嗣凋零,只有一位皇子,懷的時候不足月,生來帶有弱疾,御醫(yī)說他活不過十五歲。

    人人都想給老皇帝再生個兒子,可惜全都是女兒。

    楚璠的親母也懷了身孕,皇帝大喜,封為淑貴人�?上直捎薮�,目中無人,那段時間里趾高氣揚,得罪了不少人。楚璠覺得她那些日子應該很快活,所以之后才那么恨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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