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沒有腦子,覺得自已孕期嗜酸,生下來的定然是兒子。
可她歡歡喜喜整整九個月,卻生出個女兒。
老皇帝荒淫無道,暴戾恣睢,轉(zhuǎn)頭就忘記了這個洗腳婢,投入下一個舞姬的懷抱。她一個沒有身世地位的女子,旁人眼里鄙賤的下人,自然是眾矢之的。
沒過幾個月,她就因行事過激被打入冷宮。其他宮妃笑話她,這輩子都只能是個端不上臺面的婢子,能讓她活著,就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賜了。
楚璠心里真的覺得很對,給吃喝,冬天甚至還能有些炭火,日子這么過著,不好嗎?
可她母親不肯啊。
楚璠覺得,她是不能被稱作母親的。
別的女孩兒想到幼時,應(yīng)該是腳上的雞毛毽子,別在發(fā)髻上的小珠花,或者是某個大人給的甜蜜餞兒。
而她,是鞭子。
裹著牛筋的軟鞭,打一下就能把瘀血鑿進骨頭里似的,抽在上臂和小腹,大腿和后腰,傷筋動骨般地疼,一個小孩兒哪忍得住。
冷宮里是沒有仆人的,她從小沒人說話,沉默木訥得很,有老嬤嬤瞧著心酸,總會悄悄塞給她點東西。
有時是饅頭,有時是些火燒芋頭,只有很幸運的時候,才能嘗到別人不要的糕點。楚璠還小,正是依賴母親的年紀(jì),看見她醉醺醺地臥倒在床上,很怕,但還是想親近她,就用自已的小手握著掉渣的金縷糕,輕輕喂進她的嘴里。
楚璠說話都不利索,細聲細氣地開口:“阿娘,起來吃點東西,今日有甜的�!�
床上的女人還在夢中,翻了個身,不耐煩地揮手,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小畜生,滾開……聽著你說話就煩。”
夢里也在嫌棄她。
楚璠呆呆愣著,手里的金縷糕碎成渣,她舔了一口,又道:“阿……阿娘,今日的糕點甜�!�
她想說,您別再叫我小畜生了,可她不敢。
旁人都有名字,她沒有,她只知道自已應(yīng)該是姓楚的,老皇帝嫌她是個姑娘,連名字都沒有賜。
冷宮,又稱別宮,屋門由外倒鎖著,只有一扇窗戶是活的,和外面猶如隔了一道天塹,楚璠從小就知道,她們是被放逐的。
是被人放棄的。
有些心術(shù)不正的宮女,嫌冷宮偏僻,冷粥涼菜也沒有油水可撈,每日來了,跟喚狗兒似的,陰陽怪氣地叫她一聲“九公主”,然后就用手遮住唇咯咯笑。
楚璠心里知道,自已不討人喜歡。
但是她想,母親,是生她育她的人,應(yīng)該是不一樣的。
楚璠用胖乎乎的小肉手,扯了扯娘親身上的被子,她想找人說話,像在外面看到的小宮女一樣,有嬤嬤疼,有花毽踢。
被子一拉,冷風(fēng)直灌而入。
淑貴人,哦不,應(yīng)該稱呼她原本的名字——春柳,她做著榮華富貴的夢,忽然驚醒,她才不管楚璠在做什么,她只是想找個宣泄的出口。
她氣急,快速拿起了床邊的鞭子:“畜生!喊我干什么!別叫我娘!”
楚璠翻滾在地上,蜷起身子:“阿……阿娘�!�
春柳身子一抖,像是要擺脫掉什么臟東西,聲音尖厲:“誰是你娘!不許喊,聽到了嗎?不許喊!”
“畜生,垃圾,你怎么就是個女的,沒用的東西,你怎么就是個女的!”她一邊尖叫,一邊揮臂,一下比一下重。
嗅著母親身上傳來的酒味兒,在激烈的罵聲和鞭打中,楚璠護著肚子縮成一團,把碎成渣的金縷糕捏在掌心。
她不該是個女孩子嗎?
她還那么小,卻已經(jīng)明白了“悲涼可笑”四個字的含義——被自已的親生母親打死,是不是這世上的獨一份?
這么渾渾噩噩長到六歲,她沒先死,施暴者卻死了。她母親在一個雨夜猝病而亡,但即使死了也得不到皇上的憐惜,被人用草席裹著扔了出去,沒留下半點痕跡。
楚璠沒有很難過,只在發(fā)髻上別了朵白花,旁人罵她沒有孝心,她一點也不在意。
她勤勤懇懇地活著,某日清晨熬粥時,突然被老嬤嬤拽住,說小皇子在選近身玩伴,宮里適齡的女孩全去了,嬤嬤看她可憐,花了點兒銀子,送她去試試。
她這一輩子都像是被推著走的。
楚璠跟那些公主一齊跪在地上,根本沒想過自已會被選到。她營養(yǎng)不良,瘦得像棵豆芽菜,面黃肌瘦的,完全不似旁人粉雕玉琢。
那些人都很干凈,這個房子也很干凈。
熏香燒得濃重,蓋著一層厚厚的藥味兒,內(nèi)殿的擺設(shè)非常精致,有一堵墻般的落地大屏風(fēng),繪著青鳥白梅,清幽寂靜。
她和這里格格不入。
每年分發(fā)的布匹,母親不是去換了酒就是去賭,她垂眼,看見自已裙擺上的暗黃污漬、能抻到小臂的袖子,只覺得自已跟別人不在一個世上。
特別是那位正中位置上的小皇子。
如珠如玉的一位小皇子,她只悄悄瞥了一下。沒見著臉,看到他抱著鎦金暖爐的一雙手,修長如竹,有著病弱的蒼白。
她那時怎么都想不到,這樣的一雙手,天生就是用來使劍的。
她也怎么都想不到,為什么那雙手,浴著暮色的光,金燦燦的,伸直,緩緩指向了她。
清晨,楚璠是被外面的銼門聲吵醒的。
昨日做了噩夢,身子都跟著酸,背上臂上好似還在痛,楚璠揉揉眼,帶著點惺忪的睡意,外面的聲響還在震蕩不休。
她的手顫了顫,心口咚咚地跳,等了幾息后才緩過來。
她披上衣服,開門探出一個頭,虛弱得很:“什么人……”
然后看到一只鳥撲棱著翅膀在外墻啄來啄去,尖喙長而硬,一捅一個準(zhǔn),墻內(nèi)已經(jīng)開始簌簌掉灰,泥皮落了一地。
“畢方……”楚璠倒吸一口涼氣,百思不得其解,“你在干嗎��?”
畢方看她已經(jīng)起床,就更加不端著了,長喙裹挾靈力,一下把墻面鑿出個大洞來。
“昆侖的客房是百年前立起來的,大多都是閉關(guān)居所,黑而無光�!碑叿綉醒笱蟮溃跋壬f給你破個窗。”
“我尋思你也不會那么笨吧,難道半夜還會摔跤嗎?”畢方拉長嘴角,一臉悶悶不樂。
其實沒什么不方便的,楚璠原想讓他停下,可畢方速度極快,沒一會兒就把洞刨好了。
她只能回答:“我摔不了。”
過了會兒,楚璠又有點好奇:“為什么昆侖到處都是閉關(guān)居所?”
她上山時確實發(fā)現(xiàn),子微道長居在峰頂,沿小路而起的閣樓偏僻寂靜,鮮有人來。于高處俯瞰,這些閣樓更像星盤,按照二十八星宿環(huán)列布開,像是陣法。
這幾日讀了昆侖的舊書,東方七宿的第五宿,恰巧就對應(yīng)著子微的竹樓,是心宿,心月狐。
這種東西,都是鎮(zhèn)壓什么兇惡之物的異術(shù)。
“你問那么多干嗎……為什么要建那么多閉關(guān)室,當(dāng)然是因為先生需要啊�!碑叿交癁槿诵�,給那個洞安上紗窗,別扭道,“你懂什么!”
他語氣嫌棄,甚至夾雜著不耐煩,但是手上安窗的動作利落干凈,也認(rèn)真細致,倒是一直沒有停。
昨日離火失控的樣子被她看到,現(xiàn)在單獨相處,畢方渾身都不舒服,連忙把子微布置的任務(wù)弄好,轉(zhuǎn)身就要走人。
楚璠叫住他,聲音遲疑:“道長要經(jīng)常閉關(guān)嗎?”
畢方停住步子,怪聲怪氣地“呵”了一下:“你上昆侖,破掉封山禁制之前,就沒想過他身體不適,要經(jīng)常閉關(guān)嗎?”
楚璠握著白澤劍的手一頓,輕聲開口:“旁人議論說,子微道長已經(jīng)半步登仙,我原以為……”
畢方重重“哼”了一聲,把她的話給打斷:“別人說什么你便信什么?”
他提起這事兒,必要生氣,面色難看得很,說話也捻著股尖銳的諷刺似的:“你們不過都是利用他罷了�!�
他又憤憤道:“利用完之后,偏還要怕他�!�
還好他這次剛挨完罰,痛猶在身,沒起一時之氣把楚璠給扔下山。
畢方?jīng)鰶銎沉顺[一眼:“你知為何先生半步登仙,卻依舊要避守昆侖?你知為何正道一派視他為殺器,卻從不肯承認(rèn)他統(tǒng)御天下之能?”
他一步步前進,楚璠一步步往后退。
“百年都過去了,若蒼生依舊太平,你們還能想到昆侖有個避世的子微嗎?你們?nèi)俗�,本就虛偽狡詐,極其善變�!�
楚璠仰頭,透過雪末,看著畢方冷嘲的眼神,竟無言以對。
山風(fēng)忽起,卷了一陣風(fēng)來,二人的發(fā)絲飛飛揚揚。楚璠面目蒼白,唇也干燥,睫毛顫了又顫,像是想開口,又放棄了。
畢方突然回想起,她這幾日是一直被取血的。
這人被罵了不會還嘴,被諷刺也不吭聲,柿子一樣又軟又爛,偏偏一張臉仰著,像是把這帶著偏頗的話聽了進去,不解釋,也不怨懟。
好像他說的這些氣話都是對的。
畢方突然就覺得有些沒意思,無趣。
他忽然開口:“楚姑娘,你昨日看我顯露妖形,前日遭我襲擊,說來算去,其實按著我們妖的規(guī)矩,若要分個對錯,我應(yīng)該和你打一架的�!�
“勝者,可以撥亂反正�!�
畢方又搖了搖頭:“可你修道不過數(shù)日,一身凡體,我怕給你撞碎了�!�
楚璠抿了抿嘴角,不語。
“至于你私闖山門……”他下巴一仰,反身走了,“算了,反正也是遲早的事情,不是你,就是別人。就修道界現(xiàn)在茍延殘喘的廢物勁兒,還不是要讓先生出來給你們收拾爛攤子�!�
前路風(fēng)雪盛,畢方踱著步子,慢悠悠向前移步。
“軒轅族,畢方鳥。”
畢方一頓,身子停下,扭頭。
楚璠脊背挺直,目光清亮,從始至終都毫無怒意,只是這么看著他,非常平靜,神色坦蕩。
她音色柔和:“我今拒戰(zhàn),是因為還需獻血,若上不得峰,怕是會耽誤事情�!�
“如果可以,待此事完畢�!�
她輕輕一笑,而后道:“就按你們妖族的規(guī)矩,打一架吧�!�
楚璠敲了退寒居的門,沒過一會兒,里面?zhèn)鱽砹说腿岬穆曇簟?br />
“進來�!�
天光隨著竹門開合的縫隙落入,子微背脊挺拔,白皙修長的手執(zhí)著一冊書,薄薄的光映了半張側(cè)臉。
他先向楚璠頷首,而后視線又落在紙張上,似不經(jīng)意道:“你今日來得很早�!�
楚璠坐在往常的位置上,點點頭:“醒的時辰早了些�!�
“是畢方又任性了吧�!弊游櫭�,指尖掠過書頁,“確實該要好好敲打一番,這么多年了,還是如此恣意妄為。”
“和他沒什么關(guān)系的�!背[想了想早上的情形,忍俊不禁道,“畢方清晨便來給客房開窗,還挺努力的。”
子微搖頭,肯定道:“他定不止說了這些�!�
楚璠把白澤劍放在桌側(cè),笑了笑:“我只是有些不懂,他們一族,妖身被旁人看到了,是要打一架的嗎?”
“打一架?”子微微訝,“他來昆侖這么多年,沒什么長進,還好意思和你比試?”
楚璠默默垂頭:“呃……”
只是很快,子微又稍顯歉意道:“倒也不是說此舉不對,只是他修法時間和你比起來,實在是勝之不武�!�
其實這話的意思楚璠也曉得,不過就是她入道太晚,至今還沒好好修什么法術(shù),和旁人切磋,一眼看去就沒什么贏的可能性。
子微如此替她著想,楚璠還有些受寵若驚。
她便解釋道:“其實比試最終的目的,不是輸贏。”
妖族更趨向弱肉強食,自由競爭,凡事若起了矛盾爭執(zhí),各執(zhí)已見,不用那么多彎彎繞繞,打一架便可分勝負,誰拳頭硬就聽誰的。
她邊擼袖子邊說:“我知道自已會輸,但阿兄從前說過,若只知難而退,畏縮不前,任誰都會看不起你的�!�
又是她那個阿兄。
在楚璠口中,阿兄意志堅定,完美無瑕,可若當(dāng)真如此,她怎會當(dāng)了十年血奴,至今沒有修得一絲法術(shù)?
真是怪異。
子微把書放下,揉揉眉心:“你這么說,倒也沒錯。”
只是看到楚璠乖乖把手臂放桌上,一雙眸子黑白分明,亮晶晶地看著他,子微又有些想笑了。
“莫要急切�!弊游⑶蹇葍陕�,在桌上挑了本書遞給她,“你今日來得早,先看看別的東西�!�
楚璠翻開書籍,上面寫的大都是觀星勘陣之術(shù),她翻了幾下,果然看到了完整的二十八星宿圖。
“月宿取白芷,尊皇夏腎堂。秋蘭得相佩,閑視必兇藏。”她輕聲念道。
又是二十八星宿,昆侖山的走勢布陣,便是按照這個斗宿三星而成。而退寒居此處,正處于東方蒼龍心宿中的第二段,名大火,連綴而成便是:“天之四靈,以正四方�!辨�(zhèn)壓極兇極惡之魂。
而子微道長要經(jīng)常閉關(guān)。
總覺得道長意有所指,楚璠悄悄往上瞥了一眼,從他翻書的手指慢慢移到面上,如白玉溫潤的膚質(zhì),眉心紅紋灼而亮眼。
楚璠覺得他耳上玉墜仿佛閃了一下,發(fā)出熒熒藍光。
又像是錯覺。
“道長……”楚璠決定還是問他。
“昆侖的閉關(guān)居所,連繞山脈,綴成一段星宿,陣眼便是您的退寒居�!背[遲疑道,“您是要……讓我知道什么嗎?”
子微移開書冊,將臉露了出來,微微側(cè)首,就這么看著她。
“唉……”他低下頭,長發(fā)順著滑落在一側(cè),“你終于發(fā)現(xiàn)了啊�!�
聲音像是帶笑:“天下人道昆侖子微清正高華,至仁至善,所以你就被騙了過來,甚至連問都沒有問清楚我到底是什么人�!�
楚璠半晌沒有回過神,不知道此話何意:“您在說什么?”
“您是在……嚇唬我嗎?”她語無倫次,“可您實在不像是……”
如果道長心思不善,她在第一天大雪封山之時,就已經(jīng)葬身于此了。
“噓。”子微兩指并在唇角,“你先過來�!�
楚璠有些猶豫,身子顫了顫,然后像是下定決心,又慢慢湊近。
子微輕輕按住了她的肩膀:“上山之時,我沒有告訴你,但仔細想想,確實應(yīng)該要讓你知道了�!�
他開啟五感后,銀發(fā)的尾梢染了一抹藍,眉心紅痕越發(fā)妖艷,雙瞳泛著幽藍異色,像是換了個人一般。
“這次會有些不同。”
他靠了過去,握住她的手腕,喉嚨滾了滾:“你會怕嗎?”
他俯身,外層紗衣垂落及膝,縛著的白紗已經(jīng)散了,露出了胳膊上的暗紅梵文,浮動著流光,似乎深深扎在了蒼白有力的肌肉里。
子微靠得很近,比嘗血的時候還要近,與她對視,睫毛濃密得似乎要撲出來,眼梢向上勾著,動人心魄。
楚璠一下子就愣住了,看著他瞳孔里的一抹幽火,道出自已的猜測,輕輕開口。
“您……您不是人嗎?”
第三章
渺小
與狐說
第三章
渺小
楚璠聽到他淺淺笑了一聲,吐息溫?zé)�,輕飄飄地燙在她耳郭上。
“你覺得呢?你原以為我是什么……”依舊是往常般淡然沉靜的聲音,卻讓人聽出了些別樣的、不外露的撩撥。
他開了妖相,似乎連神態(tài)都變了。
子微長袖掃過書案,昆侖劍落入手里,他把劍放在楚璠懷中:“先抱著,怕你受不住。”
白澤、昆侖,楚璠緊抱著兩柄劍,手指蜷了一下:“我一直覺得,您是仙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