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烏稷也不惱,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少年。
“裴弟好身手。”
“烏先生,告辭�!鄙倌觌p手抱拳,轉(zhuǎn)身揚(yáng)起高高的馬尾就要離開。
烏稷再一次攔住他,少年再無笑意,臉上的不耐絲毫未遮掩。
“你又是何意?”
“我以為我的意圖足夠明顯,我想與你們同行�!�
裴朗玉轉(zhuǎn)肩甩開他,雙手抱胸,“為何?”
“我對女郎念念不忘。”
“胡言亂語�!迸崂视駪C怒,直接離開,不再分絲毫眼神予烏稷。
黎明昭見裴朗玉和烏稷兩人遠(yuǎn)去,遂鉆進(jìn)一簇草叢中,透過縫隙望著遠(yuǎn)處纏斗的兩人。她小時學(xué)過一些皮毛功夫,但如今見高手過招,才知道到底什么是“小巫見大巫”。
望見裴朗玉走來,黎明昭起身快步上前,看見他沒有任何傷痕,心中暗暗松一口氣。隨后她又發(fā)現(xiàn)烏稷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裴朗玉的身后。
“烏先生還在后面�!�
裴朗玉眉心突突直跳,“不必理他,我們趕路便是�!�
“山下便是舜陵鎮(zhèn),我們晚上在那兒落腳�!�
“好�!�
*
裴朗玉一行人是在傍晚時到達(dá)舜陵鎮(zhèn)。此時舜陵鎮(zhèn)格外熱鬧,他們正好碰上舜陵鎮(zhèn)籌備慶祝谷雨的到來。
黎明昭說道:“明日就是谷雨,會下雨嗎?”
谷雨名源雨生百谷,雨水連綿就是谷雨時節(jié)最常見的特點。
“下雨可怎么趕路呀。”還不待裴朗玉張嘴,烏稷已經(jīng)先一步嘆息道。
同烏稷打完一架后,裴朗玉現(xiàn)在是裝都不想裝,他語氣不善地回應(yīng)著烏稷,“你不必趕路,嘆什么氣�!�
烏稷往黎明昭左側(cè)一站,柔聲道:“女郎在哪兒,我便在哪兒。”
這下是輪到黎明昭眉心突突直跳,她也不想理會烏稷,于是扯著裴朗玉去看前面臺上的人偶戲。
臺上的人偶師抱著半人高的人偶,他們在人偶背后唱念做打,兩手操控著人偶的動作和形態(tài),配合著自己的腔調(diào)。
正巧人偶戲到達(dá)高潮部分,一群人在拍手喝彩,黎明昭也跟著湊熱鬧。而裴朗玉只是兩手背在身后,看著她笑。
這般熱鬧的場面之下,烏稷此時卻走上前來,說了一句掃興的話,話里話外似乎都透著滿腔遺憾。
“女郎,別看了。真是可惜,他們身上都透著死氣。”
可是在一片喝彩聲中,黎明昭兩人都沒聽見他說什么。而烏稷只是笑著,不愿再說第二遍。
這些都是——將死之人。
人偶戲·算計
黎明昭一語成畿,第二日一早雨就淅淅瀝瀝地落下。雨勢越來越大,裴朗玉不敢趕路,只能暫時滯留在舜陵鎮(zhèn)。
“裴郎——”
這是裴朗玉兩人在舜陵鎮(zhèn)的第三天下午,沒等來雨停,倒是等來桓邰這煩人精。
“又是許久未見��!裴郎�!�
裴朗玉將茶杯不輕不重地敲在桌上。
桓邰在裴朗玉右手邊落座,此時他身邊跟著的又是另一名人偶。她收起傘在他的右側(cè)坐下,為他摻一杯茶水。
桓邰端起茶水沖黎明昭示意,“黎娘子也好久不見啊。”
黎明昭勉強(qiáng)地笑笑,知道蠱是桓邰下得后,她能做出笑臉迎人就已然很不錯。
“女郎。”
桓邰和烏稷兩人似是商量好得一般,一前一后走進(jìn)茶樓。剛到舜陵鎮(zhèn)時,烏稷一頭秀麗的白發(fā)和腰間的引魂鈴吸引不少目光,如今待久,目光仍然只增不減。這下茶樓一大半目光都聚集在裴朗玉這一桌上。
聽見這道聲音在耳邊響起,黎明昭就覺得頭疼。從那天進(jìn)鎮(zhèn)后,烏稷就一直纏在兩人身邊,在哪兒待著他都能找來,甚至就連客棧房間也和黎明昭兩人一層。
桓邰身邊的人偶輕輕點頭,而桓邰眼底含笑問道:“呀,這位是?”
“烏稷�!�
“幸會,幸會!”
見著桓邰出現(xiàn),裴朗玉卻一反常態(tài)地綻開明朗的笑,“桓公子真巧啊,這也能碰見�!�
桓邰故作深沉地感嘆道:“這就是緣分吧�!�
“是嗎?”裴朗玉修長的手指輕輕轉(zhuǎn)動著茶杯,“如此有緣是該慶祝一番吧�!�
桓邰瞬間警戒起來,裴朗玉這家伙,有八百個心眼。他余光掃了一眼烏稷,就是不知道烏稷又如何。
“舜陵鎮(zhèn)的寶璽齋頗有名氣,不如桓公子做東,今夜在那兒聚上一聚?”裴朗玉盯著桓邰笑。
桓邰心中一陣狐疑,前幾天裴朗玉還對他咬牙切齒,今日態(tài)度怎的這般友善。這里面肯定有詐!他可不會害怕,見招拆招罷了。
見他沒有回答,裴朗玉嘆息著,“怪我,上次將桓公子的錢都花完。”
桓邰清清嗓子,正色道:“怎會。我做東,烏公子也一起吧。”
裴朗玉端起茶水掩飾嘴角得意的笑,桓臺這人,好面子、愛逞強(qiáng)、心又軟。
此時人偶戲開始,臺上的人咿咿呀呀地唱著。樓里人都全神貫注地聽,除卻烏稷一人出神。
烏稷撐著臉歪頭看戲,但眼神卻沒有聚焦。臺上人的死氣越來越重,在他眼里幾乎與亡者無異。但是他只是看著,沒有絲毫出手相助的意味。
趕尸匠能看見死氣,但卻不能插手死亡之事,這是——規(guī)則。
烏稷再無興趣看,他將臉轉(zhuǎn)向黎明昭,神色比看戲更加專注些。他看著黎明昭纖長的睫毛揚(yáng)起,澄亮的眼瞳靈動地輕轉(zhuǎn)。
如此灼熱的目光,黎明昭自然能感受到,她咬牙對上烏稷,輕聲問道:“烏先生有事嗎?”
他放下手,臉朝黎明昭靠近,“你確實與我夢中女郎很像�!�
但你不是她。
未等黎明昭接話,烏稷嘆氣,“女郎若是喜歡這人偶戲,我便不打擾。畢竟,這就是最后一場了�!�
戲班受邀演戲請神,按照慣例,他們會在谷雨后第五日離開,也就是在舜陵鎮(zhèn)待上六日。這六日里,一天兩場戲,一早與一晚。如今才是第四天,怎么會是最后一場戲。
“烏先生這是何意?”
烏稷勾唇輕笑,“自然是,字面之意。”
烏稷胡言亂語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黎明昭沒放在心上,轉(zhuǎn)頭看戲,不再理會他。
一曲作罷,桓邰轉(zhuǎn)頭看向他的人偶,“瑛娘,你覺得如何?”
瑛娘面無表情,但聲音卻柔美動聽,她輕聲細(xì)語道:“唱腔甚好,人偶靈活,栩栩如生�!�
桓邰聞言笑起來,“能讓瑛娘如此贊美,這戲班有些本事!”
黎明昭知道瑛娘是人偶,但見她除去面無表情,其余與常人無異,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察覺到黎明昭視線,瑛娘轉(zhuǎn)頭對她微微一笑。黎明昭神情不太自然,她抬手呷了一口茶,“瑛娘似乎很了解人偶戲�!�
“瑛娘生前也是戲班演員,她制人偶的技術(shù)高超�!被港⑿σ怆[去,轉(zhuǎn)眼發(fā)現(xiàn)屋外雨停,“雨停了,瑛娘,我們先去找落腳的地方。各位,晚上見�!�
生前……
“明昭�!�
“嗯?”黎明昭聽見裴朗玉喚她。
“我們先回客棧一趟。”
黎明昭跟著裴朗玉離開,烏稷也準(zhǔn)備起身,小二卻上前攔住他。
小二陪著笑,小心道:“客官,這茶錢您看?”
烏稷眉頭輕蹙,“茶錢?”
“是啊,剛剛您的幾位朋友直接走了,沒有給茶錢�!毙《䴙殡y道,“您看是一起給?”
“不是朋友�!�
烏稷將一些碎銀塞進(jìn)小二手上,跨步離開茶樓。小二瞪大眼睛看著手中的銀子,面露驚訝。他上下掂了掂銀子,心想自己可能真的不懂有錢人的心思。
相談甚歡,卻又不是朋友。
*
裴朗玉的客房挨著黎明昭,但今日回客棧裴朗玉卻沒有回自己的房間。他跟著黎明昭后面,在她的房門口停住腳步。
“你……”黎明昭轉(zhuǎn)身看見裴朗玉,想著他可能有話要告知自己,“進(jìn)來說吧。”
裴朗玉進(jìn)來后沒有多言,只是伸手遞給她一顆藥粒,“將它吃下�!�
黎明昭沒有疑他,捻起藥粒和著水咽了下去。隨后,她看向裴朗玉,“你要給他們下藥?”
“不,”裴朗玉倚在桌上,笑得肆意,“下蠱�!�
“你也懷疑烏稷和桓邰認(rèn)識?”
裴朗玉沒有否認(rèn),他給自己和黎明昭各倒一杯茶,“怎么說?”
“烏稷堂堂趕尸匠,纏著我們不放本就奇怪。我們到舜陵鎮(zhèn)不久桓邰就碰見我們,實在是太巧合……”黎明昭猶豫地開口,“況且,我看見烏稷來時瑛娘沖著他微微點頭。他們可能認(rèn)識,甚至,交往不淺�!�
裴朗玉笑著,端著茶杯在手中把玩,示意黎明昭繼續(xù)說。
“桓邰甚至沒有過問烏稷的身份,明明……”
明明引魂鈴端端正正地掛在他腰上,而引魂鈴就是趕尸匠身份的象征�;港㈦y道看不出來烏稷是趕尸匠嗎,他也不好奇為何趕尸匠會出現(xiàn)在裴朗玉身邊?
桓邰和烏稷,實在不似陌生人。
“小娘子真是太仔細(xì)�!迸崂视褡旖禽p揚(yáng),調(diào)笑道,“認(rèn)識與否,只看今夜�!�
“但是……”裴朗玉抬起茶杯與黎明昭輕碰,“還要煩請小娘子配合�!�
*
夜幕漸漸落下,街道沉浸在一片火樹銀花之中。寶璽齋二樓的一間窗戶微微敞著,隱約能看見幾人模糊的身影。
“裴郎,烏公子,今晚不醉不歸!”
瑛娘替三人斟滿酒,桓邰揚(yáng)手,一飲而盡。
裴朗玉剛抬起酒杯,黎明昭就輕輕按住他的手臂,她聲音輕細(xì),“你仔細(xì)點,忘了上次喝醉……”
黎明昭聲音壓得低,桓邰沒有聽清后面她說什么。但是大概猜到裴朗玉可能會酒后失態(tài),遂每次見裴朗玉酒盡,桓邰立馬又會添上一杯。
酒過三巡,桌上已經(jīng)擺了幾個空瓶。見眾人喝得半醒半醉,裴朗玉喚小二拿兩壺果酒進(jìn)來。但這次卻是裴朗玉伸手接過,為桓邰兩人斟滿。
然桓邰和烏稷并沒有急著喝下,烏稷面色染上醉意,但仔細(xì)看他眼底,又是一片清醒。他對著黎明昭抬起酒杯,“初見女郎不敬,我飲一杯,以表歉意。”
見黎明昭面露猶豫,裴朗玉仰頭將酒喝下,“歉意明昭知曉,這杯我替她喝�!�
烏稷只是淺笑,隨后也將酒一杯喝盡,“當(dāng)時對裴弟貿(mào)然出手,也是我的不是,這杯敬你。”
他拿起酒壺向干凈的空杯中斟滿酒,又將觴舉于黎明昭前,“女郎,果酒不似烈酒,醉人不醉�!�
黎明昭沒有接,烏稷也不惱,只是舉手示意,耐心等待。看著烏稷依依不饒,裴朗玉只好又伸手替她,但烏稷躲開了他的手,固執(zhí)地等黎明昭。
黎明昭無奈,拿過仰頭一口喝盡,果酒雖是不醉人,但依然有酒的烈。應(yīng)是喝得太急,黎明昭劇烈地咳嗽起來,一發(fā)不可收拾。
裴朗玉輕輕撫著她的背為她順氣。但烏稷只是目光沉沉地看她,而后將自己酒杯中的也一飲而盡。
黎明昭咳得滿眼通紅,眼含淚光,她扯住裴朗玉袖口,看起來楚楚可憐,“我想出去透透氣。”
“我同你出去。”裴朗玉牽著黎明昭起身,“失陪……”
裴朗玉話音未落,桓邰站起來攔住,“讓瑛娘陪著黎娘子吧。”
黎明昭知道桓邰兩人不會輕易放過裴朗玉,遂輕聲說道:“我同瑛娘出去,你別喝太多。”
裴朗玉點頭,直到黎明昭的身影消失不見才收回目光。
“我看你和黎娘子感情也甚好啊。”桓邰嬉笑道,他又為裴朗玉酌了一杯又一杯的酒,“來,我們繼續(xù)�!�
瑛娘陪著黎明昭站在長廊上,黎明昭時不時還咳嗽兩聲。瑛娘遂下樓向小二要一杯清水。
“謝謝瑛娘。”黎明昭伸手接過水杯。
瑛娘輕輕一笑,但表情仍然僵硬。一陣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過一會兒,瑛娘開口:“黎娘子感覺好些了嗎?”
黎明昭輕點頭,見此瑛娘溫聲道:“那我先回屋尋公子�!�
話落瑛娘轉(zhuǎn)身就要離開,黎明昭拉住她的手。瑛娘的手與常人一般柔軟,只是冰冷冷的,沒有溫度。
“瑛娘,明日茶樓還有人偶戲。不知能否邀你一同觀看,近來我對人偶戲十分有意。”
瑛娘思索片刻,輕聲說“好”。
心算著時間應(yīng)該合適,黎明昭松手跟著瑛娘一起回去。
甫一入屋,黎明昭就看見烏稷趴在桌上睡去。而桓邰還扯著裴朗玉繼續(xù),嘴里勸著酒,讓裴朗玉再多喝兩杯。少年只是神色淡淡看著他鬧,面上看不出醉意。
瑛娘過去牽住桓邰的手,聲音溫柔,“公子你醉了。”
聽見瑛娘聲音,桓邰放下酒杯,轉(zhuǎn)身環(huán)住她的柳腰,將頭整個埋入瑛娘懷里。他嘴里還念叨著“瑛娘”。
瑛娘撫著桓邰烏發(fā),“我們回家。”
桓邰笑著抬頭,結(jié)果下一秒笑容僵在臉上。他猛地推開瑛娘,神色狠戾,“黎明昭!瑛娘呢!”
轉(zhuǎn)頭他看向黎明昭的方向,臉上出現(xiàn)委屈的表情,顫顫巍巍地向黎明昭跑去,聲音低落,“瑛娘來我這邊,瑛娘……”
黎明昭不明所以,慌忙地藏在裴朗玉身后。待桓邰靠近,裴朗玉一個手刀敲暈桓邰,而后將他丟給瑛娘。
“你家公子喝醉,將我的娘子錯認(rèn)�!迸崂视駬P(yáng)起嘴角,“還是快些帶他回去吧�!�
人偶戲·亡者
裴朗玉含笑看著瑛娘扶著桓邰離開,隨后他轉(zhuǎn)身對黎明昭道:“走吧�!�
黎明昭側(cè)頭看向倒在桌案上的烏稷。
月華如練,銀輝遍地,月光自窗欞打在烏稷身上,一頭白發(fā)在月色下仿若銀光在輕緩流動。
“那他呢?”
“睡醒自然會走�!�
但就在裴朗玉要踏出房門那一刻,烏稷起身坐起來,聲音緩緩道:“桓邰,你別忘了�!�
黎明昭眼神疑惑地在兩人之間來回轉(zhuǎn)動。
裴朗玉頓住腳步,轉(zhuǎn)身坐回烏稷對面。他眉梢微彎,聲音中帶著些許哄騙的意味,“那你說說,我該記住什么?”
烏稷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裴朗玉,他面帶紅暈,可眼神看著卻又澄清。一時間分不清他到底是喝醉還是清醒著。
“我們的交易�!�
裴朗玉輕輕“嘶”了一聲,“讓我想想是什么交易�!�
“是監(jiān)視裴朗玉還是……”裴朗玉手撐在臉上,緩緩靠近烏稷,“搶走黎明昭�!�
“就是……”烏稷眼皮微掩,面露困意。還未說完,頭便“咚”得一聲砸在桌上,一瞬就睡過去。
裴朗玉輕輕嘖聲,真是挑個好時機(jī)睡著,掃興……
“喝醉真好,倒頭就睡�!�
裴朗玉轉(zhuǎn)身拉著黎明昭就走,留下烏稷一人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