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不要……這是鄭淮明的車,我不上他的車!”
理智與感情截然相反。
身體想要靠近這個懷抱,思維卻守著最后一絲防線,叫囂著遠離。
鄭淮明眼神暗下去,臉色微白:“為什么不想上他的車?”
方宜的臉貼在他脖頸,散落的發(fā)絲掠過耳垂,明明是那樣曖昧的距離,朱紅的唇齒間溜出一聲不滿:“因為我……討厭他……”
聽到這兩句話,周思衡和金曉秋尷尬地佇立一旁,不敢上前半步,生怕說錯話。
可鄭淮明面不改色,只是眼簾微垂,一邊溫聲說假話哄著,一邊稍微施了些力氣,將懷里的女孩穩(wěn)穩(wěn)送進后排座位。
車里已經(jīng)提前開了暖風,一上車,鄭淮明從副駕拿出一板藥片和一個保溫杯,遞到后座金曉秋手上:“解酒的,給她吃兩片�!�
金曉秋接過來,保溫杯里已經(jīng)提前裝了溫水,她拆下兩片解酒藥,喂方宜吃下去。
其實,剛剛看到方宜連對鄭淮明的車都那么抗拒,金曉秋心里已經(jīng)有了答案。
與愛相對的感情是恨、是逃避、是厭惡,唯獨不是不在乎,恐怕她對鄭淮明并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樣灑脫……
一路上車里一片沉默,方宜靠著金曉秋沉睡。轎車停入云錦嘉園,鄭淮明絲毫沒有猶豫,金曉秋沒來得及攔,只見他彎腰抱起方宜,徑直上樓。
金曉秋嚇了一身冷汗,生怕沈望在家撞個迎面,急忙追上去。
可門一打開,里面卻明顯是一個獨居女性的家。四處干凈整潔,沒有一件男性的家具用品,金曉秋跟進臥室,鄭淮明已經(jīng)將熟睡的女孩小心地放在床上,床上赫然也只有一床單人被、一個枕頭。
鄭淮明伸手給方宜蓋上被子,目光觸及她睡著時微紅的臉頰、長長的睫毛。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滯在半空片刻,還是忍不住輕輕用指尖將她站在臉側(cè)的碎發(fā)撥開……
做完這些,鄭淮明緩緩抬眼,對上金曉秋站在門口視線的一剎那,瞳孔波瀾不驚,宛如一澤不見底的深潭。
——方宜根本沒有和沈望住在一起。
金曉秋久久不能從震驚中緩過來:“你早就知道了?”
“這件事,可能還是由她醒來和你解釋比較好……”鄭淮明走出臥室,淡淡道,“其他的我不方便做了,你留下今晚照看她吧,我會送老周回去�!�
說完,鄭淮明回身朝客廳走去。
周思衡拉住他,焦急小聲問:“怎么回事?他們根本就沒結(jié)婚是不是?”
鄭淮明停下腳步,沒有說話,低垂的目光不知聚焦在何處。
“那既然他們沒關系,你怎么不留下?”周思衡腦子轉(zhuǎn)得很快,急于給兄弟創(chuàng)造機會,“我和曉秋打車回去就行了�!�
客廳里陷入寂靜,只能聽到時鐘滴答滴答地響聲。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鄭淮明看向方宜的眼神里,分明依舊深愛。
可半晌,鄭淮明只是后退一步,避開周思衡的手,輕輕搖了搖頭,嘴角似有半分勉強的笑意,吐出微弱的兩個字:“走吧�!�
他深夜前來,只為確認她的安全。
剩余的,他沒有資格再做。
周思衡注視著鄭淮明邁步出門的身影,忽有一股寒涼攀上后背,生出細細密密的害怕。
他的平靜里沒有掙扎、沒有矛盾,反而像一片暗淡的死灰。
第41章
她不應該,也不能還喜歡他。
夜里凌晨一點,
冷風蕭瑟。居民樓間亮光寥寥,只有幾盞路燈發(fā)出微弱的橙光。
鄭淮明離開得太突然,周思衡追出去時,
電梯間只剩下不斷減小的數(shù)字。搭下一班電梯下樓,
走出樓棟,
遙遙望見鄭淮明站在轎車旁的身影。
濃重的夜色中,茂密的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他穿著一件單薄的淺藍的襯衣,一手撐在引擎蓋上,微微彎了腰身,似乎抬手將什么東西送進嘴里。
周思衡預感不對勁,
快步跑上前,
搶過鄭淮明手中欲收進口袋的東西。
光線昏暗,
白色的塑料小瓶上,藥名的三個字讓周思衡頓時心口一緊。隨著搖晃,
藥片撞擊瓶壁,發(fā)出的聲音極輕、極散。
周思衡旋開蓋子,
只見瓶里竟只余底下零星幾片。
這是一種常見的中重度鎮(zhèn)痛藥,平時他開給手術后的病人都要再三斟酌,
口服一次只少量開幾片,
可這一瓶少說也有幾十片。
周思衡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罵了一句粗話:“你是不是不要命了?把這東西當糖豆吃?”
難怪自己近日再沒在醫(yī)院遇到他臉色難看,
還天真地以為是他知道愛惜身體、認真調(diào)養(yǎng)了!
鄭淮明自然明白這藥的利害,
被好友直接撞破,
他面色霜白著,
久久沒有說話。
“你吃多長時間了?”周思衡上前一步,全然沒有平日慣常的嬉皮笑臉,
眼神嚴肅,“你實話告訴我。”
暗夜無星,深夜的寂靜中,外邊馬路上時不時傳來汽車飛馳的響聲。周思衡身后的高層居民樓上,十一層臥室的燈光依舊亮著。
鄭淮明沒有正面回答,他胸膛重重地起伏著,額角有冷汗?jié)B出,低聲道:“我沒事……我會自己控制的�!�
明明已經(jīng)扶著車門快要站不住,他卻始終神色淡淡,甚至緩緩抬手,指尖微蜷,示意周思衡將藥瓶還給他。
“你——”
見他依舊是這副回避的態(tài)度,周思衡氣不打一處來,第一次理解了方宜為什么對眼前的人一次次矛盾、失望。
但認識這么多年,周思衡何嘗不了解鄭淮明的性格,滿腔擔憂糾結(jié)在一起,心機亂投醫(yī)道:
“其實我們都能看出來,方宜對你不是沒感情的……她沒有結(jié)婚,不是更好?就算是為了她,你能不能再別這樣糟蹋身體?”
聽到方宜的名字,鄭淮明的眼神微暗,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意。
周思衡還不知道,他已經(jīng)在失控的邊緣說下了無法挽回的話,而比她沒有結(jié)婚更殘忍的,是她已經(jīng)愛上了另一個男人……
這種鎮(zhèn)痛藥起效很快,痛覺神經(jīng)被麻痹割斷,仿佛血液都被凝固,身體只余下無邊的麻木。
鄭淮明沉默著拉開駕駛室,坐進黑暗里。
盡管他一再堅持自己能開車,周思衡還是強硬地叫了代駕,又將泛濫使用鎮(zhèn)痛藥物的害處背教科書似的講了一遍,把最后幾片藥沒收了去。
鄭淮明順從地點點頭,看著好友擔心急切的眼神,心里久違升起一股暖意。他明白,如果這世上還有真正關心他的人,周思衡一定是其中一個……
轎車駛離時,他下意識地抬頭,看向左側(cè)居民樓的方向。
十一層唯一的那一盞燈,不知何時已經(jīng)熄滅了。
-
第二天清晨,明晃晃的陽光鉆過窗簾,方宜睜開眼,只感到頭痛欲裂。
熟悉的環(huán)境和陳設昭示著她被送回了自己的臥室,斷片前的最后一個畫面,是自己在市中心的街邊,似乎很用力地摟住了一個人……
方宜難受地按揉著太陽穴,試圖去夠床頭柜上的手機,卻不料重心不穩(wěn),手機直接“咚”一聲摔在了地板上。
臥室門隨之推開,金曉秋探頭進來:“你醒了?”
不一會兒,她端了一杯蜂蜜水進來,坐在床邊,又扣了兩片解酒藥:“先把這個吃了�!�
方宜吃了藥,有些茫然地低頭抿著溫熱的甜水,那個夜風中清冷的身影,不時地縈繞在腦海。
是她的幻覺吧?他怎么可能會來?
方宜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問起:“昨天晚上……是你們送我回來的?”
“是鄭淮明來了�!苯饡郧镆谎劭创┧能P躇,嘆氣道。
心跳有一拍的空滯,方宜拿著水杯的手一抖,水灑了出來。她手忙腳亂地拿餐巾紙擦拭被單,內(nèi)心卻有一絲說不清的情緒氤氳。
她的無措和慌亂金曉秋盡收眼底,溫聲問道:“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你和沈望是假的了?”
“我不是故意想瞞你們……”方宜的長發(fā)亂糟糟的,盤腿將整個人縮在被子里,活像一只想要把自己藏起來的鴕鳥,只一雙眼睛微微漾著水光。
她不是不想說,也曾多次有沖動想把一切向金曉秋傾訴,可太多事她自己內(nèi)心也是一團糟。一切宛如一團被扯亂的毛線,越想用力拆解,越拽得生疼、纏得繁亂。
“我回國再遇到他,是因為沈望在二院做手術……”
思緒漸漸走遠,方宜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不過是大半年的時間,卻仿佛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以前。最初那一句賭氣之言,竟是所有荒唐的始端……
并非所有事都能說出口,可即使只是傾吐出一些情緒的輪廓,方宜說著說著,眼淚就不自覺地掉下來,她抬手越是抹,越是滿臉濕潤。
“之前他來找我,說想讓我離婚……我一沖動,就把假結(jié)婚的事告訴他了�!�
那一夜的場景,方宜至今歷歷在目,還有那些難以啟齒的話語,如陰濕的苔蘚,纏繞著心底的盤根錯節(jié)。
金曉秋輕聲問:“你拒絕他了?”
埋藏了太久的情緒在一瞬間崩潰,方宜將臉埋在好友的頸窩,肩膀輕顫著,點了點頭,嗚咽道:“我們沒可能了……”
這些天,許多次方宜曾在小區(qū)樓下見到那輛再熟悉不過的黑色轎車,可每一次她都狠下心無視,甚至刻意與工作結(jié)束送她回家的沈望談笑風生……她能感覺到有一束目光注視著自己,于是更賣力地表演笑容。
可當她真的在審片會上觸及到鄭淮明柔和卻不帶任何溫度的眼神,他穿白大褂的身影那樣遙遠,帶風的步伐路過她,未曾留有一線目光……
無數(shù)次回想起來,竟是后知后覺地心如刀割。
“方宜,你到底喜不喜歡他?”金曉秋輕輕拉開這個懷抱,拿紙巾擦去方宜臉上的眼淚,認真地注視著她,“你不用回答我,但這是你唯一要想清楚的一件事,其他的都不重要,你知道嗎?”
方宜怔怔地望著金曉秋的臉,痛哭過后,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有無數(shù)的風從中鉆過。
怎么會不重要呢?
明明有更正確的選擇擺在面前,怎么能明知面前是深淵還要往前一步?
鄭淮明是她少時最純粹的暗戀和執(zhí)著,支撐著她從海城逃離家人來到北川;是她校園里最熱烈真摯的愛情,燃燒了她所有青春和向往,卻也讓她從幸福的頂端墜空,摔得粉身碎骨……
四年后,鄭淮明再一次出現(xiàn)在她的生命里,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突破她以往的認知,露出許多她不曾見到的模樣。
并非如表面上那樣永遠溫柔、謙和,那層外殼頻頻碎裂,她從中窺見他的偏執(zhí)、清高,觸摸到他的痛苦、狼狽……
一切是如此陌生,卻又仿佛本就如根系扎在他的骨血里,只是她從前被愛情蒙住了雙眼,未曾看透。
理智告訴她,選擇和沈望在一起,她一定能走向一段幸福的、相敬如賓的婚姻,離開不幸家庭的詛咒。
她還喜歡鄭淮明嗎?
方宜垂下眼簾,指尖緊攥住那一團被水洇濕的被單。
——她不應該,也不能喜歡他。
-
審片會結(jié)束,預告片和花絮正式開始制作,方宜逃似的離開了北川,回到碧海。
天氣已經(jīng)徹底入了初夏,空氣愈發(fā)清新,海邊玩耍的孩童也多了起來,整座小城煥發(fā)著生機。
直到沈望與她談及新的工作項目,方宜才意識到,二院紀錄片的項目已經(jīng)進入了尾聲。這也意味著,她和鄭淮明的最后一絲聯(lián)系即將走到盡頭……
由于二院項目的名聲在外,他們接觸到了一個不錯的商業(yè)合作,是國內(nèi)一家知名珠寶品牌的紀錄宣傳片。品牌想與一位貴州的傳統(tǒng)手藝人拍攝一支短紀錄片,配合新推出的系列珠寶發(fā)行宣傳。
這是他們回國后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商業(yè)項目,方宜很重視,親自飛到南城談了兩次合作,雙方接觸下來意向都不錯,即將簽訂合約。
可就在此時,她也接到了碧海醫(yī)院的一通電話:苗月情況急轉(zhuǎn)直下,再一次被送進了搶救室。
雖然從一開始,方宜早就知道了這無法逆轉(zhuǎn)的結(jié)局,還是在病房外幾次哭紅了眼。
沈望輕拍著她的肩膀,柔聲安慰:“醫(yī)生說了,本來她能堅持到夏天已經(jīng)是奇跡,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
方宜愧疚道:“如果之前那段時間……我沒有去貴州,能多陪陪她就好了……”
等苗月轉(zhuǎn)入普通病房后,她每天都會推著輪椅,帶苗月去街上轉(zhuǎn)轉(zhuǎn),曬曬太陽。
這天傍晚,方宜推著苗月在社區(qū)廣場上散步,路過一家裝潢精致的西餐廳。苗月轉(zhuǎn)頭盯著玻璃窗,眼睛里難掩期待。
苗月平時一直很懂事,難得她表露出喜愛,方宜彎下腰笑說:“明天中午,哥哥姐姐帶你來吃�!�
誰知苗月?lián)u搖頭,天真道:“姐姐,今年我們也一起慶祝生日,好不好?”
方宜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靠窗的位置圍坐著一家三口,一個十歲有余的小女孩頭戴生日帽,對著一個五顏六色的水果生日蛋糕許愿,兩旁的父母正飽含愛意地看向她。
小女孩穿著公主裙,長長的頭發(fā)編成漂亮的麻花辮。她睜開眼,笑著看向拍手唱生日歌的父母,俯身吹滅了蠟燭。
這一刻,仿佛時間都慢下來,氣氛好不溫馨。
這是她們童年時都未曾擁有過的,方宜遠遠望著,心頭竟也有一絲動容。
“到時候我要親手做一個大蛋糕,味的生日蛋糕�!泵缭卤M管身體虛弱,依然難抵孩子心性,已經(jīng)開始勾勒美好的畫面,“我想和沈望哥哥、姐姐……還有鄭醫(yī)生一起過生日�!�
聽到最后一句話,方宜心里驀地空了一拍。
自從她和鄭淮明徹底決裂后,或許是為了躲她,他再也沒來過碧�?赐缭隆�
苗月一直是個心思細膩的孩子,方宜怕她會多想,連忙說:“鄭醫(yī)生最近在北川很忙,忙著救很多很多小朋友……你有沒有想他?”
“想!”苗月笑了,“上周鄭醫(yī)生給我拿的故事書我已經(jīng)看完了,下次我要講給他聽!”
方宜云里霧里:“上周鄭醫(yī)生什么時候來的?”
明明鄭淮明已經(jīng)很久沒有來過了。
“就是姐姐去坐大飛機的那天啊�!泵缭抡0驼0脱劬Γ班嶀t(yī)生晚上來的,帶了好多好多零食和故事書!”
方宜愣住了,這件事竟然連院里護工的陳阿姨也未和她說起過。
看來鄭淮明是真的在回避她,連來看苗月都是算準了她不在的時間……
苗月拽了拽她的袖口:“今年有沒有人陪鄭醫(yī)生過生日?去年生日,好多小朋友陪我在病房吃了好大一個蛋糕……”
生日。
這個詞闖入腦海,方宜才意識到,這個月底幾天后就是鄭淮明的生日。
“姐姐,你們以前是怎么給鄭醫(yī)生過生日的?”苗月小臉蒼白,眼里有幾分向往。對于鄭淮明,她一直十分崇拜和信任,“今年我來給鄭醫(yī)生做一個大蛋糕,好不好?”
此話一出,方宜竟是微微出了神。
記憶里,她居然從來沒有給鄭淮明慶祝過一次生日。大一那年夏天,他們還未曾相識;大二那年,他恰好跟導師去外地參加學術會議;大三那年,他又有學院的活動外出;大四那年……他們臨畢業(yè)已經(jīng)分了手。
每一年,都是鄭淮明為她點燃蠟燭,輕唱生日歌。每一次,她許完愿望,睜開眼,都會對上他溫柔注視的眼神……
已是夕陽西下,廣場上人來人往、歡聲笑語,她心中卻有一絲茫然。
難得苗月有明確提出想要完成的事,她不想拂了孩子的心意。
“可以啊……”方宜的喉嚨有些干澀,不愿自己的事干擾苗月,勉強笑道,“那到時候,你親手做一個大蛋糕送給鄭醫(yī)生�!�
她知道,以鄭淮明的心性,即使與自己關系再僵,也一定會顧及孩子的感受。